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壯族）

水邊書

老柳樹在無人的夜里走動

提著未亡人的影子

就站在靠近水的堤畔

招搖。衣袖藏著風，發(fā)辮蔓長

一直垂落到水里

那個埋頭痛哭的女人

有暗綠色面孔，藏身樹影

嚶嚶地哭。在風里哭

月光照在透光的樹梢上

影影綽綽，降霜一般

透徹生命的寒意

無聲的水，足夠帶走榮光

仿佛，人們死后的去向

把魂魄安放在靠近水的地方

站成水畔樹木的倒影

月光照著故人的影子

在紛繁樹影里，一年年長高

那些河邊打水的孩子

一次次遇見彼此前世的模樣

在你的不在里漫步

我看著你，在你的不在里散步

風提著舊衣裳踱到門外

舊花朵吐出干枯、失血的蕊

它們隱秘的語言

仿佛已經(jīng)死去了很久

鏡子里，時間落滿灰塵

陽光揚起又落下，一日日蒼白

呼吸里盡是從前的味道

你來過，紅舞鞋踩著風的碎步

在你的不在里暗淡

我的靜默，長出新鮮觸角

老墻上舊年的血跡，是身體里的傷

靜默長出新綠。枝丫上

風干的花蕊重新活了回來

光陰落下，茶壺里煮著午后的光

我聽見時光扔出石頭

蟄伏的夏日終究被全盤否定

一只鳥努力飛入一塊巖石，當翅膀 折斷

一些事物正在破土而出

一些雜草撲向墓碑的亂石

生命尚未完成表達

一只夏蟲便交出了年老的蛻

花園被一碗涼水盛上宴席

被另外一些柔軟的陽光炙曬著

一個人渴望在內(nèi)心吶喊

一只空酒杯促使我陷入沉思

一個女人正在水面寫下抒情的文字

沒有一陣風，能夠把我?guī)У礁咛?/p>

沒有一滴露水，能夠成功抵達一個異鄉(xiāng)人

內(nèi)心的貧窮

小抒情

歲月是抒情的，如同風，吹動

淡藍色炊煙。有個人也是抒情的

內(nèi)心的孤獨，像樹葉在風中

靜靜枯榮

一路南風，正在吹過無邊曠野

那風中的低語是抒情的，把木紋的

家門吹開。那些內(nèi)心的隱痛

開始變得厚重、真實

有些人是抒情的，他們內(nèi)心的

懦弱。像草灘上的石頭泛出黑光

指尖上的星光時渾時清，仿佛

窮人的眼睛。而我們

心中的風景，也是抒情的

當大風吹送，那些草木蟄伏的夜晚

我們時常在夢境中走失

母親樹

一棵樹。頑強地站立

暗褐色樹身留下刀斧的灼痕

迎著風，將發(fā)髻甩向天空

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像極了母親

哦，內(nèi)心慌亂的母親

腳步凌亂的母親，雙手護緊

心中的閃電與鳥鳴

千里外的月光，從異鄉(xiāng)趕來

施洗這塵世的灰塵

我的孤獨，在晨曦中蘇醒

心中小小的、略顯遲疑的眼睛

是晨光中累積著的淚水

木紋藏起鳥鳴。綠蔭下張望的人

眼眸中有著清澈的黎明

我懷揣秋天一般的心事

走在樹影間，聽樹洞發(fā)出回音

仿佛母親在聲聲喊痛

九月高秋

九月高秋，所有生命都渴望登場

乍寒的風里，一粒稻穗

照著光陰的步子走遍田疇

列車在故鄉(xiāng)的風里翱翔

每一次搖擺，都是靈與肉的激蕩

高川、云層和流水在夢里飛升

讓我的熱血在羈旅中落定、安詳

泥土溫潤，捧出迷醉鄉(xiāng)愁

我在睡夢中想念父親的骨質(zhì)酒樽

每一次啜飲，都是一次燃燒

每一次爆裂，都是一次重生

光明的心中，是九月里

最后一次出走。生命卷起塵埃

命運將我推向前程，我亦將奔赴

未知的羈旅與遠方

全世界的種子在歌唱

種子茁壯在每個未曾設防的地方

埋得越深、越久，將越深邃

某一次滂沱的暴雨之后

我感受到種子的每一次悸動

都伴隨刻骨銘心的痛

在這個溫潤的雨后，悄然炸裂

現(xiàn)在，種子們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

在每個未曾設防的地方

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發(fā)出聲音

聽吧，一粒種子在歌唱

聽吧，越來越多的種子在歌唱

聽吧，全世界的種子在歌唱

這些土地上最小、最頑劣的孩童

它們團結(jié)在土地周圍

決定打破整個嚴冬隱忍的沉寂

呼喊著，奔赴春天的盛會

四方的兄弟團結(jié)在一起

在每一個未曾設防的地方

向全世界發(fā)出生長的請求

轟隆隆雷聲打翻了土地

種子們破土而出，呼嘯而來

往事在不同路段等我

往事在不同路段等我

有時是一張紙，上面留下

少年時代的涂鴉字證

有時在人群中，面目模糊

大致輪廓記不清了

有時是一首歌，唱歌的人

歌唱到一半，聲帶便啞掉了

許多時候，我埋頭讀一本舊書

文字深處，常見落霜滿地

香煙。在右手指縫間冒著青煙

仿佛多年以前，那個樸素面孔之人

茶水，已經(jīng)沖得很淡了

寂靜的午后，時光又翻過一頁

相約之人，多年前去向不明

如一個引號，止在了半途

天漸漸黑了，暮色四合

一列火車壓低路軌，前方站臺

風吹人動，人影瞬間涌出

我忽然想起一名男子，回家途中

歿于一場車禍。仿佛已是經(jīng)年

美好的一天

如此美好的一天。陽光

穿透迷霧，云水潤養(yǎng)田園

在雨后明凈的恩典里

跟隨一滴露水，浸透所有事物

把鄉(xiāng)愁和新葉的苦澀嘗遍

田疇是新翻的，犁耙歇在路旁

那勞作的人卻不見了

天空明晃晃的，落在水里

村莊醒轉(zhuǎn)，泥土依舊溫潤

花朵開著，靜靜的風里

那些美妙的詞語已經(jīng)用不上了

紙上還鄉(xiāng)的人，就這樣走回從前

空山寂寂，鳥鳴自在生長

空山寂寂，植物靜靜結(jié)出果實

仿佛，人世的滄桑還很遙遠

仿佛，人間的悲喜還未發(fā)生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