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著那雙跳舞鞋子,奔幼兒園一角的陰涼里去,那里有對手藝人。
她踩著縫紉機(jī),補(bǔ)衣服、修拉鎖、釘扣子……舊時街頭有類似活計,人喚“縫窮”,光棍們常照應(yīng)生意?,F(xiàn)在光顧這種攤子的人大都也不富裕,或是惜物,不舍得亂扔。女人們很少再去拈針動線,新衣三年都穿不到,哪里用得著縫縫補(bǔ)補(bǔ)。偶爾,衣服劃破了、綻線了,還是得找這些手藝人。她身后停著輛三輪車,里面有許多不急著拿走的衣服。要三兩天后,主人想起來才過來取,他們跟她都熟。
我常來找她,兒子的褲子穿不了多久,膝蓋處就透亮。她先讓我從盒子里挑一塊合意的“補(bǔ)丁”,卡通圖案或英文字母,細(xì)細(xì)用線跑一圈,褲子又能對付著穿一季。褲腿嫌長、褲腰嫌窄,她量好尺碼,揮舞剪刀,踩動機(jī)器,三兩分鐘就好。我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迷戀地看著。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dāng)裁縫,一塊布折折疊疊變成衣服,真是神奇。
又一天,我要找的是她旁邊那位。他有一架修鞋機(jī),把鞋子卡好,一只手搖動搖把,另一只手轉(zhuǎn)動鞋子,線就咬進(jìn)鞋幫里,比上膠結(jié)實許多。他的手粗糙開裂,上線之前,還要滴膠水進(jìn)去,粘到肉上,有腐蝕性。
我大概知道手里這雙鞋子的修補(bǔ)過程。一只鞋后跟上的墊子掉了,先得將鞋跟底部磨平,因為里面進(jìn)了雜質(zhì)。將一小塊橡膠貼上去,是從廢舊輪胎上剪下來的,用膠固定,再用刻刀沿鞋跟邊緣切割,讓形狀吻合。三兩塊錢,一雙鞋又能穿了。
裁縫的她和補(bǔ)鞋的他,我印象里總是在的。各有一把大傘,擋太陽遮風(fēng)雨。她跟人敘家常,他就樂呵呵聽著。中午飯有人送過來,各自的飯盒子里有魚有肉。
在小城里住了十來年,我還認(rèn)識其他一些手藝人。修車師傅的指甲里總有洗不脫的黑色油灰,有好幾次,我在好心人的指點下才找到他們。耐心坐上一小會兒,看他們把電動車的內(nèi)胎放到污濁的水盆里,根據(jù)氣泡尋找破孔的位置。身上急躁時淌的黏汗慢慢風(fēng)干,我知道不用推車走遙遠(yuǎn)的路回家。沒有車修的時候,幾個老伙伴坐在一起,聽著電匣子里蒼涼的歌聲,都是又臟又舊的膚色,花白頭發(fā)稀少。他們很少講話,也不動彈,只是彼此陪伴。
小城里有一處露天的修表攤子,在一家超市的外墻邊。三面圍玻璃的移動柜臺里,修表人托著自己巨大的腹部,安靜靠墻坐著。很少看到有顧客光顧,戴表的人不多,而且,動輒數(shù)千元上萬元的表,誰又舍得給他修。我沒有仔細(xì)看過他的攤子,但我知道,一定有只圓圓的放大鏡,一大把迷你的螺絲刀。要多少天,這些工具才可以饑渴地深入一只表的身體?
這些沒有固定鋪面的手藝人,一定比其他人老得更快,天天在路邊吃灰塵、曬太陽?;蛟S,別的事情也可以做,但是一輩子選定的手藝,哪能說撂下就撂下。
小城里還有許多時髦的手藝人,可以在蛋糕上裱花,在一顆腦袋上染出五彩顏色,讓女子的指甲熠熠閃光……他們的手藝指向未來,不會讓人心生惆悵。而那些連接我少年回憶的手藝人,再也跟不上城市奔跑的節(jié)奏,安靜守著自己的攤子,被人群越丟越遠(yuǎn)。不知道哪一天,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
(作者程果兒,選自《解放日報》2019年9月1日,有刪改)
賞析
這些手藝人都是城市里的“老人”,是曾經(jīng)的城市生活的印記,在他們身上散發(fā)著一種不急不躁、認(rèn)真踏實的生活感。然而,社會不斷地發(fā)生變化,日新月異,這些“老人”“老手藝”漸漸就少見了。這難免令人惋惜,卻又不可避免,對此,你有什么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