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凱白于藍
(1.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
近出應侯視工簋蓋銘[1](以下簡稱“本銘”)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這段文字大意比較清楚,即周王對應侯視工講淮南夷人興兵叛亂,而且叛軍橫掃南國,因此周王命令應侯視工征討平叛。但是,其中“?氒(厥)眾”頗難解,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對該句進行過解釋的先后有雪橋、王龍正、高佑仁、鄢國盛、李學勤、李零、趙瑩、趙燕嬌和陳斯鵬等。以上諸家從斷句到具體字詞的釋讀均存在一定程度的差異,茲分述如下:
雪橋首先指出本銘可以和應侯視工鼎銘對讀,銘文用詞也可以和師?簋銘比較。其文讀“?”為“薄”,訓為“止”。將“”隸定為“”,釋為“魯”,認為“‘魯’從目,乃是受前面‘眾’的類化所致”。指出本銘“我淮南夷敢?(?。埽ㄘ剩┍姡敚?,敢加興乍(作)戎”是與應侯視工鼎“用南夷敢乍(作)非良”對應?!啊肌c‘魯’不僅聲音相近,意義也相因”,都有“善”義,“薄厥眾魯”即“止厥眾善”之意,與鼎銘“乍(作)非良”意義也相因。師?簋“?氒(厥)眾叚”之“博”亦當讀作“薄”,“叚”當讀作“嘏”,“魯”、“嘏”音義皆近。師?簋銘之“博(?。埽ㄘ剩┍妳ㄘ牛奔幢俱懼?(?。埽ㄘ剩┍姡敚盵3]。
鄢國盛讀“?”為“搏”,訓作“擊”,“有戰(zhàn)斗的意思”。本銘之“博”是“使動用法,可以理解為發(fā)動戰(zhàn)爭的意思”。釋“”為“魯”,讀作“旅”,訓作“軍旅”,指軍隊?!啊时婔敗囊馑季褪前l(fā)動眾師旅”?!啊优d作戎’是指大肆興兵作亂”[5]。
陳斯鵬讀“?”為“敷”,訓為“陳也”,指出“李零先生讀‘布’,近之?!蟆?、‘布’音義俱通”。將“”讀作“旅”,認為“‘旅’即‘師旅、‘眾’也可指‘師旅”?!氨娐谩币辉~“實為同義連用”。本銘之“敷其眾旅”“即陳列其軍隊師旅”,疑師?簋“博厥眾叚”亦當同本銘讀作“敷其眾旅”[10]。
可以看出,金文中“鰥”字所從“眾”旁從未簡省,且其所從皆為“魚”旁,而本銘“”字實從“魯”旁。因此,從字形上來講,將“”釋為“鰥”亦存在問題。筆新認為,該字從目從魯,雪橋隸定為“”要更準確一些,但不必一定要釋為“魯”。該字上部所從之“目”旁,雪橋認為是涉前“眾”字類化的說法固不可取,高佑仁認為是“魚”之眼睛獨立出來并且替換成“目”旁的說法亦難以令人信服。金文中“魚”字和“魚”旁疊出繁見[13],何以就這幾例“魯”字上部的魚眼獨立出來并且替換成了“目”字了呢?很令人費解。
用南夷屰,敢作非良,廣伐南國,王命應侯視工曰:“政(征)伐淮南尸(夷)屰?!?(應侯視工鼎)
比較可知,本銘與應侯視工鼎銘所述當是一事。本銘之“淮南尸(夷)屰,敢?氒(厥)眾,敢加興乍(作)戎,廣伐南國”與應侯視工鼎銘之“用南夷屰,敢作非良,廣伐南國”的確關系密切。但是,我們很難認可本銘“敢?氒(厥)眾”就是應侯視工鼎銘之“敢作非良”。首先,兩者的字數(shù)就不相等。其次,本銘之“?氒(厥)眾”與應侯視工鼎銘之“作非”顯然也不存在對應關系。因此,前引雪橋文認為本銘之“”字與應侯視工鼎銘之“良”字對應,失之武斷。
2009年,隨州文峰塔M1曾侯與墓出土帶銘編鐘[16]。整理者依照器型特征及銘文將編鐘分為A、B、C三組,其中A組M1∶1號編鐘銘文完整,有一段銘文跟本銘文辭相似,現(xiàn)將相關文句引錄如下:
鐘銘最后一句是講述吳國依仗其眾庶,行亂而西征南伐[18],禍及楚國。這段文字在句式和文義上與本銘以及師?簋銘的相關文字十分近似。
比較可知,鐘銘之“吳”是與本銘之“淮南尸(夷)屰”以及師?簋之“淮夷”對應,鐘銘之“恃有眾庶”則與本銘之“?氒(厥)眾”以及師?簋之“博畢(厥)眾叚”關系十分密切。據(jù)鐘銘,筆者認為本銘之“?”以及師簋之“博”均當讀作“怙”。
“?”、“博”俱從“専”聲,“専”從“甫”聲,“甫”又從“父”聲。“怙”從“古”聲。上古音“父”為并母魚部字,“古”為見母魚部字。兩字疊韻。聲母一為唇音,一為喉音,聲母看似遠隔,但典籍中多有唇音與喉牙音相通的例證,劉釗曾就相關問題做過深入探討[19]。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土文獻中還有很多從“古”聲之字與從“父”聲之字直接相通的例證。如李家浩曾舉“”與“浦”以及“故”與“父”等數(shù)個相通例證[20]。再如上博簡《禹王天下》篇有“百汌(川)皆道(導),賽(塞)専九十,夬(決)瀆三百”語,陳劍讀“専”為“湖”[21]。似亦可從??傊妥忠艉统鐾廖墨I用字情況而言,將本銘和師?簋之“?”、“博”讀作“怙”,應該沒有問題。
“怙”字之訓為“恃”乃典籍常訓。《說文》∶“怙,恃也?!薄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扳铮岩??!薄对姟ぬ骑L·鴇羽》∶“父母何怙?!泵秱鳌罚骸扳铮岩??!薄队衿ば牟俊罚骸扳铮岩??!薄逗鬂h書·鄭太傳》:“若恃眾怙力。”李賢《注》:“怙,亦恃也?!本淅?。典籍中“恃”字亦可訓為“怙”?!冻o·離騷》:“余以蘭為可恃兮。”王逸《注》:“恃,怙也?!薄冻o·九章》:“君可思而不可恃?!蓖跻荨蹲ⅰ罚骸笆?,怙也?!笨梢?,“估”、“恃”同義,可以互訓。甚至“怙恃”、“恃怙”亦為典籍常見詞匯?!蹲髠鳌は骞四辍罚骸褒R環(huán)怙恃其險,負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薄秴问洗呵铩彿帧罚骸安恢宋锒遭锸?,奪其智能,多其教詔,而好自以。”均其例?!扳锸选?、“恃怙”當為同義復詞??梢?,本銘和師?簋之“?(怙)”、“博(怙)”與曾侯與墓A組M1∶1號鐘銘之“恃”字同義。
第一種可能即前引鄢國盛與陳斯鵬的看法,讀作“旅”,指軍隊“眾旅”一詞見于典籍。《晉書·石勒載記下》:“先帝舊臣皆已斥外,眾旅不復由人,宮殿之內(nèi)無所措籌?!薄稌x書·慕容德載記》:“彼千里饋糧,野無所掠,久則三軍靡資,攻則眾旅多斃,師老釁生,詳而圖之,可以捷矣?!本淅?。
第二種可能即前引趙瑩的看法,讀作“虜”,是“對敵方兵卒的蔑稱”[23]。
第三種可能是當從曾侯與墓A組M1∶1號鐘銘讀作“庶”?!啊睆摹棒敗甭暎笆睆摹笆甭昜24]?!笆睘闀歌I部字,“石”為禪母鐸部字,與“魯”聲母同為舌音,韻部則陰入對轉(zhuǎn),古音很近?!棒敗睆摹棒~”聲,典籍中“魚”與“予”音近可通?!肚f子·達生》:“居,予語女。”《列子·黃帝》予作魚。而從“予”聲之“序”字亦可與從“石”聲之“席”字相通[25]?!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司正升,立于席端?!薄短剖?jīng)》席作序。可見,“”可讀作“庶”。至于“叚”字,何琳儀曾指出“叚”字本從“石”聲[26],徐在國亦就相關問題做過補充論證[27]。若此說不誤,則“叚”與“庶”倶從“石”聲,自可相通。又,典籍中從“叚”聲之字??膳c從“各”聲之字相通[28]。而從“各”聲之字亦可與從“石”聲之字相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路”字下云∶“假借為碩。《爾雅·釋話》:‘路,大也?!对姟ど瘛罚骸事曒d路?!痘室印罚骸虞d路。,《傳》:‘大也?!币嗫勺C。可見,“叚”亦可讀作“庶”。
典籍中“眾庶”一詞十分常見,尤其是在先秦文獻中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渡袝摹罚骸案駹柋娛ぢ犽扪??!薄蹲髠鳌ざü拍辍罚骸吧舷陋q和,眾庶猶睦?!薄秶Z·吳語》:“身自約也,裕其眾庶,其民殷眾,以多甲兵?!本淅?。
以上三種可能,若以讀音而言,當以第一、二兩種說法為優(yōu),畢竟“”、“叚”二字與“旅”、“虜”二字的讀音顯然要比“庶”字更為近密,而且典籍中“魯”和“旅”、“虜”二字的通假例證也更為充分。但若以典籍用字的實際情況而論,則當以第三種說法為是。“眾庶”一詞在先秦文獻中即已大量使用,“眾旅”、“眾虜”似均不見于目前所見之先秦乃至秦漢文獻。而且誠如趙文所言,“虜”“多指戰(zhàn)俘、敵人、仆役,還可指對北方外族的蔑稱”,而“淮夷”則顯然地處南方,本銘明言其“廣伐南國”更是明證。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典籍還見有“負其眾庶”語。
《左傳·襄公十八年》:“齊環(huán)怙恃其險,負其眾庶,棄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將率諸侯以討焉?!?/p>
《新書·匈奴》:“匈奴不敬,辭言不順,負其眾庶,時為寇盜,撓邊境,擾中國,數(shù)行不義。”
“負”字之訓為“恃”亦為典籍常訓[29]。筆者認為,本銘之“?(怙)氒(厥)眾(庶)”、師?簋之“博(怙)氒(厥)眾叚(庶)”以及曾侯與墓A組M1∶1號鐘銘之“恃有眾庶”與上引典籍中所見之“負其眾庶”關系十分密切,正可相互參證。
[1] 首陽齋,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首陽吉金一一胡盈瑩、范季融藏中國古代青銅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12.圖版見114.
[2] “屰”字從李學勤.《首陽吉金》應侯簋考釋[C](通向文明之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89)—文釋。
[3] 雪橋. 攻研雜志(四)——讀“首陽吉金”札記之一[J].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8年10月23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 ? Src_ID=530.需要說明的是,雪橋文章中通篇誤認“應侯視工簋”是“鼎”,失于查檢。
[4] 王龍正.新見應侯視工簋銘文考釋[J]. 中原文物,2009(5)∶55.
[5] 鄢國盛.西周淮夷綜考[D]. 南開大學碩士論文,2009∶21.
[6] 同 [2]∶189-190.
[7] 李零. 讀《首陽吉金》[C]//中國古代青銅器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上海,香港:上海博物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2010∶297-298.
[8] 趙瑩.讀金札記二則[C]//古文字研究(28).北京:中華書局,2010∶262-263.
[9] 趙燕嬌.應侯見工簋銘文補釋[C]//新出金文與西周歷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94.陳絜的意見,見該文注釋(5)。
[10]陳斯鵬.新見金文釋讀商補[C]//古文字研究(29).北京:中華書局,2012∶269-270,
[11]高佑仁.從《首陽吉金》之雁侯簋看金文“魯”字的一種特殊寫法[J].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2月11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6910
[12]董蓮池. 新金文編[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857-1858.
[13]同 [12]∶1555-1563.
[14]參a. 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8∶3925-3926)所引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王筠《說文句讀》的看法。另可參b.季旭升. 說文新證(上冊)[M].臺北:藝文印書館,2002∶263. c. 董蓮池. 說文解字考證[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137.
[15]徐中舒. 金文嘏詞釋例[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北京:中華書局,2009∶31.
[16]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文峰塔M1(曾侯與墓)、M2發(fā)掘簡報[J]. 江漢考古,2014(4).
[17]“岙(沃)”字從陳劍釋讀,見董珊. 隨州文峰塔M1出土三種曾侯與編鐘銘文考釋[0B/EL](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4年10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 一文下的評論。
[18]《尚書·湯誓》:“非臺小子,敢行稱亂?!眰慰住秱鳌罚骸胺Q,舉也。”《史記·殷本紀》引此文為“匪臺小子,敢行舉亂?!便懳摹靶衼y”似即此“行稱亂”。
[19]劉釗. 談新公布的牛距骨刻辭[0B/EL].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3年8月1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094.
[20]李家浩. 讀《郭店楚墓竹簡》瑣議[C]//中國哲學(20).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353—355,除了正文所引數(shù)例出土文獻中從“古”聲之字與從“父”聲之字的相通例證,李家浩在其文中還舉了“脤”與“脯”、“胡”與“簋”等數(shù)個傳世文獻中的通假例證。
[21]見蔡偉,釋“百丩旨身魿?”[0B/EL](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wǎng),2013年1月16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993)注釋【2】所引。
[22]同[5]、[10].
[23]同[8].
[24]《說文》:“庶,屋下眾也,從廣、炗,炗古文光字。”林義光(文源[M]. 上海:中西書局,2012∶393)指出“按光字諸彝器皆不作炗。庶,眾也。古作⑧,從火石聲”。又,于省吾,陳世輝(釋庶[J]. 考古,1959(10))分析甲骨文之“庶”字字形為“從火燃石,石亦聲?!币嗫尚拧?/p>
[25]《說文》:“序,東西墻也。從廣予聲。”至于“席”字,大徐本《說文》:“籍也?!抖Y》:天子諸侯席有黼繡純飾。從巾庶省。,古文席從石省?!毙⌒毂尽墩f文解字系傳》:“籍也?!抖Y》:天子諸侯席有黼黻純飾。從巾庶省聲。,古文從石省。”劉釗. 古文字構(gòu)形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180)據(jù)出土古文字材料指出“席”字當分析為從巾石聲??尚?。
[26]何琳儀. 戰(zhàn)國古文字典一一戰(zhàn)國文字聲系[M].北京:中華書局,1998∶547,
[27]徐在國. 說楚簡“叚”兼及相關字[J]. 武漢大學簡帛網(wǎng),2009年 7月 15日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1130
[28]參見a.高亨. 古字通假會典[M]. 濟南:齊魯書社,1983869.b.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 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102.c. 王輝. 古文字通假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8∶71.d. 白于藍. 戰(zhàn)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匯纂[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468.
[29]同 [28]b∶2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