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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里的直播

2019-12-10 10:00:03牛利利
上海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小葉小馬迷宮

你每天都在看新聞??傆腥私缓眠\,發(fā)大財,升官出名之類,寶馬香車,偎紅倚翠;也有人倒大霉,橫死鄉(xiāng)野,鋃鐺入獄,或者人間蒸發(fā)。這很奇妙。但你并不驚怪,報紙上網(wǎng)絡上電視上大都是這么檔子事兒??僧斢刑欤惆l(fā)現(xiàn)有篇新聞的主人公是你的朋友,你一遍遍重讀文章,像有閱讀障礙般,讀得很慢。你懷疑是不是認識這么個家伙。因這則新聞,你的朋友變得遙不可及了,你得慢慢回憶他的一點一滴。你向后倒去,轉椅的靠背擋住了你。你看著天花板,長長嘆了口氣,心想,這世界真他媽奇怪。

我的這個朋友叫黃湖,是我大學同學。他學冷戰(zhàn)史,我學明史。冷戰(zhàn)史是歷史院的王牌,可他不喜歡。他說,赫魯曉夫、波蘭危機、蘇共二十大、杜魯門、古巴導彈危機、鐵幕演說、馬歇爾……書本上的人和事雖有趣,但已寫在了那本厚厚的《冷戰(zhàn)史》上面,就算他不去讀完,結局也印在了最后。他年年掛科,幾乎不能畢業(yè)。我當時并不喜歡黃湖,當?shù)弥S湖補考都擦線過關,我在宿舍感嘆地說:“哎,大明朝終究是亡了!”黃湖畢業(yè)之后在一家很不錯的報社做了記者,每天都在和那些還未曾寫上去的事物打交道。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仿佛那則新聞的標題被投影在了上邊?!澳持浾吆透咧信奖肌?。黃湖當然不算什么知名記者了,如果他是知名記者,那么標題上就不會寫“某知名記者”,而是直接寫上他的大名。新聞上說,這位叫黃湖的記者平時喜歡上一些社交軟件,假裝成功人士來欺騙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這次更是變本加厲,直接拐帶了一名高中女生。六月十一日,兩人見面后,黃湖在明知該女生還是高中生的情況下,給女生灌酒,自己卻稱開車不能喝酒。飯后,兩人便上了車,黃湖開車狂奔,直到新疆與內(nèi)蒙的交界處。該女生來自單親家庭,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無暇管教女兒,直到一個月后,才發(fā)現(xiàn)女兒離家出走。這名焦急的父親報了警,警察認為該女生已經(jīng)成年,而且離家出走純屬自愿,并非挾持,所以不立案。父親自己去找女兒。一個禮拜后,女兒終于回到了家。而黃湖因為長時間曠工,已被單位辭退。

我給黃湖打電話,黃湖沒有接。第二天,我給他打電話,他還是沒有接。又過了幾天,我也忘了這則新聞。后來有次老同學聚餐,我想起這條新聞,隨便提一個頭,大家都紛紛說出自己記憶中的黃湖,像是忽然變得敏銳和深刻起來,從過去一兩件小事上,剖析出黃湖墮落至此的根源。大家都說,這廝已經(jīng)毀了。還有人感嘆說,黃湖其實在報社發(fā)展很好,去年還被提名什么新聞獎,如果獲獎,那就是該獎項歷史上最年輕的得主了。大家都說可惜了。最后有人總結了黃湖人生失敗的緣由,那就是:小聰明固然有用,但是人這一生終究還是要踏實本分,這樣才能不斷走人生的上坡路嘛。大家都說有道理,都感覺自己人生境界有了升華。

參加完聚會,我再給黃湖打電話,依舊沒有打通。回到家中,看到家里溫暖的燈火,聽妻子說起單位的雞毛蒜皮,我心里涌上一種幸福感:不折騰的人生真好!

時間過得真快。朋友上新聞這種事情給我的震驚已經(jīng)完全消散了,黃湖和我每日都看到的新聞中的主人公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區(qū)別了。一年后,我再次撥打黃湖的電話號碼,依舊沒有人接。我從通訊錄中刪掉了“黃湖”這個名字。我的生活里沒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哪怕“爆炸”、“殺人”、“韓國政壇動蕩”、“美國火星探測器”這些詞語充斥著各種媒體,我還是覺得世界毫無變化。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像是孩子期待假期一樣期待著每月八號的到來,因為那是發(fā)工資的日期。如果要給我的時間一個意象,我覺得是漣漪。無數(shù)個同心圓,內(nèi)密外疏,在漣漪里,記憶和遺忘是沒有區(qū)別的,今天和昨天也沒有區(qū)別,因每個同心圓都是相似的。

一個冬季的傍晚,暮雪紛飛,我一個人走在路上。街道兩邊亮起了霓虹,路上行人稀少,濕漉漉的路面映著紅綠的光影,一派凄清的景象。我一個人在街上晃蕩,夜色漸濃,雪也大了起來,飄飄灑灑,有了浩蕩的感覺。我的手凍得通紅,卻無意回家,因妻子出差,回去無聊,倒不如在外邊呼吸冷空氣。

我一個人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河邊。當時快到新年,橋上掛滿了紅燈籠。這鐵橋是清末洋務派所建,距今已過去百年,鐵橋不能行車,只能走人。雪夜風大,鐵橋上不見人影。橋上紅燈籠同時亮起。燈籠隨風狂擺,撞在鐵橋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不一會兒燈籠滅了不少。我一人走在橋上,抽煙,看河水,想事情。我掏出手機,九點一刻,該回家了。我一回頭,看見遠處也有一人在看河水。那人看了會兒,爬上了欄桿。我趕緊走過去,那人聽見腳步聲,從欄桿上下來,他站在暗處,喊了聲:“老柳!”

我一聽聲音就知是黃湖,有些震驚,說:“你剛干什么呢?”

黃湖笑了笑,說:“我在看河水看雪花,可惜天太黑,看不清。”

我掏出香煙,給他遞上一支,說:“人嘛,難免有挫折,何必想不開呢?”

“我知道我說我在看雪花你不會相信?!秉S湖臉上掛著笑。那夜氣溫已到了零下五六度,他身上卻還單薄,只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夾克,胡子也多少天沒刮,一臉滄桑。我手搭在他肩膀上,問他吃了沒?他說吃過了。

我感慨地說:“不想在這碰到了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從人間消失了?”

“走吧,我們坐坐吧?!?/p>

他搖了搖頭,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我可不想回。你要是覺得冷,你就先回吧?!?/p>

我想,黃湖肯定是想等我走開,再去投河。我拉著他胳膊,說:“你覺得遇到初雪是難得的事情,可我覺得遇到你才難得,今天我們一定要好好聊聊?!?/p>

他想了想,說:“好吧,那走吧?!?/p>

我和黃湖坐在了一家小酒館。我心里最好奇的自然是他與小姑娘私奔那件事,但又不好開口。萬一他正因那事想不開,我這一提,他要是再趴在河邊欄桿上,那我豈不惹事上身。我們先從各自近況聊起來。黃湖說,他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做文案,公司雖小,但是領導賞識,前途似乎可以展望。我又問他是否成家,他搖了搖頭。我看他衣衫單薄,覺得他是見了老同學不好意思說自己落魄。兩人聊了不到半個小時便詞窮了,他幾次想要離開,我怕他又去河邊,又死死拉住他,不讓他走。兩人相對無言,只好嗑瓜子,喝啤酒。喝了幾瓶之后,他的臉變得紅潤起來,眼睛也明亮了起來。他說:“我頂多干到明年,我已經(jīng)攢了一萬多,等攢到兩萬,我就辭職?!蹦翘煳覄傤I了兩萬的獎金,和黃湖這么一對比,又有了幸福感。

我說:“這不挺好工作嘛,辭什么?我們畢竟本科學歷,不好找工作的?!?/p>

他搖了搖頭。

他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了。我聽他談起明年的計劃,就知是我想多了,他不會跳河,他可能真是在看雪花呢。

等到快十一點時,我有些坐不住了,想著怎么道別。這時,他忽然說:“兩年前,我算是火了一把,那之后再也沒見過以前的熟人了?!?/p>

我知道他要提那件事了,我說:“是啊,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很擔心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笑了起來。小酒館光線昏暗,他向后一倒,靠在椅子上,點上一根煙,微笑著,半天沒有說話。我趴在桌子上靠了過去,他的眼睛忽然變得遙遠了起來?!鞍秃盏摹妒骄伞?。”他說。

“什么?”

“我是說這支曲子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赫特晚年在美國演奏的現(xiàn)場版?!?/p>

這時我才從吆五喝六的劃拳聲、高談闊論聲中聽到了一絲絲“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黃湖笑著,像是沉浸在鋼琴聲中。不知是一曲終了,還是吵鬧聲終于全面壓制住了鋼琴聲,耳邊再也聽不到那一絲絲音樂了。他掐滅了煙頭,扔在了地上。他說:“巴赫的音樂合適冬夜,單調(diào),凜冽,似乎只有黑白兩色。它又像一個個幾何圖形。我見過最完美的幾何圖形的組合,可不是在巴赫的音樂中,而是一幅迷宮圖。幾何圖形之間完美的相似性,讓你不斷陷入遺忘中。沒人一開始就會喜歡迷宮,它讓人焦灼。如果你每天都看迷宮圖,從不嘗試著走出來,那你會漸漸喜歡上它。它構圖美妙,讓人贊嘆,你要想在里面找出一條出路,你就會陷入到暈眩中。但是如果,你只是看著它,你會知道迷宮圖可是世界上最穩(wěn)定的構圖了。兩年前,我嘗試著走出一座迷宮?!?/p>

“然后,你就走上了新聞頭條?”我笑著說,我怕他越扯越遠,想給他點提示。黃湖,趕快講講那個狗血故事吧。

他笑著,并未受我影響,依舊用一種悠長的語調(diào)講著。那天,他講的故事,我?guī)缀跄苋膹褪?。這倒不是吹噓,我們學歷史的,天天背東西,這點記憶力還是有的。另一方面,我也很興奮,下次同學聚會,我就可以把這些故事原封不動地講給別人了。

黃湖說,兩年前,他還在那家報社上班。新聞,他最愛那個“新”字了。他喜歡那些還未寫上的事物??晒ぷ髁藥啄旰?,他覺得厭煩。沖天的火焰是新的嗎,人的一生能經(jīng)歷幾次火災?但他采訪過十一場火災了。第一場是在一家大型超市,那是晚上,黑煙沖天而起,像一只巨大的手,裸露著紅色的血肉。一排消防車停在旁邊,水柱齊齊沖向火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毒煙。第二場是在一個城中村,第三場是在一家洗浴中心。再后來的火災,他就只能記得新聞稿的標題了,至于現(xiàn)場如何,則是模糊不清。

未曾寫上的東西和那些已經(jīng)寫上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黃湖十分苦惱,最初的激情已經(jīng)完全耗盡,他每天心如止水不動聲色地寫著那些企圖讓別人驚訝的文字。謀殺、落馬、交通事故、某人悲慘的經(jīng)歷……他奔波在城市的各個地方,他熟悉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就像他熟悉一幅叫做《K》的迷宮圖里的每條線條。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走出去過。

有天,黃湖把這苦惱和領導交流,他的領導壓抑著不耐煩,微笑著告訴他:“小黃,都是這樣,我們都這樣。不光是我們,你去問問你的同學們,他們也這樣。每個人從學校到工作都是抱有著美好的幻想。但是生活不是這樣的,不是拍電影演話劇,你要適應這種從學生到社會人的角色轉變。你的痛苦在于,你逃避具體的生活,你耽于幻想。生活是實的、沉重的、繁瑣的。我們不能耽于幻想,那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

黃湖聽了之后,低頭沉默著。主任瞄了眼手表,又翻閱起一沓文件,又瞄了眼手表。黃湖依舊不說話。主任嘴巴剛張開,大概是要下逐客令了。黃湖說:“張主任,我想說的并不是這樣?!?/p>

張主任笑了笑,側著腦袋,看著黃湖,細長的眼睛縫里露出一絲嘲弄的神情?!澳悄阆胝f什么?”

黃湖說:“寫新聞給我一種重復感。卡夫卡有篇寓言故事,說,房間里有只小老鼠每天都順時針奔跑,有天它被貓逮住了,它對貓說,你要吃我,我認命,但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貓說,什么問題?小老鼠說,我每天都沿著順時針在這個房間奔跑,可是為什么我覺得房間越來越小了,最終小得只有您的爪子那么大。貓笑說,如果你換個方向說不定房間就會變得大了起來。主任,我想說的是,我每天都在各個現(xiàn)場之間奔波,可是當我寫作的時候,我覺得我待在一個距離地面十公里的深井里面……”

張主任哈哈笑了起來:“你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p>

“可是當我寫新聞的時候,總有這種感覺。”

張主任又一次翻閱起文件,說:“新聞嘛,不就是那么些東西嘛?!?/p>

黃湖離開領導辦公室的時候,心里十分沮喪,回到辦公室他找出了那幅《K》?!禟》的作者是一個美國人,師從著名的幻覺藝術家埃舍爾。埃舍爾的作品后來被做成了一個火遍全球的游戲《紀念碑谷》,他是通過這個游戲才知道了埃舍爾,從而知道了這幅號稱超越了埃舍爾的《K》。黃湖細細看著迷宮圖,迷宮圖美輪美奐,可是當他的目光想要從里面找出一條道路時,他就陷入暈眩。他想,生活就像是這迷宮圖,只要你不細究,它也不會為難你,可是你想要和它對視時,它非把你搞暈了不可。

黃湖覺得瞬間輕松了不少。他又開始積極工作,每當心里涌現(xiàn)出那種厭煩和不甘心的時候,他就想起迷宮圖,他對自個兒說,千萬不要和迷宮對視,不要和生活對視。

有天下著雨,他又一次去了火災現(xiàn)場。那是一家老舊的電池廠,廢品倉庫發(fā)生了爆炸,燒死了好幾個倉管。他在去現(xiàn)場的路上,心里已然寫好了那篇新聞稿,只需最后核實幾個數(shù)字。采訪很順利,救援也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有關部門的大領導做了批示,小領導親臨現(xiàn)場。黃湖曾經(jīng)采訪過其中一位小領導,那人一眼認出黃湖,親熱地招呼他。黃湖和這位領導在火光和細雨中,談笑風生。黃湖稿子寫得很快,這是平凡的一天??傻赛S湖回去之后,忽然想起這家電池廠十幾年前也曾爆炸過,當時原料泄露,滲入到了地下,污染了水源,當時整個城市都陷入了恐慌中。他趕緊給張主任說了自己的擔憂,張主任抽了根煙,想了想,說:“這事你不要管。”

“可是萬一水源被污染了呢?”

張主任笑著說:“有人操心這種事情,你別瞎操心,不是還有那個有關部門嘛,嗯?省點心,我們不能給政府添亂?!?/p>

黃湖有些著急:“可是,我們搞新聞的……”

“新聞嘛,不就那么些事嘛?!睆堉魅螕]了揮手。

黃湖回到家中,心里還在想這件事,一晚上他都沒有睡著。過了兩天,新華社出了關于水污染的新聞。城市陷入了瘋狂。黃湖也加入了搶購礦泉水的隊伍中,他走街串巷,見到每個商鋪老板都問:有水嗎?商鋪老板厭煩地揮揮手。

黃湖十分疲憊,每晚都睡不好。他不想和生活對視,可是水在哪里呢?他每天都喝蘇打水、可樂和啤酒,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干凈的水了。他覺得腦海中似乎有許多人在爭吵,其中有個聲音在說:“黃湖,你已經(jīng)廢了!”有天晚上,腦子里的各種聲音吵得他睡不著覺,他就在手機上看直播。女主播名叫小葉,穿著寬大的T恤,扎著馬尾,身長臉白,善作媚笑,只是眼睛有時會變得冷冷的,和那微笑很不相符。黃湖覺得看看直播也挺好,能讓他忘記煩勞,也能讓他腦海中那些聲音漸漸平息。小葉對著鏡頭哼著歌。黃湖問,這是什么歌?

“《世界末日你不在我身邊》?!毙∪~說。

黃湖說:“真好聽?!比缓笏驮诟杪曋腥胨?。有天,他坐在辦公室里,窗外起了沙塵暴,一排排柳樹在昏黃的天地中搖曳。狂風呼嘯,砂礫打在窗戶上,仿佛落雨聲。門窗雖然緊閉,但黃湖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黃湖心里滿是空虛??斓较掳鄷r,張主任喊黃湖去了他辦公室,問他是否會開車。黃湖說,不常開。主任點了點頭,說道:“是這樣的,有這么一件事,我本來要親自去辦的,可是我晚上有個飯局推不開?!?/p>

黃湖說:“主任,您就說什么事吧?!?/p>

張主任笑了笑:“你開我的車,去外地買些礦泉水吧。去遠點的地方,附近縣城肯定也沒水了。不要買散裝的,整箱整箱買,散裝不好看。我要送市里的領導。你也順便給自己買一些吧。路上小心,明天不用來上班,我放你假?!?/p>

黃湖心里感慨,張主任隨時能把危機轉換成機遇,平日就算給那些領導送名煙名酒,哪有此刻送水的情誼真呢。他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卡夫卡的寓言故事,他覺得自己是老鼠,而主任是那只笑嘻嘻抓著自己的貓。

黃湖開著主任的車,一路開到一座小土山下面,他下了車。此時街邊的路燈亮了起來,他抬頭看著小山,半山上有一處小房子,昏黃的天地間亮著燈,像是一只疲憊的眼。黃湖慢慢走上山,走到小房子門口,連著抽了兩根煙,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小葉,小葉依舊穿著那身寬大的T恤,她一臉茫然:“你是?”

黃湖說:“我算是你的粉絲,我每天都看你的直播?!?/p>

小葉眼睛睜得大大的,說:“粉絲?呵,那你怎么知道這兒的?”

“有天傍晚你直播,看著夕陽唱歌,我覺得那幅畫面很好看,我截了圖,放大之后,我在上邊看到了門牌號。”

小葉笑了笑,低頭一甩頭發(fā),斜眼看著黃湖說:“你是做什么的呀?”

“記者?!秉S湖掏出了證件。

這個身份顯然引起了小葉的好奇。做生意的人心中記者都是財經(jīng)記者,而這些想當網(wǎng)紅的小姑娘心中所有的記者都是娛樂記者。小葉開了門,趕緊收拾起了房間。房間很亂,被子推在床腳,衣服散落在床上,靠墻放著兩箱礦泉水。

小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你來做什么呢?”

黃湖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么,他說:“我準備去找水源,想找個人同去”。

小葉停下來,抬起頭說:“你們要做一期這樣的節(jié)目嗎?”

他笑了笑,說:“算是吧,你可以直播我們尋找水源的過程?!?/p>

黃湖說,每當回憶起這一場景時,他依舊覺得奇妙。那天下午,雖然他知道了工作就是那只抓著自己的貓,可是他根本沒想著換個方向跑。沒想到這個小葉完全沒有心機,聽了他的想法,居然欣然同意。黃湖忽然變得興奮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擺脫了長久以來的無力和厭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張迷宮圖。這次一定要走出去,不然永遠都不會走出去了。他請小葉共進晚飯。飯桌上,小葉喝著啤酒說:“我覺得你很中二。”

“什么是中二?”

小葉抿著嘴笑了,眼睛里的光青煙一般縹緲,仿佛隨時都會隨風而逝?!爸卸褪菄卸昙壍囊馑?。”

“國中二年級?”

“是啊。臺灣一些校園劇里的主人公就設定為國中二年級,就相當于我們的高二。中二就是說他,嗯,有些幼稚,不成熟。”小葉說。

黃湖說:“那你呢?”

小葉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劇烈抖動著,仿佛她的笑聲是一團火焰,而她的身體是一堆易燃物。小葉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水,說:“我當然中二啊,因為我在讀高二。”

黃湖沒想到小葉居然還是高中生,自己帶著一個高中生到處亂跑,這樣不但不道德,而且很容易生出很多麻煩。他心里有些緊張。

小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取過黃湖面前的煙盒,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瞇著眼睛,冷冷地說:“怕了?”

“我不和未成年人一起玩。”他在讀大學時的文學偶像是安德烈·紀德,但在那一刻,他可不想做一個背德者。

小葉說:“我成年了。我考了兩年高中,都沒考上,現(xiàn)在雖然是高二,但那他媽是藝校?!?/p>

“家里怎么辦?”

小葉說:“我是單親家庭,我爸長年在外做生意。不必管。你有什么顧慮?”

黃湖說:“問你一句,你為什么同意和我一起出去?”

小葉冷笑,說:“大叔,你這個人很沒有意思啊,這樣可就不好玩了,難道你覺得我是要吃你豆腐,還是十八九歲血氣方剛,想和你發(fā)生點什么?”

黃湖的臉一下紅透了。兩人吃完了飯,就上了車。在車上,小葉又要做直播,說是沒有流量了,讓黃湖給她開個熱點。黃湖開了熱點,將手機放在了儀表臺上。他聽見小葉舉著手機,對著屏幕說,“各位親們,我現(xiàn)在在和節(jié)目組做一檔節(jié)目,關于尋找水源的。好的,謝謝,雙擊666,謝謝這位老板的布加迪威龍,謝謝各位親,禮物刷起來……”

車快要出城時,黃湖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他下了車,從口袋里取出了那張《K》,掏出了打火機,點燃。小葉已經(jīng)做完了直播,問:“嗨,大叔,這是燒紙送小鬼?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講究挺多哈?!?/p>

黃湖說:“是張圖,現(xiàn)在不需要了?!?/p>

他想起曾看到過的一篇關于迷宮的文章,上邊說:迷宮法則第一條,用手摸著墻,沿著一個方向走,最終就可以走出迷宮。該法則適用于單迷宮,但如果是復迷宮,則有可能陷入到死循環(huán)。

他上了車,說:“我知道怎么走了?!?/p>

公路上車很少,車燈照著路上,如一艘潛水艇向著大海的最深處沉去。黃湖打開車窗,窗外是涼爽的風,遠處山巒起伏,仿佛海怪的剪影。黃湖不去注意道路兩邊的指示牌,他只想沿著一個方向,走到路的盡頭。

晚上十二點,張主任給他打了電話,問他到哪兒了。黃湖聽得出來,主任已醉了。黃湖說,我快到路的盡頭了。主任說,好啊,好啊,多買點,注意安全,回來請你吃飯。

黃湖掛了電話。小葉已然睡著了。到了凌晨五點左右,黃湖感到了困意,就從一個出口下了高速。天邊一輪圓月從云彩中露出一角,素冷的光輝照在了小路上。小路曲折坎坷,黃湖找尋停車的地方,看到一處圓形的平地反射著微光。黃湖心想,那里是一塊水泥地。他想把車停那里,他剛一拐彎,車子猛地一顛,又向下陷了陷。黃湖打開車門,借著天上的微光,這才知道,是掉在了路邊一片收割后的麥地里。他關上車門,車窗留著一個小縫,調(diào)低了座椅,很快就睡著了。

他醒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外邊有人聲犬聲和牛叫聲。他揉揉眼睛,看著窗外。自己果然是停在農(nóng)民家的地里。他從車里出來,看見一片田野的盡頭是無盡的山,那山紅彤彤的,十分好看。他知道這是丹霞地貌,但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卻不知道。不遠處是一攤碧水,周圍雜樹生花,樹下有一戶人家。黃湖忽然想起來昨晚自己看到的平坦反光的地原來是這么一攤水。幸好自己沒有把車子停在那里。他打開車門,興奮地說:“小葉,你看,世界是新的!”小葉卻不見了蹤影。

黃湖走上小路,四下張望著,大聲喊道:“小葉!小葉!”遠處田野上幾個勞作的農(nóng)民直起了腰,看著他。黃湖上車,費了好大勁才把車子重新開到路上。他開車走到一家農(nóng)院前的空地上。一個手里拿著鐵鍬的中年男子正好站在那兒,好奇地看著黃湖的車。黃湖說:“不好意思,我把車先停這兒?!?/p>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沒事,你停嘛。城市里停車收錢嘞,這里隨便停,不收錢?!?/p>

黃湖下了車遞給男子一支煙。男子看了看,說:“好煙。”又問黃湖來這兒干啥呢。黃湖說:“隨便逛逛?!?/p>

黃湖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白色T恤的小姑娘,和我一起來的,這會兒不知去哪兒了?!?/p>

男子說:“見了呢。早上我剛起來,天還沒亮呢,灰蒙蒙的,我就看著一個小姑娘站在苞谷地里,臉白白的,一見我,又躲進了苞谷地里。嚇了我一跳。我喊了聲,她沒理我,就聽見苞谷地里窸窸窣窣的,然后就見她從苞谷地另一頭出去了,上了公路,往縣城的方向走了。我一早上都感覺怪怪的,以為見鬼了呢,你這一說,我心里才安穩(wěn)嘞?!?/p>

黃湖問:“縣城是哪個方向?”

男子指了指,又問:“咋了嘛,鬧矛盾了?”

黃湖說:“不知道?!彼懒酥x,又上了車。身后一聲悠揚的雞鳴。黃湖一路向著縣城方向開去,路過一個加油站時,停了下來,加滿了汽油。這時手機來了短信,他剛掏出手機,加油站的工作人員說,這里不讓打手機,出去了再打。黃湖只好等著加完油,開出了加油站才掏出手機。

短信上說:我是小葉。不要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機號碼,昨晚你給我開熱點的時候,我記下了你手機的解鎖密碼。你醒了嗎?昨晚你問我,為什么同意和你一起出來。我的答案是,我覺得有趣。我受夠了平時的生活,只要讓我出來,我就高興。今早我醒來的時候,你還睡著,夢里都有疲憊的嘆息聲。車窗開著一條縫,正好一束光照在你的臉上。說實話,那一刻,你的臉蒼老極了。我討厭這樣的臉。這么說,你或許會不高興。你可能算是個成功人士,但是我不喜歡,我要的是和年輕人在一起。年輕人雖然煩,幼稚,但是和他們一起我不會有沉到水底的感覺。哈哈,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像你這樣年紀的人大概覺得我應該是簡單的、幼稚的,想法是可以被你猜到的,對嗎?你是記者,大概覺得事事都在你的算計中?;蛟S,你的年紀并不大,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可能有四十吧。也許你并不老,只是那一束光的緣故。而且,我覺得你并不是去找水源,你大概就那么說說,對嗎?我已經(jīng)搭上了一輛順風車。我喜歡這樣的游戲。謝謝,再見。

黃湖撥電話過去,小葉卻掛斷了電話。在那一刻,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反諷。這一天的清晨,他剛剛感覺到生命的新鮮勁,覺得自個兒載著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是一場詩意的逃亡??墒窃谛」媚锏难壑心?,他似乎已然是暮色蒼茫了。他抽了根煙,繼續(xù)向著小縣城的方向開去。

中午,他正吃著當?shù)氐奶厣媸?,那是一種放了很多洋蔥香菜很少牛肉的湯面,吃起來怪怪的,并不好吃。這時張主任的電話來了,問:“小黃啊,你回來了沒?”

黃湖說:“沒呢?!?/p>

張主任著急地說:“還沒回來?都沒水嗎?”

黃湖說:“有吧,我不知道。我有點私事,可能遲些時間回來,向您請幾天假?!?/p>

“請多久?”

“先請兩個禮拜吧,還不一定呢。”

“那我的車呢?”

黃湖說:“等我回來給您吧?!?/p>

黃湖聽到主任擤了下鼻子,沉默了會兒,主任掛掉了電話。

黃湖又一次上了車,汽車沿著公路狂奔。天上忽然聚集著黑色的云彩,天空仿佛墨染。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路通向哪里呢?暴雨落下,眼前一片白色雨簾。黃湖幾乎看不到前面的路面,他放慢了速度。他心里想著,該去哪兒呢,一切都似乎亂了。走下去吧,他對自個兒說,就按照迷宮的第一法則。

日暮時分,大雨停了下來,他把車停在了路邊。遠處是褐色的石頭山脈,上邊不見寸草,反射著雨后的斜暉。天上還殘存著幾片黑色的云,鑲著暗紅的邊,仿佛陳舊的血痂。這是一片戈壁,雨后空氣清新,氧氣充足。他下了車,沿著路邊走著。一團團死去的蓬草在潮濕的風中緩緩滾動。他似乎聞到了淡淡的腥臭味,如同置身海邊。他彎下腰,看到一截白骨,不知是獸骨還是人骨。他走了幾步,又看到腳下兩粒小拇指頭大小的海螺,他撿起海螺。海螺早已死亡,只剩這曾經(jīng)的居所留存。前面不遠處還散落著一些小小的貝殼,大多已經(jīng)破碎。黃湖知道戈壁原是億萬年前死去的海。

遠山的陰影慢慢斜移過來,天空變得幽深起來,只剩天的邊緣還變幻著色彩。黃湖看著這天地光影的變化。陰影覆蓋住了遠處路邊的一座小廟,廟前一桿高高的黃底紅邊的龍旗還在夕暉中飄揚。他上車。車到廟門邊時,前輪陷在了路邊的水坑中。黃湖下車,廟門緊鎖著,矮矮的紅色圍墻上掛著一長串三角道旗,廟門一側有一個小小的石龕,里面供奉著土地公。黃湖給石龕里的小神磕了頭,站起身,看到圍墻邊一閃而逝的半張臉。他仔細去看,卻再也不見,心想是幻覺。

黃湖回到車上。車子卻像一頭跪地不起的黃牛一般,只是呼呼地喘息,卻不從水坑中移步。他下了車,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有塊木板,在下邊墊著,或許能行。他正這么想著,小廟那里走出一個年輕人,好奇地看著他。黃湖向年輕人招了招手,說:“哥們,幫個忙,推下車嘛?!?/p>

年輕人慢慢走了過來,說:“我一個人,推不了。”

“我們一起推,很容易的?!?/p>

年輕人摸了摸腦袋,說:“好嘛,不過你也得幫我一個忙?!?/p>

“行啊?!秉S湖爽快地答應了,沒有一絲猶疑。他事后回憶起這一舉動,認為是這個年輕人的口音讓他倍生好感。年輕人的音色并不算動聽,甚至有些粗糲的質(zhì)感,普通話也不標準,但他像是意識到自己不標準的發(fā)音,因此每個字都咬得很重,這讓黃湖覺得這年輕人有種嚴肅而可愛的風度。

兩人把車子推出水坑,年輕人坐在了副駕駛上,扣好了安全帶。黃湖說:“去哪兒,我捎你一程?!?/p>

年輕人說:“往前走,不遠處有個朋友在等?!蹦贻p人說完,掏出手機,打起了電話。他先是哈哈笑起來,然后操著方言開心地說著。他的聲音既尖銳又粗獷,仿佛如刀的風掠過荒原。黃湖沒有聽懂完整的一句話,但他知道這是哪里的方言。原來自己已到了古涼州的地界。年輕人陌生的語調(diào)讓黃湖心生安穩(wěn)。

年輕人打完電話,和黃湖聊了起來。年輕人說自己姓馬,父親在村子里做獸醫(yī),母親務農(nóng),他大專畢業(yè)正待業(yè)。他每日十分煩惱,想出去闖闖,但是學歷太低,又不愿去南方打工。南方太熱了,想想就覺得可怕,而且還會發(fā)洪水。

黃湖問,小馬,那座廟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小馬說,是龍王廟,供的是龍王。今天他去求簽,說他宜遠行,大利北方。

黃湖笑著說:“這里就已經(jīng)是北方了,遠行還能去哪里?”

小馬說:“更北的地方?!闭闹●R讓黃湖停下車,拉開車門,揮了揮胳膊,大聲喊了起來。黃湖看到一個染著黃發(fā)的瘦高小子在淡薄的夜色中跑了過來。小馬又坐上了車,黃毛坐在了后面。黃毛一上車,就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黃湖不知道黃毛小子說的是什么,他只聽到黃毛每句話開頭都說一個“操”字。

小馬笑著轉身和黃毛聊著,黃毛捂著臉,似乎十分痛苦,聲音卻是歡快的。小馬轉過身來,對黃湖說:“走,進城!”語氣居然不容置疑。黃湖苦笑。他本來也沒什么計劃,不知該去哪兒,于是便說好。

進了涼州城,小馬唱起歌來:“一根竹竿子一十二個節(jié),小男子出了門一十二個月;天上刮的冷風地上下的雪,誰知道小男子冷么熱?敬上十杯兒酒了再出門!”曲調(diào)蒼茫悠長,恍若北地風雪。

黃湖說:“真好聽,這是遠行的歌?!?/p>

黃毛用蹩腳的普通話對黃湖說:“操,小馬就是個燒包,平時就愛唱這些酸曲曲。”

小馬說:“我想過了,遲走不如早走,今晚就算開張吧?!?/p>

黃毛哈哈笑起來,說:“操,這位大哥還好心帶你一路,你就是忘恩負義的東西!”黃毛用普通話說,顯然是說給黃湖聽的。黃湖嗅出了危險的味道。他聽見風在涼州城的上方刮過,他心里有些恍惚,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呢?

小馬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把折疊刀,對著黃湖說:“大哥,你割過闌尾沒?”

黃湖一愣,說:“沒割過?!?/p>

“我是醫(yī)專畢業(yè)。我們老師上課講過,這東西不割,遲早得發(fā)炎?!闭f著小馬拿刀子頂了頂黃湖的肚子。

黃毛笑著說:“操,你別割錯了,闌尾在肚子里面長著嘞,就你那水平別把這大哥尿尿的東西割掉了。”說完就哈哈哈笑了起來。

黃湖吸了口涼氣,說:“你想要什么?”他說完就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

小馬撓了撓腦袋,說:“掙點手術費唄。”

黃湖掏出了錢包,遞給小馬。

小馬拿刀子又頂了頂黃湖的肚皮,說:“手機。”

黃湖又把手機掏給了小馬。黃毛說了句:“操,手機不錯啊,老子的手機是小米,你這頂我十個。”

黃湖說:“這手機不好賣,沒法破解?!?/p>

“屏幕摳下來,能賣六百!”小馬拿刀在手機背面劃了兩下,又問:“我不懂車,你這車多少錢買的?”

“車不是我的?!?/p>

黃毛拍了拍小馬的肩膀,說:“操,你要車做什么?咱倆都不會開,總不能推著車去賣吧?!?/p>

小馬說:“也對,車就不要了。”說著他和黃毛下了車。小馬忽然又拉開了車門,一把揪出黃湖,一拳打在了黃湖臉上。黃湖伸手格擋。小馬的力氣并不大,可是有股子狠勁。那個黃毛看了一會兒,也參與進來,兩人拳打腳踢,黃湖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不遠處是一個燒烤攤,幾個客人站起來,沉默地觀望著。

小馬有些累了,黃毛還在用力踹。小馬說:“差不多了。”然后從黃湖的錢包里掏出三十塊錢和身份證,甩在了黃湖臉上,說:“大哥,這是打車的錢,謝謝啦?!闭f完兩人跑開了。黃湖站了起來,看到兩人消失在前面的小巷子中。燒烤攤上的客人們又坐了下來,側眼看著他。他聽見風從涼州城的上方刮過。

黃湖把錢和身份證放在了口袋里。他看到車窗反光中的自己,臉上倒沒什么淤青,胳膊上烏紫了一片。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用毛巾擦了擦臉。他一腔怒火,開著車在小城中轉來轉去,希望能再碰到小馬他們,搶回自己的東西。他想起了七八年前,自己在大學時曾參加過搏擊俱樂部,那時似乎渾身都是力量,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甚至會期待著搶劫之類的意外發(fā)生,他堅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擊敗任何歹徒。曾有一個地下擂臺的老板邀請他去打黑拳,被他拒絕了。這才幾年工夫,自己竟然懦弱到這樣的地步。

不過開車一個小時,黃湖已將小城轉了個遍。他下車找洗手間時,忽然看到了小馬和黃毛蹲坐在一個小巷子里。路燈昏黃的光灑在他們身上。兩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手機,沒有發(fā)現(xiàn)黃湖。黃湖蹲下身子撿起一塊石頭,悄悄地逼近他們。黃毛用蹩腳的普通話取笑著小馬:“馬總,您這直播真能掙到錢?”

小馬食指豎在嘴唇前,示意黃毛小聲?!皰瓴涣隋X?!毙●R也在用普通話說。兩個年輕的搶劫犯在面對手機上小小的鏡頭時,都不約而同使用著普通話,嚴肅而拘謹。小馬抬起頭,看著飛蛾環(huán)繞的路燈,輕聲說:“我就是想看看有誰在看著我。”

黃湖退了出來,悄悄回到車上,之前的怒氣忽然不見了。他買了塊面包,買了可樂,走進了一家小網(wǎng)吧。這網(wǎng)吧是農(nóng)家小院改成的,一棟二層小樓用來做網(wǎng)吧,幾間平房住人。黃湖打開直播軟件,登上賬號,小葉卻沒有直播。他看著窗外的烏云,心中驀然悵惘?!拔蚁肟纯从姓l在看著我。”黃湖再次想起了小馬的話。他盯著直播軟件的界面,界面上展示著琳瑯滿目的男女鮮肉,仿佛超市貨架。黃湖心想,我應該看著誰?在那段難忘的旅途里,他經(jīng)過了戈壁和沙漠,城市與村莊,但是他常常回憶起坐在小網(wǎng)吧的那個時刻。那個時刻,他有了失重的感覺。小馬說:“我就是想看看有誰在看著我?!毙∪~說:“那一刻,你的臉蒼老極了?!秉S湖說,他感覺到自己在懸浮。

凌晨兩點,小葉開始了直播。小葉還是穿著那件白色的T恤,抱著膝蓋,蹲坐在一張潔白的大床上。小葉微笑著,眼神卻縹緲,望著屏幕,仿佛滿懷心事的小女孩望著星空一般。黃湖問:“小葉,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小葉說:“大叔,你找不到我的?!?/p>

“你回去了嗎?”

小葉笑著說:“沒有,我去了更遠的地方?!?/p>

黃湖說:“你如果想回去,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回。”

小葉沒有說話,用手撩了撩頭發(fā),眼睛看著天花板。

黃湖說:“我手機丟了,你說個確切的地方,我去找你?!?/p>

小葉努著嘴說:“真可憐?!比缓蟪鹆烁瑁辉倮頃S湖。

黃湖說:“你為什么做直播,是想知道誰在看著你嗎?”

小葉說:“無所謂誰看誰,我是個消極的人?!?/p>

“我受傷了。”

……

“我也想直播,迷宮里的直播。別人隔著手機屏幕電腦屏幕看我,就像是隔著玻璃圍墻看犯人越獄?!?/p>

……

“你有男朋友嗎?”

……

“沒錯,蒼老極了?!?/p>

……

小葉沒有理他,他就不斷地打字,屏幕上一行行的留言都是他寫的,我的朋友說,他覺得那一行行留言像是一首蒼老、迷惘的抒情詩。小葉一直唱歌到凌晨三點,才下了直播。

黃湖走出網(wǎng)吧,上了車。他車開得很慢,走著走著,他看到一座白色的木質(zhì)佛塔,是圓塔,大概兩三層樓那么高。黃湖把車停在了木塔下,車窗留縫,他從車窗縫隙里看到了木塔,不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被餓醒。他想到這座小城里也有他們報紙的記者站,如去說明情況,大概是可以借到些錢的。但他不愿這樣。他在破舊的小城市里慢慢開著車,結果有個女人向他招了招手。他停下車,女人拉開車門,說:“師傅,去第二醫(yī)院?!秉S湖告訴女人自己不知道路,但女人似乎很著急,說她知道路,然后扔給了黃湖一百塊錢。

這件事給了他啟發(fā),送完女人后,他去飯館吃了兩大碗面條,然后又接了幾單生意。那天晚上他住在賓館,洗了熱水澡。

如此,也不知道過去了幾天,他攢了好幾百塊,然后給汽車加滿了油,沿著公路再次出發(fā)。公路兩邊生著蒲草和蓬草,遠處是連綿的山,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不遠處有胡楊,公路上跑過一只黃羊。黃湖的車一直跑了一整天,夜里躺在座椅上,食物早已吃完,他覺得有些暈眩,他打開車窗,看著戈壁上的星光。他說那一刻只想在那兒躺上整整一千零一個夜晚。

第二天下午,他看到公路兩邊有了樹木,知道很快就要出戈壁了。路的盡頭是一座比涼州稍大的城市。夜晚他吃了飯,去一家小酒吧喝酒。小酒吧光線昏暗,小舞臺上一個西北男子吼著搖滾。他正好坐在了音響附近,恍然間覺得狹小的空間里藏著一個巨大的黑暗的心臟在“咚咚咚”地跳躍著。

過了不久音樂停了,幾對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高瘦男子走了進來。他們坐在一桌,高談闊論。黃湖聽到他們在說著里爾克和保羅·策蘭,還有海子和李白。這讓他不免好奇。那一群人看到了黃湖在看他們,黃湖舉起酒瓶示意?!案鐐儍?,過來一起吧?!备呤菽腥苏f。黃湖坐了過去。高瘦男人說:“你不像是本地人?!?/p>

黃湖說:“是的?!?/p>

高瘦男人說:“他們都叫我詩人。我們怎么稱呼你。”

黃湖笑了笑:“你可以叫我彌諾陶洛斯?!秉S湖說,他那一刻想起了古希臘迷宮中的那個怪物。

詩人說:“什么什么斯?這名字太難記,就叫你荒蕪者吧。”

那幾對男男女女喧鬧起來,都說這個名字取得好,詩人畢竟是詩人。

黃湖問道:“今天是幾號?”

一個瘦女孩說:“今天立秋?!?/p>

黃湖想起了里爾克的《秋日》,他背誦道:

“主呵,是時候了。

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p>

詩人說:“這是你寫的?”

黃湖沒想到這么多談論里爾克的人,居然會不知道這首《秋日》。詩人接著說:“你這詩不好,太平了,不夠跳躍。詩歌不是日常語言,詩歌要砸碎語言的鐵鏈,詩歌讓語言消解在了語言中……”

黃湖笑著,舉起酒杯。詩人似乎十分賞識黃湖,說:“你有自由的精神,你配談詩?!?/p>

大家喝著酒,一直到凌晨。酒吧老板趴在桌子上熟睡。黃湖看到了窗外微微的光亮,他站起來,說:“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就此分別了,謝謝各位?!本瓢衫习逡脖犻_了眼,伸了伸懶腰。

詩人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說:“不,你需要的是溫暖,太陽快要升起了。靈魂或者肉體的溫暖,你得先占有一個。在座的這些女孩兒們都是自由的信徒,她們不愿受世俗意見的支配,來吧,帶走你的女孩吧?!?/p>

一個又矮又瘦的女孩站了起來,說:“不行,他起碼得有一件雨衣。”

眾人哈哈大笑,笑聲卑瑣而尖銳。黃湖知道雨衣一詞在他們的話語體系中一定含有某種情色的隱喻,但他對此不感興趣。他說,黎明與色情并不兼容。

黃湖走出了酒吧,腦袋暈暈乎乎,腳下一軟就從臺階上摔了下去。他渾身刺痛,卻睜不開眼睛,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身邊一大灘自己的嘔吐物。詩人和那些男男女女早已經(jīng)不見了。他站起來,脫下襯衫,陽光已經(jīng)變成秋日的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再開車了,于是找了間小賓館,洗了熱水澡,又將衣服洗干凈。他覺得疲憊不堪。晚上他裸體躺在并不潔白的床單上,看著自己的身體,仿佛是一具空洞的軀殼。這時窗外起了大風,他猛地拉開窗簾,站在了窗前。風聲尖銳而兇猛,仿佛許多看不見的野獸在外邊咆哮。他關上了燈。小城燈火稀疏,夜空中的星辰仿佛在大風之中搖搖欲墜。

他忽然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樓下?lián)尳?,被搶的女人尖叫了聲,年輕人亮出了匕首,女人蹲坐在地上,肩頭聳動,不知是因為哭泣還是因為緊張。年輕人快步跑開。女人抬起了頭,向黃湖的方向望了過來。黃湖向后退了兩步,他這才想起房間的燈是滅的,女人不可能看到自己。他再次走向窗前,年輕的劫匪已然不見了,女人獨自離場。黃湖說,那一時刻,他想起了小馬,想起小馬比北方更北的遠方,想起小馬說的那句“我想看看誰在看我”。黃湖說,如果有機會再見到小馬,他愿意不計前嫌,請小馬喝酒。

在那座小城他又待了好幾天。他整天說的話超不過五句,他一個人,有時步行,有時駕車,走在小城的每個角落。他覺得那個什么狗屁詩人稱呼自己為“荒蕪者”是正確的。他懸浮著,如時光水杯中被攪起來的渣滓。他想起自己最初時的興奮,恍然如夢。自己為什么會不遠千里,來到此處呢?他幾次想要放棄,但他每次都想到迷宮的第一法則。

有時候,他會去一些小酒館喝酒,酒酣之際,會與鄰桌搭訕,有時還會遇到主動的小姑娘,她們猜測黃湖的職業(yè),說他像是流浪的藝術家。借著酒勁,黃湖說:“跟我走吧!”小姑娘微笑著搖晃腦袋,說:“不行啊,大叔,你太老了!”

有時他會在網(wǎng)吧看直播,有時小葉在線。小葉唱著那首《世界末日你不在我身邊》,身后是潔白寬敞的大床。有次,他看到一個男子出現(xiàn)在直播里。他問小葉:“剛剛走過去的那人是誰?”

小葉說:“這兩天新找的男朋友。”

直播房間中有人不斷發(fā)言:“貴圈真亂?!薄皝y到爆炸啊!”“是新找的金主嗎?”“我也有錢啊,什么時候我也找你啊?送你布加迪威龍怎么樣?”……

黃湖敲字:“我?guī)慊厝??!?/p>

屏幕上留言太多,小葉似乎沒有看到黃湖的話。黃湖又發(fā)了一遍。小葉說:“不需要?!秉S湖不知道小葉是在對誰說話,是不需要帶她回去,還是不需要布加迪威龍。

黃湖又問:“你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小葉說:“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不光是對這段時間的生活,我對整個生活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p>

有天早上,黃湖醒來得很早,天還黑著。他再次上路。他回憶著迷宮的第一法則,但他心里早已清楚,法則已然失效了。沿著路的一邊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出迷宮。是的,但他早已經(jīng)不知道路的一邊究竟是哪一邊了。

黃湖說,那天路上的景色十分棒。上路不久,夜色漸漸稀薄,夜晚像是一張油浸過的紙,白天就在那張紙后面。這張紙終于被山頭的太陽捅破。陽光幾乎是一剎那間灑滿了大地。他看到遠處雪山上反射著金燦燦的陽光,一派圣潔的景象。出了戈壁,便是沙漠了。筆直的公路穿過沙丘,路邊只有低矮的檉柳。砂礫打在車窗上。黃湖想起了自己逃離的那座城市,原來每年春季的風沙是來自于這里。他緊緊盯著前面,想起了海市蜃樓,那由光線折射造成的迷宮。但他沒有遇到。公路上沒有別的車輛,路邊只有不斷重復的沙丘,黃湖的車速也越來越快。

當晚黃湖睡在車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沙丘上躺著生銹的鐵錨,鐵錨越陷越深,沙子并不掩蓋鐵錨,而是形成錨形的巨大空洞。他就站在沙丘上,看著那不斷向地心沉下去的鐵錨。忽然間,他似乎成了那片沙丘,而那鐵錨是他的骨骼。骨骼從身體中不斷下沉,直至地心。在夢中,他感到了巨大的疲憊。

第二天,他繼續(xù)向前走。一路上還是單調(diào)的沙漠,遠處出現(xiàn)了一排排巨大的機器,他知道那是鉆探石油的機器,大家都叫它“磕頭機”。油田上插著紅旗,黃沙漫卷,紅旗招展。到了中午,黃湖進了城。那座城給他留下了強烈的沖擊,因為那是一座真正的無人之城。

主干道兩邊長滿了荒草。理發(fā)館、拉面館都空著,門上了鎖,窗戶上的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一個個大窟窿,像是被掏出眼球的眼眶,漠然地迎著風。路上不時走過去幾只野狗,追在車后狂吠。黃湖從未想到過,還有這樣的城市存在。一家賓館的門大開著。他下了車。兩只野狗站在他身后,聳著身子,發(fā)出低沉的吼聲。黃湖撿起一塊石頭,手一抬,野狗嚇得向后退了兩步,仍盯著他。黃湖低下身子,又撿起一塊石頭。猛地拋出石頭,正砸在了野狗的肚子上。一只野狗“嚶嚀”叫了聲,臥倒,又站起。黃湖假裝要追擊。兩只野狗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黃湖走進賓館,電梯自然是不能用,他沿著樓梯向上走去。樓道黑暗悠長,堆滿垃圾。房號牌大多脫落。黃湖推開一扇房門。房間只剩一間大床,床上卻沒有被褥,墻上的電視也被取掉,只剩一個空框。黃湖走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沒有水。面前的鏡子上滿是塵土,黃湖用手擦去塵土,看到鏡子中一張疲憊的臉。那張臉顯得蒼老不堪。他長長嘆了口氣,走到破損的窗前,看到陽光照射著這座無主之城。他想要是手機還在的話,他也想做一場直播。他忽然想起了兩年前的一則新聞:油田枯竭,石油小城整體搬遷。

黃湖下了樓,看到路邊一塊藍色指示牌上寫著:“新城,37.5km”。指示牌上用粉筆寫著兩行小字:“此處是盡頭?”“你信嗎?”字體稚嫩,像是小孩手筆。黃湖出了城,沿著公路繼續(xù)向前,傍晚時分,他又到了一座小城,用最后的錢給汽車加油,他問工作人員,這里是不是石油城的新城,工作人員問,你從哪兒來的?黃湖說,老城。

工作人員說:“你走錯方向了。”

在小城里,黃湖又做起了黑車的生意,待了大概一個禮拜,他再次上路。汽車走了半天就到了一座城市。他覺得疲憊,每天在城市里晃蕩,夜晚就去酒吧喝上兩杯,和陌生人聊天。

有天晚上,他在酒吧的吧臺上喝著啤酒,看到窗外一個人影閃過,像是小葉,他追了出去。在拐角處,他追上了那人,果然是小葉。黃湖彎著腰,喘著粗氣,笑著說:“好巧,沒想到還會遇到你?!?/p>

小葉說:“是啊,你還沒找到水源嗎?”

黃湖說:“沒找到?!?/p>

小葉甩了甩頭發(fā)說:“我爸開始找我了。你想不想回去?”

兩人走在小街上,路兩邊種滿了柳樹。立秋剛過,此地的柳樹已有黃葉了,夜風一吹,黃葉就在風中翻轉飛舞。走到一家賓館前,黃湖說:“我們上去吧,錢不夠,我們就住一間房吧?!?/p>

小葉看了黃湖一眼,說:“刷卡啊。”

黃湖說:“卡丟了。”

小葉笑了笑。兩人進了房間,小葉去洗澡,黃湖聽著嘩嘩的水聲,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確實十分蒼老。窗外飛過一只鴿子,他心想,迷宮永遠不會對鳥兒構成生存的困境,因為它們可以依照天上的星辰和地球的磁場來把握自己的方向。黃湖躺在床上,聽著水聲,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回去的路上,小葉用手機導航。有時沒有錢了,黃湖就捎帶兩個順路的人。

回程用了大概十來天的時間。小葉常常在夜晚做直播,這時就會讓黃湖待在廁所里不要出來,以防出現(xiàn)在鏡頭里。有時直播房間中一個人也沒有,小葉對著鏡頭哼著歌,黃湖就坐在她旁邊,沉默地看著鏡頭。他想再去一趟廢棄的石油小城,可是再也沒有找到。

有時黃湖會從黑暗中醒來,他摸著自己冰冷的皮膚,像是摸著鐵皮的玩具。在黑暗中他睜著眼睛,反復地想起那幅《K》。他忽然想,《K》或許不是最復雜的迷宮,最復雜的迷宮不過是一條直線,從生到死。出生入死,如此說來,如果人生是迷宮,死亡豈不是入口,生才是出口。等待天亮時,他想起夜晚紛亂的思緒,覺得全是扯淡。但每每從黑夜中醒來時,他總是想到死亡。聽到旁邊小葉輕柔的呼吸聲時,他總是想到小葉說過的話:那一刻,你蒼老極了。他便注視著小葉,看她的臉出現(xiàn)在晨光中,讓他失望的是,窗戶中的光照射在她臉上時,她依然顯得年輕。

黃湖和小葉在進城后很快分手,他搖下車窗,對小葉說:“再見。”

小葉說:“大叔,再見?!闭f完她站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就消失不見了。

這座城市的水危機早已經(jīng)過去了,大街上一片喧鬧和繁忙景象。黃湖說,水危機似乎沒有在時間里留下一絲痕跡,這讓他感覺到城市的時間是黏稠的,是充滿著膠原蛋白的,一切破損都會很快復原。他猛地站住了,他看到一棟高樓上掛著的巨幅廣告,那是一支唇膏的廣告,圖案里沒有紅唇的女人,只有那幅《K》。這讓他感到了荒誕。水危機中的出逃算是什么呢?一切都愈合了,城市和《K》一樣穩(wěn)定。黃湖在第二天早上回到了單位,同事們對他微笑點頭,并不驚怪他的再次出現(xiàn)。

張主任不見了,原來的李副主任坐在了張主任的辦公室。李主任坐在椅子上,笑眼看著他,說:“十分抱歉地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已經(jīng)被開除了?!?/p>

黃湖坐在椅子上,點了點頭。

李主任說:“這個結果是我們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沒辦法,我們有我們的規(guī)章制度。”

黃湖說:“理解。”

李主任說:“像你這個年紀大概已經(jīng)聽不進去我們這些人講道理了,但是有些話我還是想給你說說?!比缓罄钪魅谓o他講授了一大通人生道理,告訴他,今后不論在什么樣的工作崗位,都應該安分工作,切不可胡作非為。

“張主任呢?”黃湖問。

李主任笑了笑,他和張主任一樣只要是說話就要在臉上掛著笑:“哦,張主任他住院了,腫瘤醫(yī)院,他快不行了?!彼捯魟偮?,笑也收回了。

黃湖去了腫瘤醫(yī)院,看到了張主任。張主任躺在潔白的病床上,陽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身下鋪著兩層護理墊,露出被子的一角上有黃色的小點。他緩慢地睜開眼,吃力地點頭。黃湖找了個凳子坐在了他身邊。

張主任笑著說:“我一直在等你。”

黃湖說:“我手機錢包丟了,用您的車這么長時間,實在對不起。”

“小事。你是家里有事還是?”

“就是自己出去逛了逛。”

張主任說:“我猜也是。你之前找我聊天,跟我講了那個貓和老鼠的故事。當時我不覺得這故事有什么好。你走之后沒幾天,我就病倒了。和市委的一個處長喝完酒,半夜就覺得胸口疼,扛了兩天,扛不住,去了醫(yī)院。嗨,結果是這樣。我躺在病床上,想著卡夫卡的故事,心想自己就算是換個方向,也是沒有機會了。而且就算是換個方向,能跑到哪兒去呢?我就整天想啊想,我想到了你,你或許已經(jīng)跑了,換了個方向跑了?!?/p>

黃湖不知該如何說,一時間沉默了起來。

張主任閉上了眼睛。黃湖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只是休息,他等了會兒,然后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張主任又睜開了眼睛,說:“小黃,部門李主任向我問過你的情況,問是不是可以通融,給你算個事假什么的,等你回來批評教育下就行了,畢竟我們培養(yǎng)一位記者不容易。是我主張開除,他才這么決定的。”

黃湖低下頭,不說話。

張主任又閉上了眼睛,積攢著說話的力氣。

過了會兒,張主任半睜眼睛,氣若游絲地說:“如果是我沒生病的時候,不用李主任問我,我一定全力保你。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這不一定。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我就想看看你的反應,看你會不會事后后悔。你后悔嗎?”

黃湖說:“我不后悔。”

張主任閉上了眼睛,嘴角慢慢露出了笑,他說:“你真的逃出去了嗎?”

“沒有。”

“沒有?”

黃湖給病床上的張主任講起了迷宮的第一法則:手摸著迷宮的墻壁,沿著一個方向,遲早就會走出這個迷宮。他沿著一個方向走啊走啊,但心里滿是疲憊和厭煩。他沒有覺得快樂,也沒有覺得這樣的出逃會帶來什么救贖,什么都沒有,就像是懸浮。黃湖不斷地重復最后一句話:“對,什么都沒有,就像是懸浮?!?/p>

張主任失望地看著黃湖。病房里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陽光照在了輸液管上,折射著亮光?!澳抢鲜笤趺崔k?”張主任的聲音纖細而軟弱,像極了一個無助的小孩子在和父親說話。我的朋友說,張主任的語調(diào)讓他覺得又惡心又可憐。

黃湖說:“我不知道?!?/p>

張主任漠然地看著他,說:“你走吧,我累了。”

黃湖走出病房,在電梯中遇到張主任的老婆,她并沒有認出他來,正激動地和旁邊一個病人家屬聊天。她說,我們家那個都到這時候,鬼心眼還多得很,我就不信他就那么些錢,還有車不知道給了誰,說是借給同事了,誰信啊,那么小氣的人。

黃湖走出醫(yī)院,心情十分壓抑,一人走回了房間。過了幾天,他看到了那條關于自己的新聞,是一位姓劉的記者寫的稿。這位劉記者曾經(jīng)借調(diào)到報社,后來沒能留下來,一直覺得是當時正在實習的黃湖打壓了他。黃湖看著新聞,笑了笑,想起了張主任的那句口頭禪:新聞,不就那么些事嘛。后來他找到一家文化公司,在里面做文案工作,半年后離職去了一家廣告公司,直到現(xiàn)在。

黃湖講完自己的故事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他抽著煙躺在靠椅上。我覺得他的故事有替自己洗白的嫌疑,他和那個什么小葉之間一定有一些勁爆的故事發(fā)生,但他沒有講。酒吧里只剩下了我倆,老板坐在吧臺上用手機看著電視劇,等著我倆滾蛋。

我也點上了一根煙,抽了兩口,覺得惡心,又趕緊掐滅。夜太深了。我問道:“我就一個問題,你究竟得到了什么?靈魂得救?”

黃湖笑了笑,說:“得救?我沒想過。我當時只是覺得生活不該如此。得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說實話,真正走出去之后,我其實更加痛苦,那種懸浮感好像失重一樣難受?!?/p>

“那你后悔嗎?”

“不后悔?!秉S湖笑了笑說,“那次出逃是對生活的越軌,但它實際發(fā)生之后,并沒有什么太值得書寫留戀的地方,沒有古希臘史詩中的奇跡,也沒有凱魯亞克《在路上》的壯闊。但是起碼在那段時間里,我覺得時間變慢了?;蛟S,我們應該相信迷宮第一法則,就得沿著一個方向走,走出去。”

我認為他是在為自己的失敗開脫。我實在著急回家,我說:“先走出這家酒吧,各回各家,然后再想迷宮吧?!?/p>

他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我結了賬,他也不客氣。外邊又起了風雪,他像是還在回憶自己的故事,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忽然說:“這世上哪有迷宮嘛,迷宮都是人建造的,所以說,走出迷宮還是走進迷宮,這都是自己給自己找的麻煩?!蔽沂值靡夂鋈幻俺龅倪@么一句話,可是黃湖像是沒有聽見,依舊低著頭。走到一個路口時,他抬起頭,說:“謝謝你,我走了?!?/p>

我和他握了握手,就看他消失在了前面。

我的生活一帆風順,一年后女兒出生,再后來我做了主管。時間越過越快。但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有次,我們同學間聚會,我因升了主管,大家都推我上座。我又一次提起了黃湖,但我并沒有給大家講述他的故事,因為在我心中這個故事還不如小報上的狗血故事來得精彩。大家紛紛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依舊是上次那些陳辭濫調(diào),忽然有個同學說,黃湖這廝現(xiàn)在還做直播。大家便哈哈笑起來。有人說,沒想到我們班還有網(wǎng)紅,歷史學院的同學都在創(chuàng)造學院的歷史嘛。我問那個同學,黃湖的直播收入怎么樣?那同學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聽說幾乎沒有人看。那人又說,黃湖直播能做什么嘛,那是小鮮肉們的世界,他能給別人講古巴導彈危機,還是蘇共二十大?大家又都笑起來,飯桌上對于黃湖的熱情又一次被提了起來。

一個夏日的黃昏,我走在街上,左右手都提著大西瓜??諝怵こ砟郎柟庵幸还山棺频臍馕?。我看著來往的車輛,心里浮躁。這可是幾十年不遇的酷暑,但是妻子女兒要吃西瓜,又有什么辦法呢。公司空降了一名總監(jiān),這讓我心里很不爽。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那人在大熱天里穿著厚厚的深藍色登山裝,背著黃褐色的大包裹,戴著墨鏡,手里拄著登山杖,敲擊在地面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仿佛寺院中的木魚聲。

我雖知盯著別人看是不禮貌的,但還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這人大概是有神經(jīng)病,還是我遇到了一場精心策劃的行為藝術?奇怪的是,周圍的行人仿佛看不見這人似的,只顧各自擦汗。那人走過我身邊,過了斑馬線。那人走路時,彎著腰,一手擋著額頭前,一手拄著登山杖。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緩慢,腳掌落地時發(fā)出沉重的聲音。他仿佛在用盡全身力氣抵擋著一場看不見的風雪。

我忽然想到了黃湖,我喊了聲:“黃湖!”那人并沒有停頓和回頭。我仔細打量那人的身形,確定那并不是黃湖。可我為什么忽然間會有這樣的錯覺呢?不是被熱糊涂了,就是被那個新來的總監(jiān)氣的。

那人越走越遠,終于消失不見了。

回到家中,我問,女兒呢?妻子說,睡著了。我放下手中的西瓜,擦了擦頭上的汗。妻子抱起西瓜進了廚房。刀剛切進西瓜,西瓜就炸開了。妻子轉頭對我笑著說:“是個好瓜呢!咦,你怎么一臉不高興?!?/p>

我靠在門框上,長長嘆了口氣?!拔姨哿?,而且好像,”我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個似乎抵抗著看不見的風雪的奇怪男子,“我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

牛利利,男,1989年生人,甘肅蘭州人,蘭州大學外國哲學碩士,現(xiàn)居青海西寧;作品散見于《清明》《青年文學》《西湖》(“新銳”欄目)《延河》《飛天》等;曾獲第七屆“黃河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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