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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穩(wěn)定無產者”研究譜系及其當代意義

2019-12-13 22:14蘇熠慧姚建華
社會科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不穩(wěn)定性勞動者勞動

蘇熠慧 姚建華

2011年,蓋伊·斯坦丁(Guy Standing)的新著《不穩(wěn)定無產者:新危險階級》(ThePrecariat:TheNewDangerousClass)出版。他在書中使用了一個重要的學術概念 “不穩(wěn)定無產者”(precariat)來描述全球化經濟下新的勞動形式和勞動者的新狀態(tài)。此書一經出版,便在勞工問題研究領域引發(fā)了學者們廣泛的爭論。一些學者認為斯坦丁找到了分析21世紀雇傭關系的新棱鏡,而另一些學者則認為此概念受限于他“全球北方”的視角,不僅忽略了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國家中長期存在的非正規(guī)用工形式,還有“新瓶裝舊酒”的嫌疑。此外,這一概念也受到許多馬克思主義者的批判。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經濟的早期發(fā)展就伴隨著勞動的不穩(wěn)定性,馬克思早已使用“產業(yè)后備軍”的概念來概括這一狀態(tài),斯坦丁的“不穩(wěn)定無產者”與此概念相比,并無多大創(chuàng)見,且與馬克思的“工人階級”和“無產階級”概念也不存在明顯的差異性。本文旨在從“不穩(wěn)定性”研究的譜系出發(fā),分析“不穩(wěn)定性”研究和斯坦丁“不穩(wěn)定無產者”的概念背后所呈現的全球政治、經濟轉型的過程及其所引發(fā)的討論;在此基礎上,批判性地思考“不穩(wěn)定性”視角對研究當代中國社會轉型中勞動關系的啟發(fā)和局限性。

一、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

20世紀70年代以來,伴隨著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市場的建立,勞動越來越呈現出“不穩(wěn)定性”(precarious)的特征,而這種特征在2008年全球范圍的金融危機后變得愈發(fā)明顯。以美國為例,美國在二戰(zhàn)后的三十年間經歷了經濟的飛速發(fā)展,工人不僅獲得了良好的就業(yè)機會和工作保障,還受益于大量的社會福利。在此期間,國會出臺了大量的法律用來規(guī)范工人的最低工資保障、養(yǎng)老金和失業(yè)保險,賦予工人集體協商的權利,并極大地限制了雇主對雇傭關系的控制權,使工人與企業(yè)之間有效的社會契約關系得以確立,以此來實現經濟的穩(wěn)定增長和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注]Arne Kalleberg, “Precarious Work, Insecure Workers: Employment Relations in transi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4, No.1, 2009, pp.1-22.。但到了20世紀70年代,美國社會卻完全倒向另外一邊:工人因愈發(fā)靈活的工作而變得越來越缺乏穩(wěn)定性和制度性的保障。他們勞動合同的時效性不斷縮短,長期失業(yè)人數總量持續(xù)增長。勞動者個體常常陷入對失業(yè)的擔心和焦慮之中,他們只能成為企業(yè)的合同工、臨時工或外包工。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需要承擔更多的風險,卻缺乏基本的社會保障和安全感。

貝弗利·西爾弗(Beverley Silver)用“合法性危機”和“利潤危機”這組體現資本主義內部張力的概念對此現象進行了闡釋。在西爾弗看來,當資本主義將工人剝削到極致,就會出現“合法性危機”——工人罷工,要求改變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從而迫使資本主義國家建立各種福利制度;而當資本主義國家為工人提供各種工作保障和福利制度之后,資本主義體系又會遭遇“利潤危機”——資本的積累變得有限,從而使資本通過各種“修復性”的手段來重新獲得積累,例如將生產方式變得更為靈活、在全球范圍內“獵身”更為廉價的勞動力等[注]Beverly Silver, Forces of Labor: Workers’ Movements and Globalization Since 187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20.。因此,資本主義總是在“合法性危機”和“利潤危機”中循環(huán)演進。

這種循環(huán)亦如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筆下鐘擺式的“雙向運動”——“鐘擺”一會兒擺向推行經濟自由主義的政策和建立靈活的市場,一會兒則擺向構建有利于保護大眾的社會福利制度[注][美]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如果說美國1930年代旨在為工人提供穩(wěn)定的工作保障,有利于工人與企業(yè)之間建立穩(wěn)固社會契約的制度建設是西爾弗所描述的“合法性危機”的產物,抑或是波蘭尼筆下的社會保護運動,那么1970年代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則是西爾弗所指涉的“利潤危機”的產物,即波蘭尼筆下的市場運動。

從197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加速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同時也重組了被稱為“全球北方”的第一世界國家內部的勞資關系。這種以全球資本擴張為背景的勞資關系的重組具體表現為:原先為工人提供穩(wěn)定工作保障的法律被修改、政府的“去管制化”(deregulation)、社會福利的“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以及工會(作為保護工人權益的傳統(tǒng)制度資源)的持續(xù)衰弱。在美國,1980年代里根總統(tǒng)實施的公共政策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美國勞工的力量,放松了政府對資本的管制,這導致了在1990年代中期,美國工人曾經享受的集體性的“社會福利制度”完全被個體主義式的“工作福利制度”所取代[注]Arne Kalleberg, “Precarious Work, Insecure Workers: Employment Relations in transitio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4, No.1, 2009, pp.1-22.。在歐洲,歐洲共同體的12個成員國于1979年開始建立歐洲貨幣體系。1991年12月,這些成員國又簽署了《政治聯盟條約》和《經濟與貨幣聯盟條約》,規(guī)定最遲于1999年1月1日前建立歐洲貨幣聯盟。這兩項條約的出發(fā)點就是要通過在聯盟內成立中央銀行,實行統(tǒng)一的貨幣(歐元)和貨幣政策,促進成員國經濟和貿易的共同發(fā)展。伴隨著歐洲貨幣聯盟的建立,歐洲金融市場的一體化、融資活動的全球化、政府的去管制化,以及勞動力流動的自由化應運而生[注]Wolfgang Streeck, “The Crises of Democratic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Vol.71, 2011, pp.5-29.。雖然在歐洲貨幣聯盟成立之后,歐盟各國經歷了短期的經濟增長,但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也遭受重創(chuàng)。在應對經濟重創(chuàng)后的恢復過程中,歐盟各國政府仍然繼續(xù)實施勞動力市場自由化、鼓勵臨時用工的政策[注]Thomas Prosser, “Dualization or Liberalization? Investigating Precarious Work in Eight European Countries”,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 Vol.30, No.6, 2016, pp.949-965.。即使在此政策下,歐盟中一些國家的經濟仍處于停滯或蕭條的狀態(tài),且大量勞動力飽受失業(yè)的威脅和煎熬。

與此同時,新自由主義下的經濟全球化導致了“勞動力市場彈性機制”的形成,這不僅引發(fā)了工資、雇傭關系、工作制度和勞動者技能的彈性化[注]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1, p.30.,而且還帶來了:其一,數量上的彈性,即各種靈活的用工形式(臨時工、兼職工、散工、獨立和非獨立合同工、實習生和休假工)開始替代長期固定的勞動力雇傭模式;其二,功能上的彈性,即工作任務的快速調整和頻繁變動,內部勞動分工變得更為靈活,離境外包(outsourcing)成為一種普遍且有效的組織生產的方式;其三,工資系統(tǒng)的彈性,即貨幣工資占勞動者收入的比重不斷上升,而非工資性質福利的比重則持續(xù)下降。對于勞動力而言,原本具有規(guī)律性的、可預測的工資被彈性的、不可預測的收入逐漸替代[注]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 From Denizens to Citizens?”, Polity, Vol.44, No.4, 2012, pp. 588-608.。勞動力市場的這些彈性機制帶來了雇傭關系和勞動者身份認同的驟變。這些彈性的工作方式同樣存在于“知識勞動”、“非物質勞動”、“創(chuàng)意勞動”等各種新型的非工業(yè)化勞動之中。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資本的全球化擴張需要依托信息化的平臺,而在信息產業(yè)、創(chuàng)意創(chuàng)業(yè)及各種服務業(yè)中,彈性雇傭制度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實踐——這些行業(yè)中的工作要求(如靈活變化的工作任務和彈性機制)不僅改變著勞動者的勞動形式,也改變著他們在工作場所之外的生活方式。

此外,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全球化也通過資本的空間轉移,將生產“外包”給第三世界國家。亞洲、非洲、南美洲的許多國家紛紛納入全球產業(yè)鏈的生產過程,為全球資本提供大量廉價而靈活的勞動力。一方面,大量年輕的勞動力背井離鄉(xiāng),脫離家庭和社區(qū)的庇護,在缺乏安全保護的勞動環(huán)境中工作,同時他們又缺乏國家提供的福利。另一方面,“勞動力市場彈性機制”也出現在這些國家的傳統(tǒng)工業(yè)領域和新興產業(yè)部門,使得傳統(tǒng)和新興產業(yè)中的用工方式以及內部勞動分工都變得愈加靈活。

二、“不穩(wěn)定性”的研究系譜

1. 馬克思的“產業(yè)后備軍”概念

斯坦丁并不是第一個提出“不穩(wěn)定勞動”(precarious labour)的學者。馬克思早在《資本論》第一卷的第二十三章《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guī)律》中就提出,“過剩的工人人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存在的一個條件。這些過剩的工人人口形成了一支“產業(yè)后備軍”(reserve army of labour)[注]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693頁。。在這一章中,馬克思描述了“產業(yè)后備軍”的四個特征,即流動性(floating)、潛在性(latent)、停滯性(stagnant)和赤貧性(pauperized)。賈米爾·喬納(Jamil Jonna)和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認為這四個特征清晰地表明,資本主義從誕生初期就伴隨著一支不穩(wěn)定的勞動力大軍[注]Jamil Jonna, John Foster, “Marx’s Theory of Working-class Precariousness: Its Relevance Toady”, Monthly Review , Vol.67, No.11, 2016, pp.21-44.。這支不穩(wěn)定的勞動力大軍在馬克思那里是資本主義積累的重要基礎,他們包括有勞動力的赤貧人群、孤兒,以及需要救濟的貧民子女等[注]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00頁。。

2. 邊緣性、非正規(guī)性與社會排他性

20世紀60年代,隨著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地區(qū)逐漸被卷入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一些學者開始使用“邊緣性”來概括在拉丁美洲國家中,大量未充分就業(yè)的移民所具有的根本性特征,后者是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產物——他們通常聚集于大城市的邊緣地帶,只有臨時性的住所,在研究者看來,這一群體對壟斷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毫無用處[注]Ronaldo Munck, “The Precariat: A View from the South” ,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34, No.5, 2013, pp.747-762;Ronaldo Munck, “Globalisation, Labour and the ‘Precariat’: Old Wine in New Bottles?”, In Politics of Precarity: Migrant Conditions, Struggles and Experience, edited by Carl-Ulrik Schierup and Martin Bak J?rgensen, London: Brill Publishers, 2016, pp.78-98.。

但很快,一部分學者便對上述論斷進行了批判,認為這一研究范式將“正規(guī)就業(yè)”和“非正規(guī)就業(yè)”進行了“二元對立”。他們深刻地洞察到:這些處在城市邊緣地帶,從事“非正規(guī)工作”的群體不僅具有強大的社會支持網絡,同時也為拉丁美洲國家的整體經濟貢獻著相當的利潤。20世紀70年代,學者們開始用“非正規(guī)行業(yè)”的概念取代“正規(guī)/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概念?;肌す?Keith Hart)闡釋了“非正規(guī)行業(yè)”與“正規(guī)行業(yè)”之間的差異性:在“正規(guī)行業(yè)”中就業(yè)的勞動者擁有一份穩(wěn)定工資收入的工作,而在“非正規(guī)行業(yè)”中就業(yè)的勞動者主要采取自我雇傭的方式[注]Keith Hart, “Informal Income Opportunities and Urban Employment in Ghana”,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 Vol.11, No.1,1973, pp.6-84.。之后,這個概念被國際勞工組織用來指稱各種在勞動法、勞動合同等法律規(guī)制之外的勞動力就業(yè)的崗位或部門[注]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sation (ILO), Employment, Incomes and Inequality: A Strategy for Increasing Productive Employment in Kenya, 1972, Geneva: ILO.。與此同時,我們不難發(fā)現:“非正規(guī)行業(yè)”起初與在亞非拉等“全球南方”國家中的自雇職業(yè)者勾連,但隨著20世紀70年代第一世界國家紛紛進行新自由主義的改革,學者們逐漸意識到“非正規(guī)行業(yè)”不僅大量存在于“全球南方”,成為其普遍的經濟特征,而且它作為全球資本積累的重要基礎,開始蔓延到第一世界的“全球北方”國家[注]Portes, Alejandro, Castells, Manuel and Lauren Benton,The Informal Economy: Studies in Advanced and Less Developed Countries,Baltimore, 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9.。

這個概念一直沿用至今。雖然20世紀80年代歐洲開始使用“社會排他性”的概念來意指金融資本“肆虐”下,缺乏社會保障的“新貧困人口”,但“非正規(guī)性”在描述全球化的雇傭關系和勞動方式方面仍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和闡釋力?!吧鐣潘浴眲t更多地揭示出社會區(qū)隔的日趨深化,底層群體和移民群體被主流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生活不斷排斥和拋棄的過程。

3.布迪厄的“不穩(wěn)定性”概念

20世紀90年代,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針對社會排斥的加劇,提出了“不穩(wěn)定性”的概念。布迪厄的不穩(wěn)定性概念直接與馬克思的“產業(yè)后備軍”概念相關。他認為,“不穩(wěn)定性”指的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即“存在著大量的勞動力后備軍,……給予那些工作中的人們可以隨時被替代的感覺”[注]Pierre Bourdieu, Acts of Resistance, Translated by Richard Nice, New York: The New Press, 1999, p.82.。在他看來,“不穩(wěn)定性”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出馬克思強調的流動性、潛在性、停滯性和赤貧性。布迪厄在此基礎上,提出“亞無產階級”(sub-proletariat)的概念來描述處在“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中的勞動者。但喬納和福特斯認為,布迪厄并沒有說清楚“亞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本質性的區(qū)別。在他們看來,“亞無產階級”不同于“無產階級”,他們并不能承擔起“革命”的重任[注]Jamil Jonna, John Foster, “Marx’s Theory of Working-class Precariousness: Its Relevance Toady”, Monthly Review , Vol.67, No.11, 2016, pp.21-44.。

4.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的大眾概念

與布迪厄的“亞無產階級”概念類似的是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Autonomist Marxists)邁克爾· 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 內格里(Antonio Negri)提出的“大眾”(multitude)概念。在2004年出版的《大眾:帝國時代的戰(zhàn)爭與民主》(Multitude:WarandDemocracyintheAgeofEmpire)一書中,兩位作者用“大眾”來描述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全球化下,意大利去工業(yè)化,并采用勞動力彈性機制后勞動者的認同狀況。他們認為,不同于“人民”(people)、“污合大眾”(mass)和“無產階級”,“大眾”是一群處于不穩(wěn)定的勞動中,但在社會生產方面有共同特征的人群[注]Michael Har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xv.。這里的“社會生產”不僅指的是物質生產,還包括溝通、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等面向的生產。我們不難發(fā)現,21世紀的勞工問題研究者不僅發(fā)現,勞動者在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的影響下呈現出個體化的特征,而且他們嘗試著從“文化”層面來描述這些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中的勞動者的身份認同。

5. 斯坦丁的“不穩(wěn)定無產者”概念

與兩位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者相類似,斯坦丁聚焦于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背景下,勞動者的勞動狀態(tài)和認同。他從生產關系、分配關系和與國家的關系三個維度來闡釋“不穩(wěn)定無產者”的概念。

具體來說,首先,在生產關系方面,不穩(wěn)定無產者中的大多數人以臨時的或短期的工作為生,經濟收入相對較低或不穩(wěn)定,雇傭關系短暫,缺乏長期的職業(yè)目標和職業(yè)前景,無法在工作場所中建立長期的人際關系,這使得他們缺乏安全感和認同感,缺乏與工作相關的社會記憶。其次,在分配關系方面,他們無法享受到那些福利國家時代工人所享有的各種形式的勞動保障,缺乏社會福利。最后,在與國家的關系方面,他們只是“失權者”(denizen),而非“公民”(citizen)——他們要么沒有政治權利,無法參與所屬社區(qū)的政治生活、沒有資格投票或參與政治競選;要么沒有文化權利,無法開展特定的文化活動;要么沒有社會權利,無法享受當地的社會福利[注]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1;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 From Denizens to Citizens?”, Polity , Vol.44, No.4,2012, pp. 588-608.。

在此基礎上,斯坦丁進一步揭示出社會收入結構中所體現的“無保障性”的根本特征。根據斯坦丁的定義,“社會收入”指的是勞動力所有來源和形式的收入的總和,包括由來自生產、貨幣工資、企業(yè)非工資福利、社會福利、社區(qū)福利(來自家庭或所在地社區(qū))和私人福利(來自投資和儲蓄)六個方面的收入組成。斯坦丁強調了社會收入和工資收入之間本質性的差異在于前者涵蓋了勞動者享受的社會福利,體現了社區(qū)的支持和國家的保護;而“不穩(wěn)定無產者”面臨的核心問題不在于工資收入的高低,而在于缺乏社區(qū)支持和國家保護——他們往往因脫離來自私人、企業(yè)和國家的保障,而身陷社會收入低下的囹圄[注]Guy Standing, Work after Globalization: Building Occupational Citizenship Cheltenham, UK: Edward Elgar, 2009;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1.。

在斯坦丁看來,以下群體極易成為“不穩(wěn)定無產者”:那些不能通過教育獲得回報的年輕人、女性勞動者、老年人、殘障人士,以及缺乏公民權的境內外移民[注]Jamil Jonna, John Foster, “Marx’s Theory of Working-class Precariousness: Its Relevance Toady”, Monthly Review , Vol.67, No.11, 2016, pp.21-44.。

毫無疑問,這些“不穩(wěn)定無產者”處于新社會結構中的下層。斯坦丁將新社會結構中的階級具體劃分為:最上層的是富可敵國的“精英階級”(elite),其次是享受小康生活的“白領領薪階級”(salariat),第三是擁有知識和技術的“專業(yè)技術人員”(proficians), 第四是“核心工人階級”(core working class),第五才是“不穩(wěn)定無產者”,在其之下是“失業(yè)者”(unemployed)和“流氓不穩(wěn)定無產者”(lumpen-precariat)。斯坦丁強調,一方面,“不穩(wěn)定無產者”是一個“自在的階級”(a class-in-the-making),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經歷著不安全和不穩(wěn)定的工作和生活,且時刻需要面對不同的社會問題、內心的孤獨感和對仇恨的恐懼。這些共同的境遇使他們成為一個“新的危險階級”[注]Guy Standing, “The Precariat: From Denizens to Citizens?”, Polity, Vol.44, No.4,2012, pp.588-608.。另一方面,“不穩(wěn)定無產者”還未形成一個“自為的階級”(a class-for-itself):他們缺乏清晰的階級意識,且往往互相責難,異常脆弱,內部也充滿著激烈的斗爭[注]Maurizio Lazzarto, Lavoro immateriale: Forme di vita e produzione di soggettivita, Verona, Italy: Ombre Corte, 1997.。

三、“不穩(wěn)定性”研究在當今的意義

雖然馬克思早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便揭示了“不穩(wěn)定勞動”作為“產業(yè)后備軍”的角色,且20世紀60年代起對于第三世界國家“非正規(guī)行業(yè)”的關注也表明了“不穩(wěn)定勞動”在第三世界國家的長期存在,但“不穩(wěn)定勞動”研究最近幾年在學術界的升溫,以及斯坦丁“不穩(wěn)定無產者”概念在學術界的廣泛流傳主要出于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2008年金融危機后勞動“不穩(wěn)定性”的增強。如果說“不穩(wěn)定勞動”在資本主義誕生初期便已存在,那么通過工人多年的斗爭,在北美、歐洲等“全球北方”國家已經建立了穩(wěn)定的工人組織(工會)和穩(wěn)定而有保障的用工制度。但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后,“不穩(wěn)定勞動”已經成為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下勞動的主要形式。不僅傳統(tǒng)勞動場所的勞動方式開始呈現“不穩(wěn)定”的特征,新興的行業(yè)也逐漸以不穩(wěn)定勞動為主要形式。信息與通信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涌現了大量信息產業(yè)的軟件工程師、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漫畫師、服務行業(yè)的客服人員,他們進行著“無保障”和“不穩(wěn)定”的“非物質勞動”[注]Maurizio Lazzarto, Lavoro immateriale: Forme di vita e produzione di soggettivita, Verona, Italy: Ombre Corte, 1997;Tiziana Terranova, “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Vol.18, No.2, 2000, pp.33-57.。這些新興產業(yè)通過鼓勵精簡和靈活的生產過程,快速應對市場和大規(guī)模定制產品的需求,導致勞動者以“永久性臨時工”(permatemp)的身份從事著每周70小時的工作[注]Enda Brophy, “Labour Precarity and Collective Organizing at Microsoft”, Canad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31, No.3, 2006, pp.619-638.。與此同時,大量消費者也被卷入“免費”的勞動過程之中。資本通過模糊勞動和消費之間的邊界,侵占消費者的閑暇時間來生產“剩余價值”從而完成積累[注]Julian Kücklich, “Precarious Playbour: Modders and the Digital Games Industry”, Fibreculture, Vol.5, No.1, 2005, pp.434-453.。可以說,資本主義的新發(fā)展——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通過“不穩(wěn)定勞動”進行資本的積累,以維持和再生產資本主義體系。

第二,不穩(wěn)定勞動已經跨越國家成為全球現象。在經濟全球化下,“不穩(wěn)定勞動”也遍及印度、南非、巴西、中國等“全球南方”國家。2008-2009年,印度成為了三星、摩托羅拉、索尼愛立信、LG集團在內的所有全球頂級手機制造商的聚集地,大量18-25歲的年輕人失去土地,背井離鄉(xiāng)進入這些工廠工作,成為“不熟練工人”或“半熟練工人”。他們要么是一年一簽的“合同工”,要么以學徒工和臨時日工的身份,拿著假借“津貼”之名的最低水平工資,勉強維持生計[注]Anibel Ferus-Comelo, “Free Birds: The New Precariat in India’s Mobile Phone Manufacturing”, Routledge Companion to Labor and Media, edited by Richard Maxwell,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15,pp.119-129.。在南非,漫長的殖民史使工人長期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況中,進入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之后,新一輪的城市化和商品化使得南非工人的不穩(wěn)定性進一步加深[注]Ben Scully, “Precarity North and South: A Southern Critique of Guy Standing”,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60-173.。同樣的,在巴西,政府通過“巴西化”(Brazilianisation)融入經濟全球化進程,使得工人轉入更為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也因此引發(fā)了大量“社會運動工聯主義”[注]Ruy Braga, “On Standing’s a Precariat Charter: Confronting the Precaritisation of Labour in Brazil and Portugal”,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48-159.。 對于中國的不穩(wěn)定性勞動,李靜君認為可以分為三個時期:1949-1979年的計劃經濟時期,中國已經存在一小部分的不穩(wěn)定就業(yè)——集體企業(yè)工人和亦工亦農者;1980-2009年市場過程中,形成了大量存在于制造業(yè)、建筑業(yè)、服務業(yè)的非正式用工(包括學生工、派遣工、建筑工、街頭小販、家政工等);2010年之后金融化和國家治理的加強,進一步強化了就業(yè)的不穩(wěn)定性[注]Ching Kwan Lee, “China’s Precariates”, Globalizations, Vol.6, 2018, pp.1-18.。因此,“不穩(wěn)定勞動”在最近幾年引起如此大的反響,不僅因為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不穩(wěn)定性雇傭狀況在“全球北方”國家的加深,及其成為新興產業(yè)中的重要用工形式,也因為不穩(wěn)定勞動在“全球南方”國家的擴張和蔓延。

四、“不穩(wěn)定性”研究內部的爭議與“不穩(wěn)定無產者”帶來的爭論

“不穩(wěn)定性”研究最近幾年在學界引起的反響中,學者們普遍認為“不穩(wěn)定性”是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下勞動者狀況的重要特征,值得重視。但在對相關概念進行討論的過程中,關于“不穩(wěn)定無產者”的論述卻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論。在強調“不穩(wěn)定性”對于研究當今勞動者狀態(tài)具有重大意義的同時,學者們認為斯坦丁的“不穩(wěn)定無產者”概念也充滿了各種問題。

首先,如上文所闡釋的,一些學者批判斯坦丁的視角只聚焦“全球北方”,而忽略了勞動的“不穩(wěn)定性”在“全球南方”亦長期存在的現實。羅納爾多·蒙克尖銳地指出,勞動的“不穩(wěn)定性”并非新世紀經濟全球化下的新趨勢,“全球南方”國家中的勞動從來都是“不穩(wěn)定的”,斯坦丁的概念只是“新瓶裝舊酒”[注]Ronaldo Munck, “Globalisation, Labour and the ‘Precariat’: Old Wine in New Bottles?”, Politics of Precarity: Migrant Conditions, Struggles and Experience, edited by Carl-Ulrik Schierup and Martin Bak J?rgensen, London: Brill Publishers, 2016, pp.78-98.。本·斯卡利認為,斯坦丁描述的勞動力所呈現出來的“不穩(wěn)定性”特征,只是建立在“全球北方”發(fā)達國家工人享受福利制度的黃金時代已逝的經驗研究基礎之上,而這種福利制度是大部分被稱為“全球南方”的發(fā)展中國家工人未曾享有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工人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長期與殖民主義抗爭,殖民地的勞動往往也因此充滿暴力和專制,從來就沒有安全性和穩(wěn)定性可言。他在對南非的經驗研究中發(fā)現,南非長期存在著大量“半無產階級化”(semi-proletarian)的勞動者,這些勞動者和土地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并非完全依賴工資為生,也尚未對工資勞動產生強烈的認同。在南非,快速的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吸納了大量的農村勞動力,但卻將他們拋棄在各種福利制度之外。除此之外,南非殖民政府長期的統(tǒng)治從未賦予這些勞動者以市民權。斯卡利在他的經驗研究中還注意到,為了爭取“全球北方”工人曾經擁有的穩(wěn)定的工作保障和社會福利,南非的工人階級長期參與抵制運動,他們旨在與勞動過程中日益增加的“不穩(wěn)定性”抗爭,而斯坦丁的研究并未對此進行關照[注]Ben Scully, “Precarity North and South: A Southern Critique of Guy Standing”,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60-173.。魯伊·布拉加通過以當代巴西社會轉型過程的勞動關系為研究議題,發(fā)現前資本主義(pre-capitalist)、半資本主義(semi-capitalist)和資本主義同時存在于全球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中,而在巴西,持續(xù)存在著具有前資本主義和半資本主義特征的非正規(guī)部門,大量勞動者長期在這些部門中從事具有“不穩(wěn)定性”特征的勞動[注]Ruy Braga, “On Standing’s a Precariat Charter: Confronting the Precaritisation of Labour in Brazil and Portugal”,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48-159.。

其次,一些學者認為斯坦丁低估了勞動者在資本主義全球化中的團結文化,而過于強調他們的脆弱性。馬塞爾·帕雷特深刻地認識到,斯坦丁忽略了“不穩(wěn)定性”的不同形式,過分夸大了“不穩(wěn)定無產者”內部的脆弱性[注]Marcel Paret, “Politics of Solidarity and Agency in an Age of Precarity”,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 174-188.。同樣,全智慧通過對美國和韓國臨時工人的經驗研究表明,即使是處于不穩(wěn)定勞動中的臨時工人,通過長期參與社會運動,仍然具有很強的組織傳統(tǒng)。她認為,斯坦丁之所以斷言今天的“不穩(wěn)定無產者”缺乏團結的傳統(tǒng),是因為他忽略了女性、有色人種在推動社會變遷中的力量。因而,斯坦丁的論述過分強調了“自上而下”改變社會的動力,而忽視了處在“不穩(wěn)定”工作中的勞動者所能夠組織起來的草根組織的力量[注]Jennifer Chun, “The Affective Politics of the Precariat: Reconsidering Alternative Histories of Grassroots Worker Organising”,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36-147.。布拉加的研究同樣印證了在巴西,工會和社會運動往往“并肩作戰(zhàn)”的事實,而并非像斯坦丁描述的那樣“毫無作為”[注]Ruy Braga, “On Standing’s a Precariat Charter: Confronting the Precaritisation of Labour in Brazil and Portugal”,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 7, No,2, 2016, pp.148-159.。

最后,最猛烈的批評來自于馬克思主義者,主要集中在“不穩(wěn)定無產者是否構成一個階級”這個問題上。喬納和福斯特認為,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已經囊括了大量具有“不穩(wěn)定性”的“產業(yè)后備軍”,沒有必要再制造出一個“不穩(wěn)定無產者”的概念來替代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概念。在他們看來,斯坦丁更多地是從文化層面來描述新自由主義資本全球化背景下的勞工狀況,但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概念則比斯坦丁的概念更加全面和科學地看待工人階級所面臨的不安全性、剝削以及可能發(fā)生的社會變革[注]Jamil Jonna, John Foster, “Marx’s Theory of Working-class Precariousness: Its Relevance Toady”, Monthly Review, Vol.67, No.11, 2016, pp. 21-44.。埃里克·賴特從“物質利益”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兩個方面來論證“不穩(wěn)定無產者”并不構成一個獨立的階級。首先,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的游戲規(guī)則中,不穩(wěn)定無產者和傳統(tǒng)工人階級的物質利益并不存在本質性的差異,二者所擁有的物質基礎極為相似;其次,雖然不穩(wěn)定無產者在謀生手段上會與傳統(tǒng)工人階級有所差別,但不穩(wěn)定無產者內部在謀生手段上的差異性更大,導致他們難以通過以共同經驗被動員起來[注]Erik Wright, “Is the Precariat a Class?”,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23-135.。

除了上述馬克思主義學者質疑“不穩(wěn)定無產者”作為一個獨立階級存在以外,在一部分馬克思主義學者看來,“不穩(wěn)定無產者”從本質上來說是“反階級”的。盧瓦克·華康德(Lo?c Wacquant)認為,“不穩(wěn)定無產者”這個概念與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學說最大的不同在于,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會團結起來,而斯坦丁并不認為“不穩(wěn)定無產者”會聯合起來。他進一步強調,在斯坦丁的筆下,不穩(wěn)定性是一種“去無產階級化”,暗指無產階級的瓦解[注]Lo?c Wacquant, “Territorial Stigmatization in the Age of Advanced Marginality”, Thesis Eleven, Vol.91, No.1, 2007, pp.66-77.。理查德·西摩(Richard Seymour)同樣認為,“不穩(wěn)定無產者”的背后并沒有共同的物質利益,而只是一種對民粹主義的認同[注]Richard Seymour, “We are All Precarious-On the Concept of the ‘Precariat’ and Its Misuses”, New Left Project, February 10, 2012.。

五、中國鏡像與批判性思考

西方對于“不穩(wěn)定性”的研究和“不穩(wěn)定無產者”所引發(fā)的爭論,對我們思考中國的勞工問題有哪些啟示?雖然對于中國非正規(guī)經濟和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研究早已存在,但“不穩(wěn)定性”視角的引入,可以幫助中國學者更好地思考中國不同于“全球北方”國家和其他“全球南方”國家的發(fā)展路徑,以及更好地分析社會主義國家在市場轉型過程中所呈現的特點?!安环€(wěn)定性”視角的引入,更好地將中國經濟轉型的討論從宏觀的市場結構回到勞動者的社會關系本身,同時在全球有關“不穩(wěn)定性”討論中引入新的發(fā)現——制度和再生產領域的重要性。

1. 中國鏡像:從非正規(guī)就業(yè)到不穩(wěn)定性就業(yè)

中國學者對于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討論早已存在。黃宗智在反思新古典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的基礎上,使用了20世紀70年代占據主流的范式,也是從國際勞工組織那里借用過來的“非正規(guī)就業(yè)”概念,指出中國的非正規(guī)經濟存在是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混合產物,同時也與經濟全球化大潮流下的反向逆流相關[注]黃宗智:《中國被忽視的非正規(guī)經濟:現實與理論》,《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中國發(fā)展經驗的理論與實用含義——非正規(guī)經濟實踐》,《開放時代》2010年第10期;《中國的非正規(guī)經濟再思考:一個來自社會經濟史與法律史視角的導論》,《開放時代》2017年第2期。。在他的論述中,中國“正規(guī)就業(yè)”中就業(yè)者所擁有的穩(wěn)定工資收入和保障是計劃經濟的表現,而“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出現則是市場經濟下勞動者逐漸失去穩(wěn)定工資,失去安全保障的表現。在他看來,“不穩(wěn)定就業(yè)”是表象,而“非正規(guī)就業(yè)”是這種表象背后的經濟制度根源。但他的觀點受到了一些學者的批判。首先,“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分析框架是建立在“正規(guī)就業(yè)”和“非正規(guī)就業(yè)”二元兩分的基礎上,此框架將“正規(guī)就業(yè)”和“非正規(guī)就業(yè)”變成了二元對立的兩個就業(yè)領域。但實際上,轉型中的中國,大量工作形式處在“非正規(guī)就業(yè)”和“正規(guī)就業(yè)”的交叉地帶,具有正規(guī)就業(yè)的特征,又有非正規(guī)就業(yè)的特點,很難被塞進二元兩分的框架。因此,這種二元對立的框架過于絕對和僵化,難以厘清轉型中國的各種不同類型和不同程度的就業(yè)形式。而“不穩(wěn)定性就業(yè)”作為一個連續(xù)軸,讓穩(wěn)定程度不同的就業(yè)在這個連續(xù)軸上擁有不同的位置,比“非正規(guī)就業(yè)”框架更加具有包容性。其次,一些學者認為黃宗智的觀點忽略了中國經濟發(fā)展的新變化,即傳統(tǒng)經濟部門和新興經濟部門都出現的不穩(wěn)定化趨勢?!胺钦?guī)就業(yè)”的框架并不能很好地從變化的角度來解釋社會經濟的變遷。在2010年的“開放時代論壇”上,潘毅對黃宗智使用“非正規(guī)就業(yè)”來分析當前中國勞動者的境遇提出了疑問。在她看來,黃宗智認為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經濟發(fā)展是一種混合的經濟制度,是一種有計劃的非正規(guī)經濟,而她則認為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fā)展,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已經出現了新的變化,難以完全放置于傳統(tǒng)的“非正規(guī)經濟”框架下進行分析[注]黃宗智、李強、潘毅、劉世定、胡鞍鋼、郭偉和、張勇、萬向東:《中國非正規(guī)經濟(上)》,《開放時代》2011年第1期。。在此基礎上許多學者呼吁使用“不穩(wěn)定性”的研究視角來回應經濟全球化下的新變化,關注勞動者“不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注]Ching Kwan Lee, “Precarization of Empowerment? Reflections on Recent Labor Unrest in China”,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y, Vol.75, No.2, 2016, pp.317-333;Chris Smith, Ngai Pun, “Class and Precarity: An Unhappy Coupling in China’s Working Class Formation”, Work, Employment and Society, 2018.。

2.批判性思考:制度和再生產領域的重要性

在思考“不穩(wěn)定性”研究框架與中國研究的過程中,李靜君認為制度因素是非常重要的新發(fā)現。不管是在對英美等“全球北方”國家還是對印度、南非、巴西等“全球南方”國家的研究,關注點都在經濟全球化、新技術與“不穩(wěn)定性”就業(yè)之間的關系,卻很少提及國家和制度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李靜君將中國分為三個時期:1949-1979年、1980-2009年和2010年之后,她認為這三個時期都在不同制度因素的影響下具有不同的不穩(wěn)定性特征[注]Ching Kwan Lee, “Precarization of Empowerment? Reflections on Recent Labor Unrest in China”,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y, Vol.75, No.2, 2016, pp.317-333;Ching Kwan Lee, “China’s Precariates”, Globalizations, Vol.6, 2018, pp.1-18.。在第一個計劃經濟時期(1949-1979年),雖然以固定工為主,但同時也存在包括臨時工(如亦工亦農)、合同工、輪換工、季節(jié)工、家屬工、外包工、零散工在內的多種用工形式。這些 “計劃化用工”,是調整計劃經濟的財稅負擔和提高生產效率的一種資源配置形式,具有很強的計劃性,由國家的行政手段主導,與自由的勞動力市場和新自由主義的資本全球化并無關聯,呈現出波動的曲折狀態(tài),而非線性的發(fā)展趨勢[注]張學兵:《計劃外用工:當代中國史上的一種資源配置形式》,《中共黨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二個改革時期(1980-2009年),國家和行政力量在改革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勞動法》的制定是固定工制度改革和穩(wěn)定“鐵飯碗”被打破的重要標志;另一方面,農民與土地的剝離成為了農民工不穩(wěn)定就業(yè)形成的重要前提。蘇黛瑞(Dorothy Solinger)從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關注中國的“鐵飯碗”這一工人勞動形式被打破以后,下崗工人所面臨的無保障和不穩(wěn)定的生活。她認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的國有企業(yè)改革和“抓大放小”的政策將大量的國有企業(yè)工人從穩(wěn)定的勞動和生活中剝離出來。雖然為了補償下崗工人,政府向他們提供了“再就業(yè)機會”和“基本生活費”,但快速推進的勞動力商品化進程很快使這些下崗工人淪為城市的貧困人群[注]Dorothy Solinger, China’s Transition from Socialism: Statist Legacies and Market Reforms, Armonk, NY: M.E, Sharpe, 1993;Dorothy Solinger, “The Precarity of Layoffs and State Compensation”, Made in China, Vol.4, 2017, pp.40-44.。賈文娟發(fā)現改革過程中的國有企業(yè),大體都采取了“二元勞動體制”,其中未與企業(yè)簽訂合同(或僅簽訂短期合同)的非正式職工,他們普遍工資收入較低、享受少量或幾乎不享受企業(yè)的福利待遇[注]賈文娟:《從熱情勞動到弄虛作假:“大躍進”前后日常生產中的國家控制與基層實踐——以對廣州市TY廠的考察為例(1956-1965)》,《開放時代》2012年第10 期;《雙重大轉型下的國有工業(yè)企業(yè)生產模式變遷——以A市南廠“入廠包工”模式興起過程為例(2001-2003)》,《開放時代》2015年第3期;《選擇性放任:車間政治與國有企業(yè)勞動治理邏輯的形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諸如媒體等事業(yè)單位也在改革過程中實行彈性雇傭制度,使得大量媒體從業(yè)者同樣面臨越發(fā)“不穩(wěn)定”的困境[注]曹晉:《知識女工與中國大陸出版集團的彈性雇傭制度改革》,《傳播與社會學刊》(中國香港)2012年第4期;姚建華、劉暢:《新媒體語境下眾包新聞生產中的彈性雇傭關系研究》,《新聞愛好者》2017年第11期。。20世紀90年代形成的“農民工”群體,一直處于“不穩(wěn)定”的勞動形式中。不管是從事制造業(yè)、建筑業(yè),還是服務業(yè)的農民工,他們長時間地工作、勞動安全不受保護、工資收入低,且不享受任何社會福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國家統(tǒng)計局2014年的調查數據顯示,62%被調查的農民工沒有簽訂勞動合同,這個比例遠遠高于同一時期本地戶籍的工人未簽訂合同的比例。第三個時期是金融危機之后(2010年至今)。2010年之后,政府在制度層面做出了新的調整,包括政府平臺債務的增加和基礎性國家能力的增強。與此同時,資本伴隨著行政和技術的力量進入教育和日常生活領域。學生工成為了產業(yè)后備軍,其學生和工人的雙重身份使得他們沒有社會保險,缺乏勞動保護,權益無法得到《勞動法》有效的保障,往往在企業(yè)所需的短期內成為靈活而廉價的勞動力[注]Yihui Su, “Student Workers in the Foxconn Empire: The Commodification of Education and Labor in China”, Journal of Workplace Right, Vol.15, No.3-4, 2011, pp.341-362;蘇熠慧:《雙重商品化與學生工的抗爭》,《中國研究》2016年第21期。。在此期間,派遣工也成為不穩(wěn)定用工的主要形式[注]Ngai Pun, Chris Smith, “Class and Precarity in China”, Made in China, Vol.4, 2017, pp.32-40.。自雇職業(yè)者所進行的“老板游戲”更體現了工人與老板身份之間界限的模糊[注]鄭廣懷、孫慧、萬向東:《從“趕工游戲”到“老板游戲”——非正式就業(yè)中的勞動控制》,《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3期。。信息技術對工作領域和生活領域的滲透,帶來了許多行業(yè)的“不穩(wěn)定化”。梁萌發(fā)現金融資本和互聯網技術共同構建了互聯網家政“強控制—弱契約”的用工模式:一方面,資本通過管理控制的多元化主體加強了對家政工的管理控制,形成了“強控制”的勞動過程類型,使她們的勞動狀態(tài)愈發(fā)缺乏保護;另一方面,資本通過“輕資產的戰(zhàn)略”延續(xù)了家政工“弱契約”、不被保障的勞動關系,從而進一步固化了女性農民工在勞動力組成結構中底層的位置[注]梁萌:《強控制與弱契約:互聯網技術影響下的家政業(yè)用工模式研究》,《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5期。。中國三個時期的“不穩(wěn)定勞動”形式,雖然表現各不相同,但其背后國家和制度力量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正是國家的強干預和社會主義傳統(tǒng),使得中國勞動者的“不穩(wěn)定性”并不像斯坦丁和西方學者所描述的那樣是一個線性的過程,而是在不同時期呈現曲折和斷裂的特征。

其次,圍繞著“不穩(wěn)定性”存在有關勞動政治的重要爭論,即工人的團結和分裂問題。在中國研究中引入“不穩(wěn)定性”視角,可以看到再生產領域對于勞動政治討論的重要貢獻。斯坦丁認為全球范圍內的不穩(wěn)定勞動會導致勞動者內部的碎片化和爭斗,而來自南非、巴西等國家的批判學者則認為斯坦丁過于強調了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下勞動者的脆弱性[注]Ruy Braga, “On Standing’s a Precariat Charter: Confronting the Precaritisation of Labour in Brazil and Portugal”,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 7, No,2, 2016, pp.148-159;Ben Scully, “Precarity North and South: A Southern Critique of Guy Standing”, 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160-173.。這些學者認為即使是臨時工人,他們也有很強的組織傳統(tǒng)[注]Jennifer Chun, “The Affective Politics of the Precariat: Reconsidering Alternative Histories of Grassroots Worker Organising”, Global Labour Journal,Vol.7, No.2, 2016, pp.136-147; Marcel Paret, “Politics of Solidarity and Agency in an Age of Precarity”,Global Labour Journal, Vol.7, No.2, 2016, pp 174-188.,甚至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工人,抑或是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的工人也都存在團結的可能。在李靜君看來,“不穩(wěn)定性”下的中國勞動政治將會轉向社會再生產領域和日常生活本身,并且呈現出非制度化的特點[注]Ching Kwan Lee, “China’s Precariates”, Globalizations, Vol.6, 2018, pp.1-18.。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有關勞動力再生產的討論中獲得靈感,形成了社會再生產理論。她們認為,社會再生產指的是“一切存在于家庭和社會的,維持和再生產工人的勞動”[注]Tithi Bhattacharya, Social Reproduction Theory: Remapping Class, Recentering, Oppression, London: Pluto Press, 2017, p.2.。社會再生產領域通常指的是家庭、學校、醫(yī)院和其他與人們日常的社區(qū)生活息息相關的組織。在李靜君看來,不穩(wěn)定性下的中國勞動政治將會發(fā)生在社會再生產領域,會與勞動者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注]Susan Ferguson, “Children, Childhood and Capitalism: A Social Reproduction Perspective”,In Social Reproduction Theory: Remapping Class, Recentering, Oppression, edited by Tithi Bhattachary,London: Pluto Press, 2015, pp.112-131。汪建華在對中國工廠工人政治的研究中也發(fā)現,許多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的工人就在日常生活中動員起來,并對日常生活的權力具有一定的要求[注]汪建華:《生活的政治:世界工廠勞資關系轉型的新視角》,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2015年出租車司機和城管的抗爭也同時體現了他們圍繞著日常生活提出的訴求[注]Susan Ferguson, “Children, Childhood and Capitalism: A Social Reproduction Perspective”,In Social Reproduction Theory: Remapping Class, Recentering, Oppression, edited by Tithi Bhattachary,London: Pluto Press, 2015, pp.112-131。因此,當我們仔細考察“不穩(wěn)定性”下的中國勞動政治,再生產就成為了一個重要的關注點。在“不穩(wěn)定性”下的中國勞動政治中發(fā)現“社會再生產”,這對全球有關“不穩(wěn)定性”研究中對工人團結與分裂的討論具有一定的貢獻和推進。

將“不穩(wěn)定性”的視角引入中國研究,我們會更看清國家和制度在雇傭形式和勞動者狀態(tài)變遷中扮演的角色,也會更看清社會主義傳統(tǒng)在“不穩(wěn)定性”的全球趨勢下的意涵。一方面,“不穩(wěn)定性”研究的引入,讓學者看到了中國的特殊性——國家強干預和社會主義傳統(tǒng)——在全球“不穩(wěn)定”趨勢下所帶來的曲折發(fā)展路徑,從而對斯坦丁等西方學者在“不穩(wěn)定性”研究中所堅持的線性發(fā)展觀進行了批判性地發(fā)展;另一方面,當在中國勞動政治研究中引入“不穩(wěn)定”視角時,“社會再生產”領域的重要性也逐漸體現。這不但可以讓我們明晰中國勞動政治的未來趨勢,而且也為全球“不穩(wěn)定性”研究中有關團結和分裂的討論增添了更加豐富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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