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摘?要]和親在國家利益與個人命運之間存在顯著的張力,是漢以后重要的文學題材之一。烏孫公主劉細君《歌》是和親文學的發(fā)軔之作。詩中細君對不公平命運的怨恨與悲涼心境的表達,體現了作者鮮明的個體生命意識。該詩繼承了戰(zhàn)國末期四兮三節(jié)奏騷體詩的傳統并加以發(fā)揚光大,通過對該句式與漢代四兮三句式的研究,有助于了解早期七言詩的發(fā)展趨向?!对箷缢嘉└栊颉逢P于昭君出塞的記載多有錯訛之處。琴家出于吸引觀眾的需要,敘述昭君出塞時在史實的基礎上融入文學的想象。模仿昭君口吻虛擬的“作詩”反映了漢代四言詩的特點,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對后代昭君題材詩影響深遠。
[關鍵詞]漢代;和親;騷體詩;琴歌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1763(2019)06—0094—07
Abstract:There is significant tension of making peace by marriage between the interests of the state and the individuals destiny, which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literary themes after the Han Dynasty. Song written by Wu Sun Princess called Liu Xinjun, is the origin of the literature about Making Peace by Marriage. The resentment of the unjust fate and the expression of the desolate state of Mind expressed the author's distinct sense of individual life. The poem inherited and carried forward the tradition of the four and three rhythms at?the end of the Warring States. Comparing to other poetries with four and three rhythms of the Han Dynasty, we can understand 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the early seven style poems easily. There were a lot of mistakes about the records of Zhao Jun in the preface of Yuan Kuang Si Wei Ge. In order to attract the audience, the performer added liberal imagination on the basis of historical facts. The poetry imitating Zhao Juns tone reflect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our style poetries in the Han Dynasty , with great artistic achievements and far-reaching effects on?the same themes poetries.
Key words: Han Dynasty;making peace by marriage; poetry in the style of Chu Ci; The Song of?Qin
和親詩是指以和親為主題的詩。關于和親的定義,史學界有不同的看法。
葛亮反對將和親等同于政治聯姻,認為和平環(huán)境下締結的合約不能稱之為和親。他指出:”漢代民族的和親就是結束民族戰(zhàn)爭和敵對沖突的條約。”在這一前提下,細君公主嫁烏孫王和王昭君嫁呼韓邪單于均非和親。參見《誰說王昭君嫁匈奴單于是“和親”?》,《河北學刊》2004年第5期。這一觀點在史學界是有爭議的,劉戈、郭平梁針對上述觀點進行了駁斥。參見《漢匈“和親”的本來面目是什么》,《河北學刊》2005年第5期。崔明德指出:“和親是指兩個不同民族或同一種族的兩個不同政權的首領之間出于‘為我所用的目的所進行的聯姻,盡管雙方和親的最初動機不全一致,但總的來看,都是為了避戰(zhàn)言和,保持長久的和好?!盵1]本文所指的和親基于崔明德的觀點。從歷史角度研究漢代和親固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和親詩作為這一歷史背景的產物也不應被忽視。相比于史家的記述,公主或以公主口吻創(chuàng)作的和親詩具有切己的感受,從個人的角度對和親進行的記錄亦彌足珍貴。目前文學界研究的成果集中于對唐代昭君出塞題材詩歌和元明清及以后和親題材戲劇的研究,漢代和親詩未引起足夠重視。
學界致力于和親文學的研究主要有:劉潔《論先唐詠昭君詩的主題傾向與表述方式》《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13(5);《唐代詠昭君詩的新變》《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3(3);蔡亮的博士論文《漢唐和親詩研究》;楊慧玲、趙曉紅《和親劇的性別文化解讀》,《廈門大學學報》,2010(4);林弘《從杜詩管窺唐朝和親》《杜甫研究學刊》,2005(3)等。由于和親詩多作于漢以后,因而這些研究論著的重點放在漢以后尤其是唐代的和親詩與和親?。夯蚴茄芯刻拼陀H詩中的漢族公主形象;或是從杜詩管窺杜甫對唐代和親的看法;或是從性別文化的角度解讀元明清至現代的和親劇。目前尚無研究漢代和親詩的專篇論文。廖群的《代擬琴歌與先秦人物故事的漢代演繹》對于代擬琴歌表演的抒情藝術與敘事藝術進行了詳細的考論,該文論述的范圍為先秦人物故事,未曾涉及漢代代擬琴歌《怨曠思惟歌》,不過該文涉及了代擬琴歌的一般性特征,對本文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漢代關于和親主題的詩有細君公主的《歌》與托名王昭君的《怨曠思惟歌》。劉潔指出:“《萃之臨》和《萃之益》是現存最早的兩首漢代詠昭君詩,也是首開贊頌昭君和親之先河的詩作。詩歌認為昭君和親是‘交和結好,使‘諸夏蒙德‘四夷賓服。這一贊頌先聲奪人,此后歷代不乏頌揚和親帶來民族和平友好的高亢之聲。”[2]《萃之臨》和《萃之益》源于焦贛《易林》,該書除上述兩首詩提到昭君外,還有一首《鼎之噬嗑》?!抖χ舌尽吩疲骸皷|行西步,失其次舍。乾侯野井,昭君喪居?!盵3]765這首詩中的昭君是指春秋時期的魯昭公。乾侯、野井都與昭公有關。二十五年,昭公逃往齊國,齊侯到野井慰問他。三十二年,昭公死于乾侯。[3](P765)尚秉和說:“昭君為王嬙(漢元帝宮人王昭君),豈知《萃之臨》曰‘昭君守國、《鼎之噬嗑》曰‘昭君喪居,皆因卦有坤離之象,固非指王嬙也?!盵3]689本文未將《萃之臨》和《萃之益》納入漢代和親詩的研究范疇,主要集中論述烏孫公主的《歌》與托名王昭君的《怨曠思惟歌》,從歷史背景、詩歌的體式特色及文學史意義三個角度展開。
一
烏孫公主的事跡見于《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烏孫原與月氏在敦煌祁連一帶,后烏孫昆莫擊破大月氏,居其地。昆莫年老,其太子早死。昆莫欲以太子之子岑陬(《史記》作“岑娶”)為太子,其中子大祿率萬余騎畔,昆莫與岑陬各有萬余騎自備,國分為三。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欲聯合月氏制約匈奴,未果。第二次出使西域,欲聯合烏孫制約匈奴。昆莫不知漢之大小,其臣不愿東遷,于是獻馬數十匹報謝。使臣見漢人眾富厚,其國乃重漢。匈奴聞昆莫與漢通,怒欲擊之。烏孫以千匹馬聘漢公主。漢武帝以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妻之。劉建為孝景帝孫,第一任江都王劉非之子,漢武帝同父異母兄弟。劉建荒淫無道,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夏,造反事發(fā),畏罪自縊。以上是細君遠嫁烏孫的歷史背景。關于其出塞之事,《史記》與《漢書》的記載略有不同。
《史記·大宛列傳》云:
烏孫以千匹馬聘漢女,漢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烏孫,烏孫王昆莫以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孫岑娶妻翁主。烏孫多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馬。[4]718
《漢書·西域傳》云:
烏孫以馬千匹聘。漢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賜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宦官侍御數百人,贈送甚盛。烏孫昆莫以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為左夫人。
公主至其國,自治宮室居,歲時一再與昆莫會,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昆莫年老,語言不通,公主悲愁,自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碧熳勇劧鴳z之,間歲遣使者持帷帳錦繡給遺焉。
昆莫年老,欲使其孫岑陬尚公主。公主不聽,上書言狀,天子報曰:“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贬钏炱薰?。昆莫死,岑陬代立。岑陬者,官號也,名軍須靡。昆莫,王號也,名獵驕靡。后書“昆彌”云。岑陬尚江都公主,生一女少夫。公主死,漢復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為公主,妻岑陬…… [5]970-971
《史記》僅在《大宛列傳》中附帶記載烏孫國之事,故相對簡略。《漢書·西域傳》擴充了《史記》的內容,對西域各國尤其是與漢王朝往來密切的烏孫國有較為詳細的介紹?!稘h書》記載的細君所作《歌》是目前可見的最早的和親詩,《史記》對于此詩則并未記載。除烏孫公主之事外,《漢書》還記載了解憂公主嫁三代烏孫王之事?!稘h書》關于細君公主的記載有幾點值得注意:
第一,細君不肯再嫁岑陬,這一點在《史記》中并無記載。不過從細君自幼接受儒家倫理觀念來看,此舉不僅有可能,而且?guī)缀跏潜厝坏?。細君在年齡上雖與岑陬相當,在輩分上卻是其祖母,細君上書言狀是為了爭取正當的權益。作為禮儀之邦的漢王朝并不認同匈奴妻其后母的習俗,但此時漢武帝欲聯合烏孫消滅匈奴,故要求細君聽從烏孫昆莫之言,再嫁其孫岑陬。細君不得已再嫁,生一女?!妒酚洝ば倥袀鳌吩疲骸案杆?,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盵4]635匈奴此種習俗是為了防止血統不純。漢代女子的禮教觀念較強,細君雖然在皇權壓制下不得已從命,但內心想必曾掀起無數波瀾。
第二,研究和親史的專家崔明德認為:“解憂公主的貢獻比細君公主大得多?!?[6]107細君在聯合烏孫抗擊匈奴之事上無所作為,解憂公主聯合漢與烏孫共同抗擊匈奴,的確功莫大焉。但不管是否達到了和親的預期目的,對于和親公主而言,她們的命運都是值得悲憫和同情的。作為締結同盟的重要方式,和親在中華民族政治共同體的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但對個人來說,則是強加于其身的悲慘命運,是不幸的開端。為了忠實于皇室,和親公主們付出了一生的代價,遠離父母兄弟,接受新的生活習慣與風俗、新的思維方式和迥異的倫理價值觀。因此,不但公主不愿和親,連陪同的宦官也極不情愿。孝文帝時,宦官中行說被迫陪同出塞,最終叛漢就是例證?!稘h書》的記載對于后世了解和親公主的心態(tài)有極為重要的文獻價值。
第三,從細君作歌一事來看,對于遠嫁烏孫,她雖無法扭轉命運,卻并非逆來順受,任人擺布。僅西漢就有十位和親的公主,除細君與解憂外,史書上沒有留下她們的姓名,僅有一個宗室女的統稱而已。相比于這些在歷史上失聲的公主,細君勇敢地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為漢代詩歌增添了新的表現對象,在詩史上開創(chuàng)了和親這一題材。和親題材在國家話語與個人命運之間存在巨大張力,在不同歷史時期都有著強大的吸引力,文學史上僅昭君題材和親詩就有一千余首,以和親為題材的劇作約有五十部[7],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待和親的情感、態(tài)度和主張。烏孫公主的《歌》作為發(fā)軔之作,具有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
第四,語言是表達思想、感情的重要渠道。在異國他鄉(xiāng),語言不通,細君失去了表達的基本能力,異國的風俗也令她難以接受。匈奴以蒙古包為居所的居住環(huán)境、以肉類和奶類為主的飲食習慣皆與漢人不同,故細君自治宮室,保留漢人的生活習慣。匈奴亦有與烏孫聯姻的左夫人,其地位較細君尊貴(烏孫習俗與匈奴同,以左為尊)。面對此種處境,細君以楚歌傾吐著內心的悲哀和痛苦。該詩傳入漢廷,同為宗室的漢武帝也許是被感動了,“間歲遣使者持帷帳錦繡給遺焉”。武帝通過改善烏孫公主的居住、生活條件以紓解其對家園、故國的思念之情,是對其“居常土思兮心內傷”的積極回應,但唯獨回故鄉(xiāng)是他萬萬不能答應的。細君化作黃鵠飛回故鄉(xiāng)顯然是空想,但她畢竟為自己爭取到了母國的關注,這一點已經有很大的進步。
二
烏孫公主《歌》中“愿為黃鵠歸故鄉(xiāng)”最為悲愴。漢代舞曲歌辭《淮南王篇》亦有“愿化雙黃鵠還故鄉(xiāng)”,此后還有“還故鄉(xiāng),入故里。徘徊故鄉(xiāng),苦身不已。繁舞寄身無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沈德潛評曰:“此哀淮南王求仙無益,而以身受禍也。措辭特隱?!盵8]70“愿化雙黃鵠還故鄉(xiāng)”是淮南王求仙不成后的選擇,歸故鄉(xiāng)則是細君最為迫切的愿望。“愿為”句式在充滿希望的表達下,暗藏著此種希望必定落空的意思(類似的例子有曹植《七哀詩》“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和陶淵明《閑情賦》“十愿”)。父親因造反自縊國除,與尋常藩國公主相比,細君內心本就缺乏安全感。所嫁之地寒冷偏遠、語言不通,加之昆莫年老、吉祥美好的新婚對她而言竟是急欲擺脫的噩夢。同為新嫁娘,《桃夭》中女子如花勝玉,德色雙美,宜室宜家,詩中洋溢著喜慶、歡悅之情;烏孫公主《歌》則充滿著濃厚的孤獨感和被無辜棄之遠地、有家不能回的悲哀之情。通過對比,我們可以更深刻地了解細君悲慘的處境與悲涼的心境。
《歌》源于《漢書》,本無詩題,《詩紀》稱其為《悲愁歌》,當為代擬標題?!熬映M了假庑膬葌?,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是悲愁之情直接、具體的體現。細君公主感嘆個人的不幸命運,其中既有對故國、家園的思念,又有被家國拋棄于“天一方”的哀怨。與《詩經·桃夭》的樂而不淫相比,該詩超過了哀而不傷的界限;與后代和親劇中表現的在父權、皇權之下順從而勇于犧牲的和親公主不同,烏孫公主毫不掩飾對自身命運的悲嘆和哀怨,體現了鮮明的個體意識?!霸娭袧M含著主人公不能主宰自我命運的悲怨,遠離親人的憂傷,重回故園的渴盼,還有迥然相異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習慣以及這些差異帶來的困擾等等,這才是女性內心的真實?!盵7]烏孫公主意識到作為個體的人,自己有獨立于皇權政治之外的生命價值?!陡琛穫戎赜诒憩F在備受壓抑的現實生活中孤苦無依的內心,在無望的悲嘆中揭示出個體的精神自由與皇權政治的壓抑之間的尖銳矛盾,通過書寫悲涼的心境,表達了精神上對自由的向往。這種超越于宗族的個人情感的抒發(fā)在先秦詩歌中是很少有的,從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該詩最早見于《漢書·西域傳》。詩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盵5]971從句式來看,這首詩并非傳統的楚辭體。楚辭的典型句式為二兮二、三兮二和三兮三。四兮三節(jié)奏在戰(zhàn)國末期的民間歌謠和楚辭中才較為普遍,主要源于四言詞組與三言詞組在語法關系上的相對獨立。葛曉音指出:“《漢書·西域傳》中烏孫公主細君所唱歌則以四兮三為主,雜一句三兮三?!盵9]216逯欽立《全漢詩》中細君所作之《歌》全篇為四兮三句式,但從其它版本來看,可能有兩句不是四兮三。第一句“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注曰:“我兮二字《書抄》或止作女?!薄耙匀鉃槭迟饫覟闈{。”注曰:“《玉臺》《類聚》《事類賦》無以字。”[10]112葛曉音所說“雜一句三兮三”,不知具體指哪一句。即便《歌》由五句四兮三、雜一句三兮三句式構成,這種結構模式在西漢也非常罕見。常見的是楚辭體中偶見四X三句式X代表“之”“以”“其”“兮”等位于句腰的虛字,此類句式現存詩歌中僅有五例,且司馬相如《琴歌》可能是東漢琴工偽托。東漢成篇四X三句式詩歌有民間歌謠《皇甫嵩歌》、班固《靈芝歌》和琴曲歌辭《別鶴操》。大量使用此種句式者為托名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共有四X三句式65句,約占組詩的41%。就量而言,這組詩中四X三句式比全部兩漢詩歌中的同類句式都多。這首詩普遍認為是后人偽托,這也表明越到后來此種句式越普遍。
四X三句式的產生是與七言詩的發(fā)展同步的。逯欽立記錄了其它無“兮”字的版本:“遠托異國兮?!盵10]112這就為四兮三句式在后代逐漸演化為七言句,甚至直接改寫為七言句提供了活的樣本?!霸谒馁馊?jié)奏中,‘兮字作為強化的停頓,前四和后三都具備了七言要求的意義詞組與誦讀節(jié)奏合拍的條件,去掉‘兮而變成實字七言句是簡單易行的?!盵9]214后代將“兮”字去掉,使《歌》中部分詩句成為意義自足的七言句,說明該詩在后代已經被認為是七言體詩歌。早期七言體詩歌最明顯的體式特征是句句押韻,烏孫公主的《歌》一韻到底,也是符合其體式特征的。
三
烏孫公主的《歌》開創(chuàng)了后代和親詩以悲愁、哀怨為主的基調。晉代石崇《王明君辭序》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聲?!盵10]643細君貴為宗室之女,昭君身為宮女,兩者有云泥之別。然而無論身份如何,她們都被不公平的命運所主宰,銜悲含恨,遠嫁他方。然而石崇所云“匈奴盛,請婚于漢。元帝以后宮良家子明君配焉”[10]643與歷史不符?!稘h書·西域傳》載:“宣帝時,匈奴乖亂,五單于并爭,漢擁立呼韓邪單于。”[5]967漢宣帝時,呼韓邪單于降漢,以漢王朝作為后盾對抗其它勢力。呼韓邪單于與其弟郅支單于皆欲與漢結交,然而郅支單于另有圖謀,殺漢使者,欲與康居國聯合攻打烏孫國,途中因遭遇寒流,死者甚眾,只有三千余人到康居。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都護甘延壽和陳湯發(fā)兵康居,斬郅支單于。呼韓邪單于復入朝,愿婿于漢室。在人倫關系上,翁婿關系與兄弟關系是不同的。前者有等級關系,后者則為平等關系。呼韓邪單于主動稱婿,乃是出于對漢王朝斬郅支單于、扶持其作為匈奴唯一首領的感恩之舉,請婚的目的在于鞏固軍事政治同盟,強化政治整合的共識,故而不能認為漢元帝遣昭君出塞是被匈奴的軍事力量所脅迫。斬郅支單于、呼韓邪單于與漢和親具有歷史性的意義,故元帝改國號為竟寧。
昭君出塞事見《漢書·元帝紀》《漢書·匈奴傳》《漢紀·孝元皇帝紀》和《后漢書·南匈奴傳》。《漢書·元帝紀》稱昭君為“待詔掖庭”。“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詔曰:‘匈奴郅支單于背叛禮義,既伏其辜,呼韓邪單于不忘恩德,鄉(xiāng)慕禮義,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5]74掖庭為未得皇帝臨幸的宮女居所。《西京雜記》云:“漢掖庭有月影臺、云光殿、九華殿、鳴鸞殿、開襟閣、臨池觀,不在簿籍,皆繁華窈窕之所棲宿焉。” [11]82對于這段歷史,《怨曠思惟歌序》的描述頗具傳奇色彩:
王昭君者,齊國王穰女也。昭君年十七時,顏色皎潔,聞于中國。穰見昭君端正閑麗,未嘗窺看門戶,以其有異于人。求之皆不與。獻于孝元帝。以地遠既不幸納,叨備后宮,積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曠,偽不飾其形容。元帝每歷后宮,疏略不過其處。后單于遣使者朝賀。元帝陳設倡樂,乃令后宮妝出。昭君怨恚日久,不得侍列。乃更修飾,善妝盛服,形容光輝而出。俱列坐。元帝謂使者曰:“單于何所愿樂?”對曰:“珍奇怪物,皆悉自備,惟婦人丑陋,不如中國?!钡勰藛柡髮m,欲一女賜單于,誰能行者起。于是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備在后宮,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誠愿得行?!睍r單于使者在旁。帝大驚悔之。不得復止。良久太息曰:“朕已誤矣?!彼煲耘c之。昭君至匈奴,單于大悅。以為漢與我厚,縱酒作樂,遣使者報漢。送白璧一雙、駿馬十匹、胡地珠寶之類。昭君恨帝始不見遇,心思不樂。心念鄉(xiāng)土,乃作《怨曠思惟歌》曰云云。昭君有子曰世違。單于死,子世違繼立。凡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問世違曰:“汝為漢也?為胡也?”世違曰:“欲為胡耳。”昭君乃吞藥自殺。單于舉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獨青。[10]315
愛之深,恨之切。昭君恨帝始不見遇、心有怨曠,遂越席而前,主動要求出塞。若昭君無此舉,那么除了老死宮中之外只有另一種結局,如《史記·孝文本紀》云:“出宮人歸其家,復無所與?!盵4]100這兩者顯然都并非正處盛年的昭君所期待的。故其主動要求出塞是為了實現個體生命的價值,為此賭上了自己的一生。
在《西京雜記》中,昭君的不得見幸與畫師的貪婪無恥被聯系在了一起。
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 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嫻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陳敞,新豐劉白、龔寬,并工為牛馬飛鳥眾勢,人形好丑,不逮延壽。下杜陽望,亦善畫,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11]86
《西京雜記》是記載西漢雜史的筆記體小說,漢代劉歆撰,東晉葛洪輯錄。該書增添了昭君因不肯賄賂畫工而不得見幸的情節(jié)。值得注意的是,《西京雜記》所言畫工并未指明毛延壽,同日因此事棄市之畫工至少有六人。陳敞、劉白、龔寬擅長畫動物,陽望、樊育擅長布色,而毛延壽最擅長畫人物。自隋朝侯夫人提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后,毛延壽便成為了替罪羊,遭到歷代詠昭君文人的唾罵。斬殺郅支單于后,元帝后宮貴人亦曾欣賞相關“圖書”?!稘h書》載:“建昭四年春正月,以誅郅支單于告祠郊廟。赦天下。群臣上壽置酒,以其圖書示后宮貴人?!盵5]74此“圖書”或指畫工所作討郅支單于的遠征圖,或指匈奴山川地形圖,對于貴人而言,隨軍出征的畫工所繪畫的奏捷圖恐怕更有吸引力。但畫工是否圖畫后宮之人供皇帝臨幸則僅有小說記載,真實性無從考證。
《漢書·匈奴傳》對昭君出塞始末記載如下:
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墻字昭君賜單于……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單于卒從顓渠閼氏計,立雕陶莫皋,約令傳國與弟。呼韓邪死,雕陶莫皋立,為復株絫若鞮單于?!瓘椭杲t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漢平帝幼,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異于前,乃風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賞賜之甚厚。[5]939-944
《后漢書·南匈奴列傳》的相關記載如下:
自呼韓邪后,諸子以次立?!?,單于弟右谷蠡王伊屠知牙師以次當[為]左賢王。左賢王即是單于儲副。單于欲傳其子,遂殺知牙師。知牙師者,王昭君之子也。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12]872
將《怨曠思惟歌序》與史書的相關記載對比,發(fā)現《序》有不少錯訛之處。
其一,《序》云單于死,昭君之子世違立。歷史上昭君之子未能繼承單于之位。昭君與呼韓邪單于所生之子名伊屠知牙師《漢書》只記載了其胡人稱謂伊屠知牙師,未記錄其漢族稱謂,“世違”或是其漢族稱謂?!逗鬂h書》言昭君生二子,與《漢書》記載有異,為右日逐王。呼韓邪單于死后,所立之子為其與大閼氏所生之長子雕陶莫皋。按繼承次序,雕陶莫皋死后,伊屠智牙師應繼位為單于。但雕陶莫皋為了不對其子繼任單于造成威脅,遂將其弟伊屠智牙師殺害?!缎颉吩普丫恿閱斡谥录儗僮犹摓跤小?/p>
其二,《序》云世違欲從胡俗妻其生母,昭君憤而自殺。匈奴雖有妻后母的習俗,但并無妻生母之習俗。昭君為世違生母,按匈奴習俗世違不可能以昭君為妻。事實上,呼韓邪死后,王昭君所嫁之人為雕陶莫皋。雕陶莫皋為呼韓邪單于與大閼氏所生之長子。石崇《王明君辭》云:“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10]P643以“凌辱”來形容昭君嫁呼韓邪父子有些過激。昭君曾嫁給兩代單于,并未如序言所說“吞藥自殺”。雕陶莫皋與昭君育有二女。漢平帝時,在王莽的主導下,昭君與雕陶莫皋所生之長女須卜居次云回到漢宮,入侍太后。
其三,《序》云昭君自殺后,單于舉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獨青?!稘h書·匈奴傳》載:“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裳,而無封樹喪服。”([5]923為逝去之人樹冢不符合匈奴的喪葬習俗,依照烏孫公主細君自營漢宮室的前例,不排除匈奴按照漢族葬禮來安葬王昭君的可能。但前述昭君不可能因為嫁給兒子世違而自殺,青冢之說也就站不住腳了。從以上諸多疑點來看,這段序言不可能是昭君所寫,只能是由他人代擬。
四
前述《怨曠思惟歌序》存在諸多疑點及錯訛?!对箷缢嘉└琛纷钤缡杖氩嚏咚帯肚俑琛贰e謿J立云:“《琴操》,后漢蔡邕撰集,以平津館本為最善。署曰漢前議郎陳留蔡邕伯喈撰。書中所載,除《鹿鳴》等五歌詩為《詩經》詩外,十二操、九引、河間雜弄、二十一章等,皆兩漢琴家擬作。……《詩紀》以《霍將軍歌》屬霍去病,以《怨曠思惟歌》屬之昭君,以其余系之周秦,皆非是。”[10]299該詩最早被《琴操》記錄,很可能是東漢琴家以王昭君的口吻擬作(不排除有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故此詩為代擬琴歌。廖群指出:“代擬琴歌,即指以琴瑟等作為伴奏樂器、模擬前代人物口吻演唱的歌詩?!@些可確定為‘代擬的‘作歌都有本事相依,都有一段與作歌相關的情節(jié)故事……再次是演繹歷史人物故事乃是供人欣賞‘節(jié)目中的重要部分。由此分析推斷,琴曲表演者若自彈自唱,又是演繹歷史人物的事跡和情懷,勢必模擬人物歌唱抒情,‘代擬因此成為必不可少的創(chuàng)作內容?!盵13]《怨曠思惟歌序》敘述昭君出塞的本事,“作歌”情節(jié)較為簡單,需要序中的本事才能將昭君出塞始末及人物的命運交代清楚。交代中的訛誤之處源于琴家演繹歷史人物故事、供人欣賞的需要,故而重點不在證實而在于吸引觀眾。琴家在交代故事情節(jié)時,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了文學的想象和夸張,為此不惜犧牲歷史的真實,使故事較史書記載更為細致曲折?!缎颉分性叟c使者的對話、元帝與昭君的對話、昭君與其子世違的對話皆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缎颉芬詷O為簡練的筆觸描寫了元帝得知昭君自愿出塞后的動作、神態(tài)和語言(“帝大驚悔之。不得復止。良久太息曰:‘朕已誤矣”),生動地反映了元帝復雜的內心活動。琴家還虛構了“作歌”(即《怨詩》)的情節(jié),在情境表演之外,輔之以演唱,使得表演更為豐滿。雖然《序》在史實上有諸多可疑之處,但作為敘事文學是非常成功的。
《怨曠思惟歌》又稱《怨詩》,其辭曰: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爰止,集于苞桑。養(yǎng)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獲倖帷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雖得餧食,心有徊徨。我獨伊何,改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10]315-316
從詩歌體式上看,該詩沒有明確的分章,但在結構上可以看出分層的意識。全詩共十二句,每四句為一層,層意分明,適合配樂演奏。第一層以“秋木”起興,以鳥自比,寫昭君從養(yǎng)在深閨到入宮的過程;第二層寫昭君在宮中不得見幸,痛苦抑郁;第三層寫昭君遠離故土、與父母生別之苦。這種自然分層的寫法在魏晉時期發(fā)展成為分章,并且形成固定的體裁,但此詩中仍以意脈貫通,而非強行分解,符合漢代詩歌的體裁特征。
從語言藝術的角度來看,詩中“父兮母兮”的“兮”字與“嗚呼哀哉”一樣,是為了抒情需要而采用的虛字?!拜螺隆薄岸攵搿薄般筱蟆敝惖寞B詞朗朗上口,為歌者提供了便利?!凹鹊谩薄半m得”之類虛詞則使得句與句之間意思勾連緊密。昭君從養(yǎng)在深閨到進入宮中不得見幸,再到主動出塞,在時間的語序中自然展開,無凝重板滯之感。詩歌單句之間存在多種關聯:首聯“秋木萋萋,其葉萎黃”,由木至葉,從整體到局部;“既得升云,獲倖帷房”,從時間順序展開;“高山峨峨,河水泱泱”,通過對偶構成意思的重復;“雖得餧食,心有徊徨”,有意造成現實與理想的對比沖突。在句序上,《怨曠思惟歌》采用了景物描寫與議論相穿插的形式:“高山峨峨,河水泱泱”融情于情,“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直抒胸臆。陳祚明評曰:“古詩真者體自高。自言其情,必能切至,與附會者不同。前段序不見幸,頗細惋。‘高山四句,聲淚俱下。初無怨畫工、望宮闕語,一何高也!”[14]79“體自高”之“體”乃是體格、風格之意。此詩前段敘述在漢宮內不得見幸時用詞細膩宛轉;后段敘述出塞情形時,怨曠之情如決堤之水,奔涌而出,“聲淚俱下”;結尾在無邊的怨曠思念中自然收束。陳祚明認為此詩當為昭君自作,故曰“自言其情”。通過以上辨析,我們了解到該詩為擬作,但貼近人物的心理,隨著人物境遇的變化情感起伏流暢自然,故同樣能給人以“切至”之感。通過與南朝陳代詩人陳昭《昭君詞》比較則能更加清楚地理解這一點。《昭君詞》曰:“跨鞍今永訣,垂淚別親賓。漢地隨行盡,胡關逐望新。交河擁塞霧,隴日暗沙塵。唯有孤明月,猶能遠送人?!盵8]288陳昭從昭君出塞寫起,從一開始的“垂淚”到最后的與明月相伴,作者未將感情代入昭君的際遇之中,情感幾乎沒有起伏,總是隔著一層,無“切至”之感。
從時代背景的角度來說,《怨曠思惟歌》及序由《琴操》收錄,與漢代的娛樂化思潮有密切關系。趙敏俐指出:“兩漢詩歌創(chuàng)作是以各階層的欣賞娛樂與即興抒情為主要目的的群眾性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在這種群眾性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中,無名氏的專業(yè)藝人對兩漢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起了重大作用?!@種情況也恰恰說明了兩漢詩歌創(chuàng)作與魏晉以后的不同時代風氣,這是一個‘不以詩人之名自重的創(chuàng)作時代?!盵15]37-38烏孫公主的《歌》乃是自作之歌,與《怨曠思惟歌》是處于同一時代背景的產物。作歌自娛或娛人在漢代非常普遍;一方面貴族是音樂、歌舞的創(chuàng)作者,另一方面他們也是歌舞藝人創(chuàng)作的歌舞的消費者。烏孫公主的《歌》是貴族自作歌,《怨曠思惟歌》則是歌舞藝人(不排除有文人參與其間)創(chuàng)作的供貴族消費的琴歌。漢末之后文人詩崛起,不能歌唱的徒詩取代了與歌舞緊密結合的歌詩,歌詩在樂府中雖還有一席之地,但已逐漸式微。
漢代和親詩為同類題材中的奠基和開源之作。它奠定了悲怨哀愁為主的感情基調,此后和親詩雖也有歌頌和親大業(yè)者,但以哀憐和親公主的不幸命運為主;它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意象,如《怨曠思惟歌》序中的“青?!彪m是東漢琴家的美好想象,卻是后世詠昭君題材詩最常用、最為類型化的意象;它提供了最為重要的素材——昭君空有驚人的美貌卻不得見幸、最終老死異鄉(xiāng),對處于皇權制度下空有一身才華卻不得重用亦不得自由的文人有強大的吸引力,故被后世文人一再吟詠。它以第一人稱來寫,采取直抒胸臆的手法,對于異域的風景、風俗并未重點描繪,體式為騷體詩和四言詩;漢以后和親詩則以五言和七言為主,異域風景(異地的明月)、風俗、音樂(琵琶、胡琴等)是同類題材詩歌的重點描述對象。
四?結?論
烏孫公主細君的《歌》是和親文學的發(fā)軔之作,具有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該詩側重于表現女性在備受壓抑的現實生活中孤苦無依的內心,在無望的悲嘆中揭示出個體的精神自由與皇權政治的壓抑之間的尖銳矛盾,反映了女性對于和親的內心真實感受,是女性追求個人生命價值的珍貴歷史記憶。該詩繼承和發(fā)揚了戰(zhàn)國末年民間歌謠和楚辭中四兮三句式,后代將“兮”字去掉,使《歌》中部分詩句成為意義自足的七言句,說明該詩在后代已經被認為是七言體詩歌。
托名王昭君的《怨曠思惟歌》當為東漢琴工的代擬琴歌。在詩序部分,琴家在交代故事情節(jié)時,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了文學的想象和夸張,為此不惜犧牲歷史的真實,使得故事較史書的記載更為細致曲折,反映了東漢敘事文學的成就。通過與史籍記載對照,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琴家如何對歷史進行取舍,如何以想象和夸張塑造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对箷缢嘉└琛窞樗难愿柙姡匀环謱?,以意脈貫通,符合漢代歌詩的典型特征。該詩以昭君口吻,采用了虛詞、疊詞,使抒情色彩濃厚。該詩是漢代娛樂化思潮下的產物,體現了漢代無名氏的專業(yè)藝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藝術成就,為后代和親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素材和資源。
總而言之,漢代和親詩為我們審視漢王朝與周邊民族的關系及漢代民族文學提供了契機,作為和親文學的源頭,其自身的藝術性及在文學史上的價值都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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