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世平
一
這一天,副官艾思杰正與皇協軍大隊長吳順時說話,電話響了,藤田大佐命令他馬上去一趟。艾思杰忐忑不安地來到藤田大佐門外,喊了聲“報告”,門里傳出藤田硬邦邦的聲音,“進來?!?/p>
艾思杰進門,不覺一呆:藤田大佐筆直地坐著,面前的小方桌上放著棋枰,兩頭各擺著一盒棋子。藤田大佐翻了艾思杰一眼,手朝對面一指:“你的,坐下。我們的較量!你的輸棋,砍斷一指!”言畢,拿起背后的東洋刀,“啪”地放在方桌上,刀尖正對著艾思杰,寒光閃閃,殺氣逼人。
艾思杰心中一顫。前幾天,吳順時為了討好藤田大佐,說自己是圍棋高手,江浙一帶沒有對手。藤田大佐當時就要與艾思杰對弈,艾思杰婉言謝絕了。沒想到,今天藤田來了這么一招。艾思杰想,如果大贏,藤田惱羞成怒,自己絕無好果子吃;如果敗了,這一刀下來,必斷一指;只有以微弱優(yōu)勢取勝,或可兩全其美。
艾思杰主意拿定,說了一聲“請?zhí)窒铝羟椤保P腿坐下?!芭尽钡囊宦?,藤田大佐把一枚黑子下在右上角星位,眼睛瞪著艾思杰,說:“慢的,不要?!?/p>
艾思杰哪敢怠慢,夾著一枚白子,輕輕放在左上角。
雙方這一搭手,眨眼間,已從布局進入中盤。艾思杰忙里偷閑,審時度勢,發(fā)現自己的局勢不妙:左邊一塊棋眼位不足,如不突圍,就會被藤田吃掉。艾思杰手心頓時出汗了。
前幾天婉言謝絕與藤田對弈后,吳順時曾告訴他:藤田大佐來中國前,曾加入日本圍棋社,已近三段水平,是超級棋迷。汪精衛(wèi)的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藤田奉命駐守江陰,常常尋求高手對弈。吳順時曾與藤田下過一局,當時艾思杰以為藤田棋技不過爾爾,因為艾思杰讓吳順時三子,也有機會殺得吳順時中盤慘敗。吳順時投靠日本前,是地方部隊團長,因愛圍棋,把艾思杰招為副官,讓艾思杰陪他下棋解悶。
艾思杰心里緊張起來:藤田果然是圍棋高手,步步暗藏殺機,不可小覷。
艾思杰焦慮之中,連放三招狠手。藤田沉思良久,但仍不放棄絞殺艾思杰的孤棋。二十手后,艾思杰孤棋堪堪逃出,卻因顧此失彼,即使收官時搶得先機,仍以六目敗北。
艾思杰臉色蒼白,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棋桌上,咬著牙說:“太君棋高一著,我自愧弗如。請?zhí)龜辔乙恢?。?/p>
藤田自負地哈哈大笑起來,拿起東洋刀,吹吹刀鋒,忽然眼放冷光,把東洋刀遞給艾思杰,道:“你的,自己砍掉!”
艾思杰哪敢不從,接過東洋刀,舉起來,狠狠往食指砍去。在這一瞬間,藤田突然出手,撥開東洋刀。艾思杰收不住手,刀砍在了地上。
藤田仁丹胡一扭,說:“你的武士道,好!你找一個圍棋高手勝我,手指能夠保住。嗯?”
艾思杰這才明白,藤田果然是棋迷,想要通過他尋找圍棋高手較量。艾思杰心中一亮,想到了自己的師弟華仁俊,于是小心說道:“太君真是圍棋高手。我想,我?guī)煹苋A仁俊,或與太君在伯仲之間?!碧偬锷锨耙徊?,抓住艾思杰的肩膀:“華仁???快快地喊來!”
艾思杰說:“聽說我?guī)煹茉谠旗F山當了土匪,要請他出山,只怕要費些周折?!?/p>
藤田扭扭仁丹胡,“你告訴吳順時,我的,批準你去云霧山?!?/p>
艾思杰眼底掠過一絲笑意,朝藤田一鞠躬,說:“我一定請華仁俊出山,會會太君!”
藤田一聽,不怒反喜,如能把他打敗,正是他期待的高手。藤田一笑,道:“喲希,快快地!”
艾思杰與藤田一局棋風詭云譎,驚心動魄之中,也把藤田的個性摸了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故意以言語相激,果然,藤田被激起好斗之心,對即將來到的高手充滿期待。
艾思杰對吳順時說明了藤田的意圖,換了便裝,去云霧山尋找華仁俊。
艾思杰是從師父那里得到華仁俊消息的。年近八旬的師父不愿住在南京城中受日本人的氣,遷居到南京城東北的棲霞山。艾思杰隨吳順時投降日軍駐江陰后,曾專程去看望過師父,師父告訴艾思杰,小師弟華仁俊在云霧山落草為寇,自稱司令,手下有百十條槍。
艾思杰一副商人打扮,來到云霧山,走走停停,打探華仁俊的消息。這天,走到大山深處,看見一間小茅屋,門外擺著茶水,便上前舀了一瓢,喝幾口解渴。鄉(xiāng)村人家,行善積德,門口常有茶水讓來往路人止渴解乏。艾思杰扔下葫蘆瓢,正要離開,忽然從屋里躥出一個大漢,叫道:“別走,把身上錢財統統留下。”
艾思杰吃了一驚,轉而大喜,說:“快帶我去見華仁俊,我有兩千大洋要送他!”
大漢聽得一愣,掃了艾思杰幾眼,馬上彎腰一笑,說:“原來是貴客到了,我?guī)闳ァ!?/p>
大漢把艾思杰眼睛蒙了,遞來一根棍子,牽著他往山里走去。艾思杰跟著東轉西拐,只聽一陣喧鬧,來到一處清涼之地。隨即,他的蒙眼布被扯掉,發(fā)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山洞里。
“你是誰?送我兩千大洋,大洋呢?”忽然有人陰陽怪氣地問。
艾思杰一瞧說話的人,闊嘴大耳,細眼半睜,下巴上飄著稀稀拉拉幾根胡須。他心中一顫,十多年不見,小師弟已長成這般模樣,要不是闊嘴大耳特別怪異,真認不出了。當年,華仁俊六歲隨師父學棋,到十二歲,師父和他這個師哥根本不是對手了。之后,華仁俊帶著艾思杰用土布做的棋盤,布袋里裝了幾把黑白棋子,挎在身上,獨闖江湖會天下棋壇高手,艾思杰再沒有見到過華仁俊。
艾思杰微微一笑,說:“小師弟,我是艾思杰??!”
華仁俊眼睛一亮,呵呵笑起來:“哎呀,長得紅光滿面,混得不錯。到底投靠日本人了,喝了不少油水。”
艾思杰對小師弟的譏諷不惱不怒,說:“師父說你當了土匪,我還不信。你只懂圍棋,不懂匪道,如何能當土匪頭目?今日一見,我才明白,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p>
華仁俊冷笑:“說,兩千大洋在哪里?”
艾思杰說:“小師弟,如果你救得了我這根手指頭,我就送你兩千大洋?!卑冀芘e起右手的食指,圍觀的土匪們都露出了詫異的目光。華仁俊不耐煩地說:“快說,別打啞謎!”艾思杰這才把自己如何敗給藤田,如何來云霧山,一一道來。
華仁俊聽著,忽然一揮手,說:“斷一指無所謂,你可以繼續(xù)用九指給鬼子抓癢?!?/p>
艾思杰小聲說:“兩千大洋加一挺機槍如何?”
華仁俊目光如炬,斜了艾思杰一眼,稍加思索后,提出了幾個條件:一、先讓四子與艾思杰下一局棋;二、與藤田對弈地點,不能去縣城,必須在縣城三十里外的龍?zhí)洞?三、雙方帶人不得超過五人。
艾思杰犯難了,這三個條件,只有一個他能做主,其他須請示藤田才能答復。
華仁俊冷笑著說:“你是狗腿子,自然不能做鬼子的主。我們先下棋吧,下完棋你就回去告訴藤田,想與我下棋,必須滿足我的條件?!?/p>
華仁俊說罷,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棋盤,艾思杰一瞧,正是當年自己親手所做,只是白土布成了灰土布了??磥恚A仁俊還是念師兄弟之情。這時,華仁俊又從腰間取下一袋棋子,往桌上一倒,嘩嘩的一桌黑白。艾思杰想不明白,華仁俊為何把棋子挎在腰上。艾思杰把黑子分出來,在棋盤星位上擺了四枚,下起了讓子棋。
華仁俊攜棋闖江湖以后,艾思杰再也沒同華仁俊下過棋。艾思杰自知華仁俊棋藝高超,但也想領教領教,因此下每一步棋,都反復計算,方才落子。沒想到,即便艾思杰下得十分努力,未到中盤,已是四面楚歌。艾思杰無心戀戰(zhàn),道:“師弟果然高深莫測,師哥已盡力了!”華仁俊瞧著艾思杰,淡淡地說:“你在東十五南九下一子,尚可支撐?!?/p>
艾思杰依言而行,放上一枚棋子,細一想,豁然開朗。騰挪十幾手之后,局勢雖頹,卻也救活一片孤子。艾思杰一仰頭,不再投子,笑道:“我手指可保了!仁俊師弟,我覺得你的棋力在藤田之上,可讓二子。我馬上回去,把你的條件轉告給藤田?!?/p>
二
艾思杰回到江陰縣城,把與華仁俊見面的事詳細向藤田匯報了。
藤田在屋里踱步,皮鞋踏得咚咚響,忽地停下,回過頭問:“華仁俊中盤可以勝你?”
艾思杰不露聲色,說:“是啊,棋力比太君更勝一籌。我看,太君還是不去的好,輸給一個土匪,會貽笑大方的?!?/p>
“八嘎!”藤田眼睛一瞪,制止艾思杰,“十天之后,去龍?zhí)洞澹 ?/p>
艾思杰揣摩不透藤田的心思,一個大佐,為了與高手對決,竟敢不顧軍務單獨赴會?這藤田真是棋癮不小啊。按照藤田吩咐,艾思杰又去云霧山會見華仁俊。華仁俊見藤田滿足了他的條件,也是略感意外。
十天后,藤田讓吳順時帶了一小隊鬼子和一隊皇協軍,配備了超強火力,在龍?zhí)洞宥锿饨討H缓?,藤田一身和服,讓跟隨的五個保鏢也和服打扮,身藏槍支和短劍,隨艾思杰來到龍?zhí)洞濉?/p>
華仁俊早已在龍?zhí)洞宓群颉V灰娙A仁俊一襲黑色長衫,手拿一柄紙扇,端坐在八仙桌上方,下巴上幾根胡須微微飄動,身后立著五個大漢,都是豹頭虎眼,一身短衣。艾思杰帶著藤田剛踏進大門,華仁俊馬上起身施禮,道:“藤田先生,我為了師哥艾思杰一根手指,特來與你對弈。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望藤田先生說話算數,不要當屁放了。”
藤田窘迫地一笑,仁丹胡扭個不停,說道:“大大的好。我們,武士道的,放屁的不要?!?/p>
艾思杰抿著嘴,忍住笑,暗忖:這華仁俊文的粗的一齊來了。其實,華仁俊今天要殺死藤田,也是個很好的機會,不知這個口喊抗日的土匪,暗中有何安排?艾思杰瞧瞧五個大漢,又朝屋頂與窗外掃了幾眼,發(fā)覺并無異常??磥?,華仁俊跑江湖下棋多年,還是很講江湖義氣,并不打算在此暗算藤田。
艾思杰抓一把子,讓藤田猜先。華仁俊手一搖,朝藤田打了一個手勢:“請!”
艾思杰沒有想到華仁俊給藤田讓先。高手對弈,要的就是先機,為得一先,許多高手往往棄子爭先。
藤田為了與華仁俊一戰(zhàn),做了充分準備,見華仁俊讓先,也不客氣,慢慢放上一枚棋子。艾思杰瞧了,暗驚,這藤田平常對待下級都是滿臉戾氣,今日倒如此平靜。華仁俊不慌不忙,也在星位落子。
前三手,雙方都在星位守角,平常無奇。艾思杰跟著雙方的棋子看了一會兒,忽覺胸口發(fā)悶,只覺黑白二棋,都有一股煞氣且越來越濃,叫人透不過氣來。艾思杰不敢再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壓壓被棋勢攪動的氣息。
棋枰之上,黑白子漸漸多了起來。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各自蘊藏著無數玄機。五位短衣大漢和五位和服保鏢,交替變換著站姿,緩解疲憊。忽然,一個精瘦的黃臉漢子挽起和服袖子,用生硬的漢語說:“我們的,也較量較量的?!比A仁俊身后的絡腮胡往前邁了幾步,大聲說:“難道我還怕你?來吧,爺想看看你的手段?!边@邊,華仁俊和藤田只顧下棋,也不制止。黃臉漢子哼一聲,走到廳堂前面,與絡腮胡動起手來。黃臉漢子打不過絡腮胡,就去掏兜里的暗器,忽然,華仁俊左手往背后一甩,只見黃臉漢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絡腮胡早已飛起一腳,將黃臉漢子踢翻。艾思杰離華仁俊近,看得清楚,華仁俊左手甩出的是一枚黑棋。不經意地一甩,竟打得黃臉漢子跪下,如此力道,讓艾思杰暗暗吃驚??磥硇煹墚斈晷凶呓?,也曾得異人授藝,能以棋子為鏢,難怪將棋子掛在腰上!絡腮胡輕易獲勝,另幾個和服漢子愣在那里,不敢動手了。
不知不覺,月亮西斜。艾思杰再瞧棋枰,黑白絞殺,已告一段落,雙方只剩下最后兩枚官子。艾思杰趕緊暗數棋目。
藤田搔搔頭,站了起來,大聲說:“你的,大大的厲害。”
艾思杰已算清棋目,除去官子,華仁俊已勝十二目!艾思杰心里一陣輕松,不過也感意外,憑自己判斷華仁俊可以讓藤田二子,但贏得不輕松,看來藤田與自己下棋,不曾用全力。
聽了藤田的話,華仁俊微微一笑:“承讓。閣下棋藝精湛,我華仁俊佩服,佩服。”
艾思杰聽華仁俊這樣說話,暗忖,師弟不再調侃,說明藤田的圍棋水平與他相去不遠。不過,對于華仁俊的取勝,艾思杰也不敢祝賀,怕惹得藤田惱羞成怒。
藤田忽然一揮手,大聲喊:“開路!”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龍?zhí)洞濉?/p>
三
回到縣城的第二天,藤田要艾思杰去辦公室。藤田從墻壁上取下一把東洋刀,告訴他,要把這把刀送給華仁俊,表示對華仁俊的敬佩,要艾思杰帶著這把刀,去云霧山見華仁俊。他希望艾思杰多做點工作,讓華仁俊帶著隊伍歸順皇軍。
艾思杰這才明白,藤田想利用艾思杰與華仁俊的關系,收編這股土匪。有了收編華仁俊這個理由,藤田興師動眾與一個土匪會面下棋,于情于理上司都不會怪罪藤田。
艾思杰摸透了藤田的心思,便把自己答應兩千大洋和一挺機槍的事,告訴了藤田。
藤田聽了,眼射冷光,“嘎嘎”大笑,說:“你的手指,保住了。但是,你得把華仁俊說服,歸順我皇軍。華仁俊的不來,我的,斷你右手!”
艾思杰聽了,嚇得不輕,馬上又站直了,大聲說:“太君,我一定把華仁俊說服,乖乖投靠皇軍!”
“華仁俊投靠皇軍,大隊長地干活。你的,副大隊長?!碧偬锔吲d地揮揮手,把東洋刀遞給艾思杰,“快快地去!”
艾思杰化裝成商人模樣,騎一匹高頭大馬,帶著大洋,把東洋刀和機槍包好放在馬馱子里,朝云霧山而去。
卻說華仁俊正與幾個弟兄喝酒,忽傳艾思杰來了,不覺有點意外。前幾日冒著被鬼子包餃子的風險,以棋勝鬼子,主要是看在同門師兄的情分上,不然,艾思杰這漢奸被剁去一指,也是應得的懲罰,根本沒指望大洋和機槍。想不到,艾思杰倒言出必行。
華仁俊于是出洞相迎。艾思杰剛拿出大洋和機槍,華仁俊馬上笑瞇了眼,特別是那挺機槍,油黑發(fā)亮,著實讓華仁俊愛不釋手。
艾思杰把東洋刀從布袋里抽出來,說:“師弟,這把東洋刀,是藤田送給你的。他說你的棋藝出類拔萃,十分敬佩?!?/p>
華仁俊瞧瞧東洋刀,說:“這是我的戰(zhàn)利品,可惜我不會用刀。二當家,大哥我送給你了?!蹦莻€曾與日本黃臉漢子動手的絡腮胡跑來,歡天喜地接過了東洋刀。華仁俊作了請的姿勢,說:“師哥,你來得正好,我們在喝酒,一起喝幾杯?!?/p>
艾思杰看到華仁俊的態(tài)度比上次好多了,暗暗高興。酒過三巡,艾思杰醉眼微瞇,告訴華仁俊,藤田贈刀,是希望華仁俊帶著隊伍投奔藤田,如果華仁俊歸順皇軍,則就任大隊長一職。
華仁俊眼一瞪,問:“你是替藤田當說客來的?”
“師弟投靠皇軍,有槍,有錢,有吃,有喝,比當土匪強多了?!卑冀苄Φ?。
華仁俊怒道:“老子沒吃喝了,就去劫漢奸的;沒彈藥了,就去偷鬼子的。給鬼子當槍使?艾思杰,我沒你那么狼心狗肺!”
艾思杰聽了,不再說話,吱吱地喝著悶酒。
住了幾日,艾思杰見華仁俊不歡迎自己,便跨上馬,一溜煙地回江陰縣城了。見了藤田,艾思杰裝出興奮的樣子,說華仁俊在他的勸說下有了一點轉變,假以時日,華仁俊就會同意收編。藤田聽了非常高興。艾思杰拍拍胸脯,表示再送華仁俊幾把三八大蓋,送點子彈,華仁俊會更動心。藤田希望艾思杰盡快收編華仁俊,也同意送點槍和子彈。
過了半月,艾思杰又帶著一箱三八大蓋和一箱子彈,去了云霧山。華仁俊收下了槍和子彈,不再罵艾思杰,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表示要說服手下弟兄們歸順皇軍,不過需要一段時間,希望艾思杰在皇軍面前多多美言幾句。艾思杰眉開眼笑。
轉眼大半年過去,艾思杰根據藤田的命令,再次來到云霧山。想不到,不用多費口舌,華仁俊對艾思杰百依百順了,并主動提出去江陰拜見藤田。
艾思杰笑道:“去縣城見見世面,比這山洞強多了。”
華仁俊連連點頭,說:“這次拜見藤田,還想與藤田對弈一局。師哥,藤田的棋藝,比你強多了。這亂世之中,難得遇到高手,我得過過棋癮了。”
艾思杰帶著華仁俊去見藤田。華仁俊主動向藤田說起了云霧山土匪改編一事。藤田十分高興,把改編后的駐地與軍需物資,都做了具體安排。然后,應華仁俊之邀,兩人開始下棋。藤田帶有幾分炫耀地拿出了他珍藏的中國云子。云子質地細膩如玉,色澤晶瑩柔和,堅而不脆,沉而不滑,在元、明、清三代深受名士高僧的喜愛,也是敬獻皇室的上乘貢品。
華仁俊恭維了幾句,眼睛卻盯著棋盒,忽然問:“巖本薰是閣下什么人?”巖本薰,正是這棋盒上陰刻的文字。
藤田聞言一驚,抬起頭來,恭恭敬敬答道:“正是我的恩師。我能得到三段段位,多虧恩師巖本薰教誨。來華之前,恩師送我這盒云子,囑我軍務之外,不忘研習,多與華人高手對弈,提高棋藝?!?/p>
華仁俊喝了一口清茶,闊大的嘴巴發(fā)出嘖嘖之聲,細眼一瞇,說:“我十二歲流浪江湖,十五歲那年,到過北平,曾與段祺瑞的棋客、圍棋神童吳清源交手。吳清源雖小我一歲,棋力卻比我更勝一籌。下了兩盤,我都以三目告負。二六年夏天,日本棋手巖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來中國游歷,與吳清源對局,我曾與眾多棋手圍觀。巖本薰先生讓三子下了兩局全輸,讓二子贏吳清源二目。因此,巖本薰先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一年多時間,我曾反復研究這三盤對局,悟得不少棋理。”
藤田聽了,滿臉驚訝和驚喜。藤田服役的前一年,吳清源參加東京時事新聞社發(fā)起的棋賽。比賽采取單淘汰制,吳清源連戰(zhàn)皆捷,十八名棋手都敗在他手下。時事新聞社連續(xù)刊登他的對局約半年多,聲威引起了日本棋界的注目,巖本薰曾以吳清源來激勵藤田。眼前的華仁俊,少年時代與吳清源交過手,難怪高深莫測,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藤田這次又敗了,但敗得心服口服。他拍拍華仁俊的肩膀,笑道:“你的,快快地改編,一起為大東亞共榮的努力。戰(zhàn)斗空隙,我的,與你較量圍棋,大大的好!”
艾思杰恭維道:“師弟跟著太君,一定能榮華富貴?!比A仁俊大笑:“全仰仗太君了!”
收了棋子,華仁俊與藤田具體商量了駐地問題。藤田希望華仁俊駐在龍?zhí)洞?,如果新四軍騷擾江陰,必經過龍?zhí)洞?,這里距江陰不遠,是拱衛(wèi)江陰的戰(zhàn)略要地。華仁俊表示同意,并希望那天藤田能到場講幾句話鼓舞人心,藤田也答應了。
四
幾天后,華仁俊帶著云霧山土匪進駐龍?zhí)洞濉?/p>
藤田派艾思杰聯絡后,帶著一小隊日本兵和吳順時大隊皇協軍,來到龍?zhí)洞?,對華仁俊進行收編。還沒有進村口,突然響起密集的槍聲,藤田大驚,瞪了艾思杰一眼,氣急敗壞地組織反擊。
一陣手榴彈爆炸之后,藤田外圍的日本兵退了下來。被分割的皇協軍,抵抗了一會兒,大部分投降了,只有吳順時帶著十幾個皇協軍退到了藤田身邊。
藤田舉著望遠鏡,東張西望,發(fā)現這次包圍他們的新四軍足有一個營。對面的巖石后邊,舉槍射擊的那個闊嘴細眼,正是華仁俊。想不到艾思杰收編的華仁俊和土匪,統統投靠了新四軍!藤田憤怒至極,舉起東洋刀,朝艾思杰劈去:“你的,死啦死啦的!”
藤田的東洋刀剛舉過頭頂,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尖厲的呼哨聲倏地而至,一道白光,一道黑光,重錘一樣砸在他的雙手上,東洋刀再也握不住,“咣當”掉在地上。
藤田疼得慘叫不止,只見右手一枚黑棋子,左手一枚白棋子,已入骨半寸,鮮血噴涌而出。六十米開外,能將棋子當暗器射來,這功力也太嚇人了,華仁俊不僅是圍棋高手,也是暗器高手!
華仁俊大叫:“艾思杰,看在一起學棋的情分上,我再救你一次!投降吧,不要為鬼子賣命了!”
艾思杰正防著藤田刀劈自己,忽見兩枚棋子嵌在藤田手骨上,震落了東洋刀,心中頓時涌起感激之情,戰(zhàn)亂之中,華仁俊仍不忘師兄弟情義。
華仁俊帶著云霧山的弟兄,同新四軍一起沖上來,很快制服了頑抗的日本兵和皇協軍,藤田大佐、吳順時、艾思杰等,都成了俘虜。
華仁俊對藤田和艾思杰說:“你們一個是我?guī)熜?,一個是我敬重的圍棋高手,我真心希望你們投誠。”
藤田瞧著華仁俊,眼里火焰熊熊,恨道:“我待你大大的好,你的,投靠新四軍,良心大大的壞了?!?/p>
華仁俊譏諷道:“你們日本鬼子侵犯中華,其罪當誅!新四軍收編我,打日本鬼子,我當然要參加新四軍!不念你是我棋友,我早就一槍崩了你?!?/p>
艾思杰微微一笑,站在吳順時后邊,斜眼看著華仁俊。
后來,華仁俊被新四軍任命為云霧山抗日游擊隊大隊長,軍區(qū)司令親自來給華仁俊授旗,并指著隨行的身著新四軍軍服的魁梧漢子,說:“經軍區(qū)黨委研究,任命艾思杰為云霧山游擊大隊政委!”
華仁俊一聽政委與師兄同名,扭頭一看,發(fā)現不是別人,正是師兄艾思杰,不禁愣住了。難怪前來與他商談收編的新四軍參謀對云霧山的情況那樣熟悉,原來是艾思杰提供的情報。
艾思杰擂了華仁俊一拳,笑道:“首長安排我不再做地下工作,來給你當政委,我非常高興。我們師兄弟,終于又走到一起了!”
華仁俊笑呵呵地說:“謝謝師兄暗里相助,幫我走了一步好棋!”
選自《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