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楊松
那天的霧來勢洶涌,一夜的陰謀醞釀,就鋪天蓋地將這座寄居之城完全占領,把天地萬物呼啦揣入懷中,一副沒心沒肺掩蓋事實真相的樣子,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又不知所措。
我們要去的,是一個叫“德興”的臨近小縣城,事關某街道一個古宅項目的對接?!芭R近”用高速空間表達,是九十多公里;用高速時間表達,是五十來分鐘?,F在,是繼續(xù)在高速入口茫無頭緒地等下去,還是決然繞行201省道?我們面臨抉擇。
上高速的路和201省道在城東口分岔,像個歪歪扭扭大寫的“V”字。小鄭方向一打,車子“突突突”,甲殼蟲一樣向右蠕上了“V”字右邊那根斜提的筆畫。
大霧開始漸漸退散,一本正經地把借藏的風景最終都還給了視野,也把看風景的觸動最終還給了心臟。被車輪甩在身后的村莊,總體還是那副積習難改的模樣:有的正在無序老去,逐漸坍塌在歲月深處;有的又在無序建成,勇敢地向著時間生長。一些半開半掩的門前,院場里攤曬著新收的油茶籽,屋檐下堆碼著劈好的柴火,陽臺上懸掛著花花綠綠的厚棉被,毫不掩飾對一場冬日暖陽的切盼。偶見零星的身影坐在門前的木椅上啜一杯熱茶,或者玩弄手機,默享生命的閑情,更多的人則被冬日妥藏。村莊間隙處,密織的田疇已經收割,裸露著闊深的空洞,又被一彎溪流抱入懷中。收割機在田野畫下深重的轍痕,傷口一樣疼,幸存的稻茬眼含淚水,抽抽噎噎。零落的蔗林相互挨靠,葉已枯黃,駐守著一年最后的甜蜜。風推搡著風跌跌撞撞地在田野瘋跑,撩動了溝沿和田埂上芭茅的衣襟。再遠一些,環(huán)抱的群山勇敢地褪去一身紗裙,驕傲地挺起豐滿的胸膛,一聲不吭……這些映入眼簾的場景,像極了薩瓦多爾·夸西莫多《古老的冬天》里的描摹。
可惜這樣的詩意并未能持續(xù)太久,我們過于自負的經驗和理性,最終輸給了情況不明的意外——從臨湖開始,這條積久而破敗的路,就在我們面前開始歇斯底里地翻修,路開始變得像一條淤堵得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的河汊,將來來去去的車流毫不客氣地驟然打斷,漂浮物般一坨一坨淤積在河沿處,比腦海中泛醒的往事更擁擠也更混沌。在一段接一段顛簸又緊仄的單行道上,我們就像一塊三明治中最憋屈的夾心層,不能超車,不能調轉,只能隨波緩緩逐流,向前踽踽蠕動。小鄭查了查百度地圖,前方這樣的路還有約70公里。我們的心情變得有些沉重和懊悔。
有人開始不耐煩地在車內長按喇叭表示抗議,有人將頭探出車窗氣急敗壞地謾罵宣泄不滿,有人無所事事下車抵近觀望打發(fā)時間,幾輛摩托車“突突突”,甩一條“S”形的漂亮弧線就游向了前方,一副勝利者的驕傲姿態(tài)。零星步行的人,扛一把鋤頭或挑一擔糞箕,再或者挎一只竹籃,說說笑笑優(yōu)哉走過,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情,毫不掩飾內心盛放的優(yōu)越感。前方道路的左半邊在稀稀拉拉作業(yè),雷聲大雨點小那樣。一個有些佝僂的老漢蜷縮在路口的冬晨里,或者六十歲,也或者七十歲,穿一件臟兮兮的迷彩服,單薄得像一片皺巴巴的落葉,袖口戴一只醒目的紅袖章,右手捏一面三角小紅旗,仰起溝溝壑壑的臉,一會兒看看這邊越積越長的車流,一會兒看看對面駛來的車輛,一會兒又看看左手腕的鐘表和左手心的老人機,一副運籌帷幄的神氣樣子。他和另一頭的誰有個此起彼伏又一絲不茍的約定?,F在,他在耐心等待對面的暗號響起,等待對面的車龍伏下去,然后以一面三角小紅旗用力甩下的漂亮手勢,讓自己這頭久候的車龍動起來。我想,當他那面猩紅的三角小紅旗用力甩下,他蓬亂的胡茬兒一定會在風中驕傲地揚翹起來。
小鄭將暖氣開得呼呼叫,悶熱得我隨手拉開了羽絨服,敞著胸,靠在座椅上,呼哧呼哧喝茶,隔一面玻璃的屏幕,看窗外拖拖沓沓的生活劇情,仿佛自己不是匆匆的旅人,只是一個置身事外又心不在焉的觀眾。實在無聊了,就打開一絲窗,就著透進來的陽光和空氣,翻看手機上收藏已久的某一首詩。
顛過這段坑坑洼洼的單行路,前面是一段柏油路。掌脊一樣拱起,陽光溫柔地匍匐在捋平的路面上,又泛射著黑漆漆的油光。這種顛覆性的變化,讓我開始愜意地關注窗外明晃晃的陽光、藍幽幽的天空、白茫茫的云朵,和靜悄悄的大地。
是的,在接下來的旅程里,我們就這樣在201省道上,以捉迷藏的姿勢,不勝其煩地奔馳、駐停、等待、穿行,再奔馳、駐停、等待、穿行……就像一首歌開了無休止的循環(huán)播放鍵,或者電腦中毒后相同內容的反復復制與粘貼。這樣鐘擺式的跌宕起伏和正反切換,讓我們開始無聊、焦躁、煩悶和喟嘆,開始擔心遲到了一場約定,開始懊悔當初沒在高速口耐心等待,開始在言語中灌入深深淺淺的負面情緒。雖然我知道,這樣分段式修路其實是一種技術上更加科學的、通用的方法論,帶著很強的可操作性,便于車輛單向通行也便于道路人工管護。
最后這段旅途,就像一篇被大肆注水擴寫的拙劣文稿,將原本近兩小時的行程,毫無質量也毫無懸念地抻長到三個半小時。為此我們付出的代價是腸胃長達半小時的抗議、客人長達一小時的等待和幾次三番的委屈抱歉。當然,事后我們才知道,我們的懊悔和自責完全是多余的,那已經是被事實證明的最英明、最正確的抉擇——很多人在當天的朋友圈里曬出了上午十一點還在等待高速通行的照片,完全是不忍目睹的鏡頭,絲毫沒有像霧像雨又像風的遙遠詩意——那時候,我們應該在離德興縣城不遠的遠方,以走走停停的姿態(tài),決絕地趨向它久候的懷抱。
感謝一場彌天大霧的臨時垂降,它向我們封閉了一條習以為常的路,卻推著我們的目光、足跡和心臟以復習的姿態(tài),去重溫一條被遺忘已久的路;它似乎想要遮掩住一些什么,卻讓我們看到了世間更多的真相;它讓我們在打開眼瞼專注眼前的同時,又學會閉上眼瞼觀照久違的真實內心,并以自己的方式(或許是無意識的)將我們從“每天都是一堆廢品”中解救出來,慈悲地教會我們——既要淡然接受意外的每一種安排,更要倍加珍惜身邊有序的每一個日子。
是的,有時候,你無意間回望或重溫一條曾經走過的路,除了內心溫柔的眷戀和感動,還會讓你真正懂得:少許陽光,就是一個天使賜予你的光圈——能被這樣的光圈溫情照耀或溫柔環(huán)抱,那是怎樣的幸福?
或許,這就是重溫一條路帶給我的內心頓悟與救贖!
責任編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