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
記憶這東西是玄妙的,即使已被固結(jié)在以往的時光里,也照例會逃離它的原鄉(xiāng)。比如那汪流淌在時光里的清泉,你此時回想它時它是它的前世,而彼時回想它時它卻成了它的今生。這說明時光與記憶并不相融,如果一方要將鮮活變?yōu)榭菸硪环骄鸵獙⒖菸優(yōu)轷r活。我知道這不是風(fēng)景的升華,而是一種審美的異化,這種異化讓我頻頻地驚愕。
泉叫蝴蝶泉,流淌在蒼山云弄峰下,距大理州府40公里。少年時期我離它更近,一個不經(jīng)意就可以走到近前。第一次走進它時,我十一歲,沒有朝圣的心境。驚愣之中我漸漸發(fā)現(xiàn),空氣似被泉水洗過,清爽得讓人心顫。四周的樹都沉靜著,那種綠滲透到陽光里,遠處的人影隱約虛幻。
像我這樣的孩子天性親水,從我跟隨父母來到洱海邊上,水已對我形成了吸引。以前居住在遙遠的中國北方,我沒見過這樣的水,但我記得確實曾有這樣的水從我身邊流過。我堅信那不是夢境,其依據(jù)就是它從我身邊流過時,它的清幽曾引發(fā)了我的無盡想往。此后我便朝著這水的方向走,現(xiàn)在這水就在眼前了,當(dāng)那種純凈讓我流出淚來,我反倒認定這就是夢境。
正值春夏之交,飛舞的蝴蝶把寧靜攪成蓬勃的樣子,它們的生命呼應(yīng)著我的生命。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眼里有了天地的偉力,遠處就成了鋪張的湛藍。幾天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種藍不是顏色,而是一種遼遠的深邃。站在這樣的泉水邊上,時光就流動出別樣的情緒。那棵“蝴蝶樹”被渲染得心事重重,虬曲的軀桿橫亙于水面,仿佛是對欲走的泉水再三挽留。然而一些水還是流走了,“蝴蝶樹”展開一片綠蔭,形成濃郁的相思。
看蝴蝶泉的流水,時空是很容易錯亂的。有時我感到是置身現(xiàn)世,可稍一恍惚,就覺得這個現(xiàn)世離我很遠;有時我感到是置身遠古,可稍一凝神兒,又覺得這個遠古離我太近。于是就站到云弄峰的高坡上,看到遠處的古塔時,才覺出歷史一直在顯示著質(zhì)感。就是那種歷史的質(zhì)感讓大理失去了確定性,看著遙遠的景物可能就在近前,而就在近前的景物可能都很遙遠。如此我就不再疑惑了,我知道只要我的身影還映在水面,我就在它的遠古之中。
離蝴蝶泉最近的村莊叫周城,那是個很大的村莊,已接近了城市的樣子。由小到大是一種變化,但它的內(nèi)里卻仍是百姓的平常,仍是生活的瑣碎。蝴蝶泉作為蒼山的眼,它當(dāng)然會看到這個村莊的滄桑,也當(dāng)然會看到那個孩子的朝暮。起初,那個孩子獨自走在村路上,走著走著就變老了,他的生命遭到了時光的劫掠。我是在他故去了幾百年之后才來到這里的,所以我沒看到他變老的過程,只看到了一茬茬的落葉和一茬茬的花開。
無論時光怎樣流動,我都堅定地站在我的季節(jié)里。我的季節(jié)春光浩蕩,那棵蝴蝶樹再次繁茂了,滿樹都是艷艷的花朵。有無數(shù)只蝴蝶被招引至此,它們兩前一后,不時地從我眼前飛過。這一景是我親眼看到的,還有一景我并沒看到,那一景發(fā)生在明朝。據(jù)說那是崇禎十二年,云游至此的徐霞客看到蝴蝶們尾首相接,曾在他的《滇游日記》里描述:“泉上大樹,當(dāng)四月初即發(fā),花如蛺蝶,須翅栩然,與生蝶無異。又有真蝶千萬,連須勾足,自樹巔倒懸而下及泉面,繽紛絡(luò)繹,五色煥然。”
徐霞客眼中的蝴蝶是飛舞的花朵,這倒符合了現(xiàn)代人的審美。他所說的“游人俱以此月群而觀之”,指的就是農(nóng)歷四月十五,白族人在“蝴蝶會”上歡歌的情景。那一天是蝴蝶最集中的一天,方圓百里的青年聚在這里,并以唱歌跳舞的方式表達著內(nèi)心的真愛。在白族人的眼里,蝴蝶泉就是愛情之泉,那些在空中飛舞的蝴蝶就是霞郎、雯姑和一只小鹿。這當(dāng)然只是個傳說,但這個傳說卻是沿著歷史的脈絡(luò)走來的,它走過了一條深遠的文化秘徑。
一切都只是存在,就像那些逝去的歲月,你怎么想它也是生命中的時段。歲月讓那個傳說模糊起來,你凝視它時,它是清苦人生的原態(tài),你品味它時,它是內(nèi)心升起的悲涼。這樣的感受也源于那汪泉水,它的水面倒映著雯姑和那只受傷的小鹿,記錄著霞郎和雯姑為小鹿敷藥的過程。一來二去他們就相愛了,他們的日常從水面上映照出來,一直閃爍著幸福的光芒。
假如事情只是這樣,霞郎和雯姑的幸福就可以延續(xù),一切都平靜祥和。問題就在于傳說屬于文學(xué)的范疇,文學(xué)要找出人的靈魂出路,那就得站在某個階級的立場。于是就有了洱海邊上的霸王,那個霸王趁著霞郎上山打柴,竟領(lǐng)著衛(wèi)隊把雯姑搶走了。是那只小鹿把消息告訴了霞郎的,霞郎雖然冒死救出了雯姑,卻在走投無路之中雙雙跳入水潭。當(dāng)那只小鹿也跟著跳下的那一刻,天空中突然電閃雷鳴,追趕霞郎和雯姑的人都被雷電劈死了。
暴雨終于停歇,天空明凈如洗,綠樹蒼翠欲滴。隨著一道彩虹的出現(xiàn),水潭里飛出三只蝴蝶,它們兩前一后,一直地飛舞了千年。少年時期我待在那種景象里,因此我總能看見,那些蝴蝶制造出漫天的歡快與熱烈??删驮谖矣缮倌晗蚯嗄甑某砷L中,那艷麗的光影稀疏了,到后來就只剩一縷脈息的搏動。我不時地抬起頭,看蝴蝶留在陽光中的翅痕,心里充滿了關(guān)于隱遁的玄妙。在蝴蝶離去的歲月里,我的天空開始寂寥,一種思念時時地醒著。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部名為《五朵金花》的電影,才知道我所思念的蝴蝶已變成了作家筆下的精靈。在那部電影里,那些蝴蝶像是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它們翻飛已是另一種形式。我真的想不明白,從現(xiàn)實到夢境是要穿越時間的,為什么要過渡到另一種形式里去?這可能是由于它們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之后又被人賦予了神話的色彩,所以人在憶起它們的時候就成了虛幻與真實的雙重玄想。面對著電影里的蝴蝶,一種痛感在我心中激蕩起來。
在那以后的許多時光里,我還是會走向那汪泉水,還是會聞到由蝴蝶帶來的花香。聞到那種香味兒我便抬頭,沒見到蝴蝶,卻看到一些服飾艷麗的白族男女不斷地走過。愛美的民族是有招惹性的,他們行走在花朵的妖嬈與泉水的流淌之中,曾經(jīng)逝去的時光就會沙沙返回。果然,到了2004年的元旦,我忽然看見有千萬只蝴蝶在空中飛舞。蝴蝶是從一家生態(tài)園培育出來的,看到它們漫天的飛舞我便信了,這當(dāng)是蝴蝶生命的又一次輪回。
眼前有了蝴蝶的翻飛,山水間也就有了遠古的生態(tài)氣息,也就有了獨特的白族氣象。這種氣象是可以分開來說的,氣指的是人心的吐納,是視線之外的境界;而象則是文化的映照,雖然也是非物質(zhì)的,卻是視線之內(nèi)的炫爛。盡管今日已非昨日,但這里依然是從前的純性。外地人仍把白族女子叫做金花,他們這么叫著的時候,心里總是跟著幾個相關(guān)的詞匯。比如善良,比如執(zhí)著,比如柔情,這都是從《五朵金花》里得來的印象。
其實外地人并不知道,無論歲月怎樣靜好,人的生活還是原本的程序。是原本的就該是真實的,是真實的就該是順心的,可以沒有任何道理。你以為它本該如此,一眨眼兒它卻變了,讓你來不及提防。那天也是在蝴蝶泉,一個老外站在賣手工繡品的貨攤面前,盯著一個手繡裹背兩眼放光。他問這裹背多少錢,那個“金花”舉起四根手指,并說了“四十”的數(shù)字。老外誤以為是四百,雖然覺得貴了,卻還是慢騰騰地掏錢。
瞬息間生活的原本就又變了,那個“金花”竟收了老外的四百元錢。好在有個喝得微熏的白族老漢看到了,他近乎憤怒地沖過去,指責(zé)那個“金花”丟了白族人的臉。后面的話是用白語說的,他逼那個“金花”拿出多收的錢,并由他親自還給了老外。我覺得這老漢太像是《五朵金花》里的管閑事大叔,他管出了白族人的情操,管出了象外之象的豪氣。由此我想,那部電影的精神滲透到白族人的骨髓,到如今它已經(jīng)是一個民族的血脈了。
從《五朵金花》的風(fēng)靡到現(xiàn)在,外面的世界已精彩了多年,白族人卻仍保留著那份從前。照樣是一年一度的三月街,照樣是吹吹打打的繞三靈,照樣是人潮涌動的蝴蝶會……在更多的里間里,這種熱鬧就如蝴蝶泉的水流涌動,無論它怎樣地力道十足,其本質(zhì)卻還是寧靜。正是基于這一點,那些外地人和外國人,他們受不了遠處的嘈雜,都源源不斷地來到這里。他們接受著山水的浸潤,人心就得到了那份安寧。
在大理這地方,到了某個節(jié)日人就可以盡情彰顯,所以外地人看到的民俗就五彩繽紛。等節(jié)日一過,人就回到自己的“四合五天井”里,盡情地享受著獨處之美。五彩繽紛,獨處之美,這兩個詞概括了白族人的人生理念,體現(xiàn)著熱鬧與寧靜的辯證統(tǒng)一。我不知道是熱鬧些好還是寧靜些好,但外地人說了,大理的熱鬧是文化的熱鬧,大理的寧靜是豐富的寧靜。他們所說的文化和豐富,其實不僅是指山水的樣態(tài),更多的還是指人的內(nèi)心。
人的內(nèi)心其實就是一個世界,它的廣闊無限,太容易變?yōu)榛氖徤n茫。忙于建功立業(yè)的人大都處于奔跑狀態(tài),他們心里總是存著那份焦急,所以很難產(chǎn)生真正的感動。白族人建造“三坊一照壁”與“四合五天井”,其實就是想獲得一份恬適。當(dāng)白晝的塵囂停息之后,夜色中的家人便松弛了,一切思緒和一切夢想都存放在預(yù)設(shè)的程序里。此時的洱海上空明月清朗,風(fēng)順著云弄峰來到蝴蝶泉邊,一不小心就讓幾片樹葉嘆息般地飄落了。
月光下的蝴蝶泉閃著波光,無論我是否就在近前,我都能看到它那蘊含了千年的慈航。只是傳說中的霞郎與雯姑不再回來了,他們以千萬只蝴蝶作為指引,讓這里變成了愛情的圣地。每年的“蝴蝶會”對歌,男女之間都相距不遠,可以看到對方的容貌。但例外也是有的,如果近處的這人與遠處的那人對上了,白族人也不相信眼見為實。在這樣的愛情圣地,歌聲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可以通過對歌直接看到對方的內(nèi)心。
之后便又平靜了,蝴蝶泉靜謐在云弄峰下,任憑時光云穹般變幻。還是會有人不斷走來,他們面對泉水也是我少年時的感受,遠近虛實也不確定。外地人看到它時,它是不可復(fù)制的風(fēng)景,是大美無言的招引;本地人看到它時,它是天地創(chuàng)造的良緣,是不見而信的名片。面對著這道風(fēng)景和這份良緣,他們最先說出的會是清幽如夢,之后的感受卻還是時光的遼遠。
泉水在時光的流動中逝去,又在時光的流動中歸來,這是修行者認定的生命輪回。我是相信這種說法的,其依據(jù)就是自然萬物都在修行,不然去年枯萎的枝頭就不會開出今年的花朵。如此我便又看到了,那水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