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寫作者的驕傲還是驕傲
寫作者的驕傲還是驕傲,只有自卑者終成大器。在寫作這件事上只有你的自卑是值得一提的,它給你動力,讓你知道天高地厚。寫作是道,知恥近乎勇。
寫詩比寫小說強,寫小說比寫劇本強,寫電影劇本比電視劇劇本強,如此排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的問題是,為什么不能把它們當成最有潛力的事情做?知道差勁你還干,那就不可原諒。無論如何你都得全力以赴不是嗎?
姿態(tài)和立場一樣,操作中有其實際效果,進可攻退可守,就像外在于我們的鐵,既可作為盔甲也可作為武器。對弱者而言提供了一種保護,面對強敵就是槍矛。因此姿態(tài)之類總是對立的、分明的,富于戰(zhàn)斗意味。
我并非完全不贊成寫作中的姿態(tài)。當它為弱者所用,就是好的。甚至我也很欣賞圈子的氛圍,互相支持、取暖以至激勵。但當姿態(tài)變成進攻或取而代之的欲望時,它就成了一件壞事。特別是當這種欲望不僅是欲望,并有可能實現(xiàn)的時候,姿態(tài)之惡便暴露無遺。
“諾獎”很好,一個超大的獎,本意應該是褒獎作家激勵寫作,而非為文學樹立標桿(文學的標桿是由作家樹立的)。但竟然會引起我們?nèi)绱藦娏业那榫w;在巨大的聲名前面好像大家都成了傻瓜。
好的文學往往產(chǎn)生于害羞的人、孤獨的性格、憂郁敏感的情緒。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一種鑒別。好的文字或許可以恣意妄為,但好的寫作者周圍多半醞釀著某種特別的氣氛,內(nèi)斂、神秘,甚至于某種略帶性感的誘惑。
我沒有家鄉(xiāng)故土,或者文學上的精神家園,死者和離去的人所空出的位置是我所謂的情感源泉,也是寫作所需要的根據(jù)。
相互敵對的陣營中的戰(zhàn)士是同一種人,運用同樣的武器和殺戮之心作戰(zhàn)。這里沒有超越,只有卑劣的勝利和平庸的失敗。文學事業(yè)在原則上是另一維的。
不要讓你的語言失去靈敏性,所以,要纖弱,不是那種收縮的干枯,而是纖維一般具有彈性的纖弱。探針一般刺入所寫的世界。白描是個陳舊的概念,我說的不是這個。像卡夫卡一樣瘦弱堅韌,或者像海明威一樣清晰透徹。
你千辛萬苦地寫書,如果還有人喜歡,哪怕是高看,也令人高興。作者和真實讀者之間的情誼是很特別的,是我所理解的不多的美好事物之一。
中國沒有藝術(shù)家傳統(tǒng),也沒有作家傳統(tǒng),有的只是文人傳統(tǒng)。獨立、自由、專業(yè)性須從我輩做起,關(guān)鍵是看中年以后。
文人傳統(tǒng)在今天假托不存在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不惜犧牲專業(yè)精神。這里的專業(yè)精神就是指全神貫注地以創(chuàng)新或者創(chuàng)造為己任。
文人以安頓身心、自我救贖為究竟,藝術(shù)家則以毀滅自我的代價尋求存在的意義。這是很大的不同。
閱讀不是訓練。閱讀增加知見,喚起審美的敏感。而訓練只在實際的操作中。操作或?qū)懽髦械拈喿x是不一樣的,能夠了解到同行那個“作”的用心。只是閱讀不僅是紙上談兵,也會幻覺大起,偉大的作品雖說不可企及但也似乎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只有在實際操作中,你才會真的被打回原形,知道路有多長你有多貧乏。唯有全神貫注。
你想寫作嗎?那好。你理解工作的概念嗎?理解作者的概念嗎?理解作品的概念嗎?真的理解嗎?在一個流行才子散文化寫作的傳統(tǒng)里這并不容易。天分、才能、性情、本能、修為等的聒噪取代了某種創(chuàng)造所必須的前提性認識。
寫作首先是手上的活。不是說觀念、知見、修為等不重要,而是,只有通過實際操作的訓練,所有的這些才可能起作用。干活,體力付出也許是寫作過程中粗笨的部分,在一個勞力勞心兩重天的傳統(tǒng)里常令人不屑。我們總是選擇輕靈路線,走高端,高屋建瓴,以為智性活動可以取代單調(diào)的勞作。
不同情緒的詩具有不同的“波長”,有的波長極具穿透力,有的能抵達深遠之地。并不是激烈的東西就長久,也不是長久的東西就尖銳。希望有一種混合、復雜,無以言表的效果。
一個好詩人具備的基本能力我認為有:敏感、專注、悲傷、趨善(對卓越的識別并保持接觸)。才華、知見、立場以及方式方法等則在其次。
很想集中精力寫詩。光想想就很興奮。不是維持,也不是擴大戰(zhàn)果,也非開辟新的疆土。是重臨、重逢。回旋的必要,深入的可能。把階段變成階梯,回歸變成掘進。將一條直路必死的人生變成某種靈魂出竅的旋律。
所見皆是陳腐的自我感動和肉麻的嘩眾取寵。冷靜、溫和與清晰的聲音太少了。
僅僅是語言上的平庸惡趣就使我們距真理有光年之遙。
我們身處一個語言的現(xiàn)實
我們身處一個語言的現(xiàn)實,對詩人而言的確有一個先在的語言前提。對此的拒斥和無條件順從都同樣要命。詩的建設(shè)從對原材料的思考開始,但它不就是原材料的打磨和使用。詩呈現(xiàn)為語言又高于語言材料。
詩的問題不簡單是語言問題,也是人與語言的結(jié)合。人與語言的結(jié)合也不同于人使用語言,而是某種合而為一。沒有對語言的愛談何詩歌?那只是在使用或利用語言。具體的詩人與語言共舞創(chuàng)造出真實之詩歌。
厘清語言不是詩人全部的工作,還有一部分是將自身投入,以創(chuàng)造第三者。而創(chuàng)造出的那個東西既是語言的也是詩人的;既是異己的也是我之精華。
一首詩既攜帶語言的信息也攜帶生命的信息,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而生命總是具體的。語言在觸及以前總是僵死的或未展開的。一段非詩的文字也攜帶二者的信息,但那里面缺少愛,沒有結(jié)合的意愿、美妙和神秘。詩人委身于語言以成就詩歌。
將語言里的生命信息剔除,去掉個性差異就是詩,那也太簡單了。這是在成品之上搗鼓,并不創(chuàng)造新物。沒有意外進入的機械勞作,最多只是某種無傷大雅的游戲。
詩的確和情緒有關(guān),但不是情緒的宣泄,而是情緒的抑制。
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是最佳青春小說。此外,我讀到過的最好的青春小說還有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歐茨的《他們》和朱文的《弟弟的演奏》。
沒有良好的坐標感只憑沖動和天分的寫作值得懷疑,或者說會浪費天賦。所謂的真誠是一個推脫,“自然而然”亦然。重估一切價值應始于寫作的起心動念之前,但有時也會始終伴隨寫作。
自覺的寫作何其難,尤其是在一個推崇才子,盛行散文、隨筆的國度里。再與西式的青春神話合流,終是聰明人在做聰明事,避重就輕,尚未開始就已走到盡頭。
讀到那些能正確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文字總是驚詫不已、心存敬意。表達欲和表現(xiàn)欲一字之差,但區(qū)別明顯。
王小波的迷人之處不僅在于其思考、批判精神,他還是一個平和有趣的人。尖銳與平和的兼容,他是如何做到的?
寫作的人像學者那樣說話比較麻煩,說不好且失其所長,因你沒有那樣的學術(shù)背景。你的背景在那套系統(tǒng)和訓練之外。直接說就完了。自然要保持對語言的敏感,但這和學術(shù)語言是兩碼事。
寫作者學習說話。第一步是說人話,第二步是說自己的話,第三步是讓思想借你的口說話。
你讀了那么多的詩,如果還想寫詩,請忘掉那些佳句吧。
談談詩的“尺寸”。有人的奇思妙想在詞語的尺寸內(nèi)(搭配、對偶等),有人是在意象的尺寸內(nèi)(比喻、象征等),也有人是在敘述和結(jié)構(gòu)的尺寸內(nèi)(事件、創(chuàng)意等)。在每種尺寸上經(jīng)營都能成就不錯的詩歌。我所想象的尺寸是超大的(超越以上三者,一種指向、意欲),但這并不意味長詩或者大詩。
詩歌就是奇思妙想,但可以是大尺寸上的奇思妙想,細部則平淡無奇。
無論你愿意不愿意,多元都是現(xiàn)代詩歌價值生成的背景。某一種方式或者樣式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多元,可謂當今詩歌世界的第一大法。
只有在確定的標準框架下,高下之論才有意義。差異之論不然,它是以破除界限為前提的。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改變,雖然我們往往使用相同的詞語臧否評論詩歌,但所說的已然不同了。時至今日,差異就是價值,差異的強度、力度、頑固度、孤僻度、稀缺度以及誠實度就是價值評判的根據(jù)。
一些詩人在生存的層面上本能地了解這一點,以標新立異為己任。不屑者認為這很功利。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大家都覺得差異的取得很容易,不涉及根本。這正是誤會或者錯誤認知的根源。
一首真正奇怪而又不好的詩是不可能的,除非它并不真的奇怪,只是裝作與眾不同。
人間之物皆無絕對價值,遑論詩歌?不僅沒有絕對價值,更沒有絕對的關(guān)于詩歌的標準。如果有誰出示這類標準不是因為淺見,就是過分執(zhí)迷于自己所在的一隅。人,只有當他作為造物或者生命這回事時能和絕對搭上邊,作為人的所思所想包括所造一概是相對的和微不足道的。
別無選擇在一些人那里是無可選擇。但在自覺的寫作者或者自覺的寫作中,則是可以選擇中的自我認定。
生命并非絕對,但它封閉了絕對。這種絕對有可能轉(zhuǎn)移到詩歌的方式、形式和樣式中,但這里的方式、形式和樣式也是相對的。所以,就寫詩而言,并沒有正確與否的衡量,只有可能性多少的衡量,而且這是因人而異的。
我喜歡有差異。一個詩人和另一個詩人之間,一首詩與另一首之間,不可替代的獨立是價值所在。這種差別的價值在我看來更勝于高下的價值?!巴瑯拥暮谩北容^尷尬。
不在于構(gòu)造一個同一的宏觀世界,而在于很多獨立的小宇宙的共存。如此才可以稱之為偉大。
有人越寫越像自己,而有人越寫越像大家??梢妼懽鞑粌H是一個才能問題,更是堅韌與否的問題。才能是可以被抹掉的,也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起自己的才能的。才大氣短和志大才疏一樣,都是悲劇。
對同時代寫作者的關(guān)注是一種基本的誠實。對異端、異己(異于己)的認可是基本的開明。寫作沒有敵人,只有對手同時也是對話者。你所不屑的東西如果真的那么糟糕和你的寫作根本就構(gòu)不成關(guān)系,更談不上對立關(guān)系。除非是在利益的層面。
就寫作而論,唯我獨尊我很欣賞。但唯我這派獨尊卻是兒戲,鬧著玩的。特別幼稚的是唯我這派獨尊但從不唯“我”(一個個獨立的我)獨尊。
大談詩歌的公理、公式不是好習慣。你可以有個人的固執(zhí)、偏執(zhí),甚至排他,有自己的一套甚至有待推廣尋找市場,但不可假公濟私。大一統(tǒng)、絕對主義、正宗正統(tǒng)大道之類的思維只能說明你很有限。探索者向不同方向的極端、邊界或者一己的縱深而去,彼此相去有光年之遙,這里的空間不是手持家鄉(xiāng)漁網(wǎng)所能捕獲的。
好作家讓你驚奇
好作家讓你驚奇,哇,這家伙是如何辦到的?更好的作家讓你相信,他做的我也能做。糟糕的作家則讓你自卑,這人太厲害了。且不論那些讓你感到絕望的作家。錯不在你,在這些所謂的作家,他們的目的、居心、所持、積習以及對寫作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
有人說我的詩里有憂傷,正中我的下懷。每個人都會憂傷,問題是植根于此是否能長出快樂或平靜的枝葉。完全不憂傷的不一定是一個壞詩人,但肯定是一個壞人。此外,憂傷的壞人是最具魅力的(這是題外話了)。
天才就是能用三言兩語描述深刻微妙之事,如布考斯基小說里的對白。他做到了這一點。聯(lián)想到中國古典小說里的“示意性”語言。
對我來說,文學寫作是專業(yè),是工作和手上的活計。我是生產(chǎn)者而非消費者,是運動員而非裁判。我是從實際操作方面入手和要求自己的。這當然不是唯一的入手方式。有人從博古通今入手,有人從鑒賞把玩入手,有人靠天生麗質(zhì),也有人靠跑馬圈地,都有可能干得不錯,但最后還是必須落實到手上。
詩有兩種。一種是正在寫的詩,一種是已經(jīng)完成的詩。有人在寫正在寫的詩,有人寫已經(jīng)完成的詩。沒錯,這是兩種詩,而非同一首詩的不同階段。
某種意義上,短詩更難寫,看似輕松但并非真的輕松,有一個能量集中而后解壓的過程。能量是在壓力下進入的,抑制之美難以言喻。我認為短詩是為此而設(shè)的。
寫詩是一件相對而言的事,有一個主觀的“場”。你以誰為假想敵?以誰為對手?誰是你的同道以及你們的對話是建立在什么范圍內(nèi)的?不堪一擊的對手和相互撫慰的同道,所有的這些都會限制住你。
初學者總喜歡探究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才能。才能的確重要,又非常不重要。你還得問自己是否真的強硬。不是那種外在的罵罵咧咧,是你里面是否真的軸。
我喜歡楊鍵的詩,也喜歡楊黎、伊沙、何小竹、張執(zhí)浩、周亞平……一個詩人的固執(zhí)和怪癖是正當?shù)?,有時甚至就是力量本身或其來源。我喜歡的詩人一般都有偏激的鋒芒所向。至于觀點之爭說到底是次要的。另外就是我比較討厭站隊。
多樣勝于別樣,獨一勝于同一。一些人以別樣標榜,以同一為目的,亦即,以別樣為旗,以同一為夢。
現(xiàn)代漢語在我輩的手里逐漸成熟,以此鑄造有所成者皆屬于源頭性的詩人。但愿能為后來者提供某種深邃而多元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應盡量完善,一隅一端,觸抵縱深極限。占據(jù)現(xiàn)實的詩歌版圖的霸道、王道非我之志。
你真的相信新與舊、先進與保守與否之于詩歌的重要嗎?西式進化的迷信和中式的祖先崇拜有何區(qū)別?為何將詩歌之事困于時間與歷史的維度?詩歌是拔地而起的東西,有了就有了,沒有就沒有。
談及寫作偶像,我也有一個,就是北島。我曾說過,長兄為父。也曾有過“弒父”階段,但時過境遷并不為當年的所為懊悔,甚至為這種關(guān)系的認定而自鳴得意。北島是認真而質(zhì)樸的人,可說是繼魯迅之后漢語世界最重要的作家。此人目光遠大,且臉無絲毫油光貴氣,在我們的時代太了不起了。
又讀契訶夫。他是源頭,發(fā)展出許多今天已經(jīng)普及的有效技巧,而且無人超越。這并不是契訶夫之所以偉大的全部,甚至是其不足道的部分。
再讀契訶夫的《農(nóng)民》,太好了。納博科夫說只有俄羅斯人才能讀懂契訶夫,不然,此種感同身受如前世一般的切膚和神秘,任何一個中國作家筆下的鄉(xiāng)村都沒有帶給過我。汝龍的翻譯也好,雖然和今天的詞語習慣有所差別,但非常質(zhì)樸又很典雅。
有時,你的感覺并不重要
有時,你的感覺并不重要,語言的感覺才比較重要。不要一味地追隨感覺,而要追隨語言的感覺,讓語言去感覺,被語言的感覺或者直覺所帶領(lǐng)。
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完美者必是二流。但,對完美毫無概念者必是三流。
把東西寫實,寫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也許質(zhì)樸加上精密能夠達到這一點。很多作家我都喜歡,對他們的好感我沒有保留,但可能只有并非作家的塞尚才是我的老師。海明威也曾向塞尚學習寫作。
依靠頻繁的斷句分行獲得滯重的感覺是可以的,但如果離開了這一招就失去了力量也成問題。詩歌應該有內(nèi)在的勁道。也許外在的順暢之于“內(nèi)勁”是更相宜的。
艱難時世,一些人總是問責于文學,總是鼓噪某種戰(zhàn)斗的詩歌,總是把藝術(shù)與政治的遼闊關(guān)系歸結(jié)為抗爭與否,總是要揪出沉默者以泄其憤。這是一些意識形態(tài)上的土豪,如果曾經(jīng)以創(chuàng)造活動為志業(yè),在此的表現(xiàn)就是一種能量的蛻變。
誰說過,最好的生活已經(jīng)過去了?但的確,最好的書是已經(jīng)寫過了。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將這種好傳達出去,通過作品。通過我們的寫作將讀者的目光引向真正的奇跡和源頭。
你寫的是一類東西,但喜歡的是另一些或者另幾類,這才是腳踏實地的標志。再也不需要自我辯護,懂得欣賞異己,終于知道自己的局限是珍貴的和不可替代的。你將發(fā)現(xiàn)你真正的同類并非是那些和你的口味相似的人,而是和你一樣有揮之不去的“頑疾”的人。
和曹寇聊天。那種窮兇極惡的個人奮斗會體現(xiàn)于文風,這很要命。
一種是風格化的寫作,一種是塑造或者構(gòu)造式寫作。中國作家很容易被風格化迷惑,說他們只會寫故事多半是誤會。實際上很多人都講不好故事。故事屬于塑造范圍,大家并不重視。
雖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但偉大的作品總是具有原型的意義。與創(chuàng)造人物類型或者某種形式、方法相比,構(gòu)造原型的創(chuàng)設(shè)是最不可思議的。無論是《變形記》(變身為甲蟲),還是《老人與?!罚ㄎㄆ涫〉牟东@),還是《紅樓夢》(少年混跡于女人堆里的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由前所未有的構(gòu)造創(chuàng)意所造就的奇跡。
輕視故事大約是現(xiàn)代主義的后遺癥。故事不僅是家長里短或者段子,它是人類生活可能的模型,是人生軌跡交織而成的主題性結(jié)構(gòu)。歷史是故事,《圣經(jīng)》也是故事。小說的方式有一天或許會消失,但故事永存。爛故事是另一回事,敗壞了故事的神奇和價值。但一個好故事是超越小說的文學價值的。
在今天,由于沒有時間,由于變化太快以及表達在場的必要,我們只有直接說出自己的思想了。直接成了我們的美學。
詩歌理想的狀態(tài)是“流水之于圓石”。流水是說語言的流動、起伏和回旋,圓石是說語言黏合物象而成的塊結(jié)。
對詩歌而言重要的是詞語,就此而論詩是可譯的。并且一般來說直譯強于意譯,直譯過來很差的詩多半本來就很差。意譯需要高手,所謂的高手即是對詞語超級敏感的人。
一、寫作可以學,但卻無法教。二、寫作者都是學生,但根本上是向自我學習的學生。三、當然,你也可以教授如何向自我學習,但卻構(gòu)不成公共課程。四、最大的問題是公共課程,需要警惕的是把向自我學習變成了向老師學習。五、也許能教出一些學生,但應該讓他們按自己的意思反叛你,以便成器。六、不否認可以分享、交流、互相啟迪,但就是沒法教。七、也許一般的東西可以教,但高級的教不了,因為答案在學習者自己那里。
對讀者的輕視是件奇怪的事,主流趣味的平庸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理由。你的文字總得有人讀,哪怕這個讀者是想象中的。哪怕連這個想象的讀者也不需要,讀與寫的互動仍然是寫作最深刻的奧秘之一。我們以語言敘述,也被語言閱讀著。
如果想有所作為,首先需要拒絕的是時尚。但這并不意味守舊。守舊是老年人的時尚。老人和孩子都需要尋求安全待著覺得自信的地方。大約只有永恒純凈的作品可以用來校正我們的身不由己。
我對尚未成名的藝術(shù)家的建議是:不要拒絕市場,但也不要受其左右。最好是尋求某種適當?shù)慕Y(jié)合,個人的固執(zhí)和實現(xiàn)這種固執(zhí)所需的條件的結(jié)合。將市場看成條件,任何個人意圖的實現(xiàn)都是需要條件的。這不是妥協(xié),而是一個擁抱。生孩子不是一個人決定的,如果你真的想生孩子,把孩子生下來,就得找到另一個人。市場和所有的外部條件都是“另一個人”。當然,你得生下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做代孕媽媽。
多元,我心馳神往之。多元意味著豐富、差異、活躍、熱情以及和平,是滋養(yǎng)人的,滋養(yǎng)藝術(shù)的。來自任何方向的大一統(tǒng)則損人、損害藝術(shù)。狹隘、機械、苛求、憤怒、鉆牛角尖……我理想中的藝術(shù)世界無真理,只顯示生機和可能性。
藝術(shù)家在中國是新人類。我們有文人傳統(tǒng),但沒有藝術(shù)家傳統(tǒng),有藝術(shù),但沒有藝術(shù)家。藝術(shù)在文人那里是仕途受挫之后剩余精力的產(chǎn)物,它確實是一種升華,但并非性的升華。即使在今天,情況仍無多少改變。
藝術(shù)的可取就在于它的多元,有如具體的世界一樣豐富惑人。它不應該呈現(xiàn)為法規(guī)定理一類的東西,更不是一神論的宗教或者無神論的教條。藝術(shù)是多元多神的,是對人一根筋的執(zhí)著的一個補充。
藝術(shù)是消磨時光而不后悔的方式。當然,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消磨時光,但藝術(shù)能給時光帶來意義。這就是那些勞累已極想休息的人、告別職責終于退休的人以及大病一場意志頓減的人,想起來寫寫畫畫的一個原因,就像他們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有時候業(yè)余愛好其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訴求,但被忽略了。
利益所到之處,滋養(yǎng)了有才干的藝術(shù)家,也喚起了無才之人的貪欲,將利益獲取作為唯一的追求。因此在所有的火爆熱銷中都有真?zhèn)沃畡e,不應該根據(jù)是否熱銷來衡量作品的價值。
所有的暢銷都在價值上貶值,所有的滯銷都價值連城,如此判斷不免盲目。有時候高端和精英的標簽只是一個掩體,掩護了實質(zhì)上的平庸。當然,更常見的是以所謂的低端大眾為掩體,掩護自己的力所不及。在任何暢銷或滯銷的分別中都有人類的智力表達或作秀表演。
元素這一層次要單純,盡可能地單純,由此構(gòu)造宇宙之繁復。但我們所見到的作品,大多是元素復雜但構(gòu)造簡單的,整體上甚至于簡陋。
復雜并非混亂。復雜的構(gòu)造由簡單的元素變構(gòu)組合而來,但在元素的層面一定是簡單的。復雜的元素多半會引起混亂。但如果只停留在元素的簡單層面,沒有組織、結(jié)構(gòu)的意識同樣是一種欠缺。
對精神財富而言,有人是把玩者(消費者),有人是收集者。還是做個藝術(shù)家吧,好歹也能制造一點新東西。只有覺悟者能夠舍棄所有,包括證明自己的才智的可能。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