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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宋代奏議文論觀的重道德人格傾向

2017-11-30 14:57武建雄
關鍵詞:文論

摘要:宋代文論中缺少針對奏議的專門論述,無法考知宋人對于這一應用性文體的認識。但是宋代詩與奏議集序跋文對奏議的關注,表現(xiàn)出明顯的重道德人格的傾向,宋人的奏議文體觀念得以補全。宋人重道德人格的奏議文體觀,有著文論家對文與道二層面長期論述為背景依托,并與重道輕文的觀念相吻合。宋代奏議文論對道德人格的重視與強調,是帝王治政與士風重塑在文學觀念上的映射,具有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性,體現(xiàn)出宋人文論觀念的進步與超越。

關鍵詞:奏議;文論;道德人格;士風

作者簡介:武建雄,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濱州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基金項目: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1398(2017)05-0107-09

奏議是古代臣僚進呈君主的一種公牘文,具有較強的應用性。因行文對象的特殊性,奏議在寫作時多講究辭采、章法,因而又具備明顯的文學性。

奏議肇始于君主制政體產生之初,至漢代時,形成章、表、奏、議四種基本文體類型。至趙宋時代,君主重視言路,士人參政議政熱情高漲,奏議寫作盛極一時,僅司馬光一生寫作奏議即多達351篇。與此同時,宋人熱衷于編撰前代和當代奏議總集與別集,如《陸宣公奏議》《政府奏議》《國朝諸臣奏議》等。但與奏議寫作繁榮形成明顯反差的是,宋代并未出現(xiàn)專論奏議的理論著作或論及奏議的作品,因而對今人把握宋人的奏議文論觀,無疑帶來極大困難。不過,借鑒目前文學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可以通過對宋詩奏議吟詠與宋人奏議集序跋書寫的解讀,借以一窺宋人的奏議文論觀念。

宋詩中有少量詠人而及奏議與因奏議而詠人的作品,詩人在吟及奏議時,表達了對此一文體的認識與理解。宋人詠人而及奏議和以奏議而詠人的作品,共有12首。分別為:

宋庠《贈潯州朱祠部》(《元憲集》卷十)

陳棣《沈德和使君生辰四首》其二(《蒙隱集》卷一)

晁說之《夜雨不少住枕上作》(《嵩山文集》卷九)

王灼《次韻答張迺直》(王灼《頤堂先生文集》卷五)

洪咨夔詩一首(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

姜特立《汪尚書挽章二首》其二(《梅山續(xù)稿》卷十三)

蘇籀《讀范龍閣五丈奏議三絕》三首(《雙溪集》卷三)

收稿日期:2017-08-15《唐室》一首(《江湖后集》卷二十一)

王民瞻詩一首(分別見于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楊萬里《誠齋集》卷一百十四)

許棐《題陸宣公堂》(《梅屋集》卷二)

這12首詩,用抒情或議論的方法,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詩人對奏議作者或其作品的認識,對這些作品的解讀,有助于我們了解宋人的奏議文體觀念。

宋詩詠及奏議時,借奏議以代表文人才華、學識。這樣的認識體現(xiàn)于北、南宋之交蘇籀《讀范龍閣五文奏議》三絕其一。其詩為:“撫編屢嘆才謨遠,早歲升堂拜若人。亹亹聴言皆破的,龍虵蟠屈負經綸。”范仲淹為北宋仁宗朝名臣,以主導慶歷新政名垂青史,其任陜西經略安撫使與參知政事時,屢奏諫疏言事論政,為后世贏得文名。蘇籀此詩為讀范仲淹奏議有感而作,詩中主要對其在仁宗朝時表現(xiàn)出來的富有遠見的政見與卓異才識進行了盛贊。蘇籀認為范仲淹的奏議切中時弊,亹亹破的,為時弊的解決開出了治病良方,其經綸才識幽奧深微如龍蛇蟠曲一樣令人嘆為觀止。另外,陳棣的《沈德和使君生辰四首》其二,為祝賀秘書省任職的沈德和生辰而作,沈德和本人生平事跡無法考知,本詩寫作語境決定了其措辭必為溢美,詩人在歷贊沈地位尊貴、名德顯赫以后,用“青藜照讎書,赤管供奏議”兩句寫其讀書勤奮、并積極參政進言的狀況。宋代統(tǒng)治者重視儒家意識形態(tài),據湯建華研究,“宋真宗、仁宗時,州縣學賜《九經》制度逐漸形成” 湯建華,唐金鳳:《宋代州縣學的賜<九經>藏書制度》,《江西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158頁。,以期統(tǒng)一思想。宋代儒生經由科舉入仕,進奏君主敷陳政見,奏議成為其展現(xiàn)才華、實現(xiàn)“平天下”政治理想的最為重要的媒介,因而宋人對奏議代表士人才華見識的認識,是奏議文體的自有屬性。事實上,奏議的這個屬性不僅為宋代所有,而且為歷代共有。

宋詩吟詠奏議,更多從道德人格角度立意。宋代臣僚言事范圍有著嚴格的限定,奏議多由臺諫官員書寫。帝王視臺諫為耳目,并親自擢授官員?!端问啡摹份d:“臺諫耳目之寄,祖宗以來悉出親擢,自今毋托大臣薦進?!崩钪列|c:《宋史全文》中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61頁。因而臺諫官的品德與才學便成為重要的考量標準,虞云國總結為“嚴威剛直”“敏明不撓”“文行著聞,議論識體”虞云國:《宋代臺諫制度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12頁。。帝王對臺諫官的道德要求,根本上是為了鞏固皇權的統(tǒng)治,而臺諫官忠直進諫的品德,必然經由奏議得以體現(xiàn)。宋詩詠及奏議的作品,即多從寫作者的道德人格角度進行立意,王灼贊美張迺直、洪咨夔頌揚唐坰即為此例。王灼《次韻答張迺直》一詩云“才如北海豈云疏,局促從來笑腐儒。只作文章希屈馬,不將門戶敵崔盧。公車奏議三千牘,京洛風塵十二衢?;厥字龓锥嗪蓿细嗜A發(fā)老江湖?!睆堔曋逼淙松綗o考,從王詩描寫中可知其為洛陽士人。此詩中贊張迺直才華比肩漢代孔融,作文以屈原、司馬相如為目標,甘于清貧不期富貴,在洛做官時盡忠職守,勤于進諫,數千諫書奉闕卻難得一用,內心遺恨無窮,但仍汲汲以求,不肯終老江湖。王灼此詩中的奏議,已不只用來指涉張迺直才華,更多表達的是他以天下為計,關心國事的道德品行。全詩明顯在塑造一個忠君愛國、心懷天下、淡泊清廉、勤奮治學的儒家士人形象,其中奏議代表的道德立意不言自明。靖康之難后,南宋詩人洪咨夔以詩論熙寧間史事,云:“君臣一德盛熙寧,厭故趨新用六經。但怪畫圖來鄭俠,何期奏議出唐坰。掌中大地山河舞,舌底中原草木腥。養(yǎng)就禍胎身始去,依然鐘阜向人青。”此詩意在激烈批評熙寧間主持新法的王安石,作為與王對立面的兩個正面形象,分別為熙寧間向神宗獻《流民圖》的鄭俠,與在金殿當面奏劾王安石的唐坰。其中唐坰不徇王安石薦引私情,而以公議為計,大膽糾劾王安石,讓王安石出乎意料。詩人借“奏議”以表達唐坰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顯然認識到了奏議所承載的道德力量。宋庠《贈潯州朱祠部》一詩同樣以奏議命意道德,其詩云:“粉署郎潛已十年,囊毫奏議委千篇。恥論頗牧云中級,去詠齊夷海國泉。路控驛疆逢瑞翟,氣收炎浦見飛鳶。鈴齋宴坐真腴盛,幾種天花落帳前。”朱祠部其人不可考,從“粉署”一詞推斷其大概為秘書省郎官。此詩表達雖有仕途不得志而厭世歸隱之意,但與此一立意相對立的“奏議”一詞,突出的卻正是其為官忠直盡言的道德節(jié)操。endprint

非但如此,宋詩詠及前代文人奏議,也以道德人格立意。唐德宗朝時,諫官陸贄屢陳奏議,以犯顏直諫聞名,因此贏得了宋人極大尊崇,宋人贊忠直諫臣,時以陸贄為比。如姜特立《汪尚書挽章二首》,譽高宗、孝宗朝時忠賢正直的吏部尚書汪應辰為“千首歌詩如白傅,百篇奏議似宣公”宋人以忠直諫臣自比時,也引陸贄為同調,如晁說之《夜雨不少住枕上作》云:“陸公奏議同誰恨,屈子離騷亦獨愁?!标戀椗c屈原,后世多目以道德人格化身,晁引二人為同調,彰顯個人品格的立意無疑??梢姡嘧h成為凝聚陸贄忠直品德的代名詞。宋人直接歌詠陸贄的詩作,更為明顯地側重對其道德人格的褒揚。如南宋陳起《江湖后集》卷二十一《唐室》一詩,“唐室艱難勢莫任,匡君奏議抵金鍼。塑人塑得先生貌,難塑當時一片心?!痹娭姓摷瓣戀椧宰嘧h匡時救世的史實,并指出宋人為其塑像,難以塑出其忠君愛國的赤誠之心,其中明顯寓含著作者對陸贄道德人格的景仰。又如許棐《題陸宣公堂》一詩:“一編奏議從頭讀,句句冰聯(lián)玉綴成。不是徳宗嫌切直,自緣唐室未升平。諂魂盡逐殘星滅,義魄長隨霽月明。我亦愛君憂國者,歲時來一拜先生?!痹娙艘蜃嘧h而謳歌陸贄,不吝溢美之辭,認為其如“冰聯(lián)玉綴”的奏議,掃盡諂佞奸邪,體現(xiàn)出有如“霽月”一樣光明的正義品格,表現(xiàn)出“愛國憂君”的道德情懷。

從宋詩詠人而及奏議,或因奏議而詠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宋人認為奏議一種文體代表著文人的才華學識與道德人格,而于后者尤為重視。作為承載政治見解與儒家道德的奏議,這二者為奏議文體所固有的屬性,只是在宋代的突出強調,似乎顯示著時代的集體認知。

宋詩詠及奏議具有重道的傾向,直指文人人格。如果說詩重抒情的特性使其對奏議文體的觀照,多超越文體顯性層面的特征的話,那么宋代序跋文章對奏議文體的敘述,或許更能說明宋人的奏議文論觀念。

宋代序跋文章針對奏議進行敘寫的,今存29篇,其中序文15篇,跋文14篇。序文有:韓琦《文正范公奏議集序》、曾鞏《范貫之奏議集序》、蘇軾《田表聖奏議序》、晁補之《何龍圖奏議序》、楊時《鄒公侍郎奏議序》、晁說之《韓文忠富公奏議集序》、李光《樂閑先生奏議序》、周必大《吳康肅公芾湖山集并奏議序》、周必大《黃簡肅公中奏議序》、周必大《劉諫議諫稿序》、樓鑰《范忠宣公文集序》、王炎《林待制奏議序》、葉適《胡尚書奏議序》、魏了翁《羅文恭公奏議序》、高斯得《滄洲先生奏議序》;跋文有:陳東《跋奏議》、李綱《玉局論陸公奏議帖跋尾》、陸游《跋釣臺江公奏議》、陸游《跋歐陽文忠公疏草》、陸游《跋曾文清公奏議稿》、張栻《跋許右丞許吏部奏議》、樓鑰《跋陸宣公奏議總要》、蔡勘《跋張大資政奏議》、陳宓《跋陸宣公奏議》、真德秀《跋傅侍郎奏議后》、真德秀《跋袁侍郎機仲奏議》、林希逸《給事丁先生奏議跋》、印應雷《跋第三書》、陳著《跋史獨善奏議》。

宋代序跋文論奏議,少數以“文”立意,注重闡發(fā)其文學特征。狹義的奏議以議論為主,其文體原初功能為發(fā)表不同于時論的政見,劉勰《文心雕龍》稱之為“議以執(zhí)異”。劉勰:《文心雕龍》,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406頁。議論為奏議最基本的屬性,議論的語言、方式、氣勢、風格及義理構成奏議顯著的文學特征,宋人以此而論者,如陳東《跋奏議》以議論氣勢出發(fā)認為楊邁奏議“凜凜有生氣”。陳東:《宋陳少陽先生盡忠錄》卷10,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2004年,第186頁。王炎《林待制奏議序》以風格、辭采、氣勢評林待制奏議:“文章雅健,議論鯁切,筆力高遠,言切而不浮,通達之識,勁正之氣,悃欵之誠。”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卷6108,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70頁。林希逸《給事丁先生奏議跋》以辭采、章法、美學風格評丁給事奏議:“簡到而深切”,“春明玉潔,波折瀾回,斡之毫端,曲盡其妙?!绷窒R荩骸吨裣e齋十一稿續(xù)集》卷13,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2004年,第488頁。陳著《跋史獨善奏議》以辭采、風格論史獨善奏議:“言外之意,隱而實彰,寬而實切”“明白洞達,勁正懇到?!痹鴹椙f,劉琳編:《全宋文》卷8112,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50頁。諸如此類評價,以文學特征視角審視宋人奏議,從語言形式、風格技巧、義理氣勢等方面的特征進行了揭示。然而對奏議文體以文學特征而論的,在序跋文中并不占主流。

宋代序跋文論奏議,多從“道”著眼,重視闡發(fā)作者的道德與人格。奏議為進呈帝王之文,作者的道德修養(yǎng)是立論的基礎,奏議所闡述的主張又彰顯著其人格,奏議文體對作者“道”的承載,有著顯著的外在表現(xiàn)。宋代奏議序跋文評論文人奏議,正是經由儒家之道的闡發(fā),進而論及其人格。此類論述不勝枚舉,茲列數例如下:

韓琦《文正范公奏議集序》評范仲淹奏議:“危言鯁論,建明規(guī)益,身雖可絀,義則難奪,天下正人之路,始公辟之”“宏謀大,出入仁義,朝思夕慮,條疏深切。”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卷853.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0頁。

李綱《玉局論陸公奏議帖跋尾》評陸贄奏議:“予觀陸宣公,居倉卒擾攘之間,其奏議所陳,切中時病,屈折覼縷。皆根柢仁義,道理明白,真得作文之體,宜玉局之敬慕而不忘也?!痹鴹椙f,劉琳編:《全宋文》卷3749,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43頁。

蘇軾《田表圣奏議序》評田錫奏議:“今公之言,十未用五六,安知來世不有若偃者舉而行之歟?愿廣其書於世,必有與公合者,此亦忠臣孝子之志也?!眳巫嬷t:《宋文鑒》,齊治平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265頁。

真德秀《跋袁侍郎機仲奏議》評袁機仲奏議:“今觀其奏疏遺稿,凜然精忠,無所回隱?!闭娴滦悖骸段魃较壬嫖闹夜募肪?6,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第648頁。

周必大《劉諫議諫稿序》論劉度奏議:“今公奏議心平氣和,理正辭直,……上有問,據經對,不強諫爭,懼章主過,削其稿,自后世觀之光,果忠耶?!敝鼙卮螅骸吨芤婀募肪?5,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出版社,2004年,第242頁。endprint

魏了翁《羅文恭公奏議序》論羅文恭奏議:“論奏百數十,大義炳炳,甚至引裾排闥,號泣而隨?!蔽毫宋蹋骸耳Q山先生全集》卷54,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出版社,2004,第266頁。

從以上列舉不難看出,宋人評論當朝或前代文人奏議,側重對儒家道德“忠”“義”“孝”“仁”等的評價,而對文人道德品格的評價,又是與其正直無私、犯顏進諫、不徇私利而匡時濟世的崇高人格相聯(lián)系的。

宋代序跋文論奏議,部分兼論文學特征與道德人格。文論史上,論文有以“文”和以“道”而論兩種標準,筆者此處所論的文學特征與道德人格,與文論史上的“文”與“道”大致相同,其細微差別后文將進行辨析,此處不妨借以用之。宋人奏議序跋,既以“文”論,又以“道”論的,如蔡勘《跋張大資政奏議》評張全真奏議:“其言仁而不肆,切而不迫,當于事情,達于國闦,而不離于道徳,賈誼、陸贄之學未能遠過。”曾棗莊,劉琳編:《全宋文》卷6255,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76頁。論文與論道相銜接。葉適《胡尚書奏議序》分論胡沂奏議,論其“文”為“詞約而指要”“憂憤???,明白切至”,論其“道”為“懇怛忠盡”“富貴有節(jié)”。葉適:《水心先生文集》卷12,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出版社,2004年,第222頁。高斯得《滄洲先生奏議序》論程公許奏議:“其詞反覆曲折,足以周盡事理,其氣忠厚惻怛,足以感悟上心,不沽激以近名,不矯亢以驚俗,而其愛君憂國之心,藹然自有不可及者?!痹鴹椙f,劉琳編:《全宋文》卷7948,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第158頁。同樣地,真德秀《跋傅侍郎奏議后》評傅侍郎奏議,其文為“辭氣和平,直而不激”,其道為“精忠遠識”。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四,北京:北京市線裝書局出版社,2004年,第607頁。宋人序跋中這種論文與論道結合的做法,體現(xiàn)出儒家“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思路,是將奏議視為“文”“道”兩個層面共同作用產物的結果。需要強調的是,此類序跋中,宋人以“文”論奏議,同樣重視了其“道”的成分。

宋代序跋文論奏議,或論其“文”,或論其“道”,但重在論“道”,表現(xiàn)出明顯的重道傾向。奏議文體對文人道德人格的燭照,被宋人充分發(fā)掘,這在奏議文體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宋詩吟詠奏議,或宋文論奏議,較少關注其文學特征,而均表現(xiàn)出明顯的重“道”傾向,并與文人人格直接相關。宋人的這一認識傾向,形成了奏議文論觀鮮明的特色。由于唐代沒有出現(xiàn)論及奏議的文論著作,唐詩與唐文也沒有寫及奏議,唐人對奏議文體的認識無由得知,因此,奏議文論重道德人格的傾向發(fā)生在何時,尚不能定論。不過,唐前文論作品多有涉及奏議者,正好將其與宋作一對照。

三國魏時,曹丕《典論·論文》在東漢蔡邕《獨斷》與劉熙《釋名》辨析文體的基礎上論奏議,他說: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3頁。

曹丕的這段評論著眼點有二,一是將奏議與其他各類文體相區(qū)分,分為四科八體;二是說明對各種文體美學特征的認識。他提到的奏議,其實是屬于同一類別的兩種文體,它們的共同特點為“雅”。關于“雅”,《論語﹒述而》說:“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睏畈骸墩撜Z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5頁。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語曰:“雅言,正言也。”何晏:《論語集解義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93頁。鄭玄注曰:“讀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義全,故不可有所諱?!睆拇丝梢缘弥?,曹丕認為奏議這種文體,應該言談正事而非小道,措辭優(yōu)雅,音正義全,這屬于文體特征層面的認識。

西晉時,陸機《文賦》論及各體文學,其中亦包括奏議,他說: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悽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陸機:《文賦》,張少康集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99頁。

陸機所說的“奏”,當為后世所稱的“奏議”無疑。陸機談到的“奏平徹以閑雅”,似乎與曹丕的“奏議宜雅”有所相同,然而其內涵明顯更廣?!读甲⑽倪x》中李周翰解釋為:“奏事帝庭,所以陳敘情理,故和平其詞,通徹其意,雍容閑雅,此言可觀。”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2頁。李周翰認為,因為奏議是向帝王陳情言事的,所以要措辭平和,表意要明白易懂,風格節(jié)奏要雍容典雅。其中,對于“平徹”的解釋,與宋人周必大評論劉度奏議“心平氣和,理正辭直”,是相差無幾的。這個觀點結合奏議的施用場合與對象,談奏議在行文、措辭、表達、風格方面表現(xiàn)出的特征,較有說服力。

南北朝梁時,劉勰《文心雕龍》在詳細辨體的基礎上,對各體文學的特征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其中論贊奏啟曰:

阜飭司直,肅清風禁。筆銳干將,墨含醇酖,雖有次骨,無或膚浸。獻政陳宜,事必勝任。劉勰:《文心雕龍》,第424頁。

論贊章表曰:

敷表降闕,獻替黻扆,言必貞明,義則宏偉。肅恭節(jié)文,條理首尾。君子秉文,辭令有斐劉勰:《文心雕龍》,第408頁。。

劉勰對奏、啟、章、表四類文體的這兩段評論極富文采,個別詞匯很難準確解釋,但大體上可以看出,劉勰對四種奏議類文體的關注,著眼于“言”“義”“文”“辭”“理”幾個方面,轉換為現(xiàn)代詞匯,即為語言、意義、文采、措辭、道理,這些方面涉及到的,均為文體層面的特征。

綜合以上分析,可以見出,無論是曹丕主張的“雅”,陸機主張的“平徹以閑雅”,抑或是劉勰的論贊,他們所關注的,均為奏議作為一種文體的文學層面的特征,即“文”的層面,而沒有關注到奏議對于文人道德的表達與人格的彰顯,即“道”的層面,這與宋人重“道”的奏議文體觀念形成了明顯差別。endprint

如果說宋人的奏議文論觀總結于宋人對作品的評論,而曹丕、陸機、劉勰的觀點源于直接的理論表述,尚不足以將二者對等比照,并得出宋前重文宋代重道的結論的話,那么,《文心雕龍》中劉勰對于兩漢至晉時文人奏議的點評,當可以為之確證。茲引數例如下:

孔明之辭后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并表之英也?!愃贾恚毠谌翰?。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掣巧,隨變生趣,執(zhí)轡有余,故能緩急應節(jié)矣。劉勰:《文心雕龍》,第407頁。

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艱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劉勰:《文心雕龍》,第423頁。

劉勰評諸葛亮《出師表》為“志盡文暢”,評曹植《求通情表》《求自試表》為“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評傅咸與劉隗奏分別為“按辭艱深”“切正”“劾文闊略”,所關注處,不外文辭、風格、結構等方面,明顯不出“文”的范疇。至此,可以明確結論,對于奏議文體立論:宋前重文,宋代重道。

從宋代治政與士風重塑層面考察,宋人論奏議重道德人格,實為宋代社會對儒家道德人格的內在需求在文學上的投影。

宋代承五代之緒,重建儒家道德人格為帝王治政的當務之急。宋之前的五代,十國分唐,軍閥爭權混戰(zhàn)不休,士人朝秦暮楚演為常事,人心渙散,忠義節(jié)氣盡失?!缎挛宕贰访枋霎敃r情形:“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睔W陽修:《新五代史》卷三十四“一行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43頁。有鑒于此,宋代帝王立國之初,即對倚重士人來重建儒家道德人格有著迫切需求與清醒認知。趙匡胤于國祚初開時,認識到士人群體對于道德人格重建的重要作用,特于太廟寢殿之夾室勒石三戒,其中之一為“不殺士大夫”王夫子:《宋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頁。,以養(yǎng)成士人直言敢諫風氣。宋太宗時,著意提攜“天子門生”,科舉取士人數激增,欲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并廣建書院,頒賜《九經》,以興文教。宋代帝王不僅重視言路,而且賦予臺諫官員特權。據《宋會要輯稿·職官三》記載,宋真宗天禧元年,詔令御史臺與諫院合并辦公,職能混同,臺諫官員由帝王親自擢受。《宋會要輯稿》“職官三”。臺諫特許以風聞言事,而不必親睹目見,為“仁宗慶歷年間的政治實踐中確立的?!睏钚弁骸墩纬WR的建構——唐宋變革視野下的北宋臺諫“風聞言事”特權化》,《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第157頁。宋代開國初帝王制定的對士人重塑儒家道德人格前后相續(xù)的政策,以“祖宗家法”的隱性威權為后代帝王所承繼,開創(chuàng)了兩宋言事士大夫重氣節(jié),以忠義相砥礪,修身立德,直言敢諫的開明政治局面。元人修宋史時,亦不無感慨地說,“宋之立國,元氣在臺諫”脫脫:《宋史》卷390,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9427頁。。

重視道德人格的修養(yǎng),亦為宋代士人群體的自覺要求。宋代帝王對言路的重視、對士大夫的空前禮遇與重塑儒家道德人格的寄望,增強了士人主體的社會責任感。在宋代特殊的政治語境下,士人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政治熱情與修身自我、擔當天下的氣魄胸襟,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政治自省,與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學術抱負,無疑是士人群體人格自省的最好寫照。在名臣巨儒的號召下,士大夫引相砥礪,涌現(xiàn)出一大批以忠義氣節(jié)為尚、以犯顏直諫為忠的士人?!端问贰ぶ伊x傳》描述當時名臣涌現(xiàn)的盛況道:“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說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泵撁摚骸端问贰肪?46,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0231頁?!端问贰し吨傺蛡鳌吩u其“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脫脫:《宋史》卷314“范仲淹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277頁。同樣,蘇軾盛贊歐陽修于仁宗朝對于宋代士大夫人格精神倡引的作用道:“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碧K軾:《六一居士集敘》,載《全宋文》卷1931,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179頁。崇尚忠義節(jié)氣,重視道德人格,儼然成為兩宋主流士風,歷經神宗、哲宗朝新、舊黨爭,與靖康之難后的和、戰(zhàn)之爭,始終錚然煜耀,直至宋末而演為臨難不屈,抗元死節(jié)的民族大義。

宋代士人對儒家道德人格追求的高度自覺,在文論領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宋人論文以道德人格著眼,與宋代士風重塑的進程是一致的。仁宗朝時,文章家曾鞏在給歐陽修的書信《寄歐陽舍人書》中論其文道:“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痹枺骸对柤罚愋诱?、晁繼周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53頁。曾鞏認為道為文的基礎與前提,歐陽修正是因為有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才成就了文章寫作的顯赫聲名。周敦頤《通書》中對道與文有著更為明確的闡述,他說“文辭,藝也;道德,實也?!恢獎盏赖露谝晕霓o為能者,藝焉而已?!敝芏仡U:《周子全書》,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六年出版,第180頁。周敦頤把文章分為道德與技藝兩個層面,認為文章的核心在于作者道德的表達,而文本層面的言語文辭,只是文辭的藝術,沒有道德表達的文,徒為華麗的辭藻而已。周的觀點表達了明顯的重道輕文的傾向,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宋人的觀點。與曾、周稍異的是,部分宋代文章家在強調道的同時,從文以濟世的觀點出發(fā),強調作者的道德實踐與文章的社會功用,使文與道社會政治與主體人格相聯(lián)系。如北宋中期歐陽修在《與張秀才第二書》中提及:“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睔W陽修:《歐陽修全集》,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978頁。歐陽修所強調的“君子為道”“知古”“明道”“履之以身,施之于事”透露出的,正是作者主體人格、社會實踐與文學的統(tǒng)一。比歐陽修稍晚的王安石則進一步強調文章的社會功能,他在《上人書》中說:“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蓖醢彩骸锻跚G公文集箋注》,李之亮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第1363頁。王安石所說的“有補于世”的,指的是文章所承載的“道”,如“刻鏤繪畫”的辭,則是文學層面的“文”。宋人論文重道,并強調作文者的道德實踐與主體人格,至此得到明確表達。以儒家之道論文,始于唐代文體文風改革的倡導者韓愈與柳宗元。但對道德人格的重視,在宋代文論中得到突出表達。endprint

結論

古代文論所指的“文”與今人不同,是一個既包括有韻之文,又包括無韻之文,既包括文學性美文,又包括應用性文體在內的寬泛而博雜的概念,今人多稱之為“雜文學”概念。因而古人論文,當不獨指涉純文學文體,那么古人文論對文的闡述,也就不只針對個人書寫的賦、書、記等文學色彩強的文體,也應該包括奏議、祝辭、銘誄等應用性文體。古人文論中對文道關系的長期關注與闡述,其中也必然包括對奏議文體的認知潘鏈鈺、李建中:《“經”“文”視閾下的中國文論話語范式研究》,《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111-121頁。。

即便古人對純文學文體與應用性文體有著明確區(qū)分,論家論文時所指并不針對應用性文體,那么,從奏議文論家對文道關系的闡發(fā),與純文學文論家對文道關系的論述二者對比來看,也會發(fā)現(xiàn)兩者表現(xiàn)出完全一致的趨勢。文學自覺期的漢魏南北朝,論家對奏議文體的關注,停留在其文體的文學特征層面,奏議對文人道德命意的表達,尚未得到發(fā)掘。而此一時期,論家對文的論述,也多側重辭采、章句、風格等文學特征。從唐代始,文體的載道功能被開掘,至宋代得到突出強調,并與作者的道德人生實踐相聯(lián)系。至于奏議,雖然唐代文論缺失,但在宋人的文學作品詩與序跋文中,以儒家之道論奏議并彰顯作者的道德人格的觀念得到了鮮明而生動的表達。因此,宋代文學作品體現(xiàn)出的奏議文體觀念,與文論史上論家對文體以文道而論,至宋代時所闡發(fā)出來的重道觀念,是不謀而合的,而這至少又反過來印證了,至少宋代文體觀念中,像奏議一樣的應用文與通常所謂的純文學文體,并沒有明確區(qū)分。故而宋人論奏議重視道德人格的傾向,有了宋代論文重道的大背景,以宋代帝王治政與士風重塑的內在需求為依托,結論的得出便顯得更加充分。

任何文體均以文字為憑借,呈現(xiàn)為一定的語言文本形式,是為論家眼中的客體。而文字本身為人傳情言志的承載,因而文體又具有了主體表意的意義。在儒家思想長期占據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古代社會,主體表意主要表現(xiàn)為對儒家之道的傳達與人格的彰顯,是無須證明且必然發(fā)生的事實。從認知的程序來說,從文本客體至文本所映的主體情志的體認,是一個先后發(fā)生并漸次深入的過程。古代論家論文以及論奏議,所共同表現(xiàn)出的先及文學特征,后及道德人格的次序,由文本客體而及作者主體,正好吻合于人類認知的一般規(guī)律。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人奏議文體觀中表現(xiàn)出的重視道德人格的傾向,豐富了文論史的內容,具有深化及超越前代的意義。

文論觀念是社會發(fā)展的產物,具有時代性。宋人論奏議重道德人格,是宋代社會帝王治政與士人重塑人格的主觀需要,在文學評論領域的映射。從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具有決定作用的角度而言,這一認識的出現(xiàn),具有歷史必然性。

On the Tendency of Moral Personality in

Literary Criticism of Zou Yi in Song Dynasty

WU Jian-xiong

Abstract:Lack of exposition on Zou Yi in Song Dynastys literary criticism,we cant know about peoples opinions on this practical writing in Song DynastyBut it could be gotten from poems or preface and postscript in collections of Zou Yi in Song Dynasty,in which the tendency of moral personality is showed obviouslyThe Zou Yis view of writing stressing on the moral personality had a background of the literary features and moral expression in literary criticisms history,which fits with the thought of the moral personality in Song DynastyThe emphasis on moral personality in Song Dynasty is reflection of literature thought of the empires and administers and scholars personality,which is necessity of social history development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embodies the timesprogress

Key words:Zou Yi;literary criticism;moral personality;scholarspersonality

【責任編輯陳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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