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茗茗
帶著被你握過的手溫,我走出病房
走過你熟悉的街道,回到你的書房
書桌上密布著你的指紋,
我把帶著你體味的右手,扣了上去
爸爸,你的手——
打過我,疼過我,引領過我
剛剛被我狠狠咬了兩口的滿是針眼的手
回家了
現在,我把臉埋進你滿書桌的掌心里
把整個人埋進去,
新土堆積著你也堆積著我,爸爸
無一例外,能有哪種死不是被掏空?
安靜,飛散,適得其所?
還有我們的兩手空空
可是,爸爸,我還是如此貪婪
伸向你的十指,糾纏著向死而生的火苗
來美國三天,和女兒見了兩面
今晚,我說服抱著三個食品袋子的女兒
陪我睡一夜
雨滴在耳邊不停絮語
凌晨四點,我醒來
摸黑碰到女兒的手,下意識拉住
才發(fā)現,這兩次見面,彼此的手
還沒碰過
睡夢里的女兒,緊緊攥住我的拇指
一下,又一下
我聽到我的血,又從女兒身上流了回來
從小到大,都是我握著她的小手睡去
現在,在異國,換做她牽著我
雨,把窗欞打得生疼
我抽出黏在一起的手指
一些汗,一些恩情
正透過皮膚,滲了進去……
雨中的馬,正在雨中哭
它在我這個路人對它短暫撫摸之后
在我低頭、依偎并轉身以后
仰天長鳴
我承認這幾天正走在即將喪父的路上
父親躺在刀刃上,我走在刀尖上
呼吸仍在機器里游離
最后的棋子仍未落下
我和雨中的馬,還在各自的孤獨里哭
我把即將被宰殺的魚看做父親
把街上的流浪犬看做父親
我替你聞著空氣中烤紅薯的香甜
關心美國總統的競選和雙十一的瘋狂
不用再取悅誰,更不必再分辨真情假意
我們依舊共用著分分秒秒與霧霾
多好啊!窗外又是一個黎明
門,仍虛掩
神靈與萬物照常在里面
擁擠、穿行
數著父親離去的日子
慌做一團的仨姐弟
不再爭吵,團團圍住母親
顫巍巍的母親,塞給我們
維生素和童年往事
家里的空氣,安靜而有微許甜度
就這樣,三塊被父親舔過的糖
裹著母親這層糖紙
黏在了一起
(以上選自《詩刊》2017年7期上半月刊)
第十次來到候診區(qū)時
她開口和身邊的女人說話
“皮膚水腫嗎?”“嘔吐無力嗎?”
她們戴帽子和假發(fā),吃烤紅薯的嘴唇常有焦糊
不對稱的胸部令腳步傾斜
有受驚的眼神和夸張的開朗
裸露的脖頸隱現僧尼的圣潔之美
“仿佛我是假冒的病人”
她扔掉帽子,特意梳光潔的發(fā)髻
“仿佛她們能視我作另類,可這讓我羞愧”
走出醫(yī)院,陽光催淚
她忍不住親吻跳躍在臉旁的頭發(fā)
它們在春風里顯得那么幸運那么美
那么懂事地維護了她的小自尊
放療室外,候診的女人
因為假發(fā),有著相似的臉龐
“射線有害,燈亮勿入”,走進去的人,像
犯了錯
走出來的人,還是像犯了錯
“我已經不再害怕并把傷口紋成玫瑰”
她幽幽看著窗外,慘白著臉
身體因為白細胞缺失而微微顫抖
玫瑰開在乳房區(qū),那里己夷為平地
玫瑰開在刀口上,她扭轉了上帝的手術刀
她飄走的時候,遍體都是死亡
遍體都是盛開。有人在微笑
有人暗暗摟緊自己的一只乳房
冬天太久,己板結成傷口
手握春風的人在紅云上走
在青草味上走,卻在未完成的鎖鏈前打了死結
雙目是羔羊,心中有猛虎
或者以身飼虎,這告白
是一瀉千里的流沙
是日夜生長的病
坐臥十里芳草,胃里只有枯枝
你左側的小姑娘飽受摧殘
右側的乳頭宛若初生
這周正與破敗,這枯竭與滾燙
藏不住的翅膀,向上翕動,再翕動
帶我走吧,唯有野麥子默默灌漿
這野茫茫,液體的,舉目無兼……
雪還在下,夜己深沉
她赤腳站在窗前
耳邊的琴聲伴隨海浪讓她覺得幸福
這久違的幸福映白了她
蹲在木地板上輕輕地哭
她承認正走在受難的路上
出入車庫:“一路順風
您的卡有效期為三百零九日”
出入醫(yī)院:“射線有害,燈亮勿入”
躺在醫(yī)科達機上,默數二百八十個數
她活著起身,好細胞與壞細胞死在那里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低著頭
像罪犯走進審訊室,五分鐘后
像修女離開她的墓園
(選自《揚子江詩刊》2017年5期
因為飛翔,這傳說中的高度成為數字
成為腳下的忽明忽暗,榮枯參半
而眼前,無邊的云海瞬間展開
曾經的帝王,十萬封禪大軍
鼓聲尤在,余威尚存,年輕的椋鳥
和見風就長的青草多么安寧
誰在這萬壑千山不是一飛而過的生命
能靠在這寺院的紅墻曬太陽也是有福的
當我揮汗如雨,和你,或許有一天
這十八盤的石階和日子還能走得動
還能老眼昏花地翻找銅鎖,辨認生銹的名字
我預感這一天定會來臨,就像預感盛開
或空空蕩蕩的泰山
沒有什么樣的秘密不會被泄露
白天,這地心涌出的絲綢,日夜不休
夜晚,這張開的傷口,流出的一定比水濃稠
我是眼見這暗流層層滲漏,匯集,不停向上
直至噴發(fā)的,水往高處流,這也是真的
每塊青石板下都有靈魂的缺口
我擔心睡在泉上的濟南多不塌實
一城山色,半城湖水,載不動的十里荷花
黃藤兩盞,一彎冷月當空
以上選自《山花》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