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一沁 李先瑞

津島佑子（1947—2016）出生于東京，是日本無賴派代表作家太宰治的次女，也是活躍于日本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津島在讀大學時就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畢業(yè)那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安魂曲——為了狗和大人》得到文壇認可，從此踏上專職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津島佑子一生發(fā)表小說百余篇，還有12部隨筆集問世。世界文壇對其給予高度評價，她的代表作如《寵兒》《光的領(lǐng)域》《微笑的狼》《跑山的女人》《在火河之畔》《默市》《在夜光的追趕下》《山猿記》等被譯成多種文字，其國際影響力可見一斑。

歌頌孕育之美

津島的創(chuàng)作初期，即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全世界第二次女性解放浪潮興盛之時，“生不生孩子是女性的自由”觀念由此深深扎根于日本女性心中。特別是一些女性主義作家，她們的言論過激，在作品中多次提及對母性的厭惡，聲稱要殺死腹中的嬰兒或者厭惡女性生產(chǎn)——這實際上是對女性作為男人眼里的“他者”的憎惡，是對男權(quán)制度的一種諷刺。然而，與這些女作家的“反母性”主題相對，津島佑子則肯定“母性”與“孕育性”，認為正是這些天然的使命才更突顯了女性的偉大。

當然，受女性解放運動思潮的影響，津島也試圖通過對作品中男主人公形象的弱化來呼喚男女平等，追求女性獨立。她“否定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家庭結(jié)構(gòu)，轉(zhuǎn)而通過肯定女性的性和生育機能來探索女性的生命價值和存在形式，進而構(gòu)建以女性為主體的家庭模式。于是，在她的諸多作品中出現(xiàn)的家庭，都不同程度地缺少男當家的——或是沒有父親，或是沒有丈夫。即便難得出現(xiàn)了父親或丈夫的角色，這位父親或丈夫也肯定是對孩子、對妻子和家庭無足輕重的多余人”（《中華讀書報》）。

津島佑子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女性特有的生理感覺，這也是她認為女人之所以為女人的根本所在。她筆下的女主人公有時甚至幻想孕育了其他動物的孩子。比如 《孕狐》（1972）中女主人公腹中孕育著一只小狐貍；《伏姬》（1983）中描寫“感覺要生出長著狗臉的六個嬰兒”。在她看來，身為女性同時身為母親是一種無上的榮耀，因此她要盡情抒寫作為女性的驕傲和作為母親的快樂，贊美女性的孕育，謳歌生命繁衍之美。

津島的早期代表作《寵兒》描寫了“想象妊娠”，表現(xiàn)女性獨特的存在感。女主人公水野高子婚后育有一女，后來高子與丈夫離婚，等到女兒快上初中時，高子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有懷孕癥狀，于是陷入了想象妊娠的幻想狀態(tài)。在這里，想象妊娠實際上是作者對母性和孕育性的贊揚與憧憬。

在《葎草似的母親》中，借助對女主人公的描寫，我們可以感受到母性的偉大：“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孩子……我非常想看孩子的臉。他在我這薄薄的皮膚底下側(cè)臥著。我不得不等待，十分焦急……”

無論是狐貍、狗還是不存在的寵兒，能夠孕育她們的女性生理結(jié)構(gòu)是女性存在的象征，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津島積極肯定了作為女性生育機能的孕育性。津島對日本女性在社會中的低下地位感觸頗深，因此要通過母性和孕育性來彰顯女性的偉大，同時也顯示出她身為女性的驕傲感。

強烈的女性意識

按照常理來推斷，關(guān)注母性、贊揚母性的津島佑子應該屬于賢妻良母類型，其實不然，津島是良母，卻不是賢妻?，F(xiàn)實生活中，她結(jié)過婚，育有一子，但兒子夭折，她和丈夫離婚之后又與其他男性同居，但沒有再婚。

不難發(fā)現(xiàn)，津島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女性的獨立與自強是其著力表現(xiàn)的主題。但是她的表現(xiàn)方式不是正面宣揚母性之偉大，而是通過對男主人公的矮化來反襯女性的美好。比如在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多數(shù)都是婚姻制度以外的單身母親，對于孩子來講，父親的存在可有可無，甚至換成其他動物來承擔父親的角色也無所謂。因為這些女人往往都能獨自承擔孕育、養(yǎng)育小孩子的重任，她們表面上似乎顯得無助，但內(nèi)心無比堅強。她們以找到心靈相通的伴侶為出發(fā)點，如果婚姻達不到心靈的相通，她們寧可讓丈夫或者說孩子的父親缺場，也不會向傳統(tǒng)婚姻低頭。離婚后的她們會感到不安和孤獨，但又因為孕育了新的生命而內(nèi)心充滿陽光和希望。她們肯定女人的生育，卻拒絕、排斥血緣關(guān)系和社會制度下的“父親”。

《跑山的女人》講述了小高多喜子從一名喜歡在外游玩、空虛寂寞的少女，逐漸成長為堅強的未婚媽媽的經(jīng)歷。在世人看來，小高多喜子是社會的異類，整日不著家，不做家務，還和父親頂撞甚至跟父親廝打，是典型的放浪形骸的不孝女。但她在生育了孩子之后，逐漸感受到肩上的責任，想盡一切辦法為孩子創(chuàng)造良好條件，因而變得越發(fā)堅強，活出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小說描寫了多喜子由于孕育而導致的心靈孤獨，以及孕育帶來的成長。女主人公從不認為她自己與其他普通的母親們有什么不同，她不依靠任何男性，勇敢地追求獨立與自由。津島在作品中成功刻畫了一位新式女性的成長，其中完美融入了其女性主義思想。

再比如代表作《葎草似的母親》，女主人公“我”為了使自己的生命注入新鮮的血液，選擇了與雪夫交往，之后“我”懷孕了，雪夫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社會認可的父親，而“我”卻對肚子里的孩子說道：“小寶寶，怎么辦？這個人做你的父親行嗎？還不能決定吧。什么？你說不需要老爸？不過，還是看一眼再做決定怎么樣？那時也不遲……”從這段“我”與腹中寶寶的對話中，我們感受到社會意義上的“父親”這一角色似乎是無足輕重的。

津島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大多是殘疾人，或存在智力問題或行動不便，這使得女主人公無法指望他們來生活，只有獨立前行。從津島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手之死》（1966）開始，直至1984年的《廚子王》，在18年間共發(fā)表的80篇小說中，有24篇都出現(xiàn)了身體殘疾或智障的男性，例如《跑山的女人》中多喜子的父親便是殘疾人，他除了發(fā)脾氣什么也做不來。

真實與虛構(gòu)交織

津島的許多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背景，即女主人公的故事與作者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存在一定的相似處。比如女主人公性情剛強，結(jié)婚之后又離異，獨自養(yǎng)育孩子，孩子卻不幸夭折；又如女主人公幼時失去父親，體會不到有父愛的家庭氛圍，母親溺愛智障的哥哥，而哥哥十幾歲時卻因心臟病去世，這徹底改變了女主人公的生活……所有這些都同津島的親身經(jīng)歷頗為相似。

津島在一次對談中說起了父親和哥哥的遭遇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是非常難以啟齒的，所以我覺得必須要保持沉默。雖然我不是罪犯的孩子，但總是有這種感覺。在某種意義上，我的孩提時代令人苦悶，而這總是會縈繞于我心中。為了擺脫這種狀況，我決定通過寫作把內(nèi)心的隱秘公開出來?！彼脑拰嶋H上表達了對自己父親的失望。眾所周知，父親太宰治的自殺在媒體看來是意志薄弱的表現(xiàn)，不是正常人所為。津島回憶說：“我一歲時父親去世，12歲時作為玩伴的哥哥也去世了，他智力有障礙，母親辛苦養(yǎng)育哥哥，最后卻徒留悲傷。后來我也經(jīng)歷了兒子夭折的創(chuàng)痛……我認為人之生即伴隨著死亡?！苯驆u在代表作《寵兒》中表達了對父親和哥哥的懷念：女主人公高子的智障哥哥因患肺炎死去，“高子第一次體會到強烈的喪失感。哥哥和父親不會再從陰暗的森林中回來了”。

因此，津島小說的構(gòu)思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即把自身體驗再現(xiàn)于文學作品中。不過，她的小說絕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私小說。作品中固然有家庭成員的影子，但還有大量的虛構(gòu)故事，以及夢想與幻想的編織。比如讓死者登場，在房間里同幻影對話?？陀^描寫與獨白體交錯，夢想與現(xiàn)實交織，在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中縱橫馳騁，這即是津島佑子小說技法的最大特點。

津島佑子晚期的創(chuàng)作少了一些刻意強調(diào)女性意識和女性解放的話題，而更側(cè)重于對家庭溫暖的期盼和對歷史問題的追尋。長篇小說 《風啊，在空中馳騁的風》（1995）描寫了一個女兒從逃離母親到回歸母親的心路歷程，看似平凡的主題，卻為津島自己的文學開辟了一片新天地。1990年代以來，津島還致力于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如《伊勢物語·土佐日記》（1990）、《泉鏡花》（1992）等諸多優(yōu)秀的歷史小說。2005年，津島為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太過野蠻的》而去中國臺灣地區(qū)取材。在這部小說中，津島以一個殖民地日本女性的觀點，描述發(fā)生在1930年代的霧社事件（日據(jù)臺灣時期的霧社高山族抗暴事件），透過時空、夢境與現(xiàn)實的交錯，探討當時在臺日本人的生活，以及性別關(guān)系、家庭與性等主題。作品以兩條時間軸為依據(jù)，將過去與現(xiàn)實接軌，而在兩條時間軸的交會處達到情節(jié)高潮。津島不僅講述了個人層面上女性的悲慘經(jīng)歷，而且通過審視臺灣被殖民的歷史，指出日本士兵所犯的罪行，懺悔之余表達了對新一代人的美好祝愿，這也體現(xiàn)了身為日本人的津島敢于正視歷史的積極態(tài)度。

2016年2月18日，津島佑子因肺癌溘然長逝，享年68歲。縱觀她的一生，幼年缺失父愛，加之哥哥的殘疾、孩子的夭折，還有與丈夫的離異，在普通人看來可以說是一個生活失意者。然而性格剛強的津島通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了身為女性不懼磨難、不向生活屈服的意志，彰顯了她自尊、自強、獨立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