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有一部電影,看了三次我也不太明白,叫《第三度嫌疑人》,但腦海里留下了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男主角犯人三隅喜歡把花生醬厚厚地抹在面包上吃,他對福山雅治飾演的辯護律師說,監(jiān)獄里一周兩次白天吃面包,是仔細等待過的,有種僥幸的口氣。另一個畫面,他剛吃完花生醬抹面包,律師就隔著探視玻璃湊近了他,深信三隅無罪的他對他說,請稍微忍耐一下。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有一次我想,真奇怪,為什么是腸子。后來,我很認真地去查找這方面的資料,古詩里常說“腸斷”,腸子,好像一直會和心理情緒相關聯(lián)起來。腸子,里面有比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更多的神經(jīng)細胞,還有腸道微生物,它們都有著記憶功能。原來腸子是有著敏銳的情感感受力的,我一直以為它不過就是個消化器官。
但消化食物也是身體感情的一部分吧。幾年前,我很用功地減肥,由于節(jié)食過度,卻開始暴飲暴食了。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大概難以了解那種純
粹自找麻煩式的痛苦。有一次,我哭了,打電話給母親,她說你怎么了,我說我太撐了,吃得太多了。這段對話單拎起來看,真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很多東西,看起來有邏輯,其實好像也沒什么邏輯。母親再問一句,你為什么吃那么多?我就沒有辦法回答了。
不管是因為何種原因去經(jīng)歷食物貧乏,都會對食物產(chǎn)生某種特殊的敏銳或感情,但他們不是美食家。母親剛改嫁的那幾年,她下班晚,我和繼父一起吃晚飯,關系還很生疏的時候,他會拐彎抹角地暗示我要把飯粒吃完。為此,他總是說一樣的話,十粒米一條命,我小時候的時候,一星期只能吃三頓干飯。
我繼父是個沒什么文化的人,我小時候的時候,這樣的病句,從我們勉強拼湊出一個家庭開始,他說了十幾年。我記得他上班最怕遲到,他不會用手機,要母親幫他調(diào)鬧鐘,有一次鬧鐘不知怎么地沒響,他暴跳如雷,緊接著爆發(fā)的家庭沖突幾乎令人難以想像。他說,你會害我丟工作的你知不知道?我丟了工作,我看你們吃什么?于是母親就躲進房間里哭,等她走出來,已經(jīng)不哭了。我盯著她看,她還沒開口,我就知道她要說什么。你記住,女人要自強,她每次都說一樣的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逼鋵嵨业谝淮巫x到這句詩,以為“腸中車輪轉”是肚子餓的意思。又難過又餓,小時候家里的爭吵大都在飯桌上,一言不合飯桌就被掀掉了。我還沒有吃飽,走進房間,聽他們在外面吵架,大都圍繞著“吃食”,但那都是表面上的,中心思想就是錢。母親說,女人要自強,換一個簡單點的邏輯來理解也沒錯,那就是要多賺一點錢。等母親說完我覺得更加難過,但不餓了。感覺肩上的擔子仿佛莫名又重了一些。我可是要自強的人啊。
從前在繼父的房子里,有一臺舊冰箱,突兀地放在通往廚房的走道上,里面總是塞滿了東西。圍繞這臺舊冰箱,繼父和母親,他們也常常吵架。因為繼父是個很摳門的人,他常囤積特價菜,一買就是一大堆。每天在飯桌上,他只會念叨菜價。要么洋洋自得地夸耀自己,因為今天買某種肉菜買得多么劃算;要么就是暗暗地埋怨和咒罵,似乎你多吃一口都心驚膽戰(zhàn)。由于同一種蔬菜,向小販一次性大量地買,能夠獲得批發(fā)價。所以每周,我都能夠從周一的菜色中準確地預知接下來一整周的菜色。許多種食物都給我留下過程度深淺不同的心理陰影,茄子、南瓜、番茄、五花肉……繼父敲敲我的碗,他說,你不吃嗎?這么好的菜。我小時候的時候……
我常常覺得他是個讓人忍無可忍的人。
等待了很多年,我終于長大了,開始獨立生活,有了自己的冰箱。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東西,新的東西。從冰箱開始,不知不覺,它就變成了我們生活當中的某種隱喻。你往里面放東西,太多了,就要想著怎么一件一件地吃掉,這種感覺讓人煩躁。太少了,你的感覺則會更加不好。需要什么,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沒有,你只能對自己說,稍微忍耐一下。也許某些某時某刻特別想吃的東西,過后就忘了,也許還記得,但當時是忍耐下來了。奇怪,每當這時候,我又想起《第三度嫌疑人》里的那個場景,這里面的邏輯,表面上是相反的,卻有著某種意想不到的殊途同歸。食物有或者沒有,在某些更大的東西面前,最后都能夠退一步來看,“請稍微忍耐一下”。
“你記住,女人要自強”,這些奇怪的邏輯其實都一樣。落腳點是前方隱隱約約的什么東西,所以在當下,三隅吃的花生醬就變得五味雜陳,且很深刻了。可是電影里讓我記住的另外一些古怪的話是,“并沒做什么錯事……與他們的意志無關……生命被挑選著,”我看了三遍也不覺得自己明白了,過后會明白嗎?我們可以把很多想像中的邏輯放到前面,前面的前面。
大多切實存在過的希望,是這樣微弱的一點,閃閃爍爍,又消失不見。你以為消失不見了,又閃閃爍爍的。
你開始發(fā)現(xiàn)不同食物的脾性。有些食物,似乎能夠教給我們一些人生道理。排骨是最好相處的肉類,它從很多不同的伙伴身上,學到不同的東西,與人長久地相處而不發(fā)生爭吵。有的時候,它本身的味道變得很模糊,有時候,又很清楚。蔬菜中,土豆和蘿卜的性格最好。它們身板硬實,價格低廉,儲存時間又久。土豆可以燉一切,蘿卜可以煮一切,出乎意料,味道都那么好。經(jīng)驗欠缺,或對食物感覺較為粗糙的人甚至分辨不出其中產(chǎn)生細微差別的原因。他們只是納悶,為什么有時候,會更沙更綿,或更多汁爽口?雞蛋最適合獨居的人,肉類處理起來就麻煩很多,又要腌制又要抓生粉,這時候雞蛋隨便炒炒,和另一種蔬菜點綴在一起,再端上一碗壓得扎實的白米飯,一張飯桌就熱鬧起來了。如果你安靜地去看許鞍華《天水圍的日與夜》里母子倆吃飯,你就會明白雞蛋有多么好,電影里的阿婆夸貴姐,你好厲害噢,雞蛋又會炒火腿,又會炒青菜。我只會煎蛋。
你好厲害噢,一個朋友對我說,每天都堅持帶便當上班。但當她要探頭看我便當里的菜色時,我往往覺得很難堪。我說,我只是隨便做做一些性格特別好的食材。她可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為了在工作之余,能夠節(jié)省出更多的時間讀書、寫作,我常常一次做一大鍋??梢院纫粋€星期的排骨湯,也可以吃一個星期的蘿卜土豆咖喱飯。直到有一天,一碗四五天前的冷飯停滯在我的腸胃里,冰冷生硬,硌得我整日難受?!澳c中車輪轉”,我又想起了這句詩,如此形容一下,也是很貼切的。
時間是讓人痛苦的東西。小時候,我數(shù)著能夠長大的時日。但時間也使得一切都變得無法把握,畢業(yè)的時候,我確定了工作才告訴母親,我決定暫時留在上海。她愣了一下,然后才說,好啊。像她那么活潑的人,竟然沒有再說多余的話。更早一些,放寒假回家,我清早醒過來,發(fā)現(xiàn)母親正笑瞇瞇地盯著我看。我想,那時候她或許就已經(jīng)有了某種預感。她用一種快樂的語氣說,早知道當年就多生一個了,有兩個孩子,起碼能夠留一個在身邊。
當年,她恐怕從來沒有想過這么多。父親去世后,我和母親度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時光。她那時候在超市里做收銀員,每個月工資四百多,還拿出兩百多讓我上課外興趣班。她一直竭盡所能給我提供最好的教育,或許就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自強的人。別人都對她說,稍微忍耐一下,等孩子長大了,你的好日子就來了。
她默默地忍受貧困的日子,凡是沾有一點葷腥的菜都變得很珍貴,因為我在長身體,她會給我做西紅柿雞蛋湯,或者瘦肉香菇湯,這已經(jīng)是那時候最好的菜。現(xiàn)在回憶起來,也沒有什么很煽情的場面,都是些瑣事,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不覺得苦,也不會和其他的孩子比較。有時候第二天起床,會忽然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一個水果,或者一瓶汽水飲料,就知道母親昨晚又上的晚班,大約是誰請她吃,而她舍不得吃,悄悄放進提包帶回來的。我很高興地吃完,然后收拾一下去學校了。
生活的邏輯是,等母親年老之后,或許,陪伴她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繼父。母親厭惡他,但他們沒有離婚,似乎也不會離婚。我努力地讀書,用手去夠天賦的天花板,可是我并沒有能夠多賺一點錢,或者存在著多賺一點錢的決心?!白詮姟钡囊馑急緛砗苊靼缀唵?,現(xiàn)在卻越來越模糊難辨。我做不到自強,我只是生活著。
在福樓拜的一個中篇《一顆簡單的心》里,寫一個樸素的女仆人全福。讀到其中的一個段落時,我哭了。她心愛的外甥意外客死他鄉(xiāng),她看到那些走去洗衣服的女人,忽然想起,還有衣服沒有洗。
“她從玻璃窗望見她們,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該洗出來了”,這是生活產(chǎn)生的邏輯,于是,她很自然地,可以想也不用多想地,走出去了。這是生活繼續(xù)下去的邏輯,她總要做點什么,某些在常規(guī)之內(nèi)轉動的東西,不停地轉動,一停止就會崩潰。
不管落在什么樣的生活境地里,都是一些樣貌具體的位置。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這個位置的面貌只會越來越模糊,而人只是站著。里爾克的詩里寫,“但凡有哭泣的機會,有誰能夠做到有淚不輕彈”。
我反反復復地想起那個畫面,母親走出房間,然而臉上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她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你記住,女人要自強。
究竟什么是自強呢?
我試圖想起更為具體的一些場景。比如,我們是不是重新回到飯桌上?母親往往會帶我離開家一陣子,我們會去夜宵攤上吃點小餛飩,或者面線糊。母親往往沒什么胃口,而我吃得又快又多。母親看著我,她的情緒似乎也雀躍起來。她說,你要不要再來一碗?你有沒有吃飽?
你的頭頂有一個更大的東西,它那么有力量,始終籠罩著,你沒有任何一個時刻不感受到它的存在。然而它幾乎是屏住呼吸似的,溫柔而且平靜。
是枝的每一部片子都會讓人特別饞。它們明明都是一些很平常的食物,但又有點不太一樣?!缎⊥导易濉防锏娜?,總是用玻璃瓶子喝夏天的冷飲,并且,滿屏都是玉米,味道像要從屏幕中溢出來?!稛o人知曉》里最好吃的當然是蕎麥面,但第二次看的時候,我腦子里都是便利店的包子。老板對被遺棄的孩子說,如果你不把我冤枉你是小偷的事情說出去,這個熱饅頭就免費送給你。孩子點點頭,難過是看不出來的,他反而顯得挺高興。《小偷家族》里用可樂餅蘸泡面湯,《無人知曉》和另一部也是早期的片子《奇跡》里,也是泡面湯,把冷飯拌進去吃,連湯都可以喝光。這些都是很廉價的食物,大多都是主食,但只有主食是最好吃的。因為只要有主食,你就能活下去。經(jīng)歷過生活困頓的人,才會說出十粒米一條命這樣的話,但繼父說這話,是道聽途說的,隔了一層。只有他說我一星期吃三頓干飯的時候,才最具真情實意。
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的秘密,那些秘而不宣的度過艱難日子的方式?!度绺溉缱印防锝?jīng)濟狀況懸殊的兩個家庭,一個晚飯吃的是壽喜燒雪花牛肉,一個吃的是油煎速凍餃子。后者家庭的媽媽對孩子說,動作要快點哦,晚了就沒有了。由于碳水化合物能夠升高胰島素水平,分泌多巴胺,因此,主食配飯,是會有雙重滿足的吃法。在小津的《茶泡飯之味》里,面館,節(jié)子和亞登一起吃湯面。節(jié)子說,真好味,年輕英俊的亞登接著說,不只是好味,而且很便宜,世上有很多物美價廉的東西。這個場面,我來來回回地拉了好多遍,是在我心里最美好的戀愛場景之一。還有一部越南的電影《青木瓜之味》,在食物困難時期,老女仆對于新女仆的教導是,“如果菜不夠,就做得咸一點”。
這些日常,能夠被計劃得很具體,像冰箱一樣,囤積了什么食材,來井井有條地安排每天的飯菜,一件一件地吃掉。直到舊的食物消失,新的食物被補充進來,周而復始。而有很多東西,看似抽象而茫然,卻也可以被歸入到具體的日常里來,安靜地、平靜地,以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方式。
平靜是一份禮物。我們所要面對的人生的險惡,所想著要抵達的地方,沒那么簡單,但也沒那么復雜。
全福當天顫顫巍巍地走到了河流邊,堅持洗完了她該洗的衣服,“直到天黑,還很勇敢;但是走進她的屋子,她支撐不住了,撲到褥子上,臉埋在枕頭里,兩個拳頭頂住太陽穴”,她捺下痛苦,是為了把今日、明日、以后許多日的時間重新轉動起來。
在另一部女性主導的小說《不屬于我們的世紀》里,面對患老年癡呆的丈夫,倔強了一生的艾琳對自己說,“如今,是時候讓自己聰明起來了——既要聰明又要堅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淪落得愚蠢而又軟弱……”
如果沒有哭泣的機會,實際上,不會有的。但生活的出口可以很小,有時候,只要一點點就夠了。把你放在那里,很多東西,不被選擇,它們只是朝著你涌來。有點殘酷,但也不是完全無法接受。
平靜,而不是麻木,是一份掙扎過后的禮物。
是枝有一部相當明亮的兒童成長電影,叫《奇跡》。比起片子本身,我更喜歡兩兄弟某些互動的場景。他們都默契地認為,薯片吃到最后,袋子底下的碎渣最好吃。一個深沉的哥哥,一個活潑過頭而輕浮的弟弟,在完成神秘許愿前的最后一個晚上,他們謙讓著薯片碎,“你吃吧”,“不,你吃吧”,“你吃吧”,“真的嗎”,“嗯”。
嗯。
然后他們吃起爺爺做的輕羮,一種當今已經(jīng)不再流行的日式傳統(tǒng)糕點。弟弟心直口快地說,味道很模糊。哥哥點點頭,他若有所思地說,我以前也這么想,但最近吃出甜味來,吃上癮了。
“我以前也這么想”,這是多么令人難過的一句話。
弟弟保持著他那與生俱來的沒心沒肺的笑容,他愉快地說,哥哥,你是大人了。
他們相約去睡覺了。第二天,他們將經(jīng)歷人生的某些震蕩,他們原先所相信的奇跡,愿望實現(xiàn)的美好幻景,都會變成一場漫長追逐后的虛無。像兩列相向的火車從耳邊呼嘯而過,你還沒來得及把愿望說出口,一切就忽然間結束了。
最后一個做夢的晚上,哥哥吃了一口輕羮,麻木地咀嚼著。他的表情很是復雜,像心里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了某種預感。他或許暗自思忖過,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張心怡,1993年生,福建泉州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現(xiàn)居上海。在《山花》《西湖》等雜志上發(fā)表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