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棗
陶罐里的那塊東西晶瑩剔透,好像黃寶石。
振山叔說:“這是阿勒泰山溝里的黃金?!闭f著,就拿勺子舀出一小塊。
安安湊近鼻子聞,聞到股清香味兒。
振山叔笑了:“嘗一嘗?!?/p>
安安就把黃金送進嘴里。好甜呀!他從沒吃過這么甜的東西,甜得他口水直涌,都溢到嘴角上了。抿著軟軟的、黏黏的黃金,他陶醉地瞇縫起眼睛。
“這到底是什么呀?”安安回味著香甜的滋味。
“不是說了嗎,阿勒泰山溝里的黃金?!?p>
安安盯著陶罐,還想吃一口,可是陶罐已經(jīng)被放到架子的高處了。
“振山叔,能讓老師和同學(xué)都嘗嘗嗎?”
振山叔猶豫著,看看他。
“國慶節(jié)快到了,老師說明天就搞活動,我們要表演節(jié)目,還可以帶好吃的。”
“好吧,給你舀幾勺。”振山叔用牛皮紙裹好,遞給安安。
回到家,安安就打開紙包,給爸媽看。
“蜂巢蜜!阿勒泰的!”爸爸一眼就認出來了。
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帶的都是自家做的好吃的,沒什么特別的,只有安安的蜂巢蜜最稀奇了。老師讓同學(xué)們坐好,按順序給他們抹在手指頭上。大家都舔著手指頭,舔得吧嗒吧嗒響。安安也舔了,舔得很幸福,不是因為自己舔了蜂蜜,而是看著別人舔了蜂蜜。這是20世紀70年代初的北疆邊陲,孩子們吃不到什么糖果,產(chǎn)蜂蜜的阿勒泰距離他們差不多三百公里。
同學(xué)們都問安安,這么甜的東西,是從哪兒弄來的。
“蜂蜜嘛,當然是從蜜蜂那里弄來的了?!卑舶蚕駛€專家,“這是最好的蜂巢蜜,來自阿勒泰的深山,是那地方野生的黑枸杞和沙棘在花期分泌的蜜源,黃金一樣昂貴,舔上一小口,幸福一輩子?!边@是爸爸昨晚講給他聽的。
“阿勒泰那么遠,你咋能去阿勒泰呢?”
“蜜蜂怎么肯把蜂蜜給你呢?”
“是后勤處的東西被你爸爸拿回家了吧?”
…………
大家七嘴八舌,逼得安安跳上凳子,高聲喊:“瞎說,瞎說!這是振山叔給我的,他有滿滿一大罐子呢!”
活動結(jié)束,十幾個男孩子簇擁著安安,向振山叔的地窩子走去。
推開地窩子的門,振山叔正在桌前寫著什么。
孩子們?nèi)轮骸拔覀円苑涑裁郏 ?/p>
振山叔瞅一眼安安,再數(shù)數(shù)人數(shù),足有十三個,就說:“好,每人一口。這可是阿勒泰山溝里的黃金,甜倒是挺甜,吃多了要中毒的?!?/p>
陶罐抱下來了,十三個腦袋都湊過去。哇,滿滿一罐子,黃澄澄、亮晶晶的,吸吸鼻子,還有股誘人的花香。這時節(jié),花都凋謝了,誰能想到花香早被蜜蜂藏在這只陶罐里了。振山叔拿勺子舀給他們,每人都嘗了一口。但是,有饞嘴的不甘心,趁振山叔不注意,笑嘻嘻地伸手抓出一塊塞進嘴里。
這怎么公平嗎,既然有人吃了兩口,大家就都該有份。大家爭先恐后,一只只小手都伸了過去,振山叔趕忙阻攔。矮個子的米吉提一下子從人群底下拽走了陶罐,撒腿就往門外跑,大家叫喊著去追。地窩子門口凍了塊冰,米吉提一腳踩上,刺溜一滑,摔了個大馬趴,啪嚓一聲,陶罐碎了,一大坨蜂巢蜜暴露在陽光下。
第二天早上,院門口停下個騎馬的漢子。
他是米吉提的爸爸艾克拜爾。他趕著羊群,經(jīng)過這里。
振山叔正在刷牙,端著牙缸子出來漱口,看見米吉提的爸爸臉上堆著笑,趕緊吐掉嘴里的白沫子,說:“沒關(guān)系的,孩子嘛。”
“不是孩子?!卑税轄柼埋R,走過來。
“他才十歲呀?!?/p>
“不,我阿娜(媽媽)六十多了?!?/p>
“這事,跟你阿娜有什么關(guān)系呀?”振山叔不解。
“阿娜身體不好,很多年了,吃什么也吃不下,身子就更虛了,遠路根本走不了。做兒子的,怎么忍心看著阿娜一天比一天虛弱下去呢?”艾克拜爾面露愁容。
“等我再去阿勒泰,幫老人找個好醫(yī)生?”
“兄弟,好山不如好草,好醫(yī)不如好藥?!彼郯桶偷赝裆绞?。
振山叔撓撓頭,搞不懂這牧羊人想干什么。
艾克拜爾望望地窩子,說:“聽說,您弄來一罐子蜂巢蜜,那可是上好的補品。我聽老輩說,蜂巢蜜賽良醫(yī),吃一口就能消除百病,能讓我阿娜吃一口嗎?我愿意用我的山羊來交換?!?/p>
陶罐摔碎以后,蜂巢蜜裝進了鋁質(zhì)飯盒。振山叔給他挖去了很大一塊。他千恩萬謝,把牛皮紙包裹的蜜揣進羊皮大氅,跨上馬,追趕羊群去了。
挖那塊蜜的時候,振山叔想到了自己的媽媽。艾克拜爾的阿娜跟自己的媽媽年齡相仿,同樣是老人,誰不需要補充些營養(yǎng)呢?可是,北疆條件更差。自己的媽媽生活在黑龍江,身邊有兒女照顧,不差這一塊蜜。望著艾克拜爾遠去的背影,振山叔默默祝愿這牧羊人的母親身子硬朗起來。
又一個早上,艾克拜爾來到院門口,說:“好兄弟,蜂巢蜜真是神奇的良藥!我阿娜昨晚吃了蜜,今天一大早就說眼睛明亮了,我以為是天氣晴朗了,可是天上明明飄滿烏云。兄弟,謝謝你!我會送給你最好的山羊肉!”
還是早上,艾克拜爾拎來一壺山羊奶,說:“好兄弟,我阿娜剛擠的山羊奶,讓我送來。阿娜身子有勁兒了,能干活兒了,昨天晚上她看見了天上的星星,還一顆一顆地數(shù)呢,她已經(jīng)很久沒看清星星了?!?/p>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艾克拜爾跳下馬,說:“好兄弟,我阿娜吃了蜂巢蜜,感覺好極了!但是最后一口蜜,昨晚吃完了。我們哈薩克人有句話,自己擁有的美食,一半是給客人的。兄弟,能再給我一塊蜂巢蜜嗎?我會送給你最好的山羊肉!”
兩個鋁質(zhì)飯盒還擺在架子上。這次,振山叔直接把其中一個遞給艾克拜爾。
艾克拜爾捧著沉甸甸的飯盒,說:“等我阿娜像年輕時一樣健康了,她要騎著馬,馱著山羊肉來感謝你!”
“祝老人家健康!”振山叔朝著牧羊人的背影喊。
馬蹄嘚嘚,艾克拜爾沒有回頭。
這天黃昏,風(fēng)很大。
哐當一聲,地窩子的門開了,安安進來,氣呼呼地說:“我跟米吉提絕交了!”
“為什么?”振山叔放下書。
“他跟他奶奶一起吃蜂巢蜜,每天都吃?!?/p>
振山叔很大度:“既然送給他們了,誰吃都行呀?!?/p>
“那不行!”安安堅決地說,“那是你要寄給你媽媽的!”
“你怎么知道的?”
振山叔不知道,那天同學(xué)們搶著吃蜜的時候,安安沒吃,他看見桌上擺著信紙,是振山叔還沒寫完的家書。
“我改主意了,這蜜就留給米吉提的奶奶吃,這蜜對她的身體很有效?!?/p>
“可是,米吉提是個孩子,為什么也跟著吃?我可不像他那么饞!”
“美味嘛,誰都愛吃,那不叫饞?!闭裆绞迦∠乱粋€口袋,“我這里還有好吃的呢。”
“我不饞,我不吃!”安安抬腿就跑了。
這天放學(xué)后,米吉提沒有回家。
他爸爸艾克拜爾策馬揚鞭,到處呼喚米吉提也不見回應(yīng)。米吉提失蹤了。這消息讓牧村不再平靜,軍墾一八五團的氣氛也緊張起來。天色漸暗,牧民和戰(zhàn)士們都行動起來。
振山叔想起安安與米吉提絕交的事情。他找到安安,詳細詢問了他。這時,安安害怕了,想起他對米吉提說的狠話:“你必須給振山叔賠蜂巢蜜,吃多少賠多少,必須是阿勒泰的蜂巢蜜!”米吉提哭了,哭得很傷心。振山叔不敢耽擱,趕緊向團部匯報了情況。團部決定,派振山叔駕駛一輛吉普車去阿勒泰方向沿途搜尋。經(jīng)過團部宿舍,他發(fā)現(xiàn)安安穿戴整齊,站在路邊,寒風(fēng)吹得他瑟縮成一團。振山叔推開車門,讓安安上了車。
夜幕降臨,吉普車在戈壁灘上顛簸前行,車燈射出的光線照出一條狹長的區(qū)域,沙塵飛揚。茫茫戈壁灘,常有狼群出沒。牧民們最怕刮風(fēng)的天氣,一刮風(fēng),羊身上的味道會傳出很遠,狼聞到了就會向牧場接近。所以,凡是刮風(fēng)的日子,牧民們都格外小心,但狼很狡猾,總能想法子避開牧民的視線,瞅準一只羊,在短時間內(nèi)撲、咬、抓,閃電般制服獵物,然后悄悄拖走。振山叔明白,十歲的米吉提在狼的眼里,跟一只羊羔差不多。
戈壁灘昏暗冷清,像沉睡的怪獸一動不動。星月的清輝中,裸露著土坡與山石,低洼處聚集著冰雪,東一塊西一塊,像怪獸身上的疤痕。慘白的沙石路,蜿蜒伸向黑魆魆的前方,車燈試探著照亮一段路,又照亮一段路。
吉普車開出二十多里路時,忽然,安安喊道:“看,燈光!”
道路左側(cè)的高坡上,亮著四盞小燈,閃著灼灼綠光。
“兩只狼!”振山叔說,“它們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獵物,坐穩(wěn)了,我們開過去?!奔哲嚊_下路基,在怪石嶙峋的灘地上扭動顛簸,向狼逼近。
“救命啊!”曠野里傳來一聲呼喊,是米吉提的聲音。
車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車燈盡量照到每個角落。他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蜷縮在石頭后面的米吉提。兩只狼預(yù)感到即將失去獵物,它們弓起身子,豎直灰毛,就要出擊了。振山叔猛摁喇叭,狠踩油門,吉普車轟鳴著沖向惡狼。狼慌忙躲避,逃向了不同的方向。這時,車門距離米吉提只有五六米遠,安安拉開車門,叫他快上。可是,米吉提仍然靠著石頭喊“救命”。安安跳下車,奔過去攙扶他,看見他臉色蒼白,捂著肚子,在痛苦地呻吟。不料,狼沒有逃跑,而是左右夾擊,一齊撲了過來,安安已經(jīng)能看見雪白的狼牙了!
振山叔急忙把挎包里的干糧拋向其中一只狼,吉普車突然來了個急轉(zhuǎn)彎,撞向另一只,狼敏捷地躲開了。振山叔吼叫一聲,揮舞著鐵扳手,跳下車沖向狼。趁狼躲閃的時候,安安拽著米吉提鉆進吉普車,嘭地關(guān)嚴車門。振山叔也快速跳回車上。他們終于長舒一口氣。車子搖搖晃晃開動了,像喝醉了酒,晃得不慌不忙,重新駛回了沙石路。
“受傷了嗎?”振山叔問。
安安這才感覺到額頭上腫起個大包,不知什么時候撞的。
“肚子疼,壞肚子了?!泵准嵊袣鉄o力地呻吟。
“吃了什么嗎?”振山叔問。
“家里煮的山羊肉,路上吃了?!?/p>
他的背包里裝著一塊煮熟的羊肉,腰上掛著水囊。
山羊奶是好東西,奶質(zhì)稠,有營養(yǎng),但是牧羊人都知道,山羊肉吃起來并不比綿羊肉好。吃了山羊肉,再喝冷水,這是牧羊人的禁忌。只要留心看看盤子里盛著的山羊肉,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總是沁著一層凝固的羊油,像一層蠟似的,不容易化掉。你想,一個人把那樣的油吃進肚子,又澆了冷水,能受得了嗎?
這時,安安發(fā)現(xiàn)振山叔的手腕滲出血來,叫了聲:“你受傷了?!”
“狼幫我撓了下癢癢。”振山叔朝兩個孩子擠擠眼。
吉普車加速了。
嚴冬降臨,牛羊歸欄,北疆的氣溫常常低至零下四十攝氏度,幾場大雪把戈壁灘覆蓋得嚴嚴實實的。雪是個奇妙的東西,能把大地變得更大,看上去比天都大。天能看到那種令人心神都平靜下來的藍色邊沿,雪地卻看不到,雪地只是單純的白色。在純凈的藍天下,雪地?zé)o盡地延伸著,一直延伸到天里面去了,快要把天撐破了。
清晨,經(jīng)過夜晚寒氣的洗禮,屋子冷颼颼的,米吉提的奶奶生火煮茶,順便弄暖了屋子。艾克拜爾給圍欄里的羊群備好了飼料,進來的時候,屋里已經(jīng)暖意融融了。米吉提給奶奶調(diào)好了蜂巢蜜,溫溫的,遞給奶奶。奶奶聞了一下,瞇起眼睛,堆起滿臉的皺紋,好像被花香陶醉了。她讓米吉提也喝。米吉提把杯子推給了她。安安跟米吉提絕交又和好的事,奶奶知道了,就不再逼著孫子喝了。自己喝一口蜂蜜,吧嗒吧嗒嘴,又眨眨眼睛,覺得眼前的東西都明亮起來了。
艾克拜爾多次許諾送給振山叔最好的山羊肉,可是,秋天過去,冬天過去,夏天來了,人們一直沒見到那塊最好的山羊肉。有人就說:艾克拜爾,人的生命值一百只山羊,但人的信譽值一千只山羊,你忘記這句哈薩克諺語了嗎?艾克拜爾就憨笑著說,在我心里,人的信譽值一罐蜜!
終于,八月的一個早上,艾克拜爾扛了個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到振山叔的地窩子前。
“兄弟,最好的山羊肉!”他打開口袋,露出鮮紅的羊肉,“別以為我不講信譽,要想吃到上好的山羊肉,就要等到八月份,芳草成熟的時候。這時候,山羊上了膘,體內(nèi)滲進了百草的汁液,沒有了肥油,煮了吃,肉質(zhì)鮮美,肉湯濃郁,既當美味,又當藥膳,實在是好得不得了!只是,能吃到一只好山羊的季節(jié),就這么短,只有一個月?!?/p>
這天晚上,月亮很圓。月光之下,伴著草原上的清風(fēng),許多人坐在振山叔的地窩子門前,美美地享用了一頓最好的山羊肉。
“艾克拜爾,你是個講信譽的人!”有人舉起酒杯。
“我絕不向嘲笑過我的人許諾?!卑税轄柹囝^已經(jīng)發(fā)硬,卻又美美地灌下一大口酒。
酒呢,本來是苦的、辣的,艾克拜爾卻喝出了甜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