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華

花朵喜歡的東西很多，比如喜歡村里小河灣的黑泥，用這泥捏成小人小狗。

花朵喜歡把洋槐花掛在耳朵上，充當大耳環(huán)。

花朵還喜歡拿柳條兒編草帽，戴在頭上充解放軍。

花朵最喜歡的是看書，把家里犄角旮旯的書翻騰出來，甭管有封面沒封面，甭管無頭還是無尾，拿來就看，看懂看不懂的，就是胡亂看，常常看得摘不下眼。

不過最近花朵很煩，煩弟弟妹妹，煩老師同學(xué)，陰天下雨煩，陽光燦爛也煩，當然她最煩的是自己，煩自己亂喜歡人，是不是不自重？要知道，女人要自尊自重自愛，這可是她的座右銘，她一見到這句話，就喜歡上了，接著就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這樣的自己，很奇怪，不是嗎？

花朵原本以為自己喜歡的是舒杰，一個借讀生，一個長得很帥的借讀生。

據(jù)說他是城里的孩子，父母嫌他學(xué)習(xí)不努力，成績不好，在他考高中的前一年，攆他回老家，讓他上老家的學(xué)校，讓老家的老師管管他，讓老家的孩子影響影響他。

花朵糊弄著弟弟妹妹好歹把屋子里的玉米收拾好，他們兩人睡下后，她拿出跟同學(xué)借的一本小畫書《外星人》，趴在家里唯一的一張桌子上看。說是桌子，就是父親用四根木頭撐一木板面做成的。湊在小煤油燈下，正看得入迷，聽到下了晚自習(xí)的父母進了院門。

只聽母親笑著說，可不是開玩笑，趕緊把你的喇叭褲挽起來，小心沾上雞糞。

花朵趕緊跑到屋門邊打開門，一陣風(fēng)吹得煤油燈的火苗差點熄滅。她急忙用手罩住，抬頭看見屋里多了一個陌生人，個子比她高了一頭，長長的頭發(fā)遮到脖子，再低頭看他的褲子，褲腳比他的腰都寬大，看不到腳在哪兒，膝蓋以上卻緊貼在腿上，又是乳白色，在她家的屋地上走動，就像兩把掃地笤帚，怪不得母親提醒他。那人用手摸一下遮蓋住額頭的劉海，沖花朵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自來熟地隨便拿起桌子上的小畫書，看什么呢？小妹妹。

花朵吃驚不小，臉上一陣發(fā)熱，好帥的大哥。這才聽到母親說這是他們班的學(xué)生，來借讀的，以后每天晚上下了晚自習(xí)來家補課。

花朵心里不由埋怨，家里這么忙，又來個添亂的。

母親催著她去里屋睡覺，花朵拿著小畫書離開桌子，他們?nèi)艘言谟懻撈饠?shù)學(xué)問題，花朵不由有些嫉妒這個長得很帥的人，唉，真心話，父母對花朵在學(xué)習(xí)上真不如對他們的學(xué)生上心。

從這晚開始，這個叫舒杰的同學(xué)幾乎天天晚上來花朵家補課。花朵覺得這個學(xué)習(xí)認真脾氣又好長得也帥的大男孩，自己是喜歡上了。喜歡了那就應(yīng)該喜歡到底，一直長大了也喜歡的?？梢粡垙臄?shù)學(xué)課本里掉出的紙條，讓她猶豫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花朵同前鄰擠桌子，一開始是鬧著玩。

喂，小辣椒，你爸爸好有意思。

“咚”花朵往前一挪桌子，大鸚鵡，你說什么呢？

“吱”桌子又移回來了，我說你爸很有意思，我在院子里唱《康定情歌》，他竟說我唱黃色小調(diào)，把我叫辦公室里好一頓訓(xùn)。

花朵用肚子頂著課桌往前移，哈哈，聽你在胡說，唱黃色小調(diào)被訓(xùn)，活該。

隨著“吱”的一聲桌子向前，“吱”的一聲桌子又向了后，兩人真有些惱了，擠動越來越大，讓剛進屋的數(shù)學(xué)老師看見了，冷著臉說誰擠過誰猛擠，有人真不知護著哪條筋?；ǘ湟宦牃鈶嵉媚樛t，“咣”地一下把桌子往前一推，前桌同學(xué)張英武回頭翻白眼，沒有了動靜。

花朵知道數(shù)學(xué)老師是在暗諷她，她母親教學(xué)成績比他好，沒處撒氣，只好拿同父母一個學(xué)校的她撒氣了?；ǘ涞拖骂^不愿看老師的臉，聽講卻很認真，就像母親說的，老師沒有捂住誰的耳朵，聽課認真不認真是個人的事。你不是說三道四嗎？我偏偏好好學(xué)習(xí)，不能讓人小看了，不能給父母丟臉，唉！歹命啊，父母是老師，還在一個學(xué)校，真是麻煩。

打開數(shù)學(xué)課本，從里面掉出了張紙條，是從一張復(fù)習(xí)題卷子上匆匆忙忙撕下的，撕的邊很不齊整，好像讓小貓用爪子撓了，上面寫著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交個朋友好嗎？既沒署名也沒寫日期，害得花朵心亂撲騰。

一下課，假裝去廁所，跑到學(xué)校前面一個荷花池塘邊，躲在一大叢棉槐棵后面，拿出那張紙條仔細地看。有力的筆跡，一看就是出自男孩的手，左看右看，好一手漂亮的字，猜測著到底是誰的筆跡？又是誰會寫這樣的紙條？喜慌慌的心猶如有個小兔子。是班里的同學(xué)嗎？難道是黑黑的體育委員，平時花朵覺得他看她的眼光好像與別人不一樣。也許是有人鬧著玩的，若是認真了，到時不是很沒面子？

這天晚飯后，難得兄妹三人一起圍坐在桌旁寫作業(yè)。沒有凳子，妹妹就站著寫。哇！這題這么難。弟弟拿起桌上一張黑黃的紙在看，家里買不起白紙，只好買黑黃色的劣質(zhì)紙，平時還舍不得用，他們是用石板的。這定是那借讀生用來當草稿紙算題的，花朵湊前一看，一堆阿拉伯數(shù)字，不知是啥東西，在左上角有幾個字，她一下子睜大眼，想起夾在數(shù)學(xué)書里的字條，筆跡好像，難道是那家伙？那家伙喜歡自己？

這天晚上，花朵一直等著父母回家，等著那帥哥。舒杰見到花朵，像平時一樣很自然地打著招呼，小花朵，還沒睡？用手扯扯她的兩條小辮。花朵小臉漲得紅紅的，兩眼瞪著他，你、你……結(jié)巴著不知說什么好。

我什么？花朵看著舒杰一臉的笑，逗她像逗小狗小貓，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言行會讓十三歲的花朵怎樣一通胡思亂想。

很快花朵就發(fā)現(xiàn)給她寫紙條的不是舒杰。

這天放學(xué)后，花朵值完日，鎖上教室門，背起書包往回走。一個人從后面喊住了她，花朵，等一下?；ǘ浠仡^一看，是文藝委員張英武，兩個人擠桌子擠得激烈，過后接著就和好了?；ǘ湫χf，張英武，你還沒走？他左右看了看，走近花朵說，我給你的紙條看到了嗎？我喜歡你，想跟你做朋友。

花朵望著低頭像背課文一樣說完這些話的張英武，感覺有些蒙，原來那紙條是你寫的。喘了一口氣，花朵馬上翻了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寫這樣的紙條，誰理你?；ǘ溆X得這時不翻臉，真真是做了對不起舒杰的事。

張英武還纏著她，我今天特意留下來就是向你問清楚，同意不同意？花朵打掉張英武扯著她書包帶子的手，不行的。說罷，匆匆地跑向正從廁所走出的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好奇地問花朵那不是張英武嗎？剛才你們在說什么？沒什么啦，他就問了問老師布置的什么作業(yè)。是嗎？女同學(xué)懷疑地問。

花朵趕緊撇清，誰不知，他們班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平時幾乎不說話，就是同桌，也是在桌子中間劃一條“三八線”，擺明了井水不犯河水。若是老師讓一個男同學(xué)喊一個女同學(xué)有事，那男同學(xué)寧愿在黑板上寫某某老師找，也不直接同女同學(xué)說。要是發(fā)現(xiàn)一個男同學(xué)同一個女同學(xué)單獨說話，不管什么理由，就像犯了滔天大罪，不出幾天，謠言滿天飛，什么他倆相好，他同她是一對等等。誰也不同他們玩了，被說的人心理壓力大，嚇得再不敢同那人說半句話?？吹脚瑢W(xué)懷疑的目光，花朵打死不承認與文藝委員有任何關(guān)系。

花朵把家里舒杰用過的那張演算紙收起來，連同那張紙條，一塊放在鉛筆盒里，上面用爺爺給的煙殼紙遮起來，晚上躺在被窩里，等家里所有人都睡了，她爬起來點上燈，看這兩張紙，越看越像是一個人寫的。她覺得對舒杰的喜歡，就如那絲瓜開的謊花，明知是謊花，也開得歡喜。

張英武在家是小霸王，上面有四個姐姐，就他自己是男孩，嬌慣的不得了，自以為長得不賴，學(xué)習(xí)還行，花朵竟不理他，他生氣了，搞起了小動作，比如把她的作業(yè)本藏起來，讓她找不到，往她的書包里放小蟲子，往她的凳子上吐唾沫，從后面扯她的頭發(fā)。班里同學(xué)起哄，花朵氣怒著臉，咬著牙不吭聲。

這事不知怎么傳到校長耳朵里，說他們談戀愛，竟把他們叫到校長室里，好一頓苦口婆心地連勸帶嚇唬。最后，校長竟說出開除的話，花朵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更替張英武擔(dān)心，看在她父母都是老師的份上，學(xué)校不至于開除她，有可能開除張英武。她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這事告訴父母。

花朵一個下午坐在那兒，沒挪窩。放了學(xué)等同學(xué)們都走了，才回家。

快吃飯的時候，母親問有什么人來家里了嗎？

沒有人啊。

母親又問了一遍，都說沒有。

父親問有什么事嗎？母親說沒什么事，隨便問問。

花朵看到母親拿起一旁的鐵簸箕，到灶膛里掏出些灰，那灰還帶著火星，一路冒著煙被倒進了茅坑。

下了晚自習(xí)，母親把花朵喊進里屋，拿出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教花朵怎樣用這些東西。還說女孩到了一定年齡來月經(jīng)是很正常的，不用擔(dān)心害怕。注意不要喝涼水，不要吃辣椒。母親又說，你喜歡你班里的文藝委員嗎？

花朵嚇了一跳，你都知道了？

老校長同我說了。

你不罵我打我？

我干嘛打你罵你。

同學(xué)們都說那是早戀。

母親嘆了口氣，這算哪門子的早戀。

花朵再次確定母親真的不會罵她，這才有了心情說話，說張英武總是發(fā)壞，其實他也不是大壞蛋，放她包里的蟲子都是花朵不怕的，扯她的頭發(fā)也沒扯痛，藏起的作業(yè)本最后總是讓她找到。

母親說請那個叫張英武的男孩子來咱家，我同他談?wù)劇?/p>

母親老師親自出馬，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得張英武心服口服，答應(yīng)認真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后還覺兩人合適再說也晚不了。又捎信把張英武最敬佩的大姐請學(xué)校去，說了說這事。

這就是花朵的早戀。

這其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是有一天花朵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是個女的，與母親差不多年紀，母親說那人是父親的同學(xué)?；ǘ湟灰娔侨司筒幌矚g，長著一雙笑眼，在她看來就是一雙色眼，尤其是看父親的時候，讓一旁的花朵渾身不自在，好像衣服里鉆進了跳蚤。轉(zhuǎn)頭看父親，他竟是喜歡的，花朵能感覺出來?；ǘ浔粐樦?，這不是真的，這不是從小寵著她慣著她的父親?；ǘ渑艿搅硪婚g屋里，母親正在做飯，吆喝花朵，把你弟弟妹妹都帶出去，在這礙事?；ǘ淅麄?，不停地繞著父親打轉(zhuǎn)，一會兒讓妹妹說要喝水，一會兒讓弟弟說要睡覺，故意不讓父親與那人說話，看著那雙笑眼，花朵希望這人快滾蛋，再也不要來她家，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她也再不像以前那樣喜歡父親了。

打那以后，花朵連舒杰也不喜歡了，發(fā)誓誰也不喜歡了，是不屑喜歡。

舒杰一去她家，她早早去另一間屋，就是碰了面，也是嘟著嘴，不說話，舒杰說她的嘴上都能掛香油瓶。至于張英武，讓老師調(diào)到別的班，遠遠看到他，花朵早早繞道走。父親是天天見的，花朵也擺臉色給他看，不時朝著父親翻白眼，翻的眼睛直抽筋，眼皮跳個不停。讓花朵舅舅看到了，訓(xùn)斥花朵，看你能耐了，還給你爸爸甩臉子。父親為花朵辯護，沒有的事，她是和我鬧著玩。

花朵怎么會知道，當喜歡像一只鴿子落在身上時，會舍不得趕走。

花朵自個也想不到，她會喜歡馬老師。

花朵班里一個同學(xué)同馬老師一個村，他說前幾天不是下了場大雨嗎？就是那天黑馬老師騎車回家，在拐彎的時候躲一輛迎面過來的拖拉機，自己倒了車子摔進溝里了。

花朵同班里的同學(xué)去看馬老師，他已經(jīng)出院，在家休養(yǎng)?；ǘ淇吹今R老師右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躺在炕上，屋里暗暗的，馬老師因長期吸煙黃瘦的臉上更顯黃瘦，只是一雙有神的眼睛依然溫暖明亮?；ǘ湟豢吹今R老師，禁不住哭了，感覺心里很軟的地方，仿佛被人用力按了一下，說不清什么滋味，當時就想，要是因為馬老師摔壞了腿，躺在炕上起不來，他老婆不要他的話，她就嫁給他，照顧他。三十來歲的馬老師，留著分頭，兩只溫和的眼睛，讓人一見如故，感覺他很善良。他就像個磁場，不自覺吸引著他人愿意同他交談。馬老師教語文，課講得有聲有色。作文課上常拿花朵的作文當范文在班上讀，表揚她作文寫得好。他還主張學(xué)生多讀課外書，來開闊眼界?；ǘ溆浀靡淮握n間操沒去上，躲在教室里看小說，讓從門口經(jīng)過的父親看到了，沒收了去。

回家父女倆大吵一架，父親氣得不輕，說我還沒碰到你這樣的學(xué)生，看小說說你兩句還頂嘴。

花朵也很火，我也沒碰上你這樣的老師，我是課間看小說，又沒影響學(xué)習(xí)，還是馬老師讓看的，你為什么沒收了去？最后是馬老師親自跑去找父親說和，才把小說拿回來的。望著可憐的馬老師，花朵只能和同學(xué)們一樣，讓老師好好養(yǎng)傷，等著他盡快回學(xué)校給他們上課。

花朵喜歡馬老師的時候，還喜歡一塊長大的香香。

幾天了，天空就像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不是飄過幾片烏云，就是刮起一陣大風(fēng)，連偶爾露臉的太陽都顯得有氣無力，教人感到沮喪。這天下午，天空開始飄起毛毛細雨，眼看著雨勢非但沒有減緩的跡象，反而變本加厲地化為一場滂沱大雨，挾帶著狂風(fēng)和雷電拍擊著透明的玻璃窗，發(fā)出恐怖的聲音?；ǘ浒杨~頭頂在玻璃上，無意識地看著大雨傾盆而下，一道耀眼的閃電接著一聲振耳的響雷，天像被撕破了一個口子。

花朵看著一個空位，那個座位上的女孩不會再來了。

花朵知道香香家里窮，母親有慢性氣管炎，每天只顧著張口氣喘，什么活也干不了，里里外外只有父親一個，忙不過來，她下學(xué)幫忙父親，供弟弟上學(xué)，據(jù)香香自己說，女孩子反正早晚得嫁人，去婆家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用不著那些X、Y。

花朵不相信這些。

她們一塊上學(xué)，一塊放學(xué)，割草一塊割，弟弟妹妹一塊帶，就連在學(xué)校里，也是玩兒在一塊，喜歡摟著脖子抱著腰，自然是花朵摟香香的脖子，香香抱花朵的腰。一次，她們這樣如連體嬰般一塊去廁所，讓花朵的父親看見了，一頓訓(xùn)斥，大庭廣眾之下?lián)ПП?，成何體統(tǒng)。她們這才知道，兩個女孩子摟脖抱腰是不成體統(tǒng)的。

香香說過她才不甘心只在家里種地，她想上大學(xué)，她想去城里。

香香比花朵大兩歲，身體已開始發(fā)育，同麥子一個顏色的皮膚，細膩嫩滑，彎彎的眉毛，像貼著兩片柳葉。看上去一臉正氣，白凈文雅的英語老師竟借指點香香學(xué)習(xí)的機會，從后面身子緊緊貼在她的背上，嚇得她大氣不敢出，只能臉白白地低著。她坐在最后一排，沒有哪個人發(fā)現(xiàn)這事，她也不敢告訴任何人，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是丟人的事。她對花朵說這些，又害怕?lián)倪@樣子會不會懷孕？會不會大肚子？花朵驚呆了，認為這樣會懷孕。那怎么辦？香香是完全失了主意。花朵想了想，出了個主意，你要跳，要摔倒，要打肚子，這樣肚子里的東西就會沒了。她說她聽母親說，村里的仁友媳婦大肚子的時候，隊長不知為啥踹了她肚子一腳，她家人說是小孩子掉了，賴上隊長了，隊長家賠了很多東西和錢。

興許我踹你肚子一腳，就啥事也沒有了。

香香挺起肚子，快踹快踹。

花朵沒有踹，而是用拳頭捶。

過了會兒，香香沒覺得肚子里有什么動靜，兩人松了口氣，大概肚子不會大起來了罷。

花朵答應(yīng)香香替她保守這秘密，她相信這事若是傳出去，香香真得會沒臉見人的，搞不好會出人命。

香香不上學(xué)了，她不知道她人都走了，有些事情還會扯上她。

那是離香香不上學(xué)大約兩個星期前，馬老師讓幾個同學(xué)到黑板上默寫生字。他發(fā)現(xiàn)香香寫字的筆畫和順序都不對，為了糾正她的寫字方法，在課外活動時，把她叫到辦公室，手把手教她如何正確的握筆和寫字。

這事讓從窗外經(jīng)過的英語老師和幾個女生看到了，只聽幾個人小聲的嘰嘰喳喳，捂住嘴巴發(fā)出低低的嘻嘻笑聲，鬧著玩地說“流氓”。從此，學(xué)校里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不時朝馬老師指指點點，加上有人有心地唯恐天下不亂，“馬老師是流氓老師”不只在學(xué)校也在社會上傳開了，由最初的老師摸女學(xué)生的手，到摸女學(xué)生的腰……越傳越難聽，而馬老師還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放學(xué)晚了點，花朵趕回家，一進門就看到妹妹一個人抱著書包坐在院子里。院門的大鐵勾子鑰匙塞在墻縫里，孩子們就是個矮也能摸到。打開院門，屋門的鎖卻很高，有鑰匙也摸不到鎖，花朵拉起妹妹，拍拍她身上的土，看到她身邊有好多小磚頭，隨口問她在干嗎？她說肚子餓了，去奶奶家要塊窩頭吃，奶奶沒給，說沒飯了，就回來摸磚頭，把它們想成一個個卷子，摸著摸著就不覺那么餓了。

花朵走到屋里，先去摸了個窩窩頭，用力掰下塊給妹妹，讓她先吃著，啥也不做，先做飯。父母去鄉(xiāng)里開會，還沒回來?；ǘ溥@才聽到豬圈里的豬正嗷嗷叫得夠響，看來也餓急了眼。

做好飯，花朵又出去摟樹葉子。家里的糧食不夠吃的，柴草也不夠燒的?；ǘ涑＠迷缤沓鋈ナ靶淙~子添補些燒柴。傍晚去摟樹葉的人多，摟不了多少。早上嫌冷，摟樹葉的人少，可多摟些。地上一層白白的霜，晶瑩瑩的好看，拿條帚把落葉掃成堆，用手捧到筐子里，沾在手上的霜冰得人鉆心地疼。回家一進門就聽母親對父親說“開始清退民辦教師了?！薄拔抑溃缇陀袀餮粤??！薄安粫性郯桑俊蹦赣H擔(dān)心地說?！胺判模憬痰膶W(xué)生都考全縣第一，清退我也不會清退你?！备赣H笑著說。

聽著父母交談，花朵擔(dān)心著馬老師會不會被清退，父親說很有可能清退他，他的腿還沒好利落，現(xiàn)在上課還瘸著個腿，再就是馬老師課講得不錯，人更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好，有些震不住學(xué)生。

真讓父親說中了，過了不幾天，當了民辦教師20多年的馬老師，用他那輛破自行車馱著小卷鋪蓋，告別了學(xué)生。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大學(xué)，這是馬老師的臨別贈言。同學(xué)老師送馬老師到學(xué)校門口，怎么會這樣呢？目送著馬老師，花朵和幾個女學(xué)生當時就哭了。

兩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被秋風(fēng)刮得“咕呱呱”地響。

好多年后，花朵想著那些年的喜歡，如一朵好看的花，落在水里，隨水不知去了哪里。就如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喜歡馬老師，又連那個舒杰也不喜歡了，那個張英武，再見的話，估計走個對面大概也認不出了吧。

至于香香，在她十八歲給她哥換親后，花朵再也沒見過她，一點兒聯(lián)系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