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田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 深圳518172)(Psychology Department, University of South Dakota, SD 57069, USA)
行為經濟學對人性有三個基本的假設:有限理性、有限意志力和有限自利。塞勒和桑斯坦(Thaler& Sunstein, 2008)在合著的《助推》(nudge)一書中指出, 人們常常依據直覺做出決策, 因此經常會出現(xiàn)系統(tǒng)的理性偏差。書中列舉了消費者的多種“愚蠢的錯誤”, 進而主張通過助推式的公共政策和企業(yè)管理上的干預來降低和糾正消費者非理性的決策和消費行為。助推試圖通過了解行為的心理學機制, 以非強制性的小措施影響和改變大眾的決策行為; 從而在最大限度地節(jié)約資源的基礎上, 對降低沖動性、提高理性消費起到助推作用。塞勒認為應用助推的方法可以提高政府對市場的管理效率。因此, 助推是塞勒等一部分行為經濟學的研究者為減少非理性的決策行為而提出的非強制性的心理干預方法。
塞勒獲得201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使得行為經濟學再度獲得學者與公眾的高度關注。然而, 并非所有的助推策略都是有效的或是有長效的。作者認為, 能夠以小撥大的主要助推機制有二:一是化繁為簡, 二是以心理為杠桿?;睘楹喓? 才能有效地降低不確定性, 在認知上才能舉重若輕。以心理調節(jié)驅動行為, 才能得以化解行政管理的粗暴與僵化。本文著重探討通過行為與心理干預化繁為簡、降低不確定性的行為助推機制。
對于行為經濟學或者說是塞勒流派的行為經濟學, 一直存在著兩類批評。第一類批評認為助推的理念錯誤地提倡政府對個體行為的干預, 違背了美國推崇個人自由的核心價值觀(Goodwin, 2012;Pykett et al., 2011; Wallace-Wells, 2010)。對此, 桑斯坦在其《為何助推》一書中對這些批評進行了總結歸類和答復(Sunstein, 2014)。他認為, 雖然傳統(tǒng)經濟學認為自由市場是最好的經濟型態(tài), 因為每個人都會理性地做出最好的選擇。但是實際上人們經常做出錯誤的決定, 導致“行為性市場失靈” (behavioral market failures)。在這樣的情況下, 桑斯坦認為政府應當適時出面干預和補救。這種政府的干預應當建立在決策心理學對非理性行為的影響因素和機制的了解之上。桑斯坦把推行這類政府干預背后的理念稱之為“自由主義家長制” (libertarian paternalism),把因此而產生的助推定義為一種“軟性干預”或“軟式管理”。塞勒和桑斯坦等人的助推理論認為, 因為人的理性有限、意志力有限, 因此自由選擇的結果常常是次佳或是低效的。這種非理性的自由選擇需要有人來予以糾正, 而能夠對市場進行最有效的規(guī)范的自然是政府。因為政府的職能本來就是管理與干預, 如果政府缺乏對市場行為的了解, 只能使政府的干預變得更加隨意和低效。
對于行為經濟學和助推策略的另一種批評來自于對人類決策理性的不同理解。行為經濟學用以評估行為是否理性的標準也許并不合理(Gigerenzer,2015; Mols, Haslam, Jetten, & Steffens, 2015)?;谶M化適應性和生態(tài)理性的觀點, 人的決策理性是有限的, 不僅受制于認知的局限, 而且受到決策環(huán)境的限制。但是, 決策者不是被動的而是能夠通過對于自身認知局限的了解和對任務環(huán)境規(guī)律的把握做出有效的適應性決策(Gigerenzer & Selten, 2001;Simon, 1956, 1990; Wang, 1996, 2008)。因此, 生態(tài)理性的模型摒棄了行為經濟學對人性的三個基本假設(有限理性、有限意志力和有限自利)中的后兩個假設, 并對第一個假設進行了修正。根據這種觀點, 單純的行為助推只是影響了行為的表面而沒有涉及行為的本質。助推不是教育(Nudging is not educating), 因此無法真正改變人的行為(Gigerenzer,2015)。助推在暫時抑制了某種行為之后, 甚至可能最終導致該種行為的反彈(Mols et al., 2015)。塞勒式的助推也許對人們的外在動機(incentive)產生了無形的影響, 但對人的價值觀和內在動機(motivation)沒有做出改變。
多數(shù)基于功效(utility)分析和概率計算的決策理論和模型, 包括行為經濟學的模型, 并不考慮行為的功能性和適應性; 而是試圖窮盡所有的相關因素, 進而依賴于加權、概率和理性邏輯原則進行決策。這里的理性原則強調的不是決策線索的生態(tài)信效度, 而是邏輯上的“一致性”。比如, 根據傳遞性(transitivity)原則, 對于選項A、B和C, 如果一個人的偏好順序是A 〉 B, B 〉 C, 那么這個人必然有A 〉 C的偏好。功效計算中最常用的原則是“加權求和”。加權需要對所有可能的結果賦予相應的概率,求和需要考慮所有有關的影響因素和線索。這種非功能性的分析, 使得經濟和金融領域的決策模型變得越來越復雜。這種復雜性並不是因為模型基本思路的繁冗, 而是因為這種依賴于精確概率統(tǒng)計的決策模型在面對無法用概率描述的不確定性事件時往往變得捉襟見肘、無能為力。
綜上所述, 現(xiàn)行的行為經濟學及其助推理論用以衡量決策行為的仍然是傳統(tǒng)經濟學的理性原則。然而, 決策的偏差和非理性也許是人類長期進化的適應機制與現(xiàn)代市場環(huán)境兩者之間的不協(xié)調造成的。因此, 要真正理解人類的決策行為就需要了解決策的功能性和適應性?,F(xiàn)行的行為經濟學模型的另一個局限在于依賴于概率模型評估決策行為, 缺乏對不確定性的考量。本文通過下面的“火雞的故事”揭示概率模型無法有效地應對不確定性, 進而提出了對五類不確定性的應對方法。作者認為, 化解不確定性本身就是一種有效的行為助推, 同時也為進一步拓展現(xiàn)行的行為經濟學及其助推的范疇提供了方向。
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其《哲學的問題》(1957)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一個農場里, 有一只會進行歸納推理的聰明的火雞來到世上。一個農夫出現(xiàn)在它的生活中, 火雞擔心農夫會殺了它, 但是農夫不僅沒有傷害它, 還喂它食物。頭幾天, 火雞并沒有放松警惕, 它依然擔心農夫會對它不利。然而日復一日, 每天上午九點鐘農夫都準時來給它喂食。就這樣, 這只火雞積累著它對喂食的觀察, 并更新著它的概率預測。根據火雞收集到的不同情況下的大量觀察數(shù)據, 農夫不會殺它而會給它喂食的概率在一天天地增長。如果同一件事之前發(fā)生過n次, 那么這件事再次發(fā)生的概率為(n + 1)/(n + 2)。也就是說, 第一天過后, 農夫第二天還會喂它的概率是2/3。第二天過后, 概率增長為3/4, 以此類推, 喂食的概率一天高于一天, 而它被殺的概率則越來越小。當然, 這只聰明的火雞也可以進行貝葉斯概率分析。無論運用何種統(tǒng)計方法,到了第100天, 這只火雞幾乎百分百地確定農夫不會殺它, 而會再來給它喂食。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這天正是圣誕節(jié)的前一日; 就在這一天的早上, 農夫把這只火雞抓進了廚房, 然后砍下了它的頭。
可見, 這只火雞沒有弄清楚不確定性世界與可用概率預測風險的世界存在的差異。這種將不確定性與已知風險的情形相混淆的問題也被稱為“火雞困境” (Gigerenzer, 2014)?!帮L險”并不等同于“不確定性” (Knight, 1921)。我們沒有辦法預知未來, 從而不可能精準地量化概率。風險可以量化, 但不確定性是無法量化的。對于可能結果的統(tǒng)計分析只能基于已有的數(shù)據, 但是過去往往并不能告訴我們未來是什么。
在不確定性的世界中, 當一個事件塵埃落定,當一個決策有了結果, 不確定性就自然變?yōu)榇_定性。決策者于是又開始面對新的不確定性。這個過程不停地在概率標尺的兩端轉換, 而沒有明確的中間值。個人和組織的決策都有一個從不確定性到確定性的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發(fā)生過的是確定的, 未來的是不確定的; 記憶里的是曾經的不確定性, 面對的是要化解的不確定性。人類認知功能的一個重要任務就在于降低不確定性。
長期以來火雞困境一直存在。新古典經濟學思路下發(fā)展出的各種期望加權的風險決策理論一致認為, 個體對于決策結果及其概率的估計是可靠的,人們可以通過計算不同選項的效用值(一個選項可能的幾種結果的效價與其概率乘積之和), 并根據效用最大化的原則理性地選擇出最優(yōu)的選項。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 在現(xiàn)代統(tǒng)計學的基礎上發(fā)展出的決策理論模型大多需要對各種假定的結果賦予具體的概率估值。這些模型奠定了包括現(xiàn)代宏觀經濟學、金融學、決策支持系統(tǒng)、企業(yè)管理研究以及風險管理的基礎。但是, 人類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中, 事件的發(fā)生往往既無精確的概率可依, 又不符合統(tǒng)計學的歸納性推論。
因此, 我們需要對“火雞困境”的啟示做進一步的分析。我們可以想一想, 除了上帝之外還有什么能夠幫到這只善于推理的火雞?有什么認知機制可以幫助它較好地預測未來?統(tǒng)計在這里并非無用。無用而有害的是只關注結果的概率而忽視了農夫的動機和火雞對于農夫的功用。對于那只火雞而言, 精密的貝葉斯概率在更新到第一百天的時候徹底失去了意義, 因為這種統(tǒng)計分析對于生存不僅無益而且有害。然而, 在這100天的生命中, 這只火雞也許有幸生活在火雞群體之中。作為一個社會動物, 它可以獲得與動機和功用有關的信息。比如,有多少只火雞被抓走?這些被抓走的火雞之中, 有多少只火雞是有去無返?它們一般是在多大的時候被抓走的?也許它會發(fā)現(xiàn), 所有被抓走的火雞都是有去無回; 而它們一般是在100天前后被捕的。了解了這些信息之后, 這只火雞也許會對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做出與經典的貝葉斯概率不同的判斷, 進而做出不同的決策。
重要的是, 想要獲得對上述問題的答案并不困難; 需要的只是從簡單的自然抽樣中獲得幾個頻數(shù)。比如, 12分之12 (12只被抓走的火雞, 一只都沒有回來); 或是12分之10 (12只被抓走的火雞之中有10只是在第100天前后被抓走的)。那么, 這只火雞在100天前后被捕的可能性很高, 而一旦被捕, 回家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因此, 一只智慧的火雞可能會擯棄使用貝葉斯概率更新, 而采納自然頻數(shù)進行動機性分析, 從而決定在自己命斷百日宴之前逃離農場。
由此可見, 應用概率分析的風險決策模型的一個重大缺陷在于這些模型只關注了相關性而不是因果關系。也就是說概率依賴的是經驗的歸納, 分析的是“什么”的問題, 而不是“為什么”的問題。我們只有了解“為什么”, 才能夠從紛繁而瞬息萬變的不確定性世界中找到相對穩(wěn)定和長期的預測變量。如果決策結果的概率難于預測, 我們可以另辟蹊徑,從對人和人性的分析入手。新行為經濟學首先需要了解的是決策對象的動機及其背后的價值觀。行為科學和心理學對化解不確定性的貢獻應該在于提供對于行為的動機和功能性的分析。然而, 現(xiàn)行的行為經濟學賴以判斷行為是否理性的原則就像是羅素的火雞所用的統(tǒng)計學原則, 兩者都只關注了相關性而不是因果關系, 沒有對行為的終極緣由進行探索, 沒有問“為什么”的問題。因此, 行為經濟學對決策理性的定義需要進一步擴展, 進而包括生態(tài)理性和社會理性。理性不是真空的, 衡量決策質量的原則首先要符合人性才能是理性的。僅僅存在于新古典經濟學中的真空的理性人是沒有血緣、種族或任何社會聯(lián)系的孤立個人, 而且是一種對相關信息無所不知的理性人, 活動在一個沒有制度限制的、零交易成本的世界中。這種真空式的理性在面臨認知局限時, 或是在經濟價值與社會價值發(fā)生矛盾時, 往往左支右絀, 無力應對(王曉田, 陸靜怡,2015)。
行為經濟學能否幫助我們應對不確定性, 助推能否舉重若輕, 關鍵在于能否作用到決策過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上。本文對決策過程中重要環(huán)節(jié)上可能出現(xiàn)的不確定性進行了分類, 并提出了應用行為經濟學的方法應對這五類不確定性的途徑。五類不確定性之間的關系是平行的, 可能分別或同時存在。這五類不確定性發(fā)生在決策過程的不同節(jié)點上:從信息的來源和獲取到對信息的認知分析和判斷, 再到應對行為和策略的選擇, 最后是決策結果以及決策的跨時效應。
在當今的信息社會中, 不確定性的一個重要來源不再是信息的匱乏而是信息的過剩和信息的良莠難辨。應對信息不確定性的方法之一是西蒙(Simon, 1956, 1990)提出的有限理性和滿意原則。有限理性要求決策者既要在自身認知能力之內處理信息, 又要利用任務環(huán)境的特性幫助決策。也就是說, 既要知道自己的腦袋有幾斤幾兩, 又要利用環(huán)境中的天時地利人和。由于存在認知和環(huán)境的限制, 決策者在評估各種決策信息和選項時, 所用的就不再是最優(yōu)化和最大化原則, 而是一種“滿意原則”。Simon給這一原則冠名為“satisficing”; 這是一個獨創(chuàng)的詞匯, 應該是satisfactory和sufficing的結合體。在一個多變的環(huán)境中, 一旦找到一個既令人滿意又能達標的選項, 就應當不再猶豫, 立即選用。
吉仁澤(Gerd Gigerenzer)等人提出的簡捷啟發(fā)式是應對信息不確定性的又一途徑。簡捷啟發(fā)式化繁為簡, 可以依靠生態(tài)效度高的單一理由做出判斷和決策。在眾多的指標中只根據一個最有效度的指標做出的選擇并不亞于綜合各種指標而做出的最優(yōu)化選擇。單一理由決策的表現(xiàn)在不確定性高的環(huán)境中, 往往優(yōu)于功效最大化或是復雜的貝葉斯模型(Gigerenzer & Gaissmaier, 2011; Gigerenzer & Selten,2001)。
單一理由的決策可以使人們在面對復雜而緊急的事件時做出迅速的判斷和決定。比如, 面對911的恐怖襲擊美國領導人做出了快速的應對。美國在2001年9月11日遭到自殺式恐怖襲擊。當天早晨, 19名恐怖分子劫持了四架民航客機, 其中兩架飛機分別撞擊了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塔大樓,兩座建筑均在兩小時內倒塌, 結果造成飛機上的所有的人和在建筑物中的近三千人死亡。第三架被劫持的民航飛機撞入了華盛頓特區(qū)附近的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劫機者控制的第四架飛機在尚未墜毀前正在向首都華盛頓飛來, 當時的副總統(tǒng)切尼在與布什總統(tǒng)失去聯(lián)系的情況下, 迅速地做出了允許空軍擊落這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機的決策。很顯然, 切尼副總統(tǒng)沒有時間進行復雜的運算與權衡, 做出果斷決策的單一理由應該是對國家安全的考量。
用簡單的啟發(fā)式進行判斷和決策可以有效降低認知負荷并同時過濾掉復雜模型中由于各種參數(shù)不準確而帶來的信息噪音?!肮放c飛盤”的例子很好地展示了簡單啟發(fā)式對信息不確定性的有效應對。捕捉飛盤涉及到一系列的物理因素和氣象因素;風速、飛盤轉速等等都會影響到結果。如果一個物理學家將抓飛盤當作一個最優(yōu)控制問題來研究, 那么他需要理解和應用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然而,盡管抓捕飛盤事涉復雜, 但成功抓獲還是很常見的。一條普通的狗也可以完成這項任務, 甚至比人類做得還要好。那么, 狗能夠成功的秘訣是什么呢?答案是簡單應對。已有的研究表明, 抓住飛盤可以通過最簡單的經驗法則避開復雜的運算; 那就是在奔跑時保證注視飛盤的角度基本保持恒定(參見Gigerenzer, 2014)。
像抓捕飛盤一樣, 運用簡單的啟發(fā)式也可以有效地防范經濟危機。我們在沒有被不確定性的刀刃割傷之前往往不知道它的鋒利。2007年從美國開始的次貸危機引發(fā)的全球性金融危機就是一個例子。這場危機的一個起因是金融界用于風險控制和監(jiān)管的復雜模型的失效。依據傳統(tǒng)決策理論建構的金融模型的失效和導致金融危機的根本原因在于用風險事件的概率定義不確定性。結果往往是, 每多一個概率的估值, 就使模型的運算中多了一份噪音。而與其相乘的價格估值往往又無法反映真實的效用變化。效用不同于價格, 往往不是線性的、序數(shù)的或等距的。對于一家涉及眾多投資項目的大銀行, 計算風險價值需要預測成千上萬種參數(shù), 這些預測數(shù)據綜合到一起會產生巨大的誤差, 因而有必要簡化計算過程。近幾十年來不斷發(fā)展的復雜監(jiān)管體系不僅成本高昂和冗繁, 而且還無法有效地控制危機。在充滿變數(shù)的金融監(jiān)管領域, 越簡明可能越好(Gigerenzer, 2014; Haldane, 2012)。
不確定性還有其內生的來源, 人們有時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對不同目標和可能結果的賦值和權重到底是多少, 到底孰重孰輕。這種賦值和權重在沒有做出決策之前很可能是飄忽不定的。所以, 對于自身的價值與偏好, 往往是選了才知道。也就是說,人們往往不是知道了才選, 而是選了才知道。這一現(xiàn)象對于行為經濟學的一個啟示在于, 對某種描述性問題的一次性選擇并不一定能夠反映出決策者穩(wěn)定的風險偏好。我們需要關注一次性的決策和基于經驗的反復決策之間是否存在不同。比如, 對描述性情景進行判斷時, 人們往往過高估計不常見的事件的發(fā)生概率; 而在通過對決策結果的反饋進行判斷時, 人們這往往過高估計近期事件的發(fā)生概率(Hertwig, Barron, Weber, & Erev, 2004)。
信息社會使人們的選擇多樣化, 繁多的誘惑和選擇使人們應接不暇。每種選擇爭相斗艷, 極盡所能地獲取消費者有限的注意力。每種選擇的認知理由都可以堂而皇之, 互不相讓, 使得決策的主人沉浸在思辨的迷陣中無從決斷。信息社會中琳瑯滿目的選項常常讓消費者不同的想法打群架。有時只有當真正做出選擇后, 認知才能夠更新升級。只有選了才能真正知道自己內隱的偏好導向哪里。更通俗地講, 只有真的見到母親和妻子一起落水了才會知道想先救誰; 只有心里痛了才知道真正愛誰; 只有被上了酷刑才知道會不會當叛徒。所以, 決策理論依靠統(tǒng)計和權重計算出來的效用值往往是靠不住的。
在一個可以估算風險的世界里, 我們運用統(tǒng)計思維就可以了, 但如果面對充滿變數(shù)的世界, 我們還需要被稱作啟發(fā)式的經驗法則以及良好的直覺。啟發(fā)式應對的是信息的不確定性, 而直覺更適用于應對認知的不確定性。啟發(fā)式決策和直覺決策的一個主要區(qū)別在于, 啟發(fā)式是有清晰的認知步驟和程序的決策工具, 而直覺決策則需要決策者在缺乏清晰的認知判斷時依靠綜合感受做出決策。直覺不是憑空而來的, 而是源于人類的進化和個人的經驗。在不確定性高、缺乏先例又時間緊迫的情況下, 甚至可能沒有一個最佳理由或線索可以依靠, 這時就需要用直覺而不是理性分析做出決定。心理學家John Bargh (2017)在其新書中列舉了許多在潛意識中依靠直覺解決問題的例子。比如, 在品嘗和評價不同的草莓醬的質量時, 人們憑感覺做出的快速評判往往比仔細分析后作出的評判更加準確有效。
人們常說的“靠譜”或“不靠譜”就是一種依靠直覺做出的判斷。對于不確定性環(huán)境下的方案, 盡管沒有任何概率的信息, 人們還是會做出自己的判斷。比如, 對于一個方案, 人們經常通過直覺將其定性為“靠譜”、“不靠譜”、“有戲”或“有點兒懸”。在不確定性高的情況下, 直覺加上危機意識(底線思維)使得有效的決策成為可能。含有危機意識的直覺本身就包含了高生態(tài)效度的線索。所謂靠譜是憑著直覺化解不確定性, 也可視為一種將不確定性向風險性轉化的啟發(fā)式。如果一個預期結果聽起來靠譜,也就意味著其可能性較高; 聽起來不靠譜, 則意味著其可能性很低。通過對一個方案的“靠譜”或“不靠譜”的直覺定性, 不確定性開始向風險性轉化。
與價值觀相似, 直覺幫助我們打破僵局; 如果還能夠進一步將直覺變?yōu)轭D悟的話, 就可以發(fā)現(xiàn)解決問題的關鍵, 找到做出有效決策的優(yōu)先理由。
新行為經濟學需要關注決策主體的動機, 從而對行為的偏好有所把握和預判。了解決策者的價值觀對于行為的預判大有裨益。價值觀與價值不同。對于一個選項的價值判斷受到供需關系和預期的可能性等多種因素影響。然而, 萬變不離其宗, 這個“宗”就是價值觀。這里, 價值觀指的是決策中孰重孰輕的排序(比如, 財富、名聲、地位、健康等等)。因為價值觀相對穩(wěn)定, 所以了解一個人或是一個團體的價值觀, 可以幫助我們預測個人或團體的目標和底線以及行為的偏好和傾向, 從而通過對決策對象價值觀的分析降低所預測的行為的不確定性。在面臨取舍和選擇的時候, 決策者需要了解到底什么對“我、我們、他、她、他們”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比較重要的、錦上添花的、棄之可惜的、可放棄的、不重要的和無足輕重的。價值觀是取舍的基礎, 對于決策的傾向性有長效的影響。了解決策雙方的價值觀可以幫助我們在不確定性的世界中推斷決策雙方的動機和意圖。
價值觀決定孰重孰輕, 這里的輕重與金線的價值的高低之間不是一種線性關系; 這種非線性關系也就決定了金錢不是萬能的。當價值觸及底線時,對價值觀的了解能夠幫助人們解決棘手的問題。埃及與以色列在1979年為結束兩國戰(zhàn)爭狀態(tài)而締結的《埃以和約》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國家價值觀出發(fā), 對于在1967年的六日戰(zhàn)爭中丟失了領土(西奈半島)的埃及來說, 最為重要的是國家領土的完整。而對于以色列而言, 首要的是要得到對其國家合法性的承認。一方把收復失去的領土看得高于承認以色列的國家地位; 另一方把國家合法性看得高于通過戰(zhàn)爭獲取的領土。于是兩國通過漫長的談判, 最終以“土地換和平”而達成了和平協(xié)議, 取得了兩國之間關系的長期穩(wěn)定。埃以和談的成功在于從價值觀的層面上找到了可以互換的不同的維度。而根據建立在價格(值)分析上的決策理論, 則無法找到解決之道。人們因為各自的價值觀不同, 才有了雙贏的可能。了解各自價值觀維度的排序, 才有可能用各自的“次優(yōu)”換來“更優(yōu)”。如果價值觀都是一樣的, 就不可能做到雙贏。兩個爭名之人, 或兩個奪利之人在一起, 往往爭斗不息。然而, 一個把“財”看得重于“名”的人與一個把“名”看得重于“財”的人之間則有可能互利??傊? 在價值觀層面上的分析能夠幫助人們更有效地整合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因素, 找到雙贏的基礎, 提高決策質量。
價值觀決定了人們不同的目標和底線, 利用目標和底線作為決策的參照點可以幫助化解結果不確定性。當預期結果的分布無法用概率做精確的計算時, 可以用決策的參照點來界分結果的功能性空間。三參照點理論(Tri-Reference Point Theory, Wang& Johnson, 2012; 王曉田, 王鵬, 2013)以底線、現(xiàn)狀和目標為參照點, 將決策結果空間劃分為失敗、損失、獲益和成功四個功能區(qū)域。根據三個參照點的心理權重的排序:底線 〉 目標 〉 現(xiàn)狀, 并據此預測出對于跨越不同參照點的預期結果的選擇偏好。依據參照點決策的基本任務在于, 在使得達到目標的可能性最大化的同時使底線不保的可能性最小化。在面對不同的選項時, 通過分析各個預期結果的分布與三個參照點之間的關系而做出適應性的決策。環(huán)境中某些變量(比如不同的股票一年后的市值)經常無法用概率精確估算, 但其變化的范圍尚可預測。比如, 決策者可能無法通過概率統(tǒng)計的方法計算出不同股票的期望值, 但是可以預測出股票價位的期望范圍。在這種結果不確定性的情況下,引入決策的任務參照點(具體的底線要求和目標值)可以在不考慮概率的情況下同樣有效地指導選擇。也就是根據底線的權重高于目標的原則, 選擇變化范圍不會觸及底線的股票; 在不觸及底線的前提下,選擇有可能達到目標的股票。
如果有兩個不確定性的投資選項:A (-100,600)和B (100, 400)。A方案可能盈利600萬或虧損100萬; B方案可能盈利100萬或400萬。選哪個?
假如決策者的底線是至少盈利150萬, 目標是盈利500萬。A選項的低端值-100和B選項的低端值100都未達到底線, 兩者之間可視為沒有本質的區(qū)別。這時, 就只需比較高端值的600和400; A方案的高端值600可以成功達到目標而B方案高端值400仍然低于目標, 于是選擇A方案。
如果, 底線=0, 目標=300, 就可以不管高端值400和600之間的不同, 因為兩者均已達標。這時只需比較兩個選項在底線上的優(yōu)劣, 因為A方案可能造成底線不保, 而B方案的低端值在底線之上, 所以選擇B方案。
底線不保是誘發(fā)經濟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經濟形勢看上去一派大好的時候, 企業(yè)與消費者都容易忽視投資和借貸中的底線風險, 因為入不敷出而產生信貸危機。行為干預可以通過引入決策參照點對此有所防范。
時間是不確定性的另一個重要來源, 但是統(tǒng)計和概率在預報未來事件時經常無能為力。事實上,每一種創(chuàng)新在其發(fā)生之前都無法預測, 如果能夠預測的話, 也就不是創(chuàng)新了。本文上面分析過的結果不確定性沒有包括時間帶來的變化。時間帶來的未知中既有在等待過程中所有可能發(fā)生的變化, 又有即時結果與未來結果之間隨時間而變化的延遲折扣率(Frederick, Loewenstein, & O' Donoghue, 2002)。如果說結果不確定性主要影響人們的風險決策, 未來不確定性影響的則主要是跨期決策(在少而快的結果與多而慢的結果之間的選擇)和自我控制(比如,是否堅持控制飲食) (Ainslie, 2001)。
人們無法準確預測將來也就無法準確地安排自己和家人的未來。比如, 如何實施儲蓄和養(yǎng)老計劃的問題, 長期以來一直困擾著政策制定者、經濟學家、企業(yè)的規(guī)劃者和普通百姓。人們通過工作的時間換取薪酬, 再把部分薪酬投資于將來養(yǎng)老。對于現(xiàn)在的一塊錢, 我們知道它能夠為我們提供什么。但是, 對于這一塊錢在將來能為我們做什么,沒有人能夠準確地把握。如果把它存起來, 我們現(xiàn)在就無法使用它, 因此會有機會成本。而在將來,也許它會升值, 也許會貶值, 也許會因為通貨膨脹而變得一文不值。因此, 對于現(xiàn)在的一塊錢, 未來的一塊錢就會在我們的評估中貶值, 也就是經濟學中所說的延遲折扣或者叫未來折扣。延遲折扣成為阻礙養(yǎng)老儲蓄的一個重要原因。由于對未來的判斷無法準確, 再加上個體之間在折扣率上的差異, 延遲折扣率很難有一個公認的值。因為缺乏一個適用于所有人或僅僅是一個群體的估值, 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折扣率來指導投資和儲蓄。也就是說,由于未來的不確定性, 時間和金錢的兌換變得十分困難而多變。在這種情況下, 有什么行為經濟學的方法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因為未來不確定性而帶來的投資和儲蓄的困境?
如果金錢的未來價值難于判斷, 我們可以考慮用時間換時間。時間銀行(time banking)的概念和實踐就是一個頗有前景的化解之道。比如, 通過瑞士聯(lián)邦社會保險部開發(fā)的一個時間銀行的養(yǎng)老項目,人們可以把年輕時照顧老人的時間存起來, 等將來自己老了、病了或需要人照顧時, 再拿出來使用。每個人服務的時數(shù)會存入社會保險系統(tǒng)的個人賬戶內。時間銀行還可以使社區(qū)內自愿參與的人們進行互助。比如, 我?guī)湍愦驋咝l(wèi)生10小時, 當我需要時就可以根據你的技能請你也為我工作10個小時。在中國逐漸步入老齡社會的情況下, 時間銀行顯然可以減輕獨生子女贍養(yǎng)父母的負擔, 同時把養(yǎng)老防老的功能從單一家庭擴大到社區(qū)互助的層面。時間銀行的這些社會和文化上的功用來源于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化解。雖然時間銀行僅僅是化解未來不確定性的一個單一的案例, 但是其背后的機制則可以應用于更多的決策問題。這一機制的核心在于不再用金錢換時間, 而是用時間換時間。這使得決策者得以規(guī)避在跨期決策中延期折扣的復雜推算以及時間和金錢之間等價交換的困難。
塞勒和桑斯坦等行為經濟學家試圖通過非強制性的心理干預影響和改變決策行為, 從而對降低沖動性、提高理性消費起到助推作用。然而, 行為經濟學一直以來用以衡量人們決策是否理性的仍然是概率統(tǒng)計和傳統(tǒng)經濟學的理性準則。作者對于“火雞困境”的分析表明, 在不確定性的世界中人們難于通過概率預測指導判斷與決策。流行于經濟學和行為科學研究中的統(tǒng)計思維和理性分析關注的是結果變量與預測變量之間的相關關系, 忽視了行為的功用和起因以及決策雙方的動機。行為經濟學的模型需要對風險和不確定性條件下的決策加以區(qū)分。本文對決策過程中信息獲取、認知判斷、行為策略選擇、風險決策的結果以及跨期決策的未來效應等重要環(huán)節(jié)上可能出現(xiàn)的不確定性進行了分類, 并提出了用行為經濟學的方法應對這五類不確定性的途徑。
應對不確定性的行為助推需要作用到決策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上才可能成功?,F(xiàn)行的助推模式推崇對行為的無形干預, 并不強調教育或是對價值觀和決策動機的塑造。簡單的行為助推雖然可能無形中改變了行為, 但無法影響到行為背后的深層機制。行為的深層機制是通過人類長期的進化而形成的。然而現(xiàn)代社會中新生的環(huán)境變化往往與人類的典型進化環(huán)境大相徑庭。依據進化出的直覺在現(xiàn)代環(huán)境中做出的決策往往不符合傳統(tǒng)經濟學和行為經濟學用以衡量決策是否理性的原則, 因為這些理性原則依據的往往是邏輯的一致性而不是進化的適應性。新的行為經濟學需要通過“為什么”的功能性分析,找到心理杠桿的支點。所謂支點往往是決定價值觀的要點, 是進化適應的特征所在。如果助推的作用點合適, 就能夠做到以小撥大而不是以小博大。化解不確定性本身就是一種有效的行為助推; 以上所述的降低不確定性的行為學方法的共性在于“少即是多” (Less is more), 化繁為簡是行為助推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