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每年6月的旱季,塞倫蓋蒂草原數(shù)百萬的角馬會進行季節(jié)性的遷徙
7月的塞倫蓋蒂草原吹著涼爽的風,我們乘坐四驅車橫越莽原,在接近坦桑尼亞與肯尼亞的邊界地區(qū),尋找遠方的動物。
可惜運氣并不好,半個下午只能見到路旁少數(shù)的斑馬與蹬羚。它們有著健壯的身軀,但是長長的面孔總一臉木然。車里用到無線電對講機的次數(shù)不多,偶有幾聲來自其他向導的通報,大概是告知在哪里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動物。
在草原上尋覓動物得靠幾分運氣,向導們只能仰賴極佳的眼力,并互相通報信息。前一天在塔蘭吉雷(Tarangire)國家公園,我們雖然見到了豐富的生態(tài)景象,不過這天到了知名的塞倫蓋蒂原野上,看到的反而不多。
坐在后座的埃及女生已經(jīng)因無聊而睡去,來自羅馬尼亞的情侶倒還不停拿望遠鏡頭搜索遠方??床坏酱罅縿游锏囊粋€原因,是它們多半早已往北方移動。我們只能繼續(xù)向北行駛,盡管如此,內(nèi)心還是期待能看到那些沒跟上遷徙腳步的動物。
觀察野生動物,是由人去適應野外的條件。城市的動物園把動物圈禁在狹小的籬欄里供人觀賞,但是面對廣袤原野上移動的野獸,我們意識到一切都是機緣與對尋覓能力的考驗。錯過時機、行程延誤,或選擇了不同的岔路,那么遇到的動植物與景觀,可能就是全然不同的。
沒見到動物的時候,原野上姿態(tài)特別的金合歡樹(Acacia)就成了令人著迷的景象。它們的樹冠總是橫向伸展,有的成為一個大傘,有的像是被風吹成的細長青綠色云霞。樹冠連接著閃電般凌厲的樹干,深深釘入蒼茫大地。
近一點觀察金合歡,就會發(fā)現(xiàn)樹枝上布滿了牙簽般的尖刺,這是千百萬年來與草食動物對抗的結果。不只如此,金合歡會分泌毒素、彼此通報信息共同抗敵,它們分泌的蜜汁還能吸引兇猛的切葉蟻在身上筑巢,幫助抵御外侮。
但這一切并不能有效抵擋長頸鹿韌如鋼鐵般的唇舌卷食。這些在夕陽下行走著的細足高塔,經(jīng)常側著脖子在金合歡的枝葉間咬嚼。
包括乘著四驅車掠過金合歡樹的我們,生態(tài)系統(tǒng)里的一切事物都在彼此交會碰撞著。各種動植物,都有著它們獨特而復雜的行為路徑。
季節(jié)性的遷徙,無疑是所有移動路徑中最為聲勢浩大的。每年6月的旱季,塞倫蓋蒂數(shù)百萬的角馬、斑馬與羚羊,向北移動追逐水草,在北方渡過馬拉河(Mara River)的時候,上演央視《動物世界》里那些驚心動魄的畫面。再在10月開始逐漸回到塞倫蓋蒂并繁殖幼崽,整個過程中它們得移動約3000公里。
在遷徙物種中更適應長途旅行的是候鳥。北京雨燕每年2月中旬從非洲飛到北京筑巢繁殖,然后在七八月飛回非洲過冬,每年要移動3萬多公里。
大量角馬在遷徙中遭到肉食動物的捕食。北京雨燕則在現(xiàn)代的北京,遇到了它們祖先未曾遇過的玻璃幕墻高樓。它們經(jīng)常誤撞帷幕而死,胡同古建屋檐的消失也使它們失去筑巢場所。
塞倫蓋蒂草原上吃金合歡枝葉的長頸鹿
對于很多候鳥物種來說,氣候變化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比如,紅腹濱鷸幼鳥出生的時間,逐漸對不上食物豐沛的季節(jié)時間點,這使它們的生存率大大降低。少數(shù)候鳥似乎逐漸變成了留鳥,但在氣候劇烈變化的時代,更多的遭遇還是災難性的。
北京雨燕每年2月中旬從非洲飛到北京筑巢繁殖。
很多物種其實有著強大的韌性,但是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席卷之下,沖擊已經(jīng)過于陌生和劇烈。對于塞倫蓋蒂的野地而言,這個過程比現(xiàn)在我們所談的氣候變化來得更早,甚至可以說動物大遷徙本身,已經(jīng)在19世紀末受到了這個過程的塑造。
許多臉上畫著白色網(wǎng)紋圖案的黑衣男孩,眼里透著羞澀和好奇,在我們停車休息的時候與我們拍了合照。
這些十歲出頭的孩子,屬于塞倫蓋蒂地區(qū)最著名的馬賽族。衣著與臉上的花紋,顯示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令人疼痛的割禮(Emorata)。這個推崇勇敢的民族傳統(tǒng)上以牧牛維生,規(guī)定男子必須殺死一頭獅子以晉升為戰(zhàn)士。
在19世紀,來自北方的馬賽族已經(jīng)是東非大裂谷一帶最強大的民族。從坦桑尼亞到肯尼亞的廣大地區(qū),馬賽部族放牧著數(shù)量極為龐大的畜群。剽悍尚武的牧民逐漸掌控了周邊農(nóng)耕地區(qū),甚至進逼海岸地帶,有效阻擋了阿拉伯商人的奴隸貿(mào)易入侵,歐洲殖民者也懾于其聲名不敢貿(mào)然接近。在當時,大面積的原野其實都是他們的放牧區(qū)域,包括現(xiàn)在的塞倫蓋蒂與馬賽馬拉草原。因此,當時的草原可以說是馬賽族與野生動物二分天下的時代。
然而,19世紀末的牛瘟(Rinderpest)大流行,一夕間摧毀了這一切。對于馬賽族來說,90%的牛群死亡,由此帶來的饑荒、傳染病與旱災,殺死了2/3的人口。德國與英國的殖民勢力乘虛接連進入,快速奪走了大部分的領土。馬賽族從此淪為邊緣的少數(shù)民族,固守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
塞倫蓋蒂地區(qū)最著名的馬賽族,衣著與臉上的花紋,顯示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令人疼痛的割禮
牛瘟重創(chuàng)的還不只是馬賽族的牛群,大草原上的角馬、長頸鹿與水牛也大量死亡。由于角馬是動物大遷徙的主角,也因此直到20世紀70年代疫苗有效控制牛瘟之前,角馬的數(shù)量其實遠不如現(xiàn)在,遷徙規(guī)模也小得多。
牛瘟病毒是哪里來的呢?它來自意大利殖民者引入的印度牛種,在厄立特里亞與埃塞俄比亞地區(qū)爆發(fā)后快速散播,從東非到西非紛紛淪陷,南非也無法幸免。估計全非洲90%以上的牛只,都在這次瘟疫中死亡。
食草動物的大規(guī)模死亡,使草原植被逐漸轉變。灌木叢增加之后,成了采采蠅(Tsetse Fly)的樂園。由此,昏睡病快速傳播,成為20世紀非洲最可怕的傳染病。直到現(xiàn)在,許多帳篷營地與野餐休息區(qū)周圍,還能看到一種黑藍相間的布旗綁在樹上,其實就是專門用于捕捉采采蠅的。
不幸的是,當時殖民政府的經(jīng)濟政策,使勞動人口大量聚集、病原體流動,進一步造成昏睡病的蔓延。許多地區(qū)的農(nóng)牧業(yè)受到致命打擊,大片的土地因此荒蕪,“野性非洲大地”就是這樣“形成”的。
在四驅車的長途越野中,為了安全不可能隨意下車行走,不能像專門的研究者那樣長時間觀察動物在做什么,也不清楚公園里的地形方位。除了少數(shù)幸運者看見了紀錄片里的場景,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那些大象、河馬或是獅子,在短暫的觀看時間中不會表現(xiàn)出太多的行為。如果不滿足于表面的視覺印象,也就只能參照更多來自書本或紀錄片里的知識。
許多比較愿意靠近人類營地覓食的動物,例如狒狒、獴或是令人驚艷的麗椋鳥(Starling),都會在你靠近的時候快速逃走。或許只有非洲禿鸛(Marabou Stork)這種食腐的大鳥是個例外,即使周圍都是游客,一身黑衣、長得像電影反派角色的它們,也依然昂首闊步。你可以長久盯著觀察它們吃垃圾或腐肉,事實上它們在許多城市邊緣也是比較常見的鳥,換言之它們已經(jīng)逐漸融入了人造環(huán)境。
雖然南非的凱文·理查森(Kevin Richarson)那樣的“獅語者”能和獅子天天親吻擁抱,但莽原上的動物并不是人類的朋友。而現(xiàn)在讓理查森悔恨的,或許是媒體展示他與獅子的親昵幫助造就了侮慢,導致南非的獅子繁殖場甚至獵獅產(chǎn)業(yè)日漸龐大。
20世紀上半葉是歐美名流前往非洲狩獵的興盛期。早在馬賽族的生活被牛瘟重創(chuàng)的1891年,德國冒險家奧斯卡·鮑曼(Oskar Baumann)成為第一個闖入塞倫蓋蒂草原的歐洲人。他記載了馬賽族人在疾病與饑餓中垂死掙扎的慘狀。但是殖民者不會卻步,反而在牛瘟災難后快速進入東非,繼續(xù)把幸存的馬賽族驅趕到少數(shù)地區(qū),然后開始試圖利用他們的土地。狩獵就是眾多利用方式之一,從老羅斯福到海明威,都把東非草原當作獵場。
雖然許多人不斷倡議在塞倫蓋蒂設立禁獵的國家公園,但一切要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才成真。德國紀錄片《別讓塞倫蓋蒂死去》(Serengeti Shall Not Die)在1959年贏得了奧斯卡獎,片方首次用飛機追蹤調(diào)查了動物大遷徙的路線,影響殖民當局改變了塞倫蓋蒂國家公園的規(guī)劃。肯尼亞與坦桑尼亞獨立之后也成功將其延續(xù)。不過,盡管生態(tài)保護有了進展,但整個過程并不完美。馬賽族可以說是設立公園的受害者,他們往往被強迫遷移,離開家園。
馬賽族傳統(tǒng)上以牧牛維生,規(guī)定男子必須殺死一頭獅子以晉升為戰(zhàn)士。
塞倫蓋蒂草原上的獅子
塞倫蓋蒂草原上的羚羊群
我們所見到的動物大遷徙與馬賽族,都曾受到傳染病的重創(chuàng),受到殖民者與各種暴力的沖擊。氣候極端化的時代,其實我們無法預料未來草原又會遭遇什么樣的變化。非洲的人口與經(jīng)濟正在快速成長,并且可能會是全球受到氣候變化沖擊最嚴重的地區(qū)。許多地方水旱災頻發(fā),坦桑尼亞與肯尼亞兩國政府最近為興建馬拉河水壩有所爭論。水壩一旦建起,恐怕必然影響動物的生存。
在萬物變動不居的世界,塞倫蓋蒂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可能密閉封存,但或許人們能夠選擇怎么讓接觸更加友善,而不是演化為一場災難性的碰撞。如果草原的歷史能告訴我們什么努力的方向,那就是這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