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文秋
一
2000年9月,為準備一次專題攝影展,我只身穿越巴丹吉林沙漠。9日,抵達內蒙古阿拉善右旗。我置辦了部分物品,并在牧民家買了一匹駱駝。駱駝很高大,想騎上去還真不容易。駝主吆喝了一聲,駱駝立即前腿跪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騎上去,坐在特殊的鞍韉上,用手和腳進行指揮。這頭駱駝名叫布魯格,極通人性,已走了上萬公里,從未出過事。
15日,布魯格馱著我去往500里之外的額濟納旗,中間將縱穿整個巴丹吉林沙漠,然后與接應的人一起返回甘肅酒泉,結束此次探險。
起先的一個星期,主要行進在沙漠與草原的接合部。沿途目睹以前成片的農田、牧場、村舍淪為半沙漠,我心痛不已,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促使我忘我地拍攝起來。布魯格十分溫馴,一切以我的號令為準。
23日,我們進入巴丹吉林沙漠腹地。一座座高大的沙丘結成鏈狀,縱橫交錯,分不清方向。沙子流動性很強,根本爬不上去,只能走S形路線。布魯格的蹄子分成兩瓣,下面的肉墊寬大而厚實,走在松散的沙子上如履硬地。
即使盡量節(jié)約,僅能盛120公斤水的鋁制水箱還是干了。我計劃到瑪尼通格再加水。那是一個孤立于浩瀚沙海中的小村落,地勢較低,有一眼寶貴的甜水井,一千年來不曾干過。如果喝足水,布魯格可以一個星期不用喝水??伤鼜奈春茸氵^,它的駝峰已不再豎挺,我的嗓子也早冒煙了,必須盡快趕到瑪尼通格!
布魯格悟性很強,邁開大步向前疾行,我手握經(jīng)緯儀不住地調整方向。謝天謝地,兩天后,我們終于看到了瑪尼通格,布魯格熟悉路線,狂奔而去……
二
進了村,我立刻傻了眼,村里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走到井臺邊一看,下面已不見一滴水。我不知道,就在半個月前,由于這一地區(qū)地下水位不可逆轉地持續(xù)走低,水井徹底干了。全村上百口人已經(jīng)悉數(shù)遷到了沙漠外。人類又喪失了一塊可以與沙漠抗爭的陣地!我們毫無防備,成了最直接的犧牲品……
我真是欲哭無淚。在沙漠中,沒有比斷水更令人恐怖的事了。一個人可以10天不吃飯,可3天不喝水必死無疑啊!我們離最近的水源怕有幾百里!我拿出無線對講機聲嘶力竭地呼叫救援,因距離太遠,誰也聽不見。
我們只能全力往沙漠外趕。又熬了一天,我已渴得天旋地轉。聽說人渴極了可以喝自己的尿,我試了試,實在無法下咽。平時的尿也許還能湊合,可此時我的尿已是高度濃縮,顏色暗黃,氣味刺鼻。
求生的本能使我突生惡念:何不把布魯格殺了,喝它的血總比喝尿強吧?我取出槍幾次對準了布魯格,可我實在下不去手??!
三
我們繼續(xù)趕路。為了減輕布魯格的負擔,我把多余的東西都扔了,包括那支沉甸甸的槍。
那天上午10點多,迷迷糊糊的我覺得布魯格的腳步明顯加快,不禁為之一振。莫非前面有水源?往前一看,并沒有任何潮濕的跡象。向后望去,我打了一個激靈,十幾匹西北野狼正窮兇極惡地追過來!它們面目猙獰,骨瘦如柴,估計也是多日沒喝到一口水,吃到一口肉了!相距不過七八十米,如果被它們攆上,結果可想而知。沙漠中的西北野狼以兇悍、殘忍著稱,它們可以把上百人的駝隊盡數(shù)咬死、吃光,拋骨大漠,它們已完全適應了干燥地區(qū)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耐力很強。
布魯格全力狂奔起來,與野狼展開了長跑比賽。大漠上騰起一道沖天的煙塵。
十幾里跑下來,群狼被甩出200多米。我偷眼往后看,只見一匹狼支撐不住,猝然栽倒,其余的狼急不可耐地撲上去,幾下就把它撕開,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它們墊了墊肚子,不再前心貼后背,速度明顯快了。
干渴至極的我感到生命之泉正迅速蒸發(fā),劇烈的顛簸使我屁股欲裂,神思恍惚……布魯格的干渴程度絕不亞于我,它的肚皮和駝峰已十分干癟,在多日沒有任何補給的情況下全力狂奔,它在挑戰(zhàn)自身的極限!
四
不斷有狼倒下,被同類分食……這場驚天動地的大追逐持續(xù)了5個多小時,跑了有二三百里。最后,只剩下3匹大狼還跟在后面,想把它們全累垮絕非易事。它們幾個無疑是體格最好,吃肉、喝血最多的。它們眼珠發(fā)紅光,已經(jīng)完全發(fā)瘋了。
布魯格實在太累了,它突然前腿抽筋,一下子跪了下去!我當即被甩出幾米遠,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嘴啃沙”,3匹狼已追到屁股后面。
我剛爬起來,兩匹狼已從兩側一齊向布魯格猛撲上去!布魯格前腿的肌肉很可能已撕裂了,根本無法站起。一匹惡狼怪嘯著直取它的咽喉。孰料布魯格甩開柔韌而粗糙的長脖頸,猛地向它當頭撞過去,那狼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滾出一溜兒跟頭,在地上抽起了風。
另一匹狼驚恐地避開,轉而咬向布魯格的下腹部。那兒非常柔軟,布魯格的長脖子也無濟于事,它只要撲上去狠狠地來上一大口,扯出腸子,問題就算解決了。
布魯格的前腿不能動了,但后腿仍如平時那般靈活,彈性十足,在狼即將得手的瞬間,布魯格的右后腿陡然彈出,正中它的腦殼。那狼頭骨破裂,鮮血四濺,瞬間咽了氣。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觀陣的最后一匹狼氣勢洶洶地向我沖來!我也豁出去了,大步向它迎頭沖去。我伸出雙手卡住它的咽喉,同時用手臂頂住它的兩只前爪。我們在地上翻滾著,搞得沙塵亂飛。我掐得它直翻白眼,但我手指松軟,怎么也掐不死它,可求生欲讓我不得不拼命地用力。
“布魯格!”我嘶啞的嗓子怪叫著,布魯格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因為脫水和體力過于透支,布魯格已停止了呼吸!我扔掉手中的死狼,抱住布魯格的頭,痛不欲生……
布魯格舍生忘死,把我?guī)У搅税偷ぜ稚衬吘墸啻藘衫锫繁阌幸粋€小村莊,我終于又回到了人間。
幾天后,我請人在原地埋葬了布魯格,并用枯胡楊、石頭砌了個小墳。我打算每年9月27日都要去一趟那個小村落,把幾桶礦泉水灑在布魯格的墳上。如果我能夠,我真想引來一條洶涌的河流把周圍整個沙漠都變成綠洲。只有那樣,布魯格在地下才能安息??!
選自《大河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