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廣豪
蘇州人稱呼文質(zhì)彬彬的人,叫讀書人,當然,文氣過多,也叫做書獨頭,讀書讀得自顧自,鉆了牛角尖,反而不明白事理。
不管怎么叫,讀書在蘇州,還是一個褒義詞。一個“讀”字,有繞梁三日、昂揚頓挫、瑯瑯上口的聽感,也是拿捏陰陽的實用手段。比如作詩填詞,蘇州人或許更自如些,用吳語輕讀一遍,一個個文字珠圓玉潤平仄立現(xiàn),拿來返檢自己的詩詞用律,十分便利。而用吳語來讀誦古人的詩句,也會發(fā)現(xiàn)入韻更為妥帖,詩味也更濃厚一些。
吳語發(fā)音,大珠小珠落玉盤,講究平上去入各分陰陽,溫和軟糯卻有洪纖,比其他地方的語言更為精細,因為它還保留著古音的風骨。在聲音的體悟上,古人遠遠要超越后人。昆曲誕生在蘇州,也有其必然性,全因蘇州是雅文化的渡口。但昆曲卻不能簡單認為是用蘇州話吐字發(fā)音。蘇州的老人會講,這度曲用的是蘇州官話。官話不是打官腔,那是一種似是而非、滑頭滑腦、回旋有路的套話。昆曲的吐氣如蘭,用的是姑蘇音中州韻,這是一種理想的語音,或者也可以解釋為是蘇州讀書人的讀書音。
讀書音,是古人心里的共同語言,也就是當時的“普通話”。孔夫子弟子三千,來自全國各地,孔夫子教書就用“雅言”,希望能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論語》記載,孔夫子“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好的東西是追求共性的,是有規(guī)范的,只有偽文化,才孜孜不倦于一村一品,只求個性。所以,有人將昆曲發(fā)音吐字說成是蘇州話,即便是蘇州人臉上有光,也不能笑納。還有一部分人,認為和蘇州音毫無關(guān)系,那也不對,一方水土一方人,誕生在這里,自然更接近這里的聲氣。而昆曲其實就在這音的個性與韻的共性之間,追求一個精妙的平衡點。所以,有人評價昆曲,是百戲之范,而非百戲之祖。因為,戲,必定要追求個性和賣點,而昆曲,追求的是承繼詩樂之傳統(tǒng),中庸平和才通天下之音。所以,形象點來說,昆曲是百戲的指導員,給了它們路線和方針。
什么是雅,玩味昆曲的蘇州人對這個有發(fā)言權(quán),就是外表樸素,內(nèi)在精致有味道。而什么是雅言,就是音形義合一的文字與語言。在佛教傳入中國之間,漢語口語一直是沒有“寫法”的語言。文言文,始終列于思辨文學和古典詩歌的高雅之巔。文言,即是紋言。龜甲受火炙烤,噼啪作響后呈現(xiàn)紋理,古人從中得到了天地造字的意像暗示。中國文字究其本體,都是寫意性文字。不像西方拼音文字一樣靠邏輯性相連,而是一字多義,不一一相對,內(nèi)蘊更多想象力和延展空間。后人要在其中盤旋勾連,更多地要靠藝術(shù)聯(lián)想的方式來啟發(fā)。之前有個逸聞,說當年殷墟發(fā)掘甲骨文,郭沫若是靠猜才成為大家的。其實說得沒錯,這種猜是要放掉自己后天的理性,動用身體全部感應(yīng)能力才行。
從這點上講,中國傳統(tǒng)的蒙學,就是鴻蒙初開時的教育,十分有價值。讀書必須放聲朗讀,這時候?qū)W子們還正保持對萬事萬物的敏銳之感,用讀、誦、吟、唱的方式來幫助孩子們識字,真是高妙。一個字有形,有聲。形,是一幅圖畫;聲,是一首歌曲。從一個字的形象、四聲、五音等方式來開始認字的旅程,把握其陰陽平仄,然后一步步理解義的精神,又落實到格律對偶上,懂得了詩詞。再以后感受了詞牌、曲牌,詩詞曲一脈行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就在其中了。
耕讀傳家,晴耕雨讀。讀書,既是一種教育方式,也是生活方式。讀,是涵泳在中國人文字、文學、藝術(shù)和生活之間的一葉舟子。理想的讀書,必要讀得忘乎所以,讀得渾然綿密,讀到沉浮在文字和聲律之間,融為一體。我覺得,這才能領(lǐng)略讀書的妙處,因為如此方能體會一種萬事萬物之間美妙的共時之態(tài),或許還能等待到一種有意義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