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 北京下雪第二天,痕跡已經很少見到了,一如我們當下的社會,所有的事情——是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轉瞬即逝。只是偶爾,有一些陰涼的草地上,尚存一些掙扎著、不愿被遺忘的殘雪。兒子看到,就會帶著詠嘆調跑上去:“啊,雪?!辈壬蠋啄_,拿棍子戳上一戳,或者在凍結實的雪塊上扭動,想象自己在滑冰。我很喜歡和他一起出門,無論熟悉的還是陌生的地方,他總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在我看來不重要的細節(jié)。比如陰涼里的雪,不知誰丟下的手套,誰家窗口站著的喜鵲,高速公路的指示牌——說起來有趣,我開車一年多了,從來沒發(fā)現(xiàn)我家附近的那個指示牌,手機里的導航包攬了我對道路的所有認知。
● 他的興趣、關注點是隨機的、發(fā)散的、不確定的,而作為成年人的我們,目的性更強。比如,同樣是下雪,很多人會迅速想起,應該去故宮,那里才能拍出最有感覺的雪景。11月30日上午,8萬張故宮門票,一搶而空。每個人都舉著相機、手機,拍著白雪覆蓋下建筑的局部。他們也只能拍局部,如果拍攝全景,會發(fā)現(xiàn)畫面里都是舉著機器的人。在我看到的大部分與故宮有關的所謂美圖中,都是沒有人的??帐幨幍膹V場、孤獨的屋檐一角,或是懶洋洋的貓……這似乎是無意間迎合了故宮幾百年來的核心氣質。無論它的過去還是當下,都充斥著無數(shù)的人,但對這座建筑來說,人永遠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那種威嚴、宏大、孤獨,都是象征意義上的東西。社交媒體時代人們拍攝的故宮照片,數(shù)量如恒河沙數(shù),結構、布局、最終呈現(xiàn)的味道卻總是類似。故宮是美的,但這種美,成為一種范式,固化了我們看待它的視角。
● 其實,不止故宮,類似的范式在我們生活里已經變得無處不在。比如,最近火爆的北京米其林餐廳榜單。看到這個新聞,讓我想起夏天去內蒙古的一次經歷。抵達那個旅游城市時,已經是晚上。我?guī)缀醪患偎妓?,掏出手機,打開點評App,尋找當?shù)嘏判邪裆献詈玫牟宛^。這似乎是理所當然,到了當?shù)?,一定要吃當?shù)刈詈玫臇|西。而排行榜,已經被我們認定是評價好壞最重要、甚至是唯一標準。就像人們會認為,米其林推薦的餐廳,一定就是最好的一樣。
11月29日,美國宇航局宇航員卡杰爾·梅爾在國際空間站拍攝的倫敦照片,從太空看這座城市,絲線密布如蛛網。( @視覺中國 圖)
● 2020年北京米其林“必比登推薦”榜單,15家餐廳上榜。結果引起極大爭議。爆肚、鹵煮、豆汁等極具本地特色的餐廳皆上榜,有些網友吐槽,吃完這些,就得進ICU了。也確實有人挨個吃了這15家餐廳,結論是,這并非夸張之語?!昂唵蝸碚f,這就是一份忽悠‘歪果仁的榜單,可以滿足游客對北京文化的部分想象。但說實話,路邊隨手抓一個大學生,推薦的館子都比這強?!本W易看客的編輯如此寫道,他甚至為這次經歷起了個簡單有力的標題——《我吃遍了米其林推薦的北京餐館,陣亡》。
● 雖然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還是會聽從這份榜單指引的,就像我現(xiàn)在開車,一定會聽從導航一樣。生活中充滿了不確定性,但是那些榜單、權威和指引,能給我們更大的安全感。我們常說,當下年輕人不再迷信權威,意見領袖走下神壇,但同時,我們又樹起了新的權威——大數(shù)據(jù)的榜單。越是處于不確定的時代,我們越需要這樣權威的指引。這些榜單成為新的指引和范式,成為我們對抗不確定時代的重要武器。
● 只是,這種確定性也并不總是準確。就像北京米其林榜單上的那些餐廳,或者我?guī)Ъ胰巳サ呐琶谝坏酿^子。那家餐館無疑是火爆的,三層樓,每桌都坐滿了人——大部分應該是和我們一樣的游客。餐廳只有一部電梯,里面擺著一張巨大的桌子,上面放著各層客人點的菜品。人,是要走樓梯的。即便如此,上菜都異常緩慢。那頓飯我們吃了接近三個小時,前兩個小時都是坐在沸騰的大廳里,聽著各地的口音交流去過的景點,或者勸酒劃拳。被包圍其中的我們默默地,等待。就像沈從文《邊城》的結尾,我們的菜,也許永遠不會來的,也許下一刻就會來。那真是體驗極差的一次就餐,菜的口味,也并沒什么驚艷的。我一度懷疑,這是不是餐館的套路?等客人熬到極餓,吃什么都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