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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來北往

2019-12-10 10:00砂丁
上海文學 2019年12期

這個男人的眼睛里有楚山的顏色。這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他躺下來,安靜的動作漫溯過來,交纏的呼吸覆蓋那狹小、逐漸舒展的處所。他腦子里閃過楚山的身影,巨大,而他是輕柔的,更像個孩子。他們吻起來。什么東西在向后退,昏黃的燈光似乎收束了?;h笆里有高高低低的叢林,刺破雨霧中植物的針尖。有小孩子在園子里放風箏,風箏欲張未張的翅翼,盤旋在模糊、并不朗照的天宇上。

向城市的西南片擴展,是開闊的平原,干凈的高架路。終于,汽車拐下市郊公路,林立的建筑也看不見了。外面是江南腹地出梅后窒悶的暑熱,泰東坐在副駕駛位,他說,瞧你音樂的名字,弗拉基米爾的憂郁,亞當和凱瑟琳的探戈,這么白俄。把腿盤起來,在車座上找到最舒服的坐姿,憨憨睡著,公路就這樣向后延伸,朝人造的園林駛?cè)?。常年在上海,道旁的風景本應是看厭了的,這次從北京回來,正是梅雨盛隆的時候,天地之間濕漉漉黏連一片雨幕,卻不像以前那么感到討厭,卻幾乎是迎著某種欣喜的心情,在花木樹的林間道路里晃蕩著,翻翻書,收到泰東寄來的明信片,梅雨就過去了。

而北京很少下雨,午間的暑熱退去之后,是晚間的風涼。有時候一個人從窄而霉的宿舍走下樓來,并不想吃食堂,穿過整個校園去外面找吃的。有時在中關村,有時在五道口。中關村那邊適合一個人吃飯的館子,裝潢還不錯的,吃了很多家了。許多吃飯的人都是兩人一對,或拖家?guī)Э?,不斷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不用顧及這座城市的廣大、堅硬,迎面撞來熱鬧、焦慮的人群。在中關村,哪怕離園子只有幾乎一條街的距離,我仍感到生命的活力張開并得以舒展,生活是按照它既有的節(jié)奏,正常地運行下去的。人們按部就班,購物、吃飯、乘地鐵,形容凜肅地穿過天橋。

朋友們?nèi)糇≡跂|城和朝陽,有時就坐環(huán)城的地鐵,在雍和宮或東直門地段聚一聚。也有去柳芳的,也有去花家地、芳草地。在每一條環(huán)形高架區(qū)隔的空間,道路都似曾相識,你叫得出名字的,他們正遠離你,或者從來不接近,你就游蕩,飄流于這美麗、盤桓的北方的空氣,無所瞻顧地向前走,絲毫不顧及落在后面的陌生人的快樂,自己重疊、拖沓的心影,天羅地網(wǎng)般布下的東西。

下雪了。早晨去上課的時候,雪幾乎停了。園子里鋪滿薄薄的一層,南北閣的琉璃瓦屋脊上,靜園草坪、勺海、西門里的石橋和華表,都是稀稀松松散漫的一層白,喜鵲在快要化開了的薄薄的湖面冰層上踉蹌地走著小步。沒有趕上北京的大雪,雪欲止未止的樣子,停留在枯樹爪牙般的亂枝上。下午上“左翼”文學課,心里一陣喧囂,心想,這大概是在魯迅雜文里浸淫很深的樣子,已得其精髓,鋪開來講,又有點隱忍的郁郁不得志,好像在凌厲的鋒芒之下,有一層不好意思的隔膜漫漶出來。我避開那凌厲,但又佩服那種對問題的敏感,輕描淡寫間把核心的東西抓住的準確。他看人心是準的,你躲在教室的一隅,仍會被審視,他卻并不說出你心里真實的想法,但他看得出來,你的有時無所適從的驚懼被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也不踏破那層空氣的門檻,不去撕掉它,他于是說出更多的話語,在教室的空氣里重新尋找接納它們的人,心里很明白那種欲拒還迎的目光、手勢,和肢體上細小動作的含義。

終于下課了,才意識到是元宵節(jié)的一天。和泰東、良去小西門外何賢記吃廣東菜,要了三客紅豆沙煮湯圓。我走在他們倆的中間,而我是比他們倆都矮的,并且生出一種心理上微妙的情景出來。飯畢,三人都興致勃勃,談論到如何在北京的今夜消耗掉文學青年的喪氣,和那種心靈上的樸苦,又遇著燈節(jié),便隨興起意去圓明園閑逛。往北的路上,人行道很窄,被很深的墻的陰影迫促著,我和良走在前頭,回頭看看,泰東跟上來。我又夾在了兩人中間,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話??吹轿鏖T紅妝隆盛,心里有一種熱鬧的預感,心想圓明園近了,一定不錯。清華西路沿街樹上都掛著花燈,行人們從地鐵站涌出來,朝向同一個方向。那么熱鬧的人群,年輕人,情侶,單身的大學生們,還有中年人,老人,笑得那樣沒有心事,開懷地笑,無所顧忌地笑著,快樂、單純而美麗,輕巧的步履像不沾灰一樣,那樣健朗、活潑、了無牽掛。我心中泛起一陣幸福的、可愛的感情來,而良手插寬邊的大衣口袋,像個小女孩子一樣碎步跑起來,終于近了,看見我和泰東站立著,燈會的票已經(jīng)沒有了。

憨憨的三個人,在保安組成的人墻前,巴巴地望著半開的鐵門里張掛的彩燈、花墻,和鐵柵欄隔離帶后窸窣的人影。在正覺寺明亮的燈影前猜了燈謎,十道題對九道,三個人拍拍胸脯,自夸道,不愧是中文系的。行道樹的枯枝和街道,參差疊映出燕園內(nèi)部黑夜中建筑的瓊影,月亮好像不是那么圓,沒那么滿,博雅塔金色燈光耀眼明亮。于是三個人又從清華西路折回頤和園路,入西門,穿越燕園上下曲折的樹林和土坡,到未名湖邊去看殘冬里的塔。冰快化了,三個人卻跨越人設的屏障,走到湖邊,看見先前的游人在冰面上的刻字。我愛你,或者,到此一游,或者,你的字真丑。被巡邏的保安叫住了,暗搓搓回到湖岸石臺上。良講起南嶺海邊南洋風的大學之美,泰東談起南嶺街道花樹的繁盛茂密,又談到香港,三個人談起張愛玲寫港大的雨,雨中下山的盤山路,淅淅瀝瀝的心緒,人事的糾葛。

想起年初的時候,在未名湖滑冰,荷青拉良的手,在去冰鞋租借處的校路上,逆著提冰鞋的男女人群,也是像小女孩子奔跑起來。那一日是閃著粼粼的光輝的。圓明園里傳來鈍重的,隱約而朦朧的炮聲,卻不見焰火,四處靜謐黑暗。仿佛在某個生死線上,燕園與圓明園相隔離,仿佛站在上海靜安公寓的陽臺上,推開窗門,順著伸展開去的長長的晾衣桿望去,遠處上海邊疆的戰(zhàn)火,日夜閃著窒悶壓抑的火光,卻不見戰(zhàn)事的逼近,與士兵的進城和逃亡。好像人綣綣地陷在苦楚親密的呢喃里頭,聽著炮火,包著元宵,在某種莫名的期待中光亮起來,灼灼其華。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夜晚的空氣是雀躍的,泰東說,顯得很放松。泰東很快樂。

風很大的北京,卻沒有風沙,四處是明媚、干凈的。我喜歡這樣的北京。

在五元橋西,荷青插著手來回走,又蹲下來,細看路邊瘋長的野草的樣態(tài)。我跑上去嚇她,她發(fā)出爽朗的大笑,她說,你會喜歡今天我的裝扮。

跨越泥地上的水坑,荷青猶豫了一下,終于從邊緣處踱過來。我們上橋,向高速公路丟一塊碎石子,又害怕真正丟上去。白楊上的金光團聚,風似乎用全力打散它們枝頭的器官,卻又頑扭著抵抗回來,順著風的方向發(fā)出高闊、細密、一下子清晰起來的聲音,像是整個生命初夏的時日窸窸窣窣罩下來,摩挲而茂盛,拳拳又不知所指。

有許多的朋友,我每見一次,都覺得離下一次愈來愈遠,終于會是失去了他們。而荷青不同,和荷青似乎是天長地久的。走得很快,在一面白色的墻跟處,光色恰好,我們迅速拍照。有一片快被廢棄的草坪,在大片的云緩慢巡游的邊際上,那漏下的光把一切的濃淡調(diào)配均勻,然后云蓋過去,周圍生出陰影,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這一小片草場地像是失了溫度,我們就在閉鎖的建筑物前等云過去,讓它重現(xiàn)光明的風景。

非常熱鬧的市聲在近郊的城中村里。狗跑出來,嗅著沿路青草、花和小溝渠的氣味。也有垃圾堆在非常明亮的太陽光下面,一旁就是藝術館莊嚴的院落,無人問津的室外桌椅。桑葚掉在地上,都被踩癟了,那些沒被踩著的,有著完整的紋路,院子里是紅磚、木頭和陽光通過植物的葉子滲下來的層疊光影,把紫與黑的界線,一路的心情,都混在一起,荷青站在村子里的十字路口,突然忘記了接下來要去的方向。

有一些時候像臺灣,快到黃昏時候,快速移動的云團,帶著微微的酡紅和紫。東海岸的天空藍得清新,卻不如北京深醇,大概是高猛頑強的樹的枝干向上頂著天與云的尖端,風的聲音像海。云團很快變大,蔓延到緩慢展開的邊界上,整個天空的藍也被酡紅和紫浸染了。并沒有很長時間地回頭看,北方的鄉(xiāng)音讓人知道這是北京廣袤郊區(qū)的一小處,也是天宇開闊的一小處。我喜歡北方氣溫不很高的春天,心里想著另一個人。

下橋的時候,我和荷青穿進一片野地。是高速公路某處的出口和繼續(xù)直行的大道間分叉開來的三角地帶,有非常旺盛的青草,還有藍、淺紫、菊黃色的野花。有一條小坡,可以一路向上通向高速公路,甚至可以直接從盡頭處跨越上去。小坡是人踩出來的,看來有很多人曾走過這條小道。我和荷青爬上小坡的最高點,四周迅速飛逝的車輛將我們團團包圍。視線非常好,遠處的云非常旺盛地鋪展在明藍的天布上,給人一種安穩(wěn)、世界盡頭的蒼涼感覺,連車輛經(jīng)過身邊時突然集聚、呼嘯的聲音,也不那么令人驚悸了,仿佛那些不可抗阻的重巒疊嶂和細碎聲影,是自然之聲的交響的一部分。

我們下了小坡,從野地里出來,通過有點潮濕的橋洞。荷青回頭說,這是多么婁燁感的時光啊,我說也像李玉,像觀音山,空氣里的身體穿過另一個人。在市郊公路上,朝著人造城市漸起的繁密燈光里走,風把荷青的頭發(fā)迅疾地吹散,又似乎緊貼在她的面頰上。想學一下落拓的樣子,把針織衫拉下來,露出粉白壯實的肩膀,無奈風太大,幾乎是非常不適宜地強做了這一點,失了文藝女青年應有的風姿。在零落的公交站牌下,白楊樹高高地在大風里招搖,天氣漸漸涼了,我們哼起一些老歌的調(diào)子,談論阿凡提,從邊疆到西域,然后我們的四肢又舞動起來。

有時候在荷青家,我們喝酸奶,吃稻香村點心。細密的,透著北方塵埃的光線被沉沉的窗簾遮擋,遺漏出些微的縫隙來,照亮一兩株暗自在窗臺的角落里發(fā)力的綠植。城市的東部天宇開闊,四處可以伸展臂膀,整個人像是從某種無辜的負重中恢復過來,足掌輕輕踮著,在木地板上發(fā)出一串輕輕淺淺、有節(jié)奏的聲響,生怕破壞那城市午睡后逐漸延展的謙卑和甜蜜。一點點的音樂,一兩本書,聲音是淺淡的。書抽出來,放在腿上,也不去真正地翻開,就昏昏地坐在原地,打著呵欠,直到午后將晚,晨昏間交織輕淺黯淡的光明,一切褪下去的又浮上來,有新的溫度照拂在身上,人便重新利索起來,無聲無響,我便離開了。

大風天的前日,五六個朋友在海淀橋燈火明黃的街道上走路。剛喝過酒,每個人的面孔都熱絡,男孩子胡茬堅硬,女孩子的頭發(fā)緊緊貼在散著油光的面額上。大家拚命說話,近于爭搶,仿佛這一生的話永遠沒有盡頭似的,仿佛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一次生命的逼緊,一個人要穿過一個人的身體去說話,要去占有他的愛與恨的龐大的一切去說話似的,大說話才能大紓解,大愛才能大恨,在這座常常使人惶然無措、毫無辦法,又不知深淺地存留著熱火和希望的城市,瞻顧不如甩宕,友誼不如瘋狂,大浪漫才能抵御時間。

彭巍坐在第一排,炯炯的眼神,卻略顯疲憊。問他,午飯吃了嗎。彭巍答,吃了。我又問,真的吃了嗎。彭巍答,特意吃了點。我就把牛奶放在他桌上。

課上得頻頻看手表。下課后,去光華自習,好久沒有兩個人坐在一塊兒自習了,感覺像兩個小孩子,打打鬧鬧,一個下午就完了。中間彭巍問我,幾點去吃飯。我答,你說呢。彭巍道,五點吧,我好餓。我笑想,果然中午沒吃好吧,嘴里卻說,五點人最多啦。彭巍于是說,那五點半吧,繼續(xù)攤開本雅明,硬著頭皮,也不知道讀進去沒有。吃飯的時候,我說,勺園的宮保雞丁好甜。彭巍嘗嘗道,確實甜呢。一路走去西門的時候,桃花都開在湖邊,柳枝抽芽,湖水波瀾沉靜。兩個人的步子卻很快,彭巍道,小砂你的生活節(jié)奏是不是很快,我感覺你說話越來越快了,步子也越來越快,是兩個分開的人影。

我頓一下,我說話越來越快了嗎?

彭巍道,是我說話越來越快了。突然著急了起來。

彭巍瘦了。新理了頭發(fā),目光炯炯地在地鐵站里招呼我。我上前抱他,也抱荷青。抱荷青的時候,嗅到她肩膀和發(fā)梢之間的香氣,發(fā)出小鹿啄水般輕柔的擾動。彭巍拍荷青肩膀。荷青發(fā)出爽朗、尖利的大笑。我有時落在彭巍和荷青的后面,有時走在彭巍身邊,又串到荷青對面。彭巍揣著輕便羽絨夾克口袋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少年。心無旁騖地觀覽周圍的風景,聚精會神于人的交談,夾克敞著,露出在早春時顯得單薄的黑色內(nèi)襯,是一層有些透明地映襯著另一層,漸漸和暖的春風吹鼓它輕捷的下擺,又寥然地散落出他緊實柔軟的肚腹。

瘦而顯得高,我打趣說,是不是長高了。彭巍認真回答,踏著非常輕快的步子。沒有吃午飯,不背包,有點小小的馬虎,也常常吃個飯就落下東西,空空的一雙手就來了,像是彭巍作風。我問荷青,買水嗎。荷青道,自己帶了水。于是買兩瓶怡寶,拿給彭巍一瓶,彭巍跟上來。進故宮,沒逛多久,彭巍餓了,有點饑腸轆轆,像個小孩子。我預計到他之前不會吃東西,頂多胡亂抓一點食物作早飯,就出門了。我?guī)Я巳龡l士力架,料想到彭巍會餓,拿出一條給他吃。他非??斓卮蜷_包裝,就一口一口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聊著什么。出故宮,荷青提議去王府井一家西餐店,我們快步沿北池子大街往南走的時候,彭巍又餓了,自言自語起來,我問他街邊的小籠包吃嗎,烤肉腸吃嗎,煎餅果子吃嗎,他說不要。我又拿出一條士力架給他,彭巍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了。

很可愛的人,沒有心的負擔,餓的時候露出讓人心疼的窘迫。在城墻上走的時候,看見紫禁城層疊起伏的金黃琉璃瓦鋪成的屋頂,映在晴朗天宇和內(nèi)城河流半開半合的殘冰之間,漫長地延伸至角樓與民家四合院黑灰屋脊錯落參差的天際線。彭巍好像只顧走,極少顧盼,荷青偶爾停下來,站在城墻的邊沿拍照片,我更多地落在后面。后來我趕上來,發(fā)現(xiàn)他們在城墻的拐角處回頭望我,不知是什么時候停下的動作。而鬧熱的人群涌上去,穿過他們站立的空氣,把我和他們之間的視線帶走,又穿梭回來。在乾清宮的日晷前,在坤寧宮西院,在延禧宮破敗的閣樓前轉(zhuǎn)圈的時候,我都落在了他們倆后面。他們停下來等我,隨意地談論著什么,又一次逆著人群。彭巍插口袋,荷青拿著相機,這情景讓人覺得一切都天經(jīng)地義,發(fā)出深深淺淺的光輝來,照拂著人振奮,振奮又安全。

去年九月十月的時候,金秋桂子,我和彭巍繞著未名湖散步,躺在石舫船頭的小小斜坡上。那時我剛來北京,我所有的生活,所有鬧熱的,愛悅、欣喜和瘋狂,我所期待的,正像這湖灣處看見的風景,一一漸次打開。彭巍蹺二郎腿,雙手背在腦袋上,劉海是那樣濃密,那樣長。他聊起他未來的計劃,一派輕松,像是輕輕的天邊的暮靄降下來。

冬天的時候,楚山打電話過來,問我回上海了嗎。我說是的。他的聲音在聽筒里變得有些低沉,音調(diào)下抑,更老成了。小半年沒見面的人,突然有一點點陌生。他坐在回浙江的高鐵上,大概車快開了,我聽見他身邊有小女孩子說話的聲音。問我感冒了嗎。我說你聽出來啦。他說是的。他也感冒了,一二月上海正在鬧甲流,好多人都病倒了。又問我這小半年在北京還累嗎。我說,挺累的,學術任務比較多。早放假了吧?羨慕你有這么長假期。我說校歷上是放假了,但我在北京多待了一陣,寫論文。一年級就要寫論文嗎?我說不是最后的論文啦,課程論文。楚山說,那么刻苦干嘛呀。我說,沒有很刻苦,晃著浪著,交差吧,端一把小凳子坐在教室的一隅,勉強過關罷了。

我琢磨楚山跟我通電話,在他忙完了一學期,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回家的高鐵上,無事一身輕,看車窗外忽風忽云,想起故友來,把塞滿了心里的東西都擺開了,騰挪出一點點小小的縫隙出來給我。轉(zhuǎn)頭一想,這樣去看楚山,未免太小肚雞腸,好像還恨他,意味著你還惦記著幾年前,這在姿態(tài)上未免顯出自己的渺小來,更低微了,等于是又輸了一次,前前后后輸過很多次了。于是很愉快地問他,兩個半小時就到了吧。楚山道,兩個小時吧。我說畢竟要過杭州吧,不過杭州灣大橋。他說,你之所以說杭州,因為你只知道這兩個城市之間有一個杭州吧。我說不是啊,我正在看地圖。說完有點后悔,心事都袒露出來了,我竟然關心起他的途程,要經(jīng)過的地點,并且打開了地圖來看。以前嫌楚山小氣,自己倒是大方,磊落光明,現(xiàn)在卻倒轉(zhuǎn)了,有時一點點小小的語氣變化,也要針鋒相對起來,像要報復什么似的,你的在意走了曲折回環(huán)的路線,最后滾雪球般滾回自己。楚山倒是心大,不會多琢磨什么,我心下一閃念,他又一次勝利了。

信號斷了兩次,再接通的時候,楚山有點愧意地說,車要開了,我這邊好像信號不好。真能聽出他的愧疚,糾纏著一點點嘶啞,語氣是平靜的。在那么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像一個受傷的、認真的人。我說好了,不聊了,記得到家道平安。楚山鄭重說,他出生江南海邊一地那種糯糯的鼻音消失了,混在一片小女孩子軟軟的口音里,年后再見,在你走之前,一定要見一次,怎么著也要好好見一次。一定,他說,煞有介事。我心里仿佛有什么重物落下去,原來的繩索都松開了,渾身感覺輕巧起來。

和楚山又一次見面,在靜安寺一家裝潢和菜式均頗浮夸的館子里。有點靦腆地發(fā)福,坐在我對面,對著手機屏幕的熒光笑,問我,喝點什么嗎,我說喝水就好。他就拿起杯子來喝。后來走過去幾個人,男男女女,穿海軍藍格子衫的,心中一聳動,對楚山說,我好像看見曾經(jīng)認識的一個人。

服務生上菜,改良的粵菜,鵝肝蝦仁炒飯,蜜汁叉燒里全是肥肉。還點了燴絲瓜,寧波炸湯圓,油油膩膩一頓飯。他一直搶著給我盛菜,目光卻并不看向我。絲瓜湯上來的時候,就著餐盤底下點燃的、非?;璋档臒艄饨o他盛湯,他小聲說謝謝,好像幾年前,在學校南門外的老盛昌,點一籠鮮肉湯包、炸豬排、咖喱牛肉粉絲湯,小碗里蘸醋。我總不愛喝湯,牛肉倒是吃完了,把湯盛一半分在他碗里。

有時候,會站在小區(qū)樓下的花壇邊聊天。風有些涼了,近黃昏的太陽失了熱力,人感到些許疲憊、困倦,道別變得草率,四臂的觸撫也變得從未有過的陳舊,心里想著的,是一些離散、失敗的事情,目光并不全聚在面前的人身上。在話聲的呢喃中,他看向小區(qū)的樓宇,樓宇上參差錯落的陽臺,種植的植物有些延展出來,看不清花木叢中晾曬著的衣服的顏色。他好像是第一次抬頭看他所住的這個小區(qū)的樓房,看陽臺之上被建筑物的棱角切割分明的上海的天際線,心想今年的秋天來得這樣快啊,昨日一整日悶熱難挨,斷斷續(xù)續(xù)下過幾場雷雨,天就涼了。

人生過得像考試,平日里是小考,遇見人則是大考。而自己往往考不好,甚至不及格,羞愧于混跡在人我相連的大學校里,到處都是應接不暇的新知識。人我間的變故、離合,在快三十歲的時候也都覺得無所謂輕重緩急,都是機遇和冒險的變量。人我的大學校教育了我,把一切恒定的東西鋪展開來,又剪成不同形狀大小的碎片,重新拼裝組合,再縫合起來,色系的混搭卻顯得并不難看,好像重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另一種風格。

除了考試而外,生活只剩下無聊和索然。我看著楚山,似乎每隔一段時間再見到他,他都顯老了一點點,使他身上原本令人著迷的地方,仿佛有了更加清晰的輪廓。楚山笑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自拍了,也很少拍照。我翻找手機里的照片,然后抬頭,看定他。你還記得我們剛剛認識時候的樣子嗎,我把手機挪過去,給你送傘那一年,我在手機上存了你很多的照片,你看你那時候多么不顧一切,多年輕。

后來水果盤上來,是一個金屬做的,巨大、像樹一樣的底座,幾片水果插在它伸展出來的金屬枝條上。這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一天,我心里突然想,興味索然。水果也沒吃完,楚山提議出去逛逛,用力拍我的背。我順勢勾他的脖頸,覺得這樣做非常侉氣而少年。他說我仍然沒變,還是一張娃娃臉。我說這不過是燈光的效果。在城市超市無目的地閑逛,心中生出又寥然又困頓的心情,想要迅速從人群中消失,卻又希望留在楚山身邊,哪怕只是看他的背影。

園子里的秋天深了。因為只顧埋頭走路,勺園、靜園里的樹葉,一路看過去,竟沒有什么變化,只覺得北京的秋天溫差很大,穿得多了,上坡下坡,趕到教室的時候,發(fā)尖冒出細密的汗來,一屋子的青年學生,端坐在朝向電子屏的桌前和過道上,臺上臺下,密密實實,一問問題,都沉默了,沉默地端坐著,多維的鏡片里袒露那不知何往的羞澀和閃避,退卻到一個安全的位置,出神,想起家鄉(xiāng)秋天,桂花涼粉沿街叫賣,發(fā)小從我手里拿過一枚硬幣,擲在桂花樹下,又刨開一些土,把它埋起來,轉(zhuǎn)過身來,定定看向我,多年后我還能想起你,你再回來,把土挖開來,看看還是不是它。

他幾乎很難再前進一步。室友漫不經(jīng)心說,昨天暖氣上水了,你聽見聲音了么?朝北的房間是小的,但不至于霉,平時除了近處幼兒園的笑鬧歌聲,倒是非常安靜。我白天在圖書館,夜里十點半回來,沒聽見聲音。室友每日凌晨回來,小心翼翼開門,快速地掀開被子,換衣,臥進去。我每日打勺園過靜園,再去圖書館,或者教學樓上課,群聚的喜鵲從草地上撲簌簌雀躍起來,荷花枯萎得滿池敗落景象,而南北閣前林木聳聳,才露出彩葉的針尖,把小溪澗邊石頭的下擺,染成明黃與綠的層疊顏色,水與石頭與葉與空氣交織而成的安靜明亮聲音,給人一種新鮮躍動印象,仿佛周圍一切薄薄一層金蜜色早晨的提醒,但其實已經(jīng)是過午的懶散時光了。至于夜間的涼氣,確實需從明晃的路燈光里裹緊了衣服前行,而路旁較早凋落的林木,在很大的寒冷月亮下禿露枯瘦筋骨的爪牙,卻是一些亂柳在湖塘近岸處顯出依偎的神色,我對向那瘦立的青年道,這里有個典故,你知道嗎?“我們在清晨五點醒來,聽見外面的雨?!北本┑那锾旌苌傧掠?,穿越黑暗曲折的廊道,站在勺園看景的最幽深處,我知道我不能再向前了,便轉(zhuǎn)過身,背向來時的道路,目光畏縮在扎人的暮夜的湖色里。

在未名湖邊的石舫上躺著聊天兒,大理石溜滑,兩個人常常坐不穩(wěn),一路滑下來。漫無目的地聊著些什么,天色漸暗了。有情侶把腿擺蕩在石舫外面,對著手機屏幕唱將起來,聲音被故意壓得低低的,卻還是從風里傳過來。有兩個男孩,戴著帽子和口罩,在石舫最遠的一個地方,偶爾回過頭,又緊挨著竊竊私語。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交談,在淡青色的天空里繞著湖岸的叢林走了一圈,互相說著慰藉的話。在潭柘寺,開往市郊的公共汽車爬上曲折環(huán)繞的盤山公路,山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清新,平原的霾也散了,永定河穿過平庸、一致的郊區(qū)建筑。提前了兩個站下來,從擁擠、朝拜的人群中穿過,心思淺淺的,越過臺階,往寺廟后山的樹林里鉆去。有一種介于桀驁和平淡之間的心情,夾雜著昏熱,在他的心里漫漶開來,而山風是涼的,坐在山間上下坡交界的路口,大口大口喝水,安靜地朝著四面動蕩的空氣觀望。前方?jīng)]有臺階了,前方是土路,而山村就靜立在山腰里,明亮光色下鮮明輪廓的農(nóng)家院落傳來漸行漸遠的微哀犬吠。有游人氣喘吁吁從另一個方向下到這里,拿著在山野間折下的幾支柿子樹枝。有城里來的人,坐在山石凹凸錯落成的平面上一動不動打坐,呼吸均勻。再往前走就是柿子林了吧,我想,卻決定不再向前走,從另一條彎曲的土路折回去。這畢竟是一年中最好的氣候,是在華北平原高闊敞朗的秋天,在山間的寺廟里,我許愿,又有點懊悔自己這樣做,匆促得不敢看行路人灼灼的眼睛,又輕輕望向?qū)Ψ?,心無掛礙的青年人,步子走得飛快,一派瀟灑地穿過寺廟里的神像和虔敬的人群,站在廟宇臺階的更高處,早早地戴上耳機,早早地漫無目的地發(fā)消息,在我到達的時候,輕快地搭我的肩膀,把我的手臂掛上去。

瘦立的青年跨進宿舍,雙肩開闊,目不回頭地打開日光燈的開關,搬好椅子,合上書,把衛(wèi)生間的門一把帶上。他坐下來,問我要不要吃橘子。我說,這是橙子。他說,哦,那就是橙子。想起和心無掛礙的一個人,在東直門的好利來里,他說芝士蛋糕好吃,我卻拿給他蜂蜜蛋糕,他笑看我,問我有冰箱么,不顧我還來不及搖頭,輕輕從我手里拿下。在菜市場的時候,走在后面生悶氣似的打電話,我進去挑菜,又不知道家里真正缺什么,又折回去看他。他站在門口一本正經(jīng)地生著氣,整個樣子非常像一個被什么迫促的東西擾亂了心神的、莽撞的少年。終于是兩個人草草地買了些平常的食材,配合著冰箱里已有的食物,不緊不慢地做一頓飯。四處冰涼的厚障壁里,那一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提舉,也讓人覺得如履薄冰似的幸福,好像依循著那骨節(jié)脆利的藤蔓,有什么柔軟綿密又苦澀的東西升騰起來,將人包裹住,燃起火焰和冷,低吟的呼喊與哀矜。

一切動作都非??欤蓛衾?,不帶一點拖泥帶水的感情。瘦立的青年背向我的時候,身上的肌肉輕微痙攣起來,像一片異常清晰的遠景。孑然玉立的青年人,他身上的落拓非常瀟灑,非常令人羨慕。我們可以去唱歌啊,我們還可以壓馬路。他非常爽利地談論起生活,仿佛人生的困頓非常少,語態(tài)里是不顧一切和充滿希望的。這讓人幸福得感到驚恐,并且矮下去,我想,這愉快的青春是隔離著人的。在園子里他提著蛋糕,混過保安組成的森嚴門禁,在寒冷的天氣里襯衫大敞,從不低頭看路。跨越兩級臺階,在教學樓庭院高層的平臺上,他點起一支煙,匆匆吸過幾口就扔下。那是中秋節(jié)前的一個晚上,浩蕩天風的注目里,我感到萬物都生長出它們驟密、潮濕的弧度,這大概已經(jīng)是最好的時刻,不會有比這個時刻更多的牽絆和記掛,讓向前走的每一步都變得提心吊膽。

砂丁,1990年出生于廣西桂林。畢業(yè)于同濟大學中文系。負笈于京滬之間,現(xiàn)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文學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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