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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馬玄黃

2019-12-18 00:15:52東巴夫
壹讀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鄉(xiāng)長春花

◆東巴夫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詩經(jīng)·卷爾》

謝觀推開閣樓的小木窗,看見坡下的村道上空飛過一群烏鴉。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烏鴉越飛越密,從村前的樹林,飛到村后的樹林,或者回飛,兩邊樹林里都冒出炊煙,飄出烤肉燒雞的肉香味。今天正月初四,初一那天村里人就開始進山上墳,照例要在墳邊露天燒一頓飯,先敬先人生食再供熟食,漫山遍林的肉香味兒,招來呱呱亂叫的鴉群。

這些黑色的鳥,滑過明凈的天空,像結(jié)伴路過的舊魂。謝觀不去想這些黑鳥平時都歇藏在哪里,是否在墳頭爭搶肉食。太陽已經(jīng)爬上樹梢,照亮了大半個院子。一頭白頸黃牛用鼻子掀開圈門插銷,走到牛圈前的一塊活動區(qū)域,昂著頭,瞇著牛眼望著謝觀。謝觀拍了一下手,那牛就把頭低下去了。母親在廚房里忙活著,沒多久,煙囪口的白煙漸漸稀薄了。母親端著一大碟油炸粑粑從門洞里走出來,一抬頭就看見了謝觀。母親喊他:“觀兒,你起來啦?快下來吃飯?!?/p>

謝觀把半頁窗合上,稍猶豫,又把窗推開。他快步走下樓梯,來到正堂外。母親把木桌擺在廊檐下,桌上有粑粑、涼粉、酥油茶和一盤涼拌魚腥草。父親謝東山坐在正房里的大椅上聽收音機,一根黃煙桿咬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著。“他爸,吃飯了!”父親斜了一眼,把煙桿從嘴里拔了出來。

“我哥和嫂子呢?”謝觀坐下來問母親。

“他們一家子大清早就到你嫂子娘家拜年去了?!薄拔掖蛩憬裉旎佧惤ァ!敝x觀一邊抓起筷子一邊說。“今天就走啊?城里還沒開班吧,你又沒有單位,急著回去做什么?”母親說?!熬褪菗墓ぷ鞯氖拢乙崆盎厝プ鰷蕚??!薄澳阃嗣魈旒捞??”父親跨過門檻大聲說。“沒忘,多個我少個我沒什么關(guān)系?!薄氨M說廢話!”“不就是在山上殺頭豬吃頓飯嗎?又沒人會正規(guī)的祭天儀式,一個家族鞏固感情從來不靠一頓飯。”“嗬!沒想到你小子還有想法,你懂個屁!是你說的這回事么!”

謝觀想回嘴,被母親拉了一下手,那話就咽回去了。謝觀皺著眉頭,夾了一根魚腥草放進嘴里嚼著。父親沒再說下去,卻一本正經(jīng)地吃著粑粑。謝觀有點羞愧,自責不該一大早就跟父親頂嘴。大過年的,父親穿著一件褪色的灰布衣,舊藍褲,腳穿迷彩球鞋,沒穿襪子。這是日常干農(nóng)活時的穿戴,過年了,也沒什么變化。母親也是穿一身干凈的舊衣。謝觀拿起一個粑粑遞給母親,母親慌忙接著,一臉的微笑。謝觀把手邊的一碗酥油茶推向父親,說:“爸,您喝!”父親嗯了一聲,看了他一眼。父親最后一個放下筷子,把凳子往后挪了一下,說:“今天別去麗江了,你村長大伯找你有事。”“什么事?”“他說是安排工作的事,說鄉(xiāng)政府有個空缺,村里要推薦你去。”

“觀兒,這是好事?。 蹦赣H把已經(jīng)端起的碗筷又放下?!八?,你怎么不早說呢?觀兒就為工作的事兒,一個年都過得不暢快。”“媽,我沒有?!薄澳愣抢锵胄┥秼岆y道還不知道,這下好了,你在村里媽最放心?!蹦赣H眼里泛著淚光。

“我們覺得好有啥用,你兒子是個怪人,這村里大家伙兒都知道,這么好的事,祖根還要我回來跟他做工作哩!”

“祖根是村長,又是親戚,會向著咱們的。”

“我聽說鄉(xiāng)長也器重他,說你兒子聰明,又是個好筆桿子,早應該到鄉(xiāng)政府來賣力。誰知道他怎么想的!”

父親看著他,母親坐在他身邊,捏著他的手?!鞍?,什么都別說了,我去?!薄澳闳バ?,這事還得先跟村長謀合一下,他幫咱呢,你得謝謝你大伯,我聽他語氣,這事上邊已經(jīng)定完了,你答應去當然好了?!?/p>

謝觀回到樓上房間,把收拾了一半的衣物又放回到床頭箱上。花馬街古路塢七十九號,他在城里的住處,沉浸在春節(jié)的喧騰中,門沒有被打開,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沒有聲響,那盆蘭花一定孤獨地開著。謝觀想著城里無人居住的寓所,另一半思緒想著父親的話,鄉(xiāng)政府就在村頭,他如果進那排樓里上班,他就要穿過整個村子,他應該怎么走過去呢,遇見閑人們應該怎么搭話?想到這兒,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這些不是眼跟前他要考慮的。父親說太陽照高了就去村長家再商量下。牲畜圈里鬧哄哄的,他們正在喂食。家里的小黃狗搖著尾巴爬到樓上來了,謝觀招呼著小黃狗,一邊換了身新衣服。他把墻角的一盆仙人掌端起來,擱在窗臺上。父親正沖著他招手。他喚著小黃狗下了樓。

村長家在村子南邊,他家的院墻下就是一條通往寶山鄉(xiāng)的柏油路。進了院門,看見村長撅著屁股在修理拖拉機頭。他二女兒綠衣背對著太陽坐在臺階上看書。村長看見他父子倆來了,慌忙丟下手里的工具,他瞅了一眼綠衣,說:“綠衣,快給你東山叔倒茶?!庇终f:“小觀,你去客廳桌上拿糖果吃?!敝x觀笑著搖搖頭。綠衣端著兩杯熱茶出來了。謝觀連忙上前接過茶杯。

父親喝了口茶水,說:“你先忙,我們過來就是找你商量商量。”“忙啥啊,還商量啥啊,小觀這不也來了,我們現(xiàn)在直接去找鄉(xiāng)長?!薄按筮^年的,鄉(xiāng)長不放假了么?”“這五天都是他在鄉(xiāng)政府里值班,明天過了才輪到他休假?!薄皢?!怪稀奇哩?!?/p>

父子倆放下茶杯,村長洗了手,又進屋換了身利整的衣裳出來,他們就往鄉(xiāng)政府去了。父親一路上問祖根大伯去見鄉(xiāng)長有沒有什么要特別注意的,祖根大伯說沒有,說鄉(xiāng)長很隨和的一個人。謝觀跟在他倆屁股后頭,這大伯扭頭瞅了一眼謝觀,說:“真有什么要注意的,我看就是不要當面頂撞鄉(xiāng)長,他最反感有人跟他當面唱反調(diào)?!?/p>

父親放緩了腳步,說:“你大伯的話你聽清了嗎?”

“我知道了?!?/p>

鄉(xiāng)政府坐落在村頭的一個緩坡上,一排三層小樓依山而立,對面也有個小樓,是群眾接待區(qū),兩邊是院墻,中間圍成一個水泥地面的大院子。西墻有個小門,是對著村子開的,他們從這扇小門進入鄉(xiāng)政府大院。

一進大院,他們就看見村里的老光棍駱果蹲在院里的一摞灰磚上,手里抓著一根灰舊的旱煙桿。老光棍駱果眼神不好,聽到有人走到院里來,慌忙把煙嘴兒往口里塞,猛地吧唧了好幾下,也不見有煙兒溜出來。

“駱果,你蹲在這里干什么?”村長走上前問?!白娓?,祖根你來做什么?你吃飽了撐得慌?”駱果反問道?!拔襾碛姓隆!薄拔襾硪灿姓隆!薄澳阌惺裁词??”“老子憑什么講給你聽!”“你個老鬼精!”“祖根,你憑什么罵老子?”“誰罵你!”

這時,辦公樓的一扇綠漆木門拉開了,鄉(xiāng)長胡力站在門口,正對著大院。胡力穿一身黑西裝,外面披了件灰色的羽絨服,腳穿一雙黃色棉拖鞋。他沖著他們叫了句:“你們在爭什么?!”說著,鄉(xiāng)長胡力走下臺階,來到他們面前。剛才臉上的怒色在這幾步路間就消了,那黑眼圈像用炭筆描上去的。

“老哥們過年好?。 焙肮笆?,一臉堆笑。“鄉(xiāng)長過年好!”他們紛紛拱手回禮道。“謝觀也來啦!”胡力說?!澳茫∵^年好!”謝觀笑著說?!澳銈兪沁^年好了,我在家沒米下鍋,不如街子上的叫花子!”駱果腦袋轉(zhuǎn)了一圈,瞪著眼忿忿地說。

“駱果,你說話不過良心,年前,鄉(xiāng)里村里不是給你柴米油鹽,給你大棉襖,給你拿了三百塊錢嗎?你還沒米下鍋,你一家子十來口人,你兄弟,你侄子侄女會少了你一口吃的?”村長彎著手指頭在面前劃來劃去地說。“那是我兄弟的,不是我的?!瘪樄f?!榜樕J鍟屇闳プ鼋谢ㄗ??”村長說?!安魂P(guān)你事,我是來找鄉(xiāng)長的?!瘪樄f。

村長還想力爭,被鄉(xiāng)長揮手攔住。鄉(xiāng)長說:“駱果大叔,您是鄉(xiāng)里的五保戶,政府不會怠慢您的,該是您的就是您的,絕不會缺漏一丁點,您看您隔一段時間來討一次,隔一段時間來鬧一次,動不動就威脅要放火燒山,您讓鄉(xiāng)里怎么開展工作呢?”

“我來討我應該得到的,你們都給我嗎?”駱果說?!安皇菚r間沒到嗎,再說鄉(xiāng)里也有困難。”鄉(xiāng)長說?!吧钗镔Y是國家給的,不是你們鄉(xiāng)政府給的。”駱果說?!澳阌惺钟心_,偷懶好吃不干活,還要國家給你養(yǎng)活哩!”村長插了一句?!澳煤玫囊惨牲c活!”鄉(xiāng)長也說?!白娓鶅?,還有你胡力小兒,你們倆合伙放臭屁!老子拿的是國家的救助,又不是你們個人的東西,你們瞎嚷嚷個什么!”駱果一把從磚垛上跳下來,揮舞著手里的旱煙桿。

“太放肆了你!”鄉(xiāng)長怒道。

“你說老子放肆?你胡力兒有本事,你墊三百塊錢給我?。∧愀覊|嗎?你能墊嗎?你舍得墊出來嗎?”駱果叫得唾沫星子亂飛。

鄉(xiāng)長的臉都氣紅了,眉頭像上了鎖,那身子桿兒也在顫動,兩只腳像冒了根須,長在地里。鄉(xiāng)長的手動了動,到底沒伸進衣兜里。

“駱果,你確實放肆,你憑什么要讓鄉(xiāng)長掏錢,誰欠你的?國家的補助款不是還沒下來嗎?你急個雞巴急!”村長的火也憋不住了?!澳阋惶斓酵碓诖謇镉蝸砉淙?,什么事都不干,伸雙白手到處討,你丟了自己的老臉不說,你要駱桑叔一家跟你蒙羞!”

“祖根兒,老子不跟你說?!瘪樄f著把旱煙桿插進懷兜里,“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我一個五保戶國家都敬我,我還怕什么!你們不把國家發(fā)下來的生活物資救助金發(fā)給我,我就放火燒山,讓你們都丟官帽兒!”

“你看看,又是威脅放火燒山,你要燒了山就抓你坐牢?!贝彘L帶著警告的語氣說,臉上露出擔心又驚懼的表情。春節(jié)期間森林防火是市縣兩級政府對鄉(xiāng)政府下達的死命令,哪里遭了火,就擼哪里的一二把手。鄉(xiāng)長聽罷,眼神里全是驚慌,這真真扯動了他最敏感的一根神經(jīng),那頭發(fā)倏地就立了三根起來。

“我不怕坐牢,你們看著辦吧!”駱果說完,抬腳就朝西墻鐵門走去,他們都扭頭看著他的背影,看見老光棍出了鐵門就不見了。鄉(xiāng)長回頭看著謝觀,說:“謝觀你是來談工作的?”謝觀說:“是的?!彼赣H和村長也在一旁連忙點頭?!翱欤∧闳ザ⒅樄?,二十四小時跟著他,這就是你的新工作,快!”鄉(xiāng)長手指著西墻外,急急地說。“好!”“記住,寸步不離,絕不讓他放火燒了山!快!”鄉(xiāng)長補充道。“好。”

說著,謝觀快步向西墻外走去。

第二天是正月初五,納人祭天的日子。

謝觀沒能參加這一天家族的祭天活動。在后山的祭天場,族人殺了一頭白毛黑腿的大肥豬,女人們在下邊的平臺上生火燒肉做菜,男人們在高臺邊做祭拜儀式。儀式簡化成燒香磕頭兩項,下邊的烹飪卻干得如火如荼。族人們最后聚在一起吃肉喝酒。有個小侄子問謝觀怎么沒來,謝東山聽見了卻沒吱聲,有個小嬸子又說今天沒看到謝觀哩!這時一旁的族長接過話頭:“東山,你家小觀怎么沒來?”謝東山把手里的酒碗放下,說:“小觀今天要上班。”一圈的族人聽見了紛紛點頭,又不明所以。謝東山又說:“鄉(xiāng)政府把他招去了,鄉(xiāng)長昨天就給他安排了活兒?!蹦切鹱涌烊丝煺Z:“這是好事??!咱們家又多了個官家人,沒來就沒來,晚上還要聚餐搞燒烤,叫他別忘了。”謝東山笑著點頭,謝觀娘故意把臉背過去,對著草叢擤了下鼻子,她心里是樂著的,但有人問起活兒來,她就有意回避。

謝觀覺得這活兒不好干,那老光棍脾氣大著哩!跟鄉(xiāng)長都頂著干,在村里也是頤指氣使,謝觀這么緊緊地跟著他,他不惱火才怪。昨天在鄉(xiāng)政府吵了一通出來,駱果就回家了,他先是在院里躺著曬太陽嗑瓜子,太陽落了山,他就到客廳跟侄孫子一塊兒看動畫片。駱果的侄子駱甾跟謝觀是一塊兒讀書一塊兒長大的。謝觀進了院,駱甾的母親就一把拉上謝觀,讓他坐在桌邊吃糖果喝茶。謝觀問駱甾哪兒去了,他母親說駱甾和他爸一起到山里的田邊修鐵絲圍欄去了。謝觀又問家里今年在山上圈了多少地。駱果搶了話頭說圈了二十畝,但凡有空地都圈了,誰家先圈了就是誰家的。謝觀問這有法律依據(jù)嗎?山里的土地屬于村里集體所有,在地上圈個鐵絲網(wǎng)村里能承認這就是他家的?駱果哼了一聲,把兩條腿抬起來擱在方凳上,說村長家也圈哩!說你老子東山也圈了不少哩!

駱甾母親笑著說:“咱不管這些,吃糖,喝點茶,沒了嬸兒給你添,小觀你可有一年沒進我家大門咯!”“嬸兒,說來真是羞愧,我在城里瞎忙,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次?!闭f到這,謝觀意識到工作的事兒,就不再說下去。他知道鄉(xiāng)長給他安排二十四小時尾隨駱果這事兒,早晚要泄露的,村里人都會知道。但他想能藏多久就藏多久,他自己是絕不會說的,尤其是在駱果家,在這個小院里,他不能說漏一個字兒。他剝開香蕉,咬了尖兒一口,又放回到桌上,嘴里的那粒香蕉肉,他沒嚼,小心翼翼地吞下去了。

天色暗下來,駱果進了里屋,快到晚飯點了,駱甾還沒回來。謝觀起身告辭,駱甾母親留他吃飯,駱甾的嫂子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起來了。謝觀擺擺手堅持要走。駱甾母親說:“小崽子長成大小伙子了還跟小時候一樣,別人給你吃食,別人留你吃飯,沒經(jīng)過你媽同意,你是不會答應的,是吧?”謝觀就嘿嘿地笑,駱甾母親說:“瞧你那點出息?!?/p>

謝觀到底沒留下來吃飯就走了。

出了駱甾家的院門,謝觀順著門外的小巷一直走到村路邊,路下是一大片旱地,莊稼都收割了,光禿禿的褐土星子,有幾塊地不久前被犁過,有兩塊地冒出稀疏的綠茬子,那是冬小麥。放眼望去,找不到一處能藏身的地方,謝觀在路旁蹲下來,望著這片田地和更遠處的柏油路、靜默的樹林,他想到了烏鴉,烏鴉一定還歇在樹林里。堂兄方才給他發(fā)來信息,讓他天黑前到他家去吃晚飯。他想了一會兒,回了條信息:今天有事,改日再聚。這時,從村東頭走來一群羊,王姓老倌背著竹簍走在羊群里。謝觀慌忙跳到下邊地里,羊群走過去了,遠遠地他又看見趕牛的趕羊的從那個方向走來,那是去玉龍雪山的一條道。他看見身后有個孤立的小茅房,慌忙彎身鉆了進去。

小茅房是用松木板子搭建的,有很多縫隙,透過縫隙正好能看見村路上的動靜。駱果家門外的小巷,正好對著村路。駱果如果從家里出來,謝觀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

鳴音村海拔三千一,太陽一落入雪山背后,天就暗黑了。謝觀身靠在小茅房的壁板上抽了半包煙。巷子口的太陽能路燈亮著,村路上這會兒很少有人走動了。謝觀從褲兜摸出手機看時間,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已經(jīng)關(guān)機。他也沒聽到什么聲音,突然咵啦一聲,茅房的木門被人推開了。謝觀嘿呀一聲嚇了一跳頭撞到墻上,推門的人也一驚,咿咿一聲往后退。

“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謝觀從茅房鉆出來,說:“別怕,是我?!薄澳闶钦l?”那個女聲又問。謝觀不想理她,快步往村路上走?!澳愕降资钦l?”“我路過!上個茅房。”

謝觀頭也沒回沒好氣丟了一句。他走上村路,扭頭看那茅房,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還一動不動站在茅房外,身影模糊,像一截枯樹干。他知道那個女人還望著他,她干嘛要知道他是誰呢?他就沒想過她是誰。

謝觀走回了家,這一天的工作算是結(jié)束了。這老光棍總不會半夜三更摸出去到山里放把火吧。不會。謝觀在心里說。母親還坐在廚房里,謝觀一進家門,母親就連忙把水壺從火塘架上拎下來,把裝著飯菜的鐵罐架在火苗上。父親也沒休息,他坐在火塘邊一邊烤火一邊喝茶。謝觀推開門進了廚房。

“回來啦!快上來吃飯?!蹦赣H伸手要拉他上火塘?!案蛇@個活累不累?”父親說。“有點累?!薄袄劬屠埸c吧!干什么活兒不累?總比干農(nóng)活輕松,再說這事可不是小事,駱果真要放火燒了山,損失的是咱們村的山林,咱一個村都要跟著遭殃?!备赣H說。

母親盛了一碗飯遞給謝觀,又用鐵勺舀了一勺肉湯澆在飯里。謝觀抓起筷子,很快扒了兩口。他說:“我覺得駱果大叔也不是胡亂干的人嘛!他經(jīng)常揚言要放把火,也沒見他真就放了,他這么大把年紀了不會那么沖動吧?!”“這可說不好?!蹦赣H插了句。

父親搖搖頭。說:“他年輕時還是狠哩,他那個大家庭,就是他當家作主,錢啊賬啊活啊路啊,都是他說了算,品行嘛不算壞,也談不上好,比較自私自利吧,他家里人都有這毛病,公家的事從不操心,村里有什么好事也從不落下,就這么回事?!?/p>

“這些也不能說明他就會逞兇放火啊!”

“說要放火燒山,那是因為國家給的救助金和生活物資鄉(xiāng)里給克扣了,鄉(xiāng)政府有他們的統(tǒng)一安排,也不見得就不給他了,他就要去鬧一場,怎么就不見鄉(xiāng)里頭別的五保戶去鬧呢,還是個人的性子問題?!?/p>

“他真的會放火?”

“不好說,他哪天喝點貓尿,真去放火呢?要提防他的,再說這是鄉(xiāng)長給你下達的命令,你能不聽么?!”謝觀不置可否。

第一天過去了。這一天該說駱果的火氣是最大的。平安無事。第二天謝姓族人在后山場上祭天,謝觀沒有參加。他早早的來到駱果家門外,順著小巷走了一趟,駱果家還沒開門。他兜里揣著兩個大蘋果。他又從村道上溜到下邊的田里,靠東面的田埂邊有七八棵粗壯的海棠樹,沒有葉子,殘著幾顆干癟的海棠果,他走到樹前坐下來。太陽還沒升起來,不遠處的樹林里,有一些散碎的光線,松樹尖上已經(jīng)亮了。謝觀吃了個蘋果,閑坐了一會兒,覺得太無趣,就慌忙坐起來快步往家里去。他又匆忙跑回來,手里多了本書。

這棵海棠樹離村道大概有二十米遠,坐在樹下不怎么動彈,道上的人來來往往,你不開口喊別人,別人不會隔了這么遠停下來喊你說話。這樣就挺好了,謝觀坐在樹下讀《紅樓夢》,不時地往巷子里看一眼。他們家族的祭天場在后山靠西邊,去那兒不經(jīng)過這條道。他看見別的家族的人在巷子口那兒集合,背簍里放著枚紅色的香支、水果、白酒、飲料以及包裝鮮艷的零食,有的人手里提著燒鍋鐵罐,提著玉米棒子和熏烤過的麂子腿。村里原先只有一個祭天場,就是謝姓家族現(xiàn)在用的那個,村里還有七個家族呢,人也多了,都在初五這天忙起來就顯得局促了,后來往東西兩面又開了七個祭天場,都在那一片山坡上,那是村里的后山,也稱靠山,是村里的風水之地,祭天這樣的圣潔儀式,自然要在村里的凈地上進行。神圣的祭天儀式后來演變成初春野炊,這是后話。

不一會兒,嘰嘰喳喳的人群就都往后山去了。穿過駱果家門外的小巷到后山是一條便道。大人們都往西,走一條大土路到后山去,那些孩兒們就愛走便道,爬兩個小山坡就到了祭天場。謝觀想,他們家族的人這會兒應該也到了祭天場吧。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微風,清澈的雪山壓在林層上。陽光照在身上特別暖和。謝觀把按著書頁的手伸出來,袒露在暖光里,皮膚在萌動,滋滋叫喚。村莊的春光似乎也醒了。

駱果就在這時出現(xiàn)在院門口,他手里扯著一根長繩,一頭大黃牛被他從院里拉出來,脖上的銅鈴叮當當響得很清脆,接著后面又跟出來八頭牛,大小不一。駱果把頭牛的牛繩取了下來,在它的臀背上拍了一巴掌,這頭牛就急急地邁開蹄子往巷尾的山頭走去,鈴鐺哐當當響起來,八頭牛后腦袋抵著前屁股一搖一晃地跟著頭牛往山上去了。駱果站在那兒望著牛群上了山坡,轉(zhuǎn)過身來,用兩只大手拍撣大腿上的灰塵,他后背上粘了一根稻草,他進了院也沒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駱果進屋了,謝觀松了口氣。沒過多久,駱甾和他爹背了一個裝工具的大布包出門來,他爹斜挎著一個用牛皮系連著的長形木盒子,盒里插著一把刀??磥砀缸觽z今天還要進山修理鐵柵欄。他們駱家是村里少數(shù)幾個大年初五不祭天的人家。他們是單門獨戶,或者近三十年才搬遷到鳴音村的,去祭天自然不合適。這天他們該干活還干活,該休閑就休閑,權(quán)當不知道還有祭天這號事兒。謝觀坐在樹下繼續(xù)讀《紅樓夢》。

駱果出門走到村道上是上午十一點。他后背上的那根稻草還在。村里的人大多往村西頭的后山去了,駱果不,他要往村東頭走。那邊只有一條大路,是往瀘沽湖去的,有很多條小山路,到下邊一點的太和村。那邊有駱果家的田地?謝觀不知道。他見駱果背著手大步往東而去,他慌忙把書塞進懷兜里,跳過田埂悄悄跟了過去。

這駱果像個孩童似的,在路上撿了根木棍,哼著什么調(diào)兒,搖頭晃腳,一邊走一邊用手中的棍子抽打路邊的枯草,他那腳尖在路上碰到什么就踢飛什么,驚得草叢里的小山雀亂飛。謝觀遠遠地跟著,田間地頭確實沒什么遮擋的東西,這駱果一停下腳步,謝觀也停下,扭頭往后山方向看;駱果有時在路邊坐下,脫了棉布鞋,磕弄鞋殼里的石粒,謝觀就蹲下,擦擦額上的汗珠。在這個過程中,駱果沒有打火,沒有咬旱煙。就這么溜了一陣,謝觀也沒搞清楚駱果究竟要去做什么。

后來就到了山路口,周圍都是油菜地,油菜花開得還不算太艷,溜眼望去,皺褶的黃布間還間雜著不少綠塊兒。山上一片墨綠色。駱果就在一塊油菜地邊蹲下來,抬頭朝謝觀那邊看了兩眼。謝觀就站在路旁的一株栗子樹后。駱果在那兒蹲了老半天沒動靜,謝觀疑心他是不是溜走了,就半蹲著身子往那邊移步。一走上田埂謝觀就看見了駱果,謝觀悄悄隱進了油菜地,撥開油菜桿兒,盯著駱果看。駱果不時小幅度揮動著大手,想抓個什么,他抓到一只大螳螂。

謝觀越發(fā)不解了,這老光棍究竟要干嘛?

駱果用兩只手分別握住螳螂的大刀前肢,就像逗弄小狗那樣,把螳螂提在面前,兩眼直直地瞪著螳螂,那螳螂扭動身體,不停地用后肢蹬他的手指。駱果說:“你老實點!”他又說:“螳螂!螳螂!我松開手把你放在我的脖上,我的額頭、下巴和后頸,分別有三個大黑痣,你爬上去看看,你覺得是兇痣,就把它吃掉,覺得是福痣,就請留下來。”說完,駱果就把螳螂放在他的肩胛骨上。螳螂趴在肩胛骨上,先是一動不動,似乎在猶疑著什么。駱果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上半身僵硬地挺著,只敢拿眼斜斜地盯著螳螂,好像他一松弛下來這螳螂就會跳走似的。

這螳螂揮了幾下前肢,慢慢地向駱果的下巴那兒爬去,在下巴的那個黃豆大小的黑痣上停留了一會兒,就調(diào)轉(zhuǎn)腦袋,躍過臉上的道道溝壑,向額頭爬去。在額上的那個飯粒大小的黑痣上趴了一會兒,沒動嘴巴,又調(diào)了個個兒,向他的后頸爬去。

駱果后頸上的那個痣,指甲蓋大小,還長著七八根黑色細毛。駱果輕輕地把外衣往下扯了扯。螳螂爬到那個黑痣上,先是翹起腹部不停地呼扇翅羽,過了片刻,螳螂就用大刀前肢捉住那顆黑痣,撕扯著大口吃起來。

謝觀看著駱果坐在田邊齜牙咧嘴擠眉弄眼的丑模樣,心里跟著一陣急亂,就像被人點了穴,特難受,又不能表達出來。駱果弓著的手指在空中打顫。謝觀揪了一朵油菜花,遮住眼睛,一陣惡心在胸腔翻滾上涌。那只螳螂吃完痣,爬到駱果頭上。駱果咬緊牙,大手往頭頂唰啦地揮去,那只螳螂嘣的一聲飛走了。駱果用衣領(lǐng)擦拭傷口,在腳邊不知摘了片什么草葉,揉碎了敷在傷口上。

謝觀兩腿蹲麻了,他試著把一條腿伸直,左手抓著的油菜桿被他扯斷。他一屁股坐在地里,壓斷了好幾棵油菜。他想這下完了,鬧出這么大聲響,駱果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他悄悄爬起來,往身后退了四五米遠,貼著地面窩下去。沒有動靜,沒有聲響,只有可愛的蜜蜂們嗡嗡飛舞,在春天里,泥土都是香的。駱果沒有動,他能看到他藍色的模糊背影,西邊樹林上空冒出幾縷白煙,沒有云朵,天幕就像一塊藍布。謝觀深吐出一口氣,臉上火辣辣的。懷兜里的書掉了,謝觀撥開油菜稈,看見書躺在剛才他摔倒的地方。謝觀慢慢地爬過去,把書撿起來,用衣角擦去封面上的泥土。聽到腳步聲,他急忙抬頭,看見駱果已站在他面前。

“東山的小兒,你跟著我做什么?”駱果瞪著一雙渾濁的眼說。“我沒跟你。”謝觀站起來?!澳悻F(xiàn)在要到哪里去?”“我回去?!敝x觀轉(zhuǎn)了身打算離開。“誰讓你跟著我的?”“我要走了。”“你站住!是祖根讓你跟著我的?還是胡力那王八蛋?”“沒有誰。”“難不成你是來這油菜地里看《紅樓夢》的?”

謝觀連忙把書塞到懷兜里?!澳阈∽痈麄兡軐W好?你爹白讓你念一回高書了?!薄澳惴呕馃骄褪菍W好了?”謝觀還擊道,駱果說到他爹讓他很不悅?!澳憧匆娢曳呕鹄??我手里有火柴?你就要聽別人的使喚?!”“把山燒了,遭殃的是全村人。”“你繼續(xù)說,我聽聽你還能說出個什么來,你爹沒教育你?你翻天了你,老子這么大把年紀,是給你這小兒教訓的?你爺沒教育好你爹,你爹就沒教育好你,我沒錯說吧?!”“放狗屁!”“你罵誰是狗?發(fā)邪了你!”

駱果的嘴閉上時兩顆門牙呲出來,嘴張開了,門牙還呲著,黑色的大鼻子像個青蛙似的趴在臉上。他的臉不兇,就連發(fā)火時也不兇,就是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像黑夜似的讓人看不透。

謝觀沒有再還口,他畢竟是個老人,和他爺爺是一輩的,村里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直呼他駱果的名,他卻不能學村里人,他首先要尊重人。駱果整理好外衣,卻嘿嘿笑了起來,他說:“你跟著我也好哩!我就多了個伴兒,你想知道我到底放不放火,我現(xiàn)在還不告訴你?!敝x觀說:“駱大爹,山火是真放不得,這村前村后的山林,都分家到戶了,您家也有份,山火一發(fā)您不也跟著受罪么?這還不一定就能威脅到鄉(xiāng)長的地位,哪任鄉(xiāng)長不是干兩年就調(diào)走了?您傷不到他的。”“你少講大道理,讀了幾年書看把你能耐的,我這把年紀難不成還不懂這些道道?你要說說點別的?!薄拔覜]有什么說的?!薄澳阏f你在城里干得好好的,回村里來做什么?我往日聽駱甾提過一點關(guān)于你的事,你是有奔頭的人,跟鄉(xiāng)政府那幫人干有什么前途?”

說著,駱果走到謝觀跟前,說:“走吧,咱倆往太和村那邊走走,這田里蜂子太多了?!?/p>

他倆離開油菜地,來到大路上,又向東邊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座小石橋上,橋下的山溝里沒有水,山溝兩旁長著挺拔的紅豆杉。

“我本不想在鄉(xiāng)政府干,我爸媽樂意我在村里,他們老了,我也想多陪陪他們?!敝x觀說?!斑@事也沒錯,鄉(xiāng)政府需要一些年輕人來使力,它現(xiàn)在不好,你現(xiàn)在去了,你就把它治好,它不就好了!你就算去對了,唉!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就算討了好了?!薄拔铱峙聸]有那個能力?!薄安?,你要去試,試過了才知道有沒有那本事!”

話已說開,不必再做尾隨之事。這一點謝觀沒有向鄉(xiāng)長匯報,他繼續(xù)保持工作,每天都和駱果在一起。有時在駱果家里消磨時光,有時出門,在后山打柴,在太和村山溝里看紅豆杉,在阿考構(gòu)樸尋找野蘭花。謝觀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他跟著這個老人,感受到一種陌生又親切的感情。駱果這輩子確實沒干過幾天農(nóng)活,一生都這么游游蕩蕩的,會弄各種好吃的,會找各種好玩的,喜歡湊熱鬧,學過白話文會算術(shù),脾氣古怪,要放在封建社會,估計大小就是個窮酸秀才,到底不算個莊稼人。

一天上午,謝觀推開駱果家的院門,看見駱果坐在東面的廊檐下,他弟駱桑坐在西面的廊檐下。駱果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后背靠著木墻壁,駱桑坐在一把大靠椅上,身體歪向廊柱。駱果咳哈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兩手交叉壓在膝頭,眼睛注視著院前的牲畜棚,不時拿眼瞅一下駱桑。駱桑歪著腦袋,喉嚨里咕呼呼地響著,面色烏黑,緊皺的身體里那五臟六腑似乎在翻滾摔打,他帶著土布帽,盯著大開的院門,重重地喘息一陣后,低頭的瞬間也拿眼瞅一下駱果。兄弟倆都裝著巨大的心思,看似嫻靜,實則極其專注對方的身體變化,捕捉清晨來對方身體的細微信息。謝觀站在院邊好一會兒,他倆都沒發(fā)現(xiàn)。

兄弟倆的目光偶爾碰撞到一塊兒,無限的怨責、憤恨、甚至詛咒,頃刻間全部流淌了出來。這是舊目光,老眼神,半個世紀積蓄下來的,纖微的塵埃在時光里也變成了割膚戳皮的硬垢。目光對接,衰老的血肉醞釀著最后一絲火力,那牙關(guān)就咬緊了,對抗,總要對抗點什么。這一幕,用一萬個字也描述不盡。謝觀被鎮(zhèn)住了,這一幕讓他心痛,淚水突然沾濕眼眶。謝觀悄悄往門外退了幾步,身后傳來駱桑的聲音:“小觀,你要走?”他的聲音比駱果的聲音要沉要老。

“謝觀來啦!”駱果沖他招手,他一起身,那只小馬扎倒了。

謝觀一臉微笑。這時樓上的窗戶開了,一連串腳步聲響到一樓,駱芹從門里跳了出來,又跳下臺階,往院門口跑去。駱桑啊了一聲,駱芹就到了院外,一邊跑一邊說了句:“爸,綠衣找我有急事兒?!瘪樄洪T喊了句:“你慢點兒!”說完,沖謝觀一笑,說:“這個瘋丫頭,風風火火的,比驢子還野,倒有八分像我哩?!瘪樕5拖骂^沒說話,謝觀拖了條長凳在院子中央坐下來,駱桑就背著手向院角的茅廁走去。謝觀說:“大爹你怎么坐在陰涼旮旯里?來院壩曬太陽?!?/p>

駱果從地上抓起小馬扎,放在謝觀身旁,剛要坐下,就聽到院外突然響起凄厲的叫聲,一個女人大哭大叫。還有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吼罵著,罵聲里帶著哭腔,那嘆氣聲里滿是絕望。女人卻越哭越兇,一聲緊過一聲,喉管里似乎被什么東西扎著,伴隨什么東西哐哐地敲砸著木門,哭聲就短促了,似乎岔了氣,牙齒咬得咯咯響,完了開始大口喘氣,像一頭剛從旱地耕完田下來的老牛的喘息。木門間隔幾秒鐘哐哐響兩下。

謝觀慌忙站起身來,緊張地看著院外。駱果說:“遭罪啊!這孩子?!薄罢l在哭喊?好像就在隔壁院里。”“春花又發(fā)病了!她爹看來是控制不住她了?!薄按夯ù蠼悖克皇羌薜浇鹌赫チ藛??”“是?。〗鹌赫涣肆?,去年中秋節(jié)回鳴音村的,說是被她公婆趕出了門,那個男人也失蹤了?!?/p>

謝觀回過神來,沒坐下,還站著?!盎貋硪埠?,春花姐當年要嫁給那個男人,我記得全村人都不同意,她爸媽還跟她斷絕了關(guān)系。”

“金坪寨的人到底是靠不住的!哪怕那個男人自斷一根手指頭,哪怕他許諾再多,本性是不會改的。聽說那個男人家境不錯,還到省外念過大學,工作環(huán)境也不錯,可最后怎么樣?還不是吃喝賭騙,吸毒販毒,變成一條爛狗!”

“春花姐人都回來了,怎么會犯病呢?”

“回了村才落下的病,許是羞愧吧,終日不出門,又許是覺得對不住她爹媽,她爹媽這些年也不好過,鳴音村這么多年來,還沒有跟那一塊兒通婚的先例,春花是迷邪了,她爹媽壓力很大?!?/p>

“咱村里人不會取笑她家吧?”

“當然不會,兒女不爭氣,怪不得老子。村里人還勸她爹媽,說不管什么窮山惡水,只要春花在那邊過得好,有個一男半女領(lǐng)回家來,大家伙都會高興的,說那個男人當眾剁過手指頭,發(fā)誓對春花好,他們都聽到了,都這么勸她爹媽安下心來?!?/p>

“她爹媽自己過不了自己的關(guān)?”

“應該是,這些話也都是后話了,春花都到了金坪寨,生米煮成了熟飯,還能說個啥哩?那就順了他們的心意說唄!她爹媽是真?zhèn)诵?,這點倒不假,現(xiàn)如今鬧成這個結(jié)果,她爹媽的臉皮就更沒處擱了,春花那么聰慧的姑娘,咋會看不出來?這前前后后一琢磨,精氣神兒自然就崩散了?!?/p>

謝觀坐下來,駱果說我去泡杯茶來吧。謝觀連忙擺手說不喝,駱果說你不喝我要喝。又說吃點柿餅腰果可好?謝觀搖頭說不吃。

院外突然沒了聲音,謝觀走出去,聽見對邊的一扇木門后,有個女人嗚嗚嗚地小聲哭。不時用頭還是什么撞一下門,門上的鐵搭環(huán)就晃起來叮當響。謝觀走到門后,小聲喊:“春花姐!春花姐!”門那邊的嗚咽聲停住了,靜了一會兒,門里的人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擤鼻涕,門洞下的影子晃動著,很快就像蛇一樣不見了,留下一塊黃光閃爍的泥地。她大概進了屋。謝觀原本是來找駱甾的,駱甾有一桿土槍。謝觀打小就喜歡槍,成年后最喜歡的娛樂就是到森林里打獵,前五年他和駱甾有數(shù)十次進山打獵的經(jīng)歷。他來找駱甾前并沒先知會一聲。前幾天他每天都要過來玩一會兒,有時駱甾在家,有時碰巧不在。他剛才問了駱果,駱果說駱甾和他哥一大清早就到鎮(zhèn)里趕集去了。他就想離開。鄉(xiāng)長輪休回了老家,他不用每天去鄉(xiāng)政府報到一下,他的工作關(guān)系還沒正式落下來,那只是鄉(xiāng)長的口頭許諾,鬼知道算不算數(shù)呢?!

駱果喝完茶,要去圈里侍弄牲口。謝觀起身告辭,走到院門口,又回身向院里問了句:“大爹今天出門嗎?”“我今天不放火?!薄拔覜]問這個?!蹦銌枦]問我也告訴你:“今天不放火?!敝x觀有點窘,臉紅了,說:“我知道您不會。”“明天就說不準了。”“明天我就不來了。”“真的?”“可不是,我要去街上找駱甾?!薄叭グ?!”

謝觀離開駱果家,沿著村道往南走,集鎮(zhèn)在三公里外的山壩子里。他走了約摸五分鐘,在村道與公路交叉的地方,被母親喊住。母親在一個半米來高的田埂后邊挖野菜。母親問他要到哪里去,他說到街上溜一圈。母親說你爸找你有事。他問知不知道是什么事。母親說你爸想打聽鄉(xiāng)長對你的態(tài)度。他說挺好的,不用擔心。母親說那就好。

謝觀從田埂翻過去,想給母親幫忙。母親說完話就沒再彎下腰去。那只竹簍已經(jīng)裝滿了打碗花、芫荽、野蔓菁之類的小野菜。母親左手拿著鐵鏟,垂著的右手指上沾著碎葉泥塊,直看著他笑。

“幫媽把簍子抬一下?!?母親蹲下來。 “媽,你起來,我來背?!薄斑@點野菜很輕,一點不沉,我來背,你快去忙正事兒,一會兒我還要回來的?!敝x觀就把竹簍抽上母親的后背。母親扭過頭來,“忙去吧!我回去了。”說著往坡上走。

謝觀在小路拐角那兒塌肩站著,看著母親艱難地爬上田壑,從海棠樹下穿過,上了村道,一路向西往家走去。他有點木然,望著干枯的田地,田埂上的茅草在風里搖晃,根底兒抽出一些綠莖,是那樣的渺小柔弱。他回來了,能帶來什么呢?他想,母親,像村里的大多數(shù)納西婦女一樣,埋頭苦干了一輩子,繁雜的農(nóng)活就是她們?nèi)粘I畹膶懻铡KF(xiàn)在回來了,雖與村莊同呼吸,他能改變點什么?心中的愁緒又添了一重。

集鎮(zhèn)上很熱鬧。從附近村莊來趕集的農(nóng)人們,帶來了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和小山貨,他們蹲在街道兩旁,面前放著背簍或提籃,帶來的貨物就放在這些筐里。原本不寬的街道就顯得更窄了。謝觀穿過人群來到街道的另一頭,沒有看到駱甾和他哥。他沒停歇,又穿過人群來到街的起點,還是不見駱甾和他哥的身影。他想他們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他突然又覺得好笑,他到底要找駱甾做什么呢?他不知道。他這么慌急地在街上竄了一通,不知道為啥要找到駱甾。他在街邊一堆木料上坐下來,定定神讓自己平靜下來。左邊一家便利店門前的空地上,有八個穿著邋遢的青年在打臺球,四個人拿著球桿,另外四個人或蹲或站在臺桌旁。一個青年一桿捅進一個綠球,背身向著便利店,迅速把綠球從網(wǎng)兜里掏出來,又放回到臺面上。四個人輪流擊球。街對面有一排肉攤,幾個婦女在叫賣豬肉,他們的男人在一旁用煤氣噴火熏烤豬頭。一個穿七分褲的女孩,裸露的腳腕上沾著幾粒黑泥巴,她蹲在商店門外大口吃著一個蕎麥粑粑。賣肉的婦女擲出一只鞋,沒砸到偷吃狗,卻砸到一個背著小孩的老頭,老頭把鞋踢了一腳,沒理會那婦女,婦女羞愧的臉色頃刻變成憤怒。

便利店的老板娘蹲在地上整理底層貨架上的商品。她的屁股足有洗腳盆那么大。她穿了件紅色毛衣,沒有穿外套,一指長的股溝露了出來。打臺球的青年,不時往店里瞅兩眼,回過臉來,幾個人目光交接,嘿嘿哧哧地蠢笑。

謝觀心里一驚,視線里突然現(xiàn)出八個模糊的影子,向他撲蓋過來,他們手拿橡木桿子,往他腦袋上直砸,他啊了一聲,慌忙抬起胳膊護住頭。他死憋了一口氣,睜開眼,那些影子就沒了。那幾個青年還趴在桌上打球,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打球的青年站到了陽光里,一人散了自己的煙給大伙兒抽。

恍惚,緊張,他不想再待在街上,就起步往村里走。這時,人流中擠出兩個姑娘,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回過身來,看見綠衣和駱芹手里提著兩個購物袋,沖他咯咯地笑?!澳銈冑I什么了?”話音還沒落地,他又繼續(xù)往前走。“別著急走??!問你個話?!瘪樓壅f。

綠衣看見謝觀正面對著她倆,一會兒看她倆的臉,一會兒又看她倆手里的購物袋。綠衣連忙把手里的購物袋擺到大腿后面藏著,那里有一包她剛在商店買的衛(wèi)生巾。

“什么話?”“鄉(xiāng)長讓你監(jiān)視我大爹?”“沒有?!薄澳闶窃趺幢O(jiān)視的?”“沒有的事?!薄皼]有監(jiān)視?還是沒有讓你監(jiān)視?”“沒有?!薄澳憔蜁f‘沒有’兩個字嗎?我又沒責怪你,你怕什么?”“說了你也不懂。”“誰不懂?怎么不懂?”“我跟你大爹聊得來,我們以后也許會成朋友,我跟你二哥是鐵哥們,這些你知道嗎?”“不用你來問我,你第一天藏在茅廁里我就知道了。”“???!那天那個女的就是你?”“不是。”“那是誰?”“春花姐?!薄澳翘靽標牢伊?。你倆有交往啊?”“有??!她跟我姐從小就是閨蜜,現(xiàn)在我姐嫁人了,她回了娘家,我倆就成了好朋友?!?/p>

他們?nèi)艘黄鹜謇镒摺?/p>

“春花姐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謝觀問?!澳闶菃査姣傔€是假瘋?”駱芹說?!皩?。”“時瘋時好,半真半假吧?!薄斑@是啥意思?”“說了你也不懂啊,把這句話還給你?!薄案銈冋f話真費勁?!薄案疫€是跟綠衣?”駱芹一臉怪笑。

謝觀沒回答她,綠衣的臉唰地就紅了,她用手捅駱芹的胳肢窩。駱芹忍不住大笑起來,說:“你倒先害羞了!”“謝觀,綠衣喜歡你,你知道嗎?”“啥?”“綠衣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呀呀呀!這回聽到了嗎?”“聽到了?!薄榜樓勰愀陕?,這么大聲音,地里有人哩!”“有人怕什么?談戀愛又不是啥丑事!”“說得好像你談過似的?!敝x觀小聲嘀咕道,可駱芹還是聽見了。“我沒有,作為一個納西人,就應該敢愛敢恨?!?/p>

“駱芹,你可別再說了?!本G衣低聲說?!爸x觀,給個痛快話吧,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啥?”“綠衣就是喜歡你,喜歡你五六年了,怎么辦吧?”“你哥不是上街了么?我怎么找不到?!薄拔腋绲酱髺|鄉(xiāng)買牲口去了。你別岔開話題啊你!”“買啥牲口?你家里還差啥?”“買匹種馬,你問這干啥?”“我跟你大爹在院里坐了老半天,你哥也沒回來,我就告辭了,說到街上找你哥來著?!?/p>

走到海棠樹那邊的岔路上,他們要分開回家了。綠衣家在公路旁,駱芹家在背山腳下。

“綠衣,你不回家?”謝觀問。“她去我家。你這人奇怪了,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倒關(guān)心綠衣回不回家?!薄凹依餂]人,我爸媽到俄里閣二舅家挖瑪卡去了?!本G衣說?!芭?,你們走吧!”“今天還去我家門口晃悠不?”駱芹打趣道?!敖裉觳蝗ッ魈烊ァ!薄盀樯读ǎ俊薄澳愦蟮f好了今天不出門?!?/p>

“你太壞了,謝觀?!瘪樓壅f著,彎腰在地上撿了個石子,又丟掉,撿了根枯樹枝,要向謝觀扔去。沒承想謝觀手快揪了幾朵油菜花在手心團了團,向兩個姑娘拋來,一邊哈哈大笑往坡上跑。氣得駱芹在路旁直跺腳,叫囂著要是抓到他就在他臉上抹泥巴。

暴雨來臨前,遠處山體上綴出幾塊陽光。后山上空烏云密布,雪山頂上的天空一片純藍。鳴音村在流動的烏云的遮蔽下漸漸地衰老。鄉(xiāng)長胡力站在二樓辦公室窗前,望著坡下的田野和路邊的村莊。他的右腰在隱隱作痛,這是舊疾,一變天就疼,昨晚他就感覺到酸脹,他對妻子說雨季快要來了。妻子在繡花,沒怎么搭理他,那時月亮正照著小院。他用拳頭使勁敲右腰,脖子扭得咵啦啦響。一只麻雀不知從哪里飛來,啪嗒一聲撞到窗戶上,扇了幾下翅膀就掉到下面的花壇里了。玻璃上留下兩條細小的血跡。鄉(xiāng)長一驚,大聲喊:“龍艷!龍艷!”龍艷是他的女秘書。龍艷推開門,小碎步地跑到鄉(xiāng)長跟前。

“鄉(xiāng)長,怎么啦?”

鄉(xiāng)長胡力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就像一堆泥稀乎了。龍艷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熱茶端過來。鄉(xiāng)長沒接,搖了搖頭。龍艷發(fā)現(xiàn)了窗戶上的血跡,慌忙拿窗角的抹布把血跡擦凈。鄉(xiāng)長盯著窗戶,目光很快移動到遠處的山林。村子和樹林上空的烏鴉稀多了,偶爾飛過幾只,像子彈似的射入樹林。他想到了駱果,自然想到了謝觀。他問:“謝觀的入職手續(xù)辦好了嗎?”龍艷說:“今天上午剛剛辦好?!薄八F(xiàn)在人在哪里?”“在一樓休憩室,他們村長也在?!薄鞍阉麄z叫上來。”龍艷出去了。鄉(xiāng)長胡力從椅上站起來,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他用兩只手揉了揉臉,甩了甩脖子,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祖根村長沒事也愛往鄉(xiāng)政府里鉆,他聽說謝觀這一天要到鄉(xiāng)政府辦入職手續(xù),大清早飯都沒吃就摸到謝觀家,他在謝觀家吃了早飯,正好八點,他就陪著謝觀來到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許諾過的事,下邊的人也接到了通知,入職手續(xù)辦起來很順利。手續(xù)辦好了,他倆也學那辦公室的人,坐在那兒喝茶看報。龍艷這時跑進休憩室,告訴他倆說鄉(xiāng)長在樓上等他們。

在樓道里,祖根緊抿嘴巴,走樓梯一點聲音都沒有,大氣都不出一口?!笆?,您緊張什么?”“我替你緊張?!薄盀樯??”“你小子運氣不錯。”門開著,他倆就徑直走進去了。鄉(xiāng)長站在墻旮旯,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出神地望著窗外。

“胡鄉(xiāng)長!”祖根小聲喊了句。胡力回過神來,沖他倆一笑。他倆走到窗戶前?!袄细缱罱ι读ǎ俊焙φf?!懊c村里的事,雜七雜八的,太多了?!弊娓鸬??!皼]耽誤地里的活吧?”“沒有,有你嫂子頂著哩?!?/p>

胡力從桌上拿起一包玉溪,剝出一根遞給祖根,祖根慌忙恭敬地彎腰接過煙,說:“哎,還勞煩鄉(xiāng)長,我應該給鄉(xiāng)長敬煙才是?!焙φf:“一樣的一樣的?!毕銦熯f向謝觀,謝觀連忙擺手,說我不會抽。

胡力吸了半支煙,就把煙從嘴上拔下來,吐出一口煙霧。他問:“小謝對工作還滿意吧?”謝觀點點頭。祖根附和著說他滿意,也笑著點頭。“駱果背后有沒有說什么話?”胡力問?!皼]有?!敝x觀搖頭。“他還會不會去放火?”謝觀原想說駱果不會放火,話到嘴邊,他一想,說:“不確定?!薄盀槭裁床淮_定?他去放火的可能有多大?”“這個老光棍捉摸不透,他一時一個主意,完全沒個準?!弊娓辶艘蛔臁!翱磥磉€要繼續(xù)緊盯他,不能出差錯。”胡力說。“很有必要?!弊娓痔硪蛔??!澳阕屝≈x說嘛!”

祖根點頭,他眼神里有一絲羞,臉沒紅,眼圈先紅了,他車過臉,緊抿嘴巴看著謝觀。

“我覺得整天盯防他也不是辦法,不如就滿足他,把那些該給他的全給他,他自然就不會鬧了。”謝觀說?!笆沁@個理?!焙c頭說,“可不好辦哩!”說完,胡力瞥了村長一眼?!按_實不好辦,這不是駱果一個人的問題,咱們村像他這樣的五保戶有八家,全鄉(xiāng)算起來就更多了,先開他一道口子,后面的洪水就會全淹過來。”村長祖根說道。

“鄉(xiāng)里有統(tǒng)一的安排部署,他應該聽從指揮,解決這些問題還需要一段時間?!焙φf。“那怎么辦?”謝觀問?!跋瓤春盟?,別讓他鬧事。”“就這么辦。”村長說。“這段時間你就辛苦點?!薄昂冒??!敝x觀說。

謝觀和村長祖根下了樓,龍艷還坐在接待室里。龍艷問事情辦好了沒,村長說辦好了。龍艷說一起去食堂吃午飯,村長擺擺手說你們?nèi)グ?,我回村了。謝觀跟著龍艷第一次走進鄉(xiāng)政府的食堂大屋。食堂人很多,哄哄的都端了個鐵盤在打飯,他打了飯在一張空桌前坐下時,他才感知到自己的身份,他是這滿當當一屋子用餐的同事們中的一員,他現(xiàn)在歸鄉(xiāng)政府管了,吃的是政府的大米,他有點窘迫。有三個認識的人走過來跟他打招呼,更多的人在埋頭吃飯。龍艷被兩個女同事喊到前邊一張桌上去了。那個打菜的女廚娘望著他笑。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食堂大門。靠西邊的三扇窗戶都開著,窗外的柑橘樹和桂花樹在風里搖曳,沒有人往窗外看,咀嚼聲喝湯聲響成一片,那些平日里一本正經(jīng)穿得有模有樣的公務員,到了食堂個個都變成江湖好漢,大吃大嚼,就像這飯菜不要錢似的。謝觀胡亂吃了幾口,放下筷子。他在那兒坐了一分鐘,有同事吃完了起身去歸還飯盒。他把筷子和湯碗歸攏,把飯盒端到廚房前的石臺上放好。龍艷和她的女同事一邊吃一邊說笑著什么,謝觀晃了一眼沒過去跟龍艷說一聲,就出了食堂大門。

站在村道上,向西邊望去,天藍得要死,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安靜佇立在眼前,幾十座山峰上白雪皚皚,如同仙境,看得人心花怒放,心生無限歡喜。世界如此靜謐,只能聽見薄薄的炊煙飄動的聲音。路旁的野薔薇叢中,一只母雞帶著十幾只小雛雞在刨土覓食。遠一點的小樹林里系著三匹馬,它們像是走進了畫里,一動不動地望著村莊。謝觀在村道下的田邊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走上山坡,來到駱果家外的巷子口。

巷子里沒有人,只有一條小狗睡在屋檐下的陰影里。謝觀走過來,看見院門開著,屋里沒有聲音。謝觀一腳才邁進門檻,只聽見咵啦一聲,一扇門被摔開,駱果的叫罵聲崩了出來:“清湯寡水的一碗面條就想打發(fā)老子?告訴你們,不行!我要吃雞!我要喝酒!”“不是你一個人吃面,下午要趕著去干活,大中午的一家人就隨便對付一口,晚上回來再好好做一頓不就好了?!瘪樕J逡哺叱鰜怼?/p>

“我將就一餐不打緊,孩子們呢?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就這么一碗面糊弄過去?!”“孩子們沒意見!”“孩子們不說什么,你兩口子眼瞎啊?”“大伯子莫生氣,我這就去給你熬火腿肉湯?!瘪樼弈镎f?!安挥冒玖?!把駱甾駱芹叫出來,我?guī)麄內(nèi)ソ肿由舷吗^子!你倆不動手,還就會餓死人不成!”

謝觀慌忙把邁進去的那只腳抽出來,轉(zhuǎn)身向巷外跑去。巷子口和村道上都沒人,他從路坡跳下去,三步并作兩步鉆進了小茅廁。茅廁的半截木門是開著的,他一跳下坡就看到了。

慌張過后,他感覺臉和眼簾都涼涼的,一額頭的汗。他透過縫隙,看見駱果先大腳踏出門來,氣鼓鼓地大步奔到巷口,一扭頭,看見身后沒有跟出人,他低吼了一聲:“駱甾!”駱甾的身影從門邊閃了出來,走得磨蹭,頗不情愿,來到駱果身邊?!澳忝米幽??”駱果問。駱甾沒回答,遠遠地從側(cè)面看,他只是搖了下頭。“咱倆到路邊等一會兒她。”駱果揮舞著手說。那雙老手是憤怒的。駱甾蹲在路旁,用手指刷路旁的茅草,駱果背著手,歪著身子望著那條巷子。

謝觀紋絲不動。

一個腦袋從門框邊伸了出來,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又縮了回去。駱芹從院門走出來時高高撅起嘴巴,一看見她大爹和兄長正拿眼看著她,她的臉一下子開成一朵花,笑嘻嘻的,胳膊和腳都甩了起來,走得很歡快。爺孫三人從坡上下來,往村南邊的街市上走去。

謝觀從茅房鉆出來走上田間小道,看見他們?nèi)艘呀?jīng)到了柏油路的交叉口,往南面約摸走個十來分鐘就到了集市。謝觀順著小道往下走了一截路,他也不知道為啥要跟著走,他看他們走了,他也想往下走一點。小道兩旁是高低不平的農(nóng)田,沿著路扎起一人多高的木柵欄,右邊的田地比左邊的高出八十公分,右邊的木柵欄時間長了就向小道歪斜,把路面覆住一大半,人走過時,要低頭彎腰,當心頭上纏繞生長的荊棘。謝觀一邊用手撥開剛剛吐嫩芽的荊條,一邊小心翼翼往下走。這時,一個很鮮艷的東西,從他右邊視線里一閃而過。他連忙扭頭看去,那團鮮艷的物體歇在田地不動了。謝觀揉揉眼,把頭從木柵欄孔里伸進去,仔細盯著那個鮮艷的東西看,這一看不打緊,謝觀著實吃了一驚,那是個女人,蹲在田里,褲子褪下至膝蓋,白花花的大腿和屁股被浮土遮掩了一點,依然能一眼看出女人是蹲在那兒在解溲。謝觀縮回腦袋,順勢蹲下躲在田埂后。他認出解溲的女人是春花姐。他方才直眼看過去時,春花姐也定定地看著他。他倆互相發(fā)現(xiàn)了對方。太窘了,謝觀呲牙閉眼,在心里罵自己,不免有些氣惱,嘀咕道:春花姐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

謝觀蝦著身子一路走上了村道。從村道往田野望去,看不到春花姐。田是呈階梯狀分布的,好幾階田埂遮住了視線。謝觀站在那兒,他不能到鄉(xiāng)政府大院去,也不便工作時間回家去,駱果和駱甾兄妹到集市上去了,他也不必跟著,他現(xiàn)在到哪里去呢?他有點惆悵,腳步順著村道走,一直走到了村西頭的后山腳下。那里的路浮土積了一層,腳踏上去,一團灰塵揚了起來。他突然覺得挺有意思的,就一路踩踏灰塵往后山走,噗噗噗!身后浮起一長條灰?guī)А5搅松狡马斏匣乜磥砺?,灰塵飄上了天空,路旁的荊棘草叢沾染了灰末子。有個袒露的后花園子的角門被人推開了,可沒見到人,邊上摞著一堆劈柴。

山坡頂上看到的雪山更大,只是這會兒天空生出不少云,形態(tài)各異,悠閑地飄蕩著。天空斑斑點點有些花亂,雪山被一些灰霧遮罩了一點。身后響起幾點鴉聲,黑色翅羽躍過頭頂,從眼前的天空變稀,消失。祭天場大大小小分布在坡后的一片空敞的林子里。謝觀沒有參加正月初五那天的祭天,現(xiàn)在走過來了,他想去祭天場看一看。

祭天場一般坐北朝南,北面的坡上一般會有一棵粗壯的栗子樹,樹根處擺放祭天石臺,坡下一定有塊平坦的小草地,祭天的人群要在平地上活動:殺豬,生爐,煮飯,以及一些諸如腳跨火堆、誦東巴經(jīng)的小儀式。這些都要在平地上進行。謝觀走到他們家族的祭天場,看見祭天臺上只有干黃的松針,臺下散落著枯黃的栗樹葉,再往下是石塊壘砌的步道,一些石塊被踏出土來,散在落葉層里。下邊的草地上相隔三米遠有兩個燒黑的圓圈印子,十幾個烤黑的圓石坐在圈子邊上。草地邊沿長著六棵略顯繁茂的栗子樹,一些抻出來的枝條被撇斷了。謝觀在草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撿了七八個松果,用力向坡下的洋芋地擲去。

這時,一個戴圓帽穿一身綠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從身后的樹林里鉆了出來。他斜挎著一個土黃色的多層包,脖上掛一臺黑色相機,右手拄著一根齊胸長的帶尖頭的空心鐵管,那尖頭上還殺著一些枯葉和松針,應該是他的拐棍。謝觀往邊上退了兩步,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

“你是這個村子里的人?”中年男人問。他講漢話?!笆堑??!敝x觀說。“我叫烏衣,來你們這一片做納西文化田野考察?!薄澳悄睦锶耍俊薄叭A坪人。”“您在麗江納西學會工作么?”“不是,我才不會加入什么學會哩!我喜歡單干。”這個叫烏衣的男人笑著說。

謝觀在麗江城見慣了這些做文化研究的人,他覺得這撥人很迂腐和固執(zhí)。他不想理會這個人,起步往山坡下走。“哎!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謝觀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他,繼續(xù)往下走?!澳闶窃趺纯创銈兊募捞靸x式的?”這個叫烏衣的男人跟著他走了幾步,不依不饒地問。不等謝觀開口,他又說了句:“你是否承認你們納西人一代不如一代?”

這個問題敏感而尖銳。謝觀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是既惱怒又帶一點嘲鄙?!耙淮蝗缫淮挠重M止是納西人!”“我們能聊聊嗎?”這個叫烏衣的人面對謝觀倒突然顯得有點兒羞愧,他沒想到謝觀會這樣回答他,他知道自己問得簡單粗暴。他帶著歉意向謝觀伸出右手,謝觀也伸過手跟他握了一下。

他們在山坡前坐下,面對著群山和更遠處的雪山。坡下的洋芋地里,兩只散養(yǎng)的黑豬在奔跑。烏衣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綠色水壺,仰起頭喝了兩大口。他把水壺遞給謝觀,謝觀擺擺手,烏衣說:“不是水,是酒。”謝觀咧嘴一笑,搖了搖頭。烏衣又仰頭喝了一口才旋上瓶蓋。

“你在家種地還是在哪工作?”烏衣說?!澳昵耙恢痹诔抢锕ぷ?,年后在我們鄉(xiāng)政府謀了一份差事?!薄案傻迷趺礃樱俊薄安辉趺礃?。”謝觀搖搖頭。“替人干活就得受氣,這個沒什么。”“您自己單干是個什么干法?”“我一邊做調(diào)查,一邊寫長篇小說。”

“這倒是自由?!?/p>

“我前些天看了幾場祭天儀式,怎么說,簡直就是胡鬧嘛,不知祭天的人還以為是在聚會野炊,你說對不對?書上記載納西祖先們的祭天儀式有一百多頁,整個過程莊重嚴謹,內(nèi)容繁多又精細,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只是走個過場搞個形式,祭天的本意倒先喪失了?!?/p>

“確實如你說的,如今的祭天沒個祭天的味兒了?!薄澳阌凶诮绦叛鰡??”“沒有。”“人不應該信點什么?”“我說不上來?!薄氨热缯f良知、真理、知識,還有愛,而不應該是別的東西。”“您是指東巴教?”“我不會只關(guān)心這些教徒們。”“普通的納西人就信仰你說的那些?!薄拔覜]看出來。”“可見您的調(diào)查工作沒有做到位?!薄耙苍S吧?!薄澳詾橛鲆妿讉€納西人隨便問問就能得到點什么?”“當然不是,你看我不是在鉆林子么,還要實地看看?!薄澳酉聛碛惺裁创蛩悖俊薄叭毶??!薄叭毶降钠嚸刻熘挥幸惶?,下午三點經(jīng)過鳴音村?!薄拔揖褪堑冗@一班。”“現(xiàn)在幾點了?”“兩點四十一?!苯袨跻碌娜颂鹱笫滞罂戳艘谎壅f?!斑€來得及?!薄白甙伞!?/p>

謝觀和這個叫烏衣的人一起走下山坡來到村道上。謝觀告訴他不需要彎一段長路穿過村子到集鎮(zhèn)邊上等車,就從腳下的田埂直直走下去就能到公路上,車來了,招招手司機就會把車停下來。烏衣點頭表示感謝,又和謝觀握了下手,說:“謝謝你的幫助,有時間我還會回來的。”謝觀說:“您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薄笆堑?,我做得還很不足?!薄澳蔷驮贂桑 薄霸贂?!”

這個叫烏衣的人很快地走過幾條相連的田埂,到了公路邊。他脫去帽子,拎起水壺喝了一口。這時一輛灰色小型巴士車從集市方向急急開過來,他空出兩只手在頭頂交叉揮舞,他一定是看清了巴士車擋風玻璃下的白底紅字的指示牌。謝觀離得太遠看不清,但他知道指示牌上寫著:麗江——寶山。巴士車在烏衣面前緩緩停下,車里有人伸出手拉了一把,烏衣鉆進車里。司機轟轟加足油門,巴士車匆匆向西北方向駛?cè)?。車到寶山鄉(xiāng)還需三個小時。謝觀收回目光,往后山方向望了一眼,那三匹馬尥起蹶子在嘶鳴。從鄉(xiāng)政府那邊走來兩個背著竹筐的農(nóng)婦,嘴里不知嚼著什么。

謝觀和那兩個農(nóng)婦迎面碰上?!爸x觀在忙什么呀?”是村東王家的兩個嬢嬢。謝觀說:“嬢嬢,沒忙啥,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今年能喝到你的喜酒嗎?”王家嬸子打趣道?!敖衲昱率遣怀闪?!”謝觀說?!澳阋怯行?,嬢嬢給你介紹姑娘?!敝x觀笑了,說:“謝謝嬢嬢操心。”

謝觀走到駱果家的巷子口,巷里沒人,他進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駱果家的院門關(guān)著。謝觀剛走出巷子,就聽見背后有人叫他?!爸x觀!你又來了!”駱芹從門前跳下來,向他走去?!拔译S便遛遛,這是午休時間?!薄澳銊e走,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要去找綠衣玩兒?!薄澳悄闳グ??!薄澳銢]有話要我?guī)Ыo綠衣?”“沒有?!薄澳悄闳ド习喟??!薄霸僖姟!薄肮砉硭钏睿豢淳蜎]安好心?!?/p>

駱芹翻白眼嘀咕道。

一天清晨,謝觀從一場混亂的夢中醒來,滿頭大汗,腦瓜子生疼。一個接一個荒誕離奇既掙扎又鬧哄的夢境,搞得他周身疲憊。他側(cè)了下身,發(fā)現(xiàn)右腰那兒墊著一本《史記》,硬殼封皮,難怪在夢里他是個瘸子,走路用手扶著腰一瘸一拐的,那些細長的鬼追過來,他跑不動,就鉆進了石頭縫里。他晚上躺著讀了很長時間的書才睡著的,那盞臺燈不知何時自己熄滅了。他抬了下腿,拱了拱腰,發(fā)現(xiàn)還能活動自如,就是覺得累,腦殼里脹疼,一身上下像散了架。這半個月來他睡得很不好,一躺下困倦就泛上來,卻又睡不了,心里亂得像團漿糊。薩那給他打了兩通電話,告訴他古路塢七十九號的小院里,他種的蘭花全開了,他寓所窗外的三棵櫻花樹也開了,天氣很暖和,問他什么時候回城。謝觀在第一通電話里顧左右而言他回避談現(xiàn)狀,在第二通電話里,他向薩那坦白了,說他在鄉(xiāng)政府謀了份差事,回麗江城一事,恐怕要從長計議。薩那在電話里良久沉默,謝觀也不知道說什么,過后薩那問他小院里租住的房子怎么處理,他說他提前交了一年的房租,還有八個月才到期。薩那又問他離開的女友李婧可給他打過電話,他說沒有。

這只是困擾謝觀的其中一件事,他還憂心別的,所有的事一時又無法調(diào)和解決。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似乎要有點變動,龍艷悄悄告訴他,說鄉(xiāng)長有意讓他負責鄉(xiāng)里的文化建設(shè),具體工作安排還要等一段時間。龍艷說這是好事兒。謝觀卻不以為然。眼下沒有什么能撫慰他內(nèi)心的危機。他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xù)一段時間。他靠坐在床頭,右腰的酸痛已經(jīng)消失。他聽見院里有只雞在撲棱翅膀,牛又在用鼻子挑拱欄門。

謝觀溜下床,到對邊的桌上找水喝。房間里只有一扇窗戶,在床頭邊,對著后山。謝觀放下水杯,又回到床沿坐著。高寒山區(qū)的清晨還是很冷的,房間里更多的是悶,晚上睡覺門窗關(guān)得很嚴實。他把棉大衣披上,走到窗邊,抽開鐵栓,把窗戶打開。

春花竟然站在窗下。

屋后有一小片竹林,被后山的松林包圍,這一排農(nóng)家房屋都建在一個長坡的平緩處。竹林是謝觀和他兄長小時候植下的,現(xiàn)在郁郁蔥蔥,竹枝高過屋頂,竹身足有胳膊粗。春花就站在竹林邊上,呆呆地注視著窗口。她一身單衣,頭發(fā)從腦后梳了一髻,兩邊的頭發(fā)散開耷拉在肩前;她兩只手在肚前無聲地絞著,一棵黃褐色的竹筍從她兩腳間刺了出來,她穿一雙黑色布鞋,沒穿襪子。額頭的一縷發(fā)上歇著三粒露珠兒。

“春花姐!”

謝觀一驚,他沖春花叫了一聲。春花依舊茫然地望著窗口,沒有回答他。他又叫了一聲:“春花姐!”

春花的目光這時才緩緩地移到謝觀臉上,那目光似乎頃刻間就復活了,流動,深邃,如一灣幽泉,閃著無法言說的情意。謝觀擺了下手,又喊了一聲:“春花姐。”他們相隔不過三五米。春花眨了一下眼,再看謝觀時,眼里已露出膽怯和慌張。她連忙轉(zhuǎn)身往竹林外走,被一塔竹筍絆了一下,她扶住一株竹子,并很快扭頭看了一眼謝觀。謝觀伸手想叫住春花,春花很快就走出竹林,小跑著下了山坡,沒了蹤影。

竹林沒有發(fā)出聲音。竹葉上的露水滴落到地上,就像一粒水混進水里。世界悄無聲息。

謝觀從樓上下來。母親在廚房做飯。謝觀進去幫忙,火塘上熱烘烘的,爐架下,松柴燒得噼啪作響,松油的濃香兒盈滿了整間屋子。母親到儲藏屋去拿熏肉。他兄長謝樓撩開門簾鉆了進來。謝樓也爬上火塘在爐邊坐下,他從外衣口袋掏出三個大洋芋,放在火炭邊烤。謝觀往屋外瞄了一眼,母親還沒走出來。他把小凳挪到謝樓身邊,悄聲說:“哥,我跟你說件事兒?!?/p>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謝樓說,他頭都沒抬?!安粫?,你猜不到的?!敝x觀一笑?!澳阋f木春花對嗎?你要告訴我你大清早看見她站在咱家屋后的竹林里是嗎?”“哥你咋知道的?!”“閉嘴!不許說!”謝樓低聲吼道。

謝觀顯然習慣了兄長平時說話的語氣。他一臉狐疑,手里撥動火苗的小木棍在胸前舉著,尖頭已經(jīng)燒燃了,燒燼的炭往下掉。謝樓一邊喝茶,一邊抬頭看了一眼謝觀。他說:“小心燙!火掉了!”謝觀把木棍丟進火堆里?!案纾阋部吹嚼??”“看到了,她前段時間也來過。”“因為什么呢?”“因為什么我不會告訴你,你別問了?!薄八粫谥窳掷镎玖艘灰拱??”“她就是站了一夜?!?/p>

母親這時進來了。不一會兒,父親也來了。嫂子帶著兩個孩子也進來了。他們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吃飯。吃飯時,謝樓只要發(fā)現(xiàn)謝觀怪怪地看著他,他就用眼惡瞪他。謝觀就偷偷笑。

鄉(xiāng)長胡力這一天把謝觀叫到辦公室,問他這一段時間監(jiān)視駱果有沒有什么收獲。謝觀說駱果沒有要放火的跡象,也沒有說要放火的狠話。鄉(xiāng)長說整個春季都是防火期,駱果還需要繼續(xù)監(jiān)視。謝觀沒說什么。鄉(xiāng)長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謝觀在一旁坐。謝觀坐了。鄉(xiāng)長說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決定讓謝觀去文化站工作,主要任務是協(xié)助老站長開展文化活動。謝觀點頭說好。鄉(xiāng)長又說文化站的工作要去適應也要努力做好,對駱果的監(jiān)視也要兼顧到。謝觀沉默了十幾秒說好吧。鄉(xiāng)長說為了降低駱果等人的風險也為了緩和跟駱果之間的矛盾和摩擦,鄉(xiāng)政府有意給駱果安排一份輕散的工作,讓他去集市上守一個公廁,掙的幾個小錢都歸他自己所有。他不是喜歡喝酒嗎?這打酒錢有著落了。謝觀說這事挺好的。鄉(xiāng)長說先安排駱果去試試,如果這招行得通,以后再安排鄉(xiāng)里其他五保戶。謝觀點頭同意。鄉(xiāng)長又說這事他會先通知村長祖根叔,讓祖根叔去跟駱果談,就說是鄉(xiāng)政府的安排,另外謝觀可以跟村長同去,人多了道理講得通一些。謝觀說:“好,我去。”

這事第二天謝觀和村長祖根就去辦了。駱果一聽,兩只老手往大腿上一拍,說:“這個活兒我干!”祖根車臉去看駱桑,駱果說:“你不用問他,他倆巴不得我走?!弊娓俸俚匦?,想把這尷尬化解了。駱甾站在一旁說:“這活會不會太累?我大爹年紀大了,

身子骨怕承受不了。”“不累!不累!”祖根說,“就是看個門,收個費,提點水沖沖廁所,再沒有其他要干的?!弊娓f著笑嘻嘻地瞅著駱果,又說:“現(xiàn)在去瀘沽湖去寶山奉科幾個景點的游客都打我們村經(jīng)過,一般都會把車停在集市上吃吃飯給車加水加油休整一下,守個公廁還是不少掙哩!叔!”“這事我知道,我就圖落個清靜自由。”駱果說著站起身來,“我什么時候開始干活?”祖根說:“這個由您來決定,您說了算?!薄白甙?!就現(xiàn)在!”“叔!您也太急了點,守公廁的四川嫂子還沒收拾完,給她一天時間,明天一早,我來接您去上班,怎么樣?”“好!就明天!我不用你來接,我自己會去!”“我明天在集市上等您!”“說定了!”“定了?!?/p>

謝觀跟著村長從駱果家出來,出了巷子口,謝觀問:“祖根叔,明天我不用去集市吧?”“你不用去?!薄笆澹f駱果大爹的工作都安排妥了,我還有必要去監(jiān)視他么?”“胡鄉(xiāng)長說有必要就有必要,聽他的沒錯?!薄拔以趺慈ケO(jiān)視呢?去公廁外面躲著?”“這個你有經(jīng)驗啊!你就隔三岔五去看看,進去陪他坐會兒,隨便聊一聊,摸摸他心里的想法,防范一點就好了?!薄岸啻艘慌e!”“一點不多!記住,聽從鄉(xiāng)長安排!觀兒,記住這一條。”

謝觀低著頭直往前走,沒有理會村長祖根的告誡。祖根望著謝觀漸行漸遠,看他那倔強的背影,他心里一陣喜悅,他知道女兒綠衣喜歡這小子,這小子還是有性格的,是個可造之材,女兒將來托付給他是放心的。他一邊笑一邊望著謝觀模糊的身影頻頻點頭。他想過自己的仕途,他以為是無望的,就這么一直混下去就算是善終。他從巷口下了山坡,往家里去,他一路上想:他以后盡量不在謝觀面前出丑,不要太哈巴狗卑躬屈膝,他多少要為女兒的將來撿點面子的,不然在這小子面前挺不起胸膛。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走路就帶了勁兒了,好像一腳能踩死只公雞。

第二天,謝觀準時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他還是先到接待室去,那里有張大桌子,他可以坐在桌前整理一下手里與農(nóng)業(yè)文化相關(guān)的書籍和讀書筆記。他已經(jīng)做了一個星期的準備,看了一些資料書,訪問了幾個農(nóng)業(yè)方面的科員。他在桌前約摸坐了一刻鐘,龍艷就敲門進來了。

龍艷說:“告訴你點竅門,你現(xiàn)在就去文化站找楊大泉站長,讓他給你安排工作事項?!薄安挥迷谶@里等楊站長么?”“文化站不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啊,楊站長也是接到任務才來鄉(xiāng)政府走一趟,他比鄉(xiāng)長工齡還長哩!沒事他是不會來鄉(xiāng)政府的?!薄澳俏椰F(xiàn)在就去找他?”“現(xiàn)在就去,態(tài)度溫和一點?!编l(xiāng)文化站的辦公小樓在村子的最東面,在幾塊田地間的一個小山包上。據(jù)說一座小樓,就站長一個人在里頭住著。他似乎也不怎么出門,聽龍艷說,就連鄉(xiāng)政府里的人,都很少見到他。這站長是下邊一個叫橋頭村的人,師范畢業(yè),原先是鄉(xiāng)里小學的校長,后來鄉(xiāng)政府需要配置個文化站,就把他轉(zhuǎn)過來了,讓他負責鄉(xiāng)里的文化建設(shè),這一干就是二十年。謝觀當然認識老站長,在他念小學五年級那年,老站長調(diào)來當他們小學的校長的。一晃這么多年,謝觀和老站長沒有任何交集,他們曾在村道上或者集市上碰過面,老站長認不出他來,他也因為羞澀或者別的什么原因終于也沒開口叫一聲楊老師。而這一次,他要和老站長搭班子開展工作,說來也挺有趣,也多少有些忐忑。

謝觀穿過田野,來到文化站小樓的門口。只見黃色松木門大開著,院里很空,地面抹上了水泥,沒有栽植花樹,靠北面的墻角下曬了點重樓和黃芪。謝觀敲了幾下門,沒人應,謝觀就喊了聲:“楊站長!楊站長您在家嗎?”還是沒有回應,一點聲響都沒有。謝觀壯了膽子走進去,對邊幾間屋子的門關(guān)著,他往左走,一個扭身,看見楊站長貼著墻壁站在廊檐下,直愣愣地看著他。謝觀往后一跳,兩肩一聳,嘴巴大張。楊站長嘿嘿笑了起來。

“你就是謝觀?”楊站長說?!笆堑?,楊站長您以前做過我們的校長,您還記得嗎?”謝觀緩過勁兒來,往廊檐上走?!皩W生太多啦!不記得了?!薄罢鹃L,我今天來報到?!薄安挥脠蟮剑阋獊砦抑懒?。你現(xiàn)在就去準備一下,我們一會兒出發(fā)。”“到哪里去?”“下鄉(xiāng),放電影,今年上半年就干這件事,你來了,咱倆一起干?!薄昂茫 ?/p>

楊站長開一輛黃色皮卡車,放電影的設(shè)備是鄉(xiāng)政府出資在城里一家電影公司租的,全放在后拖箱里。楊站長先前一個人走村串鄉(xiāng)放電影,他干得來。像一個流浪的藝人?,F(xiàn)在謝觀入了伙,放電影這事兒干起來就更輕松了。他們選定一個村,先通知村長,委托村長做好一切準備。他們早上去,天黑前回來。村里都會安排伙食,路費油錢可向鄉(xiāng)政府報銷,他們干得不賴,村人們也喜歡看電影,大家伙聚在打谷場或大院里,熱熱鬧鬧的,他們沒少喝酒,楊站長就是個行走的酒壺??傊?,他們干得不賴。楊站長允許謝觀隨時帶著小說讀。

話說駱果那邊也挺好,守公廁的活兒駱果干得來,挺安穩(wěn)的。他在公廁外一間安了個臥榻,有時夜里就在那兒睡,不回村里的家。他不愛做飯,他弟媳婦每天就給他送,一天兩頓,早餐他在集市上吃。他的酒就喝得全然沒有譜了,一日三餐那是必喝半斤包谷酒,睡前也要喝半搪瓷缸子,大白天里,他就坐在公廁門口,對著眼跟前的馬路,端著他那印有天安門樓的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滋,沖著那過路的人和車子笑。

現(xiàn)在,天底下,沒有人能管得了他。

駱果有時也回家去。他用守廁所收的幾個錢兒,在街上買一些吃食,帶回去給駱甾駱芹吃。不是現(xiàn)在才這樣的,這些年來,村里人都說駱果對他的侄兒侄女那是真的好,沒得話說的;對他的弟弟和弟媳,那是真的差勁,也是沒得話說的。為啥會這樣呢?眾說紛紜。村里的話料子實在是多,沒有人會長時間把駱果扒出來談論。他的事兒就說不清了。駱甾和駱芹非常孝順,對自己的父母,也對駱果大爹。人們就說:老光棍駱果以后還是能得好的!

駱桑叔的病似乎越發(fā)嚴重了,兩條腿上鼓了很多氣包,面色烏青,大口大口地吐濃痰,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瞪著屋頂?shù)娜L方形的亮瓦發(fā)呆。駱甾媽說:“他爹,你起來喂喂豬放放羊吧,你走動起來,身子骨沒準就能好些。”駱桑叔就爬起來,干一點家務事,或者到后山走一圈,到了家,渾身覺得累,就又躺下來。地里的活兒,最近這個把月,他一點也沒干過。他自己說他怕是活不過大年三十。

謝觀有個把星期沒去駱果那兒瞧瞧了。按說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鄉(xiāng)長專門囑咐過的,只是他心里覺得沒什么必要,他就去得很少。這一天謝觀同站長放了電影回來,天還沒怎么黑,山坳那一片還是亮堂的,他回了趟家,把工作冊和一些資料放好,洗了把臉就出來了。母親在做飯,他告訴母親他在放電影的那戶農(nóng)家吃了夜飯才回來的。巷子口那邊的空地上,閑人們坐在散落的石頭上抽煙聊天,三叔在村道邊上劈柴,摞了老高一堆,小堂妹跑出來喊他回家吃飯,他丟了斧子,望著小堂妹呵呵笑。更遠一點的柳樹下,有個穿紅衣的大嬸子沖謝觀招手,謝觀沒認出人來,就慌忙轉(zhuǎn)身從田間的小道往下走。一路走到集市上,他想那大嬸子該是給他介紹媳婦的,對這事他是躲之不及。他想起李婧,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倏忽而過,他腦海閃出綠衣的臉龐,他快走到綠衣家門口了。綠衣家大門開著,院里沒人。他上了公路,走了十來分鐘,到了集市。

駱果值守的那間公廁在集市的中段,門順著馬路朝南開,墻上有一扇透氣小窗對著馬路。上下兩間房,廁所的主體部分在上邊一間,走五個臺階上去。下邊這一間是駱果休息的地方,安了條一米來寬的臥榻,門口有一桌一椅。謝觀走進去時,駱果正坐在那把靠椅上,對著桌上的一碟花生米和一碗醬牛肉,喜滋滋地喝著酒兒。

“駱大爹,您在吃晚飯呀!”“是啊,你怎么來啦!你有段日子沒露面了嘛!進來坐?!薄拔幕灸沁叺氖聝禾嗔恕!薄澳慊Ul?”駱果咪了一口酒,吱地響,把那搪瓷缸子敲在桌上,“你跟那楊大泉開著車子滿處跑,車開到哪里就吃喝到哪里,有什么正經(jīng)事忙的?!楊大泉喝酒兇著哩!”“您老知道的還不少,正經(jīng)事還是有的?!敝x觀從墻邊提了個小凳坐下來。“你們放的電影我不愛看?!薄澳鷲劭袋c什么?”“什么都不看,我就愛喝點酒,就用這小缸子喝!你來了,咱倆今晚喝一頓?!薄澳遣桓覀冋鹃L一樣嗎?”“誰跟他一樣?他是個啥!”

謝觀就拖著凳子坐過去,在駱果旁邊坐著。駱果彎腰從墻角根捉上一個小玻璃杯,遞給謝觀:“用水涮一涮?!敝x觀把洗凈的玻璃杯放在桌上,駱果就從椅腿那個提溜來一個小酒壺,往玻璃杯里倒?jié)M酒。

兩人就喝起來了。謝觀原先不勝酒力,跟著楊站長下了半個多月的鄉(xiāng),頓頓喝,這酒量也長了些。駱果說你吃點菜,謝觀說我吃過晚飯了,就陪您喝一點。駱果一缸子酒就喝凈了,又提溜起酒壺來倒了一滿缸子。謝觀說您還喝呀?駱果說再喝一點。謝觀說您喝得太急了容易醉。駱果說大口喝才爽利呢!謝觀不禁一笑,心想:這老頭身上有一股比年輕人還強勁的痞氣。

集市上的一所初級中學傳來下晚自習的鈴聲。駱果喝醉了,他離開桌子,橫著坐在他的臥榻上,右手還端著他那個搪瓷缸子。謝觀說:“大爹,您醉了,別喝了,躺下休息一會兒吧?!瘪樄笫忠粨],“我沒醉,我才喝了這點小貓尿,醉什么醉!”說著,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缸子,“我要把這屋頂喝塌下來,把天上的皇帝老兒喝掉下來,老子要用這個舊缸子把天砸個大窟窿!”

謝觀把小酒杯放在桌上,把那把大靠椅拖過來,他也有點暈乎了,他坐在靠椅上,一只胳膊支在桌上,手扶著頭。

“我跟你說,謝觀,你們以為我老糊涂,說狠話,是不是?我就告訴你們了,我不能說實話,我說了又怎樣……我就說實話,你們防著我放火,我到底會不會放火,我就是不告訴你們,我就不說,我今天就告訴你,我就說給你聽,給你透個底兒,你跟他們不一樣,我提醒過你,我看出來了……你確實跟他們不一樣!這個話怎么說呢?你先讓我再喝一口……”

“您喝,您喝吧,我聽著哩!有點暈,您這屋里燒開水了嗎?”“有呢,在桌子底下,你自己倒!”“您有什么您就說,我聽著呢,我喝杯熱茶?!薄斑@世上可沒什么傻子,我告訴你,我說我要放火,你們就怕啦!怕啦也不管用,你們還是不兌現(xiàn),國家按照法規(guī)給我們的東西,你們怎么能克扣呢?說不通的。上一任村長王三多,才干了幾年,買了輛大汽車,叫什么來著?”

“路虎?!?/p>

“不管它什么虎,村里人說值多少錢?”“一百多萬呢?!薄澳憧纯矗攤€小村長,能掙一百多萬,這錢哪里來的?修電站?修路?還是賣山林?誰來管,你說誰能管得了他們,村里這些老不死的,拿點國家的救助款,鄉(xiāng)里村里死活就是不給,你說這是個什么法?”“這事做得確實不合理不合法,大爹,我能力太小,沒有幫到你?!?/p>

“不怪你!我說我要給你說點真話,就是這個話,我不會去放火,我能去放火嗎?我在這個村住了大半輩子,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我們自己的……我放火燒了,鄉(xiāng)政府吃不到什么苦。吃苦的是誰,可不還是我們這些老百姓!你以為我蠢??!我不會放火,但我不能告訴你們啊!就讓你們心里懸著怕著!胡力那小子怕什么,這山燒了,他就要丟烏紗帽,這個政策我是知道的,我就要嚇唬他!弄得他不安逸!”

駱果話說起來似乎清醒了些?!按蟮?!鄉(xiāng)長還真就怕您這一招!我接了文化站的活兒,還得抽空來看著您吶!這是鄉(xiāng)長吩咐的,說心里話,我是不同意的?!薄澳氵@個我也是知道的?!?/p>

冷酒暖了熱心腸。那晚,這老少兩人說了很多新近村子里發(fā)生的事兒,末了,老駱果誡告后生謝觀該如何與人活泛相處,說要懂得周旋協(xié)調(diào),不可盲目跟風。謝觀看時候不早了,起身告辭,說大爹你要早些休息,注意身體,酒喝好就成別過量傷身。這駱果下巴貼在頸窩里,吹著嘴唇,朝謝觀甩了幾下手。謝觀說那我走了,您來關(guān)門。這駱果還是不說話,又丟了幾下手。似乎話說盡了,他的腦子要進入睡眠。謝觀就從門里走了出來。

街上只有路燈亮著,鋪面都打烊了,門板縫里灑出幾點黃光。風從南面沿著山脊吹過來,街上廢紙亂屑四處滾竄,長在墻上的廣告牌呼啦啦響。有只大狗站在一個露出的鐵棚下,靜靜地盯著謝觀看。謝觀緊了緊外衣,快步向村子走去。他經(jīng)過綠衣家門口時,看見屋里燈都熄了。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謝觀從文化站出來,到街上逛舊書店。這一天下鄉(xiāng)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嬸子托他買一本《圣經(jīng)》。他走到半道上,村里有個青年騎摩托車過來了,青年招呼了一聲,謝觀就上了車。摩托車一溜煙開到了街市上。謝觀看見綠衣坐在她家門口的櫻花樹下,摩托車嗖地就過去了,他也沒來得及打個招呼。

那家舊書店在南街。謝觀在街頭下了摩托車,就一直順著街道往南走。走到公廁邊,謝觀下意識停了下來,公廁里亮了燈,沒有聲音。謝觀沒打算進去看看,就繼續(xù)往前走,只聽見啪當一聲,一個碗摔了,接著桌子還是什么砸在墻上,嗵地一聲,嘩啦啦好幾個碗碟摔碎了,噼啪當嚓,駱果在公廁里吼了一聲。謝觀已經(jīng)聽出來了,他慌忙回身往公廁里去。

駱果在發(fā)酒瘋。駱果站在空地上,左肩下壓歪著身,直愣愣地盯著灑了一地的破盤碎碗看。他那門牙呲過了下巴,嘴角的不知口水還是酒滴成一條線。他聽到動靜,車過臉看了一眼謝觀,又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地上,用左手食指對那個歪靠在墻上的條桌戳戳點點,口里說了句什么,頭使勁一擺,那話就沒了,他想彎身去撿床邊的綠色銅酒壺,手指撈了幾次,沒抓到酒壺的耳鋬,他抬起一腳,就把酒壺踹翻了。他指著桌子說:“你不是人!你給我滾!”

謝觀走過去想攙扶駱果坐到床上。駱果大胳膊使勁一掀,用手指了指謝觀,嘴巴張了幾下沒說出話來。“駱大爹,您喝了多少酒???!”“沒喝,今天我一滴都沒喝,我把酒壺都踢了,沒得喝了……”那個搪瓷缸子睡在地上,酒順著地縫流到門口。

“我是喝了點,我剛才說假話,可是……我沒醉!我根本就沒醉!你看看,我叫他滾,他還不滾,靠在墻上裝可憐!”“您說誰啊?”“我兄弟,你不知道?駱桑!他叫駱桑!他有多過分吶,你知道嗎?還想跟我賠禮道歉,想喝我的酒,門兒都沒有!你是謝觀是不是?我的酒能給你喝,但不能給他喝!”說著,駱果有用手指著條桌?!拔也磺匪?,他,還有他那口子,他們欠我的!欠我的!欠!我!的!”

謝觀攙著駱果坐到床沿上,駱果搖頭揮手哈哈大笑?!澳悴粷L,我也不趕你了!你有什么話就直說!你瞧你多么神氣!你在我面前神氣了一輩子啊!你不嫌夠!……我有什么啊我!我打了一輩子光棍!我什么都沒有!你就神氣了!你就因為這個神氣嗎?啊!”駱果一邊說著頭就掉進了懷里,接著又拔出來,吐一口氣,繼續(xù)說道:

“是!我什么都沒有,我連最后一壺貓尿都踢翻了,我有什么啊我!這些是你能看到的,你們都能看到的!不!不!你們能看到什么???你們能看到我這一生什么都沒有,我讓他什么都有,為了什么?我就是讓他什么都有,讓他這一生什么都能得到,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終于是時候了!你病了!哈哈!我告訴你,你病得不輕,你會死的,你會比我先死,你死了,你所有的一切都將是我的!我讓你擁有的一切,你死了,你就應該還給我!哈哈!我先讓你什么都有,最后你將什么都沒有!”

駱果歇了一陣,猛喘了幾口氣。“我會搬回去住的!那是我的家!你死掉了,那更是我的家!我是家長,他們都要聽我的!我也要死的!誰早晚都得死!可你會比我先死!你看你病得多重!你站都站不住了!你的臉,你的腿,黑得像閻王爺!你活不久了,你應該知道!這就是命!我就知道你會先死!我讓你什么都有!你死了你就把這一切全部還給我!……”

說著,駱果就往后倒在床上,口里還在嘀咕著什么。沒過一會兒,響起沉重鼾聲。

謝觀一身冷汗。駱果憤怒的余音,仿佛還在屋頂下的空間里循環(huán)繚繞,這間屋子還在瑟瑟發(fā)抖,那張歪斜的條桌沉默不語,地上的酒液還在流淌,摔碎的地方,一些酒液被地面吮掉。謝觀抬起右手往自己的右臉摔了兩巴掌,使力搖頭。這是一個邪惡的黃昏,他想。他回頭看駱果,駱果一身黑衣躺在床上,就像一架緩過氣來的木乃伊。他想也許他之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并沒有什么不合適。他鄙視自己,對這個村莊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沿街商鋪里都亮著燈,小飯館里人聲喧鬧,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謝觀走到街南的巷子口,看見那家舊書店門還開著,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小嫂子,坐在一個穿藍色校服的小女孩身后,看樣子是在輔導孩子做作業(yè)。小女孩趴在一把大靠背椅上寫作業(yè)。謝觀一腳踏上門檻,長長的身影先跳躥進屋子,那小嫂子扭過頭來。謝觀說:“大姐,我想買本書?!?/p>

“你自己找吧?!毙∩┳映瘍膳艜芘煺f。謝觀把兩排書架找遍,沒找到《圣經(jīng)》,倒是看到半部《金瓶梅》,他抽出來拿在手上?!啊妒ソ?jīng)》都賣完啦?”“沒找到嗎?”“沒有?!薄澳蔷褪琴u完了?!薄斑@本多少錢?”

謝觀把《金瓶梅》遞到小嫂子面前。

“你拿去吧,這本只有上冊了,不齊,送給你?!薄靶校蠼闶盏较聝粤烁嬖V我一聲?!薄昂??!?/p>

謝觀胳肢窩夾著半部《金瓶梅》往家走。他從公廁住處出來時,沒有關(guān)門,這會兒經(jīng)過公廁住處,看見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他不想再去叨擾駱果。他有點后怕。他干嘛要去呢?他皺了下眉。

走田間小道回家。經(jīng)過海棠樹林那兒,謝觀隱約看見小茅廁前方不遠處的一塊小麥地上,有個瘦長的黑影立在風口。雪山上吹來的風就是從那兒刮到村里來的。那個黑影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海棠樹枝呼唰唰響,風是冷的,頭頂?shù)碾娋€嗚啦啦尖叫。謝觀走上村道,再往田間看去,那個黑影就不見了。

第二天清早,謝觀和母親一道走出院門。母親手挽著小竹籃,竹籃里裝著昨天在山里采的八斤蕨菜。母親打算到街市上把蕨菜賣給開小飯館的。母親問謝觀今天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謝觀說要到橋頭村放一場電影。母子倆出了巷子,往村文化廣場方向走。沒走多遠,就看見春花和她母親從側(cè)邊的巷子里出來,春花穿米色短衣,棕色布褲,腳穿一雙綠色解放牌膠鞋,背了個齊大腿的長背簍。她母親手里拿著鐮刀,戴草帽,一身藍布衣打扮,走在春花前頭。她們穿過村道,往海棠樹那邊下去了。

謝觀說:“春花姐她們要到哪里干活?”母親說:“許是去俄里閣吧,那里有幾塊荒掉的野洋芋地,還有很多野菜?!薄按夯ń惴蚣夷沁吙捎腥苏襾磉^?”“沒聽說來過人,那邊的人向來不講究,這個不奇怪。”“春花姐可遭罪了?!?/p>

“她娘老子也過分,好好的姑娘,整天就是使到地里干活,這么悶頭干可不就干傻了,說是精神出了問題,那就應該領(lǐng)到正規(guī)醫(yī)院去看看,我看就沒有什么大問題,一時心里堵結(jié)了,加上些變故,看起來就有些反常,不是什么精神病,去城里找大夫瞧瞧,一準能好?!薄白鎻褪迨窃趺聪氲??他沒帶春花姐去看過大夫?”“誰知道他想些什么,看不出他在操心春花的病,許是他覺得春花壓根兒就沒啥病,能吃能喝能干活!那能有啥???!”“春花姐應該看心理醫(yī)生。”“你別說別人了,觀兒,你要穩(wěn)下心來把手里的工作干好,家里的活兒,不用你操心,你干好了工作,再趁早討個妻子,我和你爹就安心了,你知道嗎?”“媽,我知道。”“你快去單位吧!我順著小路去趕集?!?/p>

母親說完,走下山坡,很快就被路邊的荒草遮沒了身影。謝觀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七點四十五。他加快了腳步。剛走到鄉(xiāng)鎮(zhèn)府墻外的那棵大柳樹下,龍艷像個幽靈似的閃了出來。謝觀剎住腳步,“你怎么走路不帶聲音?”“說明我身材好,身輕如燕?!薄澳銛r我做什么?有啥事哩?”“沒事就不能等等你看你一眼?”“我有啥好看的!”“說正經(jīng)事,胡鄉(xiāng)長昨天就給我說了,讓我問問你那個事情辦得怎么樣。”“哪個事?”

龍艷往街市方向手指了一下,說:“那個。”“哦!沒有啥事?。 薄昂冒?,我一會兒向鄉(xiāng)長匯報。”“胡鄉(xiāng)長怎么不直接打電話問我呢?”“誰知道??!”

謝觀杵在那里,愣了一陣?!澳阋t到了。”謝觀回過神來,一看手表,抬起腳就往文化站跑。龍艷在背后哈哈大笑。

楊站長的酒喝得很大,幾乎不分什么場合了,走到哪個村莊就醉倒在哪個村莊,放電影的具體事情就得由謝觀來做。天黑前返回鳴音村,皮卡車也得謝觀來開。謝觀沒有考駕照,前幾年開過幾次拖拉機,方向盤使得順,不久前他在村道上練了幾回皮卡車,就差不多學會開了,就這么開著皮卡車載著站長和放電影的一套家伙什上路。站長醉得不認識人,還得把他攙扶到副駕駛位上。他開著車在山路上顛簸前行,站長就把腦袋伸到窗外哇哇地吐。

謝觀就沒有精力再去管駱果的事兒。這些天,一回想起那個詭異的黃昏,他心里就荒蕪得緊,毛糙糙的,又泛點酸水味兒。他經(jīng)的事還不算多,很多時候他面對陌生之境,簡直一點都拿捏不住。他有意用一些時間去淡忘掉駱果,鄉(xiāng)長那邊問起時他想好了主意怎么去敷衍一下。他工作的重心是文化站,他提醒自己,楊站長就快退休了,文化站那攤子事,他早晚要擔起來的。他一心撲在文化站工作上,閑時就幫家里干點農(nóng)活,那街市是一次都不去了。

一天清晨,謝觀還在睡覺,篤!篤!篤!有人敲門,敲得很急促。謝觀驚醒了,從床上坐起來,等稍稍清醒一點,他溜下床準備去開門,就聽見父親在門外喊他的名字。謝觀連忙打開門。父親表情陰郁,說:“你駱果大爹不在了?!敝x觀穿了衣服,慌忙跑出門。在駱果家的巷道里,有幾個村民從屋里走出來,村長祖根站在院門下,院里站了一些人,你一言我一語聽不清在說些什么。謝觀踏上臺階,祖根抓了他胳膊一下,說:“去看一眼吧!人都僵了。”

在主廳旁的正房里,駱果躺在他睡了五十八年的舊床上。他在那間房里孤獨地睡了五十八年。他戴著一頂嶄新的灰藍色的解放帽,一張大黑布蓋在身上,臉上蓋了一張黃紙,模樣是看不清的,黑布的邊緣露出一根小拇指,像雞爪,指甲蓋破了。床頭柜上點了長明燈。駱甾跪在床邊,往一個舊鐵盆里燒紙錢,沒看見駱芹,駱桑叔和嬸兒也沒看見。房里站了七八個人。沒有人哭。

謝觀走上前拍了拍駱甾的肩。他從駱甾手里抽了一沓紙錢,一張張散開,丟進鐵盆里燒了。末了才悄沒聲兒地從房里退了出來。他出了大門,看見右邊的廂房里也站著人,他走上前,看見駱桑叔坐在靠墻邊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兩只手在面前搓來揉去,那手是紅的,脖子耳根兒也是紅的,表情怠倦。駱芹靠門站著,鄰居王嫂子低聲跟她說著什么,駱芹不時點一下頭,那王嫂子打扮得太惹眼,緊身褲把屁股肉勒成好幾塊兒,大半個乳房都露了出來。謝觀跳下臺階,經(jīng)過廚房時特意往里看了一眼,他猜到駱芹母親應該就在廚房里。火塘上,松柴燒得嗶剝響,七八條火焰激烈地廝殺著,它們往上跳躍掙扎,像從地獄逃亡出來的魔鬼。駱芹母親面對著火焰,木然地坐著,那火焰仿如群魔亂舞,她似乎看出了神。

村長祖根坐在院門外的一摞劈柴上。謝觀問他:“祖根叔,駱大爹前些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祖根沒說話,繼續(xù)很用心地抽完嘴上的一根香煙。他把煙蒂在鞋底擦滅,丟進墻根邊的陽溝里。

“還不是因為酒,就這么喝死了。”

祖根就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駱果大爹先一天夜里在公廁下的住處照舊又喝了個大醉,街上有個熟人去公廁解溲,看見了還勸了他一回,他當然不會聽了,就把酒壺里余下的酒全灌進了肚。喝醉了,他沒躺下休息,自言自語好一會兒,后來就怒氣沖沖從屋里跑了出來。他歪歪扭扭往村里的家里走來。他是從田間那條小道上來的,走到那幾棵海棠樹下,偏就尿急,他扯下褲頭就對著海棠樹根拉尿。那時可能正好來了一陣疾風,他受了一驚,就倒地了。褲頭都來不及拉上。今天清早王三朵的三兒子趕著到街市上坐早班車,經(jīng)過那條小道,發(fā)現(xiàn)倒在樹下的駱果。王家三兒大聲呼喊,村道邊幾戶人家的男人聞聲跑過去,駱果的褲子還散著,一摸鼻子,沒氣了。我們是后來聽人報信后趕過去的,幾個人試著把駱果抱起來,發(fā)現(xiàn)他人已經(jīng)僵硬了。

三天后,駱果被火葬。他是鳴音村第一個被火葬的人。駱家是外來戶,祖籍不在鳴音村,又因為不是土葬,駱果就沒有墳。他是在村北的一個小山坡下,在一個兩米多高的火架上化成灰燼的,他融進了村里的土地。

駱果死后的第四天是星期一。謝觀早早在家里胡亂吃了一口,就出門去文化站上班。他走到駱果家外的巷子口,巷里一個人都沒有,周遭非常安靜。太陽還沒爬上林層,玉龍雪山也隱在晨霧中,看不清一點身影。謝觀走到村里的文化廣場那兒,看見綠衣站在路邊望著他,龍艷坐在大柳樹下的石凳上,也靜靜地望著他。她倆顯然是約好的,她們在等他。

謝觀走到大柳樹下,龍艷就站了起來,綠衣也湊上前來?!澳銈冊诘任遥俊薄班??!本G衣點點頭。龍艷看了綠衣一眼,綠衣眉頭緊皺,似乎憋著一股怒氣?!案洗我粯樱l(xiāng)長又指使我來給你傳話。”“什么話?”“他不讓你在文化站干了?!敝x觀一聲苦笑。說:“他要安排我到哪個部門去?”“沒有哪個部門,你被解雇了!”綠衣一臉鄙夷地看著龍艷?!澳銈儾荒芄治遥抑皇莻饕幌略??!薄斑@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龍艷沒有回答他?!昂茫∵@樣也好!”“他不怎么仗義?!饼埰G說。

“就這樣吧!”謝觀轉(zhuǎn)身往回走,迎面碰見村長祖根走過來。祖根冷冷地看了謝觀一眼,沖著綠衣喊:“誰讓你來的?”綠衣往灰地上跺了兩下腳。“跟我回去!”

謝觀推開院門,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家人們都往地里干活去了。他在院里繞圈走了一陣,看見雞們在牲畜棚里跳來跳去,兩只藍斑黃蝴蝶歇在欄門上,不時扇動一下翅羽。廊檐下的小桌上有個小果盤,盤里有牛軋?zhí)敲谆ㄌ呛凸麅?,母親出門時忘了收進屋去。

謝觀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很快收拾好了行李: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十來本舊書。還是這樣。他回來時就是這個黃色行李包,裝著這些東西。他想起十年前他離開家時,也是這樣式的行李包,包里也只有舊衣服和舊書。他看著趴在床上癟拉拉的行李包,笑了兩聲,淚水就冒出來了。

推開窗,屋后的竹林長得很精神。那一小片地方,就是竹子們的家園,它們吸著露水,照著月光,在時光里茁壯蔓生。他在這些竹子們面前,或許只是一個過客。手機在桌上,謝觀撿了起來,他撥通了李婧的電話,無人接聽。他翻出薩那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那頭通了,薩那在電話里說:

“喂!喂!”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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