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雙白 楊美琦 劉 春 謝 欣
2019年8月28日,在第六屆“培青計劃”暨首屆中國當代舞蹈雙年展的首場主旨論壇上,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主席馮雙白、中國舞蹈教育家楊美琦、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劉春和謝欣舞蹈劇場藝術總監(jiān)謝欣共同圍繞著“中國當代舞現(xiàn)狀和發(fā)展”這一主題展開了熱烈討論。四位業(yè)內專家在發(fā)言中,分別從中國當代舞教育的歷史背景和現(xiàn)狀、中國當代舞生存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問題以及中國當代舞發(fā)展的時代機遇和方向等不同視角進行分析,共同探討了中國當代舞的現(xiàn)狀問題和發(fā)展趨勢。
馮雙白:探討中國當代舞的現(xiàn)狀和發(fā)展,我們可以先回顧過去。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的郭明達老師早在20世紀40—50年代就在美國學習了現(xiàn)代舞,他回到中國時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希望推廣現(xiàn)代舞教育。但是,那時候他因為這篇文章受到了很多的質疑。1980年,在他傳播的理論和思想影響下,華超創(chuàng)作的一支男子獨舞作品《希望》,表達在受到巨大約束的空間里,想沖破束縛的希望。而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中,中國的當代舞者可以更加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感,更加勇敢地面對命運當中的問題。在面對的時候,他們把關注點集中于自己的內心,探索自己內心真正的力量,這個力量不是虛幻的美麗的“烏托邦”,而是一種真實的孤獨,在這種孤獨里呈現(xiàn)出挑戰(zhàn)的力量。例如謝欣、王亞彬、趙梁等,他們都非常敢于面對自己的狀況。具體而言,我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談中國當代舞的現(xiàn)狀與發(fā)展。
其一,中國當代舞的現(xiàn)狀呈現(xiàn)多元的發(fā)展方向,這是個性解放的結果。有一類編導用訓練有素的身體表達自身的生活體驗,其創(chuàng)作是與個人生活經歷非常相關的,當然其個人生活經歷折射了一代人或者很多人的共同感受。另一類編導更關注社會,比如北京舞蹈學院的王玫教授,她有一個作品《天鵝湖記》是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里諷刺了中國的舞蹈比賽,把中國的舞蹈比賽里選手們?yōu)榱说玫胶妹味o張得要垮掉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這些編導關注的是社會現(xiàn)象或他們認為應該給予批評的現(xiàn)象。
其二,中國的當代舞者面對著中國傳統(tǒng)舞蹈的巨大力量。他們從小就開始接受一種訓練,一招一式必須跟老師一模一樣。之后有相當一批這樣的舞者要從自己經受過的中國民族民間舞、中國戲曲舞蹈等傳統(tǒng)教育里出來,接受現(xiàn)代舞和當代舞的理念和身體的解放,然后再開始做出自己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舞者是通過跟國外的編導合作而成功的。在他們的身體狀態(tài)里,通常既有中國傳統(tǒng)舞蹈的影響,又有全新的現(xiàn)代藝術的影響。他們很愿意把中國民族民間舞或古典傳統(tǒng)的文化和現(xiàn)代藝術理念、現(xiàn)代藝術的身體表現(xiàn)方法相結合,呈現(xiàn)出一種很獨特的身體狀態(tài),這是目前中國當代舞者發(fā)展的一大方向。但是,還有很多舞者處在單純的模仿狀態(tài),這是需要改進的地方。
其三,有些舞者和編導向美術、戲曲、戲劇學習,通過跨界或者“混搭”,把完全不同的藝術種類結合在一起;而另外還有一些人,他們沒有舞蹈背景,卻跨界進入到身體表達的狀態(tài),例如有些做行為藝術或當代美術裝置的藝術家,他們把自己的想法和舞蹈結合在一起,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實驗性作品。這個趨勢是近些年突然出現(xiàn)的。原來舞蹈的關注度有限,但中國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迅猛,通過互聯(lián)網的傳播,極大地打破了藝術門類之間的界限。這從藝術的整體狀態(tài)上來說,是令人高興的。
其四,現(xiàn)今中國當代舞者不太有身份的危機,但很真實存在的是經濟的危機。很多舞團沒有固定的排練場所,沒有固定的舞者,舞者流動很大。所以,這些舞團面臨的主要危機在于生存問題,這是很大的挑戰(zhàn)。從得到資金的支持程度上來說,現(xiàn)在體制之內的主要藝術院校和歌舞團能夠得到比較大的資金支持,像國家藝術基金、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等。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每年有兩個億資金用于支持所有藝術門類的創(chuàng)作。在體制之內的大型或主要的藝術機構可以得到兩個億資金當中的80%,另外20%會給體制之外的自由藝術家,他們得到的支持在比例上來說相對少一些,但近些年在不斷增加,例如中國舞協(xié)的培青計劃就主要支持自由舞者,這個資金是從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的特別資助里支出的。從2014年開始,至今資助了5年。其實在中國,古典舞領域和民間舞領域的人常常有身份危機。很多外國朋友看到中國古典舞,會認為是芭蕾的體系,使中國古典舞者們常常遇到身份認同問題。中國民族民間舞者也有身份危機,他們跳的民間舞有時會被人認為太老套了,應該保存在博物館,不應該在我們身邊。這里形成了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中國藝術的現(xiàn)狀:古典舞、民間舞領域的人大多在體制之內,在藝術團或藝術院校,他們可以得到比較多的資金支持,可是他們有身份危機;而沒有身份危機的當代舞者,他們在經濟上得到的贊助和支持恰恰是不足的。
西方現(xiàn)代舞進入中國以后,最深刻的影響在于改變了中國古典舞者和民間舞者。這些古典舞者和民間舞者極大地吸收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力量,然后把中國的傳統(tǒng)舞蹈變成一個新的樣貌。中國有五千年文明,全世界只有這個古文明到現(xiàn)在還依然存在,也許原因就在于我們總是能吸收外來的東西,總是善于改變自己,總是能呈現(xiàn)新的樣貌,然后從出現(xiàn)身份危機到解決危機,然后又再次面對危機,再次解決,如此循環(huán)往復。我們的文明就這樣慢慢堅持下來,而在這個過程中,尤其在當代,好像政府的基金,恰恰在支持這樣的力量。
在中國的歷史文化中,有一句話特別重要,即“文以載道”。從孔子開始就認為,文化或藝術應該和天下的大道結合在一起,文化只有和最深刻的社會發(fā)展結合在一起,才能彰顯其價值。這個理念至今深刻地影響著中國人,影響著中國的文化。另外一句話,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國提倡集體主義的精神,而在西方社會里,宗教對藝術起著巨大的作用。中國的文化里,長久以來倡導的是成為一個文人,如果你真正成為一個自覺的藝術家,你要考慮你所有的表達,會不會對人類和社會有正面積極的影響。這個觀念里強調的是一種集體主義的立場。雖然東西方文化發(fā)展存在差異,但是一個好的藝術作品,都既能關系到個人命運,同時又能夠碰觸到一個時期或時代里人類的命運。例如文學作品《人間喜劇》《歐也妮 · 葛朗臺》《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等所傳遞出的文化都既是個人的又是社會的。
對于中國當代舞蹈的發(fā)展,我認為最好的未來是與教育緊密相關的。目前中國舞蹈教育有特別強烈的技術傾向,而舞蹈教育者們應該要告訴學生關注自己內心的重要性。中國的少兒舞蹈教育基本是中國民間舞或者芭蕾舞,很少會想到讓孩子的身體和當代藝術或者現(xiàn)代藝術接觸。中國在普及方面發(fā)展最好的兩個舞種是國際標準舞和街舞,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們有非常強大的培訓機構,從培訓機構中獲得可觀盈利,可以反過來支持自己的藝術發(fā)展。關注少兒的舞蹈教育,把當代舞帶到中國的孩子身邊,通過教育培訓獲得收益,支撐運營,從而形成產業(yè)。如果當代舞能夠形成一個教育培訓的產業(yè),很多經濟問題也可以得到緩解。
楊美琦:舞蹈在中國是一個很特殊的專業(yè)。中國的專業(yè)舞蹈教育是在小學畢業(yè)以后進入到六年的專業(yè)中等教育中,之后再接受四年的高等教育。中國舞蹈文化非常豐富,我們需要學中國的古典舞、中國的民族民間舞等。中國有56個民族,我們選擇其中有訓練價值、文化底蘊和民族特色的一些代表性舞蹈,納入中國的舞蹈教育系統(tǒng),然后要接受歷史的教育、理論的教育。中國比較重視專業(yè)舞蹈訓練,有非常專業(yè)的基礎教育。但真正成立專業(yè)的現(xiàn)代舞團或當代舞團,源自整個國家的變化。
由于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我有幸能夠在1986年走到西方世界,在美國進行了兩個半月的學習,在美國各個劇場和舞蹈節(jié)上看到了現(xiàn)代舞不同的教學方法和表演方式,使得我在原來的中國傳統(tǒng)民族民間舞的概念當中開辟出了一個新的天地?,F(xiàn)代舞對我們來說是西方文化,因為改革開放,我們能夠擁抱這樣的文化,讓我們看到人類可以通過自己非常獨立的思考去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發(fā)現(xiàn)新的舞蹈領域。中國當時沒有現(xiàn)代舞,只有芭蕾舞、中國古典舞和中國民族民間舞這三個舞種。引進現(xiàn)代舞的觀念及其身體運動的各種方式,可以讓每一個藝術家強化自己的認識,采用不同的做法,影響他們,從而去改變、去創(chuàng)造和向往更未知的世界。現(xiàn)代舞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門窗,為我們展開了一片天空,讓我們可以在舞蹈的世界里更加暢游。于是我們和美國進行合作,引進現(xiàn)代舞的教育,在廣東舞蹈學校設立了中國第一個現(xiàn)代舞專業(yè),培養(yǎng)了中國第一代的現(xiàn)代舞者。這是作為得到政府方面和藝術家方面一致認同的可以開展的工作。而我引進現(xiàn)代舞的決心來源于藝術的本質,即就藝術而言,人類應該有更多的交流和互通,在相互影響中進化。我們有很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但是我們也需要和西方的文化接觸。我并不想繼承美國的任何流派,也不想只是繼承某一種舞蹈方式,而是希望其使人的思想得到解放,使得我們可以更加獨立自由地創(chuàng)造,能夠探索未知的東西。這是引入現(xiàn)代舞最重要的意義。我們的舞蹈教育除了要繼承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以外,更需要的是面對未來社會的需求,面對未來我們該怎么用舞蹈藝術去影響或者引領新的審美,使舞蹈能夠在中國社會呈現(xiàn)百花齊放的局面。我希望中國的藝術家能夠創(chuàng)造出非?,F(xiàn)代且非常符合當代中國人民需求的作品,用以豐富我們的社會生活,并活躍我們的思想境界。
在現(xiàn)代舞的引進伊始,這個目標就很清楚:我們希望有自己的藝術家誕生。從1987年正式開始實施教育,通過5年各國藝術家、現(xiàn)代舞的編舞老師、技術課老師對我們的幫助,中國的舞者擁抱了很多不同類別的文化,擁抱了世界的文化,大家互相分享,并嘗試著把我們自己的文化和我們自己希望有所發(fā)現(xiàn)的東西表達出來。從1987年到今天,已經三十多年了,中國的舞蹈發(fā)展是在逐步變化當中。現(xiàn)代舞和當代舞領域的人數在中國很少,但是我們在努力和社會更好地結合,在努力創(chuàng)造更好的作品,以期讓更多人感知到它,并在審美上產生一些變化,能夠懂得它內在所想表達的東西。這其中有各種與西方不同的因素,包括社會的文化、環(huán)境以及傳統(tǒng)。
有時候我們比較著急,質疑為什么中國現(xiàn)代舞者和當代舞者那么少,怎么沒有更強有力的藝術家出現(xiàn),或者認為有些課程太舊了,思考為什么沒有及時跟上國際的變化。其實,當下已經有一批批年輕的舞者和編導出現(xiàn),他們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有文化意識的變化。他們能夠找到自己表述作品的空間,盡管這個空間有限,或者面臨生活困難、沒有得到更多的資助等問題,但是國家已經開始非常重視獨立藝術家這個群體了?,F(xiàn)在越來越多的獨立藝術家可以在中國自由成長,他們有自己的團隊,有自己對藝術的追求。在現(xiàn)、當代舞的領域里,目前來說,基本上都是獨立藝術家自己組建團隊,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己通過國際的運作產生藝術效果和藝術影響力。這批藝術家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們富有創(chuàng)造力、勇氣和個性。我為這些藝術家驕傲,因為他們在走自己的路?,F(xiàn)、當代舞最核心的是對人的提升,對生命的敬畏,對藝術的敬畏。所有有成果的藝術家,都可以在這個空間里為之付出生命,你會感覺到他是竭盡全力把自己內心的東西表述出來,是不可阻擋的。一種內在的力量和內在的沖動,使得他們可以面對很多的困難,包括生活的困難、藝術本身的困難。這是一種精神的力量。因為他不是和大家集體在跳統(tǒng)一的一種舞蹈,他是要表達自己,是獨立的、有思想、有愿望、有追求的人,在人格的魅力上,這是最能夠征服他人之心的。
不管是舞蹈教育還是藝術表演形態(tài),都和整個社會環(huán)境、社會本身的歷史發(fā)展以及它所有現(xiàn)成的各種制度和法律法規(guī)有關。很多目標是我們想象和期待的,而是否可以爭取到我們自己生存或者是進行實踐的空間,要靠每個人的智慧。我們國家對外開放了,世界上的很多文化都可引進,我們可以享受和分享各種優(yōu)秀的人類文化。如今,很多藝術家可以自由地在世界各地游學、訪問,這就使得他們的思維從根本上發(fā)生了變化。中國由于自由市場的發(fā)展、經濟的發(fā)展以及對文化的加大投入,使藝術本身會受到一定的影響。因為市場需求成了考慮要素,各種文化在經濟大潮當中抗爭,各種藝術形態(tài)都會受到經濟大潮的洗禮或者歷練,它們要鍛煉自己的生存能力。這是全世界的藝術家都會面對的問題。
我們的藝術,現(xiàn)在強調藝術家的個人價值及其對社會產生的影響,這是中國社會越來越認同的。對每個個體的價值的認同,尊重每個藝術家的個性和獨立性,這就是藝術未來的希望。
劉春:這些年,中國當代舞獨立舞者的出現(xiàn)是根據個體需求的轉變而來。時代的變化是大背景,每個人的個體需求也在發(fā)生改變,更多地從外部世界的探索,慢慢變成了傾聽自己的聲音,其實所有藝術家都要完成這樣的使命,最終要認知自己。在這個過程中,舞團和工作室都在爆發(fā)式增長,以前只有大家熟知的幾個比較大的民營現(xiàn)、當代舞團,例如廣東現(xiàn)代舞團、北京現(xiàn)代舞團、北京雷動天下現(xiàn)代舞團、金星舞蹈團、北京王媛媛當代芭蕾舞團、陶身體劇場等。自2016年起出現(xiàn)爆發(fā)式增長,截至今年,全國民營的現(xiàn)代舞工作室,納入統(tǒng)計范圍的有40余個,各地小的工作室和小型舞團等還沒有統(tǒng)計在內。我們有很多身體條件極好的舞者原本在軍隊的文工團里,現(xiàn)在很多軍隊文工團解散了,他們走出體制,走入獨立表演和編創(chuàng)之路,有的成為編導,有的成為獨立的舞者,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帶動了這種發(fā)展。
走入不同空間進行舞蹈創(chuàng)作,雖然看似是這幾年特別熱鬧的事情,但是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經開始了。近些年藝術融合這個概念很流行,很多舞蹈發(fā)生在美術館、博物館里,甚至在大型的建筑里。此外,當代舞與其他藝術種類的跨界合作也已經慢慢成為一種常態(tài),例如與戲劇界的合作就特別多,包括引進特別知名的機構,舞者、戲劇家和機構一起做作品。關于跨界的事,這些年我們一直在做。在2016年,培青平臺下有另外一個單元是舞蹈影像和舞蹈科技,這是我目前在推廣的活動,公開面向所有藝術門類舉辦了大量的工作坊。第一屆的工作坊邀請了虛擬現(xiàn)實技術、虛擬互動技術、交互技術,還有影像拍攝、電影特效以及美術界的人士一起參與,完全打破了界限。我們形成了很多舞蹈影像作品和舞蹈裝置性作品,還從中挑選出參與者給予資金支持,很多人不是舞者出身,例如我們資助了一個計算機專業(yè)的人,他帶領著舞蹈團隊和攝影攝像團隊創(chuàng)作了一個作品。我們現(xiàn)在致力于把這些觀念帶到更多的綜合性大學里,但也面臨很多的困難,很多院校不一定完全能接受新的觀念,他們的教師也有自己的難處,他們有自己的教學體系。雖然要把新穎的理念進行推廣是有困難的,但是我們一直在行動。
中國有很多舞蹈樣態(tài),現(xiàn)、當代舞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中國舞蹈有一部分是社會性的,比如國際標準舞、街舞。但更大一部分承擔著國家的責任,從小我們就擔負著這種使命感。中國一年產出很多部大型舞劇,十幾部到幾十部不等,每一部舞劇都有上千萬左右的投資,這在全世界是很少見的。這些舞劇承擔著講中國的歷史故事、英雄故事的責任。只不過這些年創(chuàng)作主流受個體化探索的影響,編導把個體化的想法悄悄融入主流創(chuàng)作當中,我們慢慢能看到主流創(chuàng)作也有變化,也有現(xiàn)、當代創(chuàng)作的方法。這其實也是一個需要漸進變化的過程。原來中國的基礎教育沒有更多強調個體的思考,很多學生和我們交流時說上大學以后才學會思考,有的甚至大學以后很多年還沒有開竅。這也是一個常態(tài),與教育以及整個的環(huán)境有關系?,F(xiàn)在是信息爆炸的社會,多元價值觀突然瘋狂涌入,大家可能會認識到很多東西,自我意識也會多一些,這可能對舞蹈來說才剛剛開始。在戲劇界或其他領域可能起步得早一些,而舞蹈界還需要走一點道路。
關于“中國當代舞”和“當代中國舞”的概念早有大量的討論。當代舞在中國有點特別,中央電視臺有一次舉辦電視舞蹈大賽,當時在全國范圍通過電視媒體提出中國當代舞的概念,引起了廣泛討論。那時候更多解釋是帶有時間性的,即不管何種舞蹈語言,只要表現(xiàn)當代生活和當代人精神狀態(tài)的舞蹈都可歸為當代舞。那次比賽結束后,當代舞的概念慢慢被更多人提及,但不是用語言說出來的,而是藝術家真正接觸和探索到語言形式,其身體才能慢慢吸收和理解什么是當代舞,它融合了時間性和語言性的內涵。之前大家看到的當代舞更多的是軍隊舞蹈,表現(xiàn)當代軍隊和普通勞動人民的生活。其實這和西方當代藝術的概念不太一樣,而今已經出現(xiàn)了轉變。
在當代舞創(chuàng)作中不用貼標簽,我們自己民族性的文化在我們身體里會留下痕跡,我們只需要開發(fā)它和喚醒它。我們接受的舞蹈教育里,早期有武術、戲曲,這些是從中國古代傳承下來的,它們在我們中國人的視覺上、身體接收上或多或少會存有記憶。這一代舞者特別可貴的是已經慢慢進入了自覺到自省的過程,真正能進入自我探索的歷程里。身體探索、身體認知、身體接受都是很重要的方面。消化和自己文化背景有關的問題,都需要成長的過程。而關于教育的問題,也需要一個進化的過程。我們中國的舞蹈基礎教育只是舞者和編導的第一次學習,現(xiàn)在通過網絡的學習,通過游學的方式深造,是他們自身的第二次學習,這次學習過程對當下個體創(chuàng)作的推動作用更大。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xiàn)更多的樣態(tài),他們通過不同的學習形成不同樣態(tài),這種教育形式是更自覺的一種方式。
我們的社會面臨著一個新的時代,但是對于舞蹈藝術創(chuàng)作的整體面貌而言,我們面臨著一個不能說是全新的時代,而是目前對我們來說最好的境遇和最好的情境。因為國家的支持,所以創(chuàng)作氣氛相對開放,和國外的互動平臺逐漸開放。以我為例,我在2000年左右在一些藝術區(qū)做一些實驗性的舞蹈,那時候觀眾特別少,我們都是公益性的,我們和實驗電子音樂家、美術家、影像工作者進行各種各樣的合作,那時候沒有任何支持。而當下所遇到的時代,是以前的藝術家所羨慕的。
謝欣:我們探討“中國當代舞”,是基于當下的語境,討論在中國的環(huán)境中,這個舞種如何先從引入技術開始,再進行思維性成長的過程。我們之所以把“中國”放在前面,不是強調“我是中國人”,而是在中國這個語境中來看待當代舞的現(xiàn)狀和發(fā)展,同時站在這個世界的當代文化的基礎上,來對國內當代舞的發(fā)展變化進行思考。它在中國的歷史只有三十多年,我們是從技術開始進入的,但到后來,其實影響到的是思維方式和認知方式。
我生于1985年,我大學學習的是現(xiàn)代舞專業(yè),畢業(yè)以后,作為專業(yè)舞者的背景加入過中國許多現(xiàn)代舞團,包括廣東實驗現(xiàn)代舞團、金星舞蹈團、陶身體劇場、北京雷動天下現(xiàn)代舞團。我是跟著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在我大學畢業(yè)前國內的情況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開放,當時能夠邀請一些國外老師來授課,已經非常開闊眼界了。那時候引進國外的演出也比較少。我從一個舞團離開加入另一個舞團,是我作為舞者的成長,因為到某一個階段,我需要一些新的刺激,我?guī)е粩喑砷L的好奇心,在離開之后又成為一個新的舞者。經過那么長時間的鍛煉,當我去到最后一個舞團時意識到原來我已經是一個較成熟的舞者了。那時剛好有機會,我拿到了獎學金去國外游學,從此我的世界被打開了。我在紐約、巴黎和柏林待了半年,那時不停地看美術館,不停地看演出,不停地上各種各樣的課。我是一個正好在那個時間思想被打開的年輕人,在那個時候我們國內的舞者大多習慣于跟著舞團出去演出,而沒有捕捉自己出去學習的契機。在這點上我是很幸運的。2014年回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觀念已發(fā)生了變化,之前我知道我是成熟的舞者,我可以和非常多非常棒的藝術家合作,但是我的“自我”還沒有從中打開。我回國以后發(fā)現(xiàn)我可以用自己的思維去探索,我所有的壁壘被打破了。于是我回到上海,開始做自己想做的項目和作品,然后去國外參加一些交流和比賽。在這樣的過程中,我的視野和審美再次被打開,我的實踐能力得到拓展。因為在舞團當舞者永遠是等著明天的日程,我已經知道我這個月有多少場演出;但當我獨立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要為自己做明天的計劃,要知道今年有哪些工作方向,想要和什么樣的人合作,我會為自己搭建哪種可能性。這就是從被動到主動的轉變。我變成了一個新的自己,有了來自外界更多的支持,也有了更多機遇,所以我說我是跟著時代成長起來的。
我在這些過程中創(chuàng)作出越來越多的作品,獲得了獎項和榮譽,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和關注,有越來越多相信的力量,讓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可以用自己的能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了自己。從這些事情的發(fā)生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我需要舞團了。有一些人加入進來,我承擔了他們的開銷,每天訓練他們,把我覺得最好的訓練全部給到他們,同時不能關上大門,要引進最前沿的身體工作坊,把國際上我很欣賞的老師們邀請過來。除了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以外,我想把我曾經在舞團的遺憾補上。因為我在舞團的時候曾經發(fā)現(xiàn)舞團有時候會有自我保護,我想要把這扇門打開,我想要把在國外看到的非常吸引我的先鋒藝術家請來為我的舞團創(chuàng)作作品。我認為,這樣會逐漸影響國內的市場,大家可以得到更多身體上的實踐。
在我的背景里有中國本土的訓練經驗,有中國當代成長起來的現(xiàn)代舞教育理念,在我的身體里有西方的身體技術,再加上我的思考和多年的自我消化與成長。當我出去工作或者帶著舞團出去工作的時候,非常希望的是,我們的文化印記不是放在前面給別人看,而是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它能成為當代的語言,成為我的聲音,在作品里看到我的氣息,看到中國當代舞者們用什么樣的思維去面對身體、創(chuàng)作、舞臺、劇場。我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狀是我們正在探索的路,這條路其實是鋪在很多前輩已有探索的基礎上,在一個既開放又自我尋找的過程中。在多文化的比較和認知的過程中會發(fā)現(xiàn),我們內心所有的文化印記就在身體里最深的地方扎根,面對著這個時代和所有文化的沖擊,接受它,讓它在你的身體里吞吐,形成化學反應,變成今天的你。
關于經費,在中國,當代舞的生存不容易,但是也可以很容易,我們的舞者如果跳得好,相信收入比很多歐洲舞者高很多。如果你真的有能力得到基金經費,數額也比歐洲多很多,但是首先你要有機會和能力拿到它。我認為不可以靠我拿到某一基金經費來持續(xù)養(yǎng)活我的舞團,而是應該靠我自己運營的項目和我想要做的事情來讓我的舞團實現(xiàn)自我循環(huán),這是在自我推動時,必須先有的基礎。我很歡迎各種各樣的支持,包括熱愛藝術的企業(yè)家們給藝術家更多的贊助,這樣可以讓我非常大膽地做我覺得很好的項目,可以邀請我欣賞的編舞家,可以給我的舞者更好的福利,可以讓大家?guī)е蟮哪芰縼韽氖挛璧甘聵I(yè)。我的舞團還做自己的服裝品牌,做自己的教育項目,因為我要在經濟上有一定的主動權,才能讓舞蹈這一核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真正做到讓自己更開放并勇于探索。我不希望自己對演員和邀請來的編舞家感到抱歉,我希望通過自己的想象力,發(fā)掘舞團發(fā)展的可能性和新的思路,我相信只要去執(zhí)行了,一定會帶來經濟上的回報。
因為我們有獨立思維,所以獨立藝術家的出現(xiàn)和國門的打開可以達成更多的合作。當自由獨立的年輕編舞者們看到更多國外的多元化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們的內心會埋下一些藝術種子,即使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邏輯也許還沒有非常成熟,但我們正在成長,這確實需要經過“引進、出去、再引進、再出去”的雙向交流過程,這些種子才能慢慢開花結果?,F(xiàn)今,當代舞在國內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比如藝術院校的課程中有越來越多當代舞的訓練,也有一些課程讓學生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進行探索,用創(chuàng)造力來認識自己的身體、聲音和色彩。獨立藝術家們更加知道,我們應該勇敢探索,對于不確定的可能性抱有更堅韌的心態(tài)。
我認為,中國傳統(tǒng)舞蹈最重要的是技術和文化背景,但是當代舞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身體和思維感受力,這是最珍貴的。無論是什么職業(yè)背景,如果他能把對身體的感知和對當下生活的思考進行創(chuàng)造,他就已經步入了當代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