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鳥
在雪地里烤紅薯,一直是我的最愛。那時,我和父親還住在遙遠的潁河鎮(zhèn)。
待我人到中年,讀到了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就感覺格外喜歡和親切。冰雪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他筆下的大雪可以制造平等、制造溫暖、制造熟悉的親人還有理想。
在潁河鎮(zhèn),每當(dāng)大雪來臨,父親就會取出收藏一年的棉衣,把我塞到厚厚的棉衣里,讓我變得異常笨拙。然后,在冰天雪地的大平原上,你準會看到兩個臃腫的身影在忙得不亦樂乎。那是我和父親在挖洞、找樹枝,然后要烤紅薯啦。偶爾我們也會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看到黃鼠狼、野兔之類的。兔子的腳印很特別,梅花形的,跑起來雪地咔嚓作響。父親總會說,這家伙,跑得真快!
我和父親在斜坡上挖個淺淺的小土窯,找些干柴、雜草扔進去,點火把窯燒熱,火要一直燒,一直加柴,慢慢把土塊燒紅、發(fā)黑就差不多了。窯燒好了,從窯頂輕輕敲開個小洞,小心翼翼地把紅薯扔進去,都扔完了再一點點從上面把土塊敲碎,把紅薯埋在熱土里。不一會兒,烤紅薯香甜的氣味就會四下飄散,讓人嘴里直流口水,我和父親忙不迭用木棍把紅薯扒拉出來,開吃。
紅薯被烤得外焦里黃,一下掰成兩段,雞蛋黃般軟糯的紅薯瓤,吱吱只冒熱氣,咬一口,燙得舌頭發(fā)軟,卻忍不住還想咬。不過也有火候不到的,紅薯還是夾生的,只有外面一圈烤熟了,里面的還很硬。扔了可惜,重新再烤也沒那必要了,于是便半生不熟地吃下去。無論生熟,滿嘴都是黃土地的味道,滿嘴都是父親的味道,至今讓我難忘。
多少年之后,我進入城市,偶見大型商場也有賣烤紅薯的,用烤箱做的,工藝已經(jīng)非常先進。由于工作繁忙,瑣事纏身,我無暇駐足,總是匆匆而過,冷落了那些紅薯們。
參加工作以后,就很少回家了。春節(jié)或者中秋回家?guī)滋?,也是步履匆匆,可我非常珍惜與父親相處的日子,每次回家,我都要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夜深人靜了,我倆還在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直到倦意襲來,才昏昏睡去。
父親一生和土地打交道,和我談?wù)撟疃嗟淖匀皇峭恋?。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收獲,各種莊稼的習(xí)性,他都了如指掌。偶爾我們也會談?wù)劶议L里短,他給我講村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比如誰家娶媳婦了,誰家孩子考上大學(xué)了,誰家哪個混球不孝順爹娘了。我也給他講單位里發(fā)生的事情,他雖然聽得不太懂,但依然很有耐心,認真傾聽。
有次放假回家,也是晚上,父親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只看見煙袋鍋一明一滅。我也點燃一支煙,斜躺在他的腳頭。我們天南海北侃了一通,家長里短了一通,父親一反常態(tài)地說,今天進城看到一個年輕人,背著挎包,提著行李,穿的雖然光鮮,但眼神有一股憂郁,精神也有點頹廢,看著讓人心疼。年輕人,離開家,離開父母,就如同浮萍一樣,會很可憐。
我很奇怪,父親怎么會談?wù)撨@樣的話題。我一直感覺他只是一個木訥的農(nóng)民,只懂得播種和收獲。我的習(xí)慣是,從來不頂撞父親,哪怕意見不同,也默默地聆聽。煙火明明滅滅,父親的一雙眼睛也變得通紅而深邃。
當(dāng)我回到城市,走在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想起了父親,在街頭偶遇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他滿含深情,默默審視,并憂心忡忡,一直牽掛著這個年輕人。此時,我就像徐則臣筆下在北京不知所終的年輕人,游離于城市,住得再久,也是城市中一道無人在乎的風(fēng)景。
父親送我的唯一的生日禮物,是去逛廟會時候給我買的一個音樂盒,在那個年月,這是很時尚的禮物。期間,我經(jīng)歷了工作調(diào)動、喬遷新居等,但那個音樂盒我一直珍藏著。雖然以后各種音樂唱片,泛濫成災(zāi),父親的音樂盒也逐漸褪去了顏色,但是它一直就在陪伴在我的身邊,不離不棄。
然而,他生病了,很嚴重。在病床上,我拿出了那個音樂盒。父親說,已經(jīng)很舊了,留著它干嗎?我說,還能聽呢。我把開關(guān)打開,音樂如流水一般緩緩流淌。就在這個時候,父親聽著音樂睡著了。我是說,他死了。
那個音樂盒,我給它擦拭干凈,涂抹潤滑油,重新上色,它又變得非常光鮮了。但是我卻不敢打開音樂了。因為我一打開,它就唱,唱,時光啊,請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