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郁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741001）

“文學地理學是一門融合文學與地理學研究，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空間研究為重點的新興交叉學科或跨學科研究方法?！盵1]近年來，應用這種研究方法從事古代文學的研究屢屢涌現(xiàn)出新的研究成果，擴大了古代文學研究的視角。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元昊反，范仲淹被召為天章閣待制，改陜西都轉運使，與韓琦共同負責西北軍事防務。其間，隴右延、慶、環(huán)等地的邊塞風光、人文景致屢屢出現(xiàn)在范仲淹的詩、文、詞當中，西北戍邊經(jīng)歷一度成為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心。在環(huán)、慶州遺留下來大量和范仲淹有關的碑刻等實物，訴說了范仲淹鎮(zhèn)守環(huán)慶的功績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文學關注。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693這種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勘探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路，在一定意義上，提供了研究范仲淹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視角。

一、范仲淹知環(huán)慶的功績及其引發(fā)的文學關注

范仲淹介入邊防軍務時，是宋夏矛盾最為激烈的時期，他“修承平、永平等砦，稍招還流亡，定堡障，通斥候，城十二砦，于是羌漢之民，相踵歸業(yè)?！盵3]10270功業(yè)未定，就因宋降將高延德之信，被降任為“本曹員外郎、知耀州，徙慶州，遷左司郎中，為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緣邊招討使?！彼苇h(huán)慶之后，果斷拆穿了元昊“陰誘屬羌為助”的密謀，以詔書犒賞諸羌，閱其人馬，另立條約，將羌人叛變消滅于萌芽狀態(tài)。之后，他秘遣其子范純祐與蕃將趙明據(jù)守戰(zhàn)略要地馬鋪砦，秘密修筑大順城。在敵人的心腹要地筑起了一道固若金湯的堡壘，為宋夏之間的休戰(zhàn)做出了卓著的貢獻。北宋著名理學家張載有感于此，于慶歷二年撰《慶州大順城記》，肯定范仲淹鎮(zhèn)守環(huán)慶的功績，從文學角度來看，不失為一篇士氣高昂的頌贊佳作：

慶歷二年某月某日，經(jīng)略元帥范公仲淹，鎮(zhèn)役總若干，建城于柔遠寨東北四十里故大順川，越某月某日，城成。汴人張載謹次其事，為之文以記其功。詞曰：

兵久不用，文張武縱，天警我宋，羌蠢而動。恃地之疆，謂兵之眾，傲侮中原，如撫而弄。天子曰：“嘻！是不可舍。養(yǎng)奸縱殘，何以令下！”講謨于朝，講士于野，鍖刑斧誅，選付能者?；驶史逗?，開府于慶，北方之師，坐立以聽。公曰：“彼羌，地武兵勁，我士未練，宜勿與競。當避其疆，徐以計勝。吾視塞□，有田其中。賊騎未跡，卯橫午縱。余欲連壁，以御其沖。保兵儲糧，以俟其窮”。將吏掾曹，軍師卒走。交口同辭，樂贊公命。月良日吉，將奮其旅。出卒于營，出器于府，出幣于帑，出糧于庾。公曰：“戒哉！無敗我舉！汝礪汝戈，汝銎汝斧，汝干汝誅，汝勤汝與！”既戒既言，遂及城所，索木箕土，編繩奮杵。胡虜之來，百千其至，自朝及辰，眾積我倍。公曰：“無譁！是亦何害！彼奸我乘，及我未備，勢雖不敵，吾有以恃?！彪寄冀?，其眾累百，依城而陣，以堅以格。戒曰：“謹之，無以力！去則勿追，往終我役?！辟\之逼城，傷死無數(shù)，謨不我加，因潰而去。公曰：“可矣，我功汝全；無怠無遽，城之惟堅?！眲诓焕廴?，池陴以完，深矣如泉，高焉如山，百萬雄師，莫可以前。公曰：“濟矣，吾議其旋?！睋袷恳允?，擇民而遷，書勞賞才，以飫以筵。圖到而止，薦聞于天。天子曰：“嗟！我嘉汝賢?！卞a號大順，因名其川。于金于湯，保之萬年。[4]17

碑文使用了全知視角，以對話的形式，寫天子重托范公鎮(zhèn)守邊防的事跡。四字一句，佳言惠行，不絕于耳?！端问贰し吨傺蛡鳌贩Q：“大順既城，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huán)慶自此寇益少。”今天，隸屬于隴右地區(qū)的環(huán)縣、慶陽等地方遺留下來大量和范文正公有關的碑刻、牌匾、礎石等金石遺存，清晰地印證了這段輝煌的歷史?！端问贰繁緜鬏d范仲淹：“為政尚忠厚，所至有恩，邠、慶二州之民與屬羌，皆畫像立生祠事之。及其卒也，羌酋數(shù)百人哭之如父，齋三日而去?！彪]右環(huán)慶人民對范仲淹的紀念可從和他有關的金石碑志略知一二：

表1 與范仲淹有關的金石碑志

范仲淹知慶州期間，不僅為宋夏和戰(zhàn)做出了辛苦卓絕的努力，令屬羌、漢人民不斷立祠懷念。碑文還記載，直到朝廷選派他的四子純粹鎮(zhèn)守環(huán)慶，慶州人民父老皆“聞公來，咸賀未至而其心已安之”。晁補之在《慶州新修帥府記》中這樣記述：

上即位之元年，憂勞遠人欲與之休息，詔邊臣按兵自守毋生事。疆場有不如詔旨，務利者，罷斥之，先是文正范公與今右丞相父子帥慶皆有恩德，在慶人上方招延老成而丞相以給事中召，自慶且大用矣。朝廷既難其代而謀慶人之所安者，于是，朝散郎直龍圖閣范公自京東轉運使擢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使知慶州。詔曰：“爾尚無忘爾父兄之功?！惫莼拙偷?。且公嘗使陜西攝帥事，慶人父老聞公來，咸賀未至而其心已安之；雖其宿將悍士以公家世聲名惠澤于其所施設，素信于心，皆拱手待命，爰行而威，不試于時。朝廷方寬征役。民復田畝。歲屢登虜，芻牧相望。公戒邊吏，姑謹備得牒者，勞遣之，使語其酋曰：‘爾無犯我，我不侵爾毫發(fā)?！敳桓覄樱窦炔灰姽兴鶠?，而寇入稀。俞益安公政威而無事矣。[4]28

范純粹鎮(zhèn)守戍邊，有著良好的家世聲名，以致胡虜不敢輕有所動，邊患減少，喜得人民愛戴。范仲淹曾謂諸子：“純?nèi)实闷渲?，純禮得其靜，純粹得其略?！敝幽绺福婚T三代，鎮(zhèn)守邊防，聲名惠澤。正如穆衍在《范公仲淹真贊碑》中這樣描述范公：

奕奕如神，儼儼如山；仁義道德，盡于顏間。

從我國民族體育發(fā)展來看，將其與旅游業(yè)態(tài)相結合尚處于起步階段。雖然高端定制民族體育旅游發(fā)展市場目標明確，但是對于高端定制的發(fā)展要求較高，且不僅市場定位人群有限，而且在項目選擇，旅游產(chǎn)品服務質量保證方面在均存在一定的問題。針對高端定制民族體育旅游發(fā)展中存在困難，希望能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而得到解決，讓民族體育在時代洪流中大放異彩。

大忠皋夔，元勛方召。以贊中樞，以尊嚴廟。

佑我仁祖，格以皇天，是敬是虎，不傾不騫。

雖慶有祀，邦民或斯，慶山可夷，茲堂巍巍。

范公對于隴右方物的熟悉，對環(huán)慶人民的保護，以及鎮(zhèn)守環(huán)慶的功績，在這些碑文中得到了很好的見證。時人云：“軍中有一韓，西夏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西夏聞之驚破膽?！本褪菍Ψ豆?zhèn)守西北功績的高度概括。正如紀昀等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評價道：“仲淹人品事業(yè)，卓絕一時，本不借文章以傳，而貫通經(jīng)術，明體達用，凡所論者，一一皆有本之言，固非虛飾?！盵5]這段話非常準確地概括了范仲淹明經(jīng)致用、保一方平安的卓著功勛及對其文學成就的高度肯定。

二、范仲淹知環(huán)慶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

（一）隴右質樸荒涼的異域風情，促進了范仲淹邊塞主題作品的創(chuàng)作

《文心雕龍·明詩》：“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學與自然是并生的，文學家感物吟志，多是受了地理環(huán)境的啟發(fā)，也是一種對地理環(huán)境的表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論中，與此相同的觀點還有“神與物游”、“體物寫志”、“睹物興情”、“應物斯感”、“情以物興”等等，無不說明代表地理意義上的自然對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

范仲淹知環(huán)慶時期，兵戎不斷，環(huán)慶特殊的地勢地貌，原本是他用兵作戰(zhàn)再也熟悉不過的環(huán)境，面對前有勁敵，后有部署，嚴陣以待的兵戎局勢，他沒有放棄作為文學家的胸懷，而是將身臨其境的感受行諸筆端。今存詞5 首，其中3 首，學者認為是表現(xiàn)邊塞內(nèi)容的，據(jù)王兆鵬先生考證《漁家傲》即作于慶歷二年知環(huán)慶期間：“只有慶歷二年秋最有可能。這一年，范仲淹戍邊已有兩年多，對邊塞將士的艱苦有了更深更久的體驗和了解，而且戍邊的戰(zhàn)略部署也初見成效，與邊疆族民達成和解，頗受少數(shù)民族的愛戴和信任?！蓖昃旁?，因前方戰(zhàn)敗，元昊軍大抵入侵渭州，范仲淹急令增援，而戰(zhàn)后的環(huán)慶寨堡殘損，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孤城”。在這種情形之下，范仲淹寫出“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的千古佳句也就在情理之中。而更為切合實際的是，他所在的慶州，原本就是被群山所包圍的一座孤城，“其東緊靠子午嶺山脈，海拔在1500～1700米左右。它的西面是六盤山，北面是與西夏交界的橫山和羊圈山，南面則是莽莽蒼蒼的秦嶺。整個慶州東、西、北三面地勢隆起，只有中南部較為低緩。”[6]對于隴上獨特地理位置的查看和對敵兵隨時可能的進攻，范仲淹除了采取必要的戰(zhàn)略措施和攻防守備之外，通過文學，他將這種切身的感受訴之于詞，使得后人身臨其境，這種實景式的還原，實際上借用地理空間的形式，展開文學豐富層面的時間進程?！盵6]王兆鵬先生通過考察認為：“當年西夏人從西北遠眺東南關中腹地，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地理優(yōu)勢。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帶地貌是典型的黃土高原。由于千萬年河床切割、雨水剝蝕，這里的山川、河谷、塬溝、峁梁、溝壑縱橫交錯。慶城縣城坐落在馬嶺河谷狹長的平地上，地勢比較低，四周聳立著成千上萬的黃土塬。慶城縣所在的河谷海拔在1100 米左右，周圍的黃土塬海拔在1280～1320米左右。站在城中四望，周圍黃土塬的相對高度都在150米以上，高處甚至超過200米，而且距離縣城不過一二公里，近在咫尺。而宋代城墻的修筑標準通常為四丈，折算成今天的高度，也就10～11米左右，遠遠沒有周邊一百多米、兩百米的黃土峁塬高。站在慶州城頭，無法放眼遠眺，所以范仲淹說“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正是詞人當時面對家國外敵難以訴說的痛楚，這種情景通過豐富的文學層面和時間進程永久地呈現(xiàn)在了世人面前，就如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所說的：“范詞如：‘長煙落日孤城閉’、‘羌管悠悠霜滿地’、‘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令‘綠樹碧檐相掩映，無人知道外邊寒’者聽之，知邊庭之苦如是，庶有所警觸?！盵7]1可見，范仲淹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嚴酷，深知邊庭之苦，對環(huán)慶地形地貌的察看尤其細致，才能以如此沉郁悲婉的筆觸描寫邊塞的荒寒和士卒征戰(zhàn)的艱難。又如范仲淹《城大順回道中作》詩云：“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見花。將軍了邊事，春老未還家。”同樣用寫實和白描的手法記述隴上環(huán)慶的風光、時令和節(jié)氣，但透視出的是春寒料峭的苦寒之地上難以還家的將士，這種無奈穿透了時間的隧道，仍讓后來的讀者感同身受。所以說，正是荒涼質樸的異地風情和難以結束的戰(zhàn)事，增加了范仲淹邊塞主題作品的創(chuàng)作，讓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悲涼和豪放的氣質。

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說著滄桑語便工”。[8]家國不幸往往叩擊出詩人獨特而敏感的火花。蘇東坡被貶黃州的詞作、韓愈貶謫潮州的詩歌，莫不是因為身世地域的巨大變遷，給他們的詩文注入了綻放異彩的契機?！皬倪@些文學地理學的現(xiàn)象中可以考見文化基因的生成、傳遞和遷移，可以考見仕隱、晉黜與審美創(chuàng)造之間的歷史悖謬性的文學通則。流放使作家在仕途受挫，心理失衡的時候，面對充滿新鮮感、陌生感的自然景物、社會人群、風氣習俗、以及更為艱苦寂寞、人情澆薄有時卻能尋出幾分淳樸厚道的生活環(huán)境，從而激發(fā)豐富的滄桑感受和詩文興致，使流放文學成為古代文學的一道亮色?！盵7]93范仲淹知延州、環(huán)、慶，雖然不是被貶經(jīng)歷，然而荒涼苦寒的邊地景物加之虎視眈眈、隨時突圍進攻的戎狄軍隊，較貶謫生活則兇險百倍。據(jù)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八的記載，范仲淹知延州，是因為朝廷派往延州的知州張存以自己不懂軍事和父母年高為借口屢屢推脫不前，向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范仲淹請求調任內(nèi)遷，于是范仲淹上奏朝廷自請代張存知延州，以防備敵兵再犯。當時延州城外是西夏人控制的區(qū)域，原兵砦堡壘全都被破壞，城中人心惶惶，隨時準備棄城逃走。正是在這種形勢異常危急的情況下，范仲淹為防止邊塞的淪陷，主動請求戍守邊關。其強烈的使命感和擔當精神于斯可見。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外有強敵，內(nèi)有憂患，范仲淹鎮(zhèn)守環(huán)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文、詞，不得不說是“抑亦江山之助”！

在另一首詞《蘇幕遮》中，范仲淹借荒涼的秋天景色，成功地渲染出戍邊將士們濃濃的思鄉(xiāng)情。這首詞作于他出任陜西四路宣撫使，主持防御西夏時期。許昂霄用“鐵石心腸人，亦作此消魂語”評價此詞，由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原人士寫邊塞詩，是以客人的身份；蒙古色目人士寫邊塞詩，是以主人的身份。這種主客位置變換，就改造了邊塞詩的內(nèi)質和情調。”[9]無怪乎王兆鵬先生認為：“‘塞下秋來風景異’的‘異’，不是‘奇異’的‘異’，而是‘差異’的‘異’。”范仲淹在這里不是贊嘆塞下秋來風景的奇異壯美，而是慨嘆邊塞之地與他熟悉的江南內(nèi)地差異之大。此時的江南，正秋高氣爽，色彩斑斕，氣候舒適宜人，詩人可乘興賞秋，所謂“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郡齋即事》）?？裳矍斑@塞外，荒涼苦寒，連大雁都耐不住北方的寒冷，迫不及待地飛向南方了。

范仲淹知環(huán)慶期間，宋夏戰(zhàn)爭形勢的分析、敵我雙方利弊的斡旋、巡視途中的隴右景物等都成為他詩、文、詞創(chuàng)作中的對象。撰于慶歷二年春的《書環(huán)州馬嶺鎮(zhèn)夫子廟碑陰》云：

慶歷二年春正月，予領環(huán)慶之師，出按邊部，過馬嶺鎮(zhèn)。四望族落，皆鎮(zhèn)之屬羌。而戍城之中，有夫子廟貌。觀其記石，乃故兵馬監(jiān)押殿直贈某官張公蘊之所建也。已而思之，昔咸平二年冬，契丹以舉國之眾，入高陽關，縱橫大掠。南至于河，乘冰之堅，侵于淄齊，時河南州郡，未嘗治城，且無戰(zhàn)卒。四郊之民，驅戮向盡，城中大懼。公方為淄州兵馬監(jiān)押，與刺史議其事，刺史及官屬州人，咸欲棄城奔于南山。公按劍作色曰：“奈何去城隍，委府庫，大眾一潰，更相剿奪，彼狄未至，吾民已殘矣。刺史果出，我當殺以徇?！濒硎潜姛o敢動。公乃呼民登城，夙夜以守，數(shù)日狄退。而州人相賀曰：“向非張公英識獨斷，則我輩父母妻子魚肉于人矣?！背①p不及公，人咸嗟咨。公生二子，長曰揆。今為度支員外郎，直史館，荊王府記室參軍。次曰掞，今為秘書丞，通判京兆府事，并以文學節(jié)行，自樹風采，縉紳先生稱之。議者謂公有陰德于人，宜其有后焉。予幼居淄川郡，又與記室為同年生。稔聞公之事，及觀馬嶺之跡，雖極塞窮壘，猶復立圣人之祠以尚風教，乃知張公信道有素，固能訓子義方，昌歷世而大其門，蓋未可量也，豈止陰德之助哉？故書之。

這篇碑文是范仲淹鎮(zhèn)守環(huán)慶期間巡視經(jīng)過夫子廟的親身所見。夫子廟位于“四望族落，皆鎮(zhèn)之屬羌”的“極塞窮壘”之地，令作者感到驚奇的是在契丹以舉國之眾，縱橫大掠，四郊之民，驅戮向盡的危機關頭，竟有不棄城、不棄民的俠義高士率民夙夜以守，令同為邊塞守將的范仲淹身心俱服；在如此邊塞之地有風行教化之廟宇令作者感到驚奇。從這兩點可以看出，環(huán)慶路確是“北控胡羌，南藩關陜”的“要害”之地。從地理位置看，當時西夏與北宋的實際控制邊界線，距離慶州城只有七十多里。環(huán)慶路所轄的華池、鳳川，更與當時西夏人控制的金湯寨、白豹城接壤。從防御力量看，一旦慶州失守，西北防線將全面潰敗，西夏兵便可長驅直入而南侵中原。在如此重要的防守之地，難怪作者的詩文都離不開環(huán)慶特殊的地域地理因素，他同一時期寫下的《送河東提刑張?zhí)贰兑理嵈鹛嵝虖執(zhí)﹪L新醞》《依韻答賈黯監(jiān)巫賀雨》《請城細腰葫蘆峽奏》《攻守議》《再論攻守議》《答趙元昊書》《城大順回道中作》《勸農(nóng)》等詩文，為我們從文學地理學角度查看范仲淹的文學實績提供了依據(jù)。范仲淹鎮(zhèn)守環(huán)慶，不僅是他戎旅生涯的重要時期，同時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沛期。

世間萬事莫不是在特定的時空中產(chǎn)生和形成的，鎮(zhèn)守環(huán)慶的戎旅生涯和環(huán)慶特殊的地理因素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積極地推動作用。

（二）隴右尚武重義的地緣因素，促成了范文意氣駿爽、質文相兼的藝術氣質

“以地理作為厚重的依托，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等種種元素，自覺與不自覺地置入作家的意識深處，形成體內(nèi)的最小信息單元和最小信息鏈路，同時作家對自然世界的觀察以及由此形成的審美觀等，通過藝術作品得以完整的展現(xiàn)與藝術的傳達?！盵10]范仲淹于天圣三年上《奏上時務書》時提出：“國之文章，應于風化；風化厚薄，見乎文章。”“故圣人之理天下也，文弊必救之以質，質弊必救之以文，質弊而不救，則晦而不彰；文弊而不救，時華而將落。”可以看出，范仲淹是將文章的功用提高到了“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高度，“觀虞夏之書，足以明帝王之道，覽南朝之文，足以知衰靡風化”。他的文學主張是變革駢文，使用古文，并提出了“質文相救”的文學主張，立意在追求文章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這種文學主張的形成是和北宋所處的獨特的政治局勢和地緣處境相關的。有宋一代，北方為夷族所侵占，家國不寧，文學必須有補于時。長期戍邊的經(jīng)歷，必然影響范仲淹文學的氣質和風格，使其更多地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實踐“文質相救”的文學主張。

《文心雕龍·風骨》云：“《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在《唐異詩序》中他認為：“意必以淳，語必以真。樂則歌之，憂則懷之。無虛美，無茍怨。隠居求志，多優(yōu)游之詠；天下有道，無憤惋之作。騷雅之際，此無愧焉。覽之者有以知詩道之艱，國風之正也?！盵11]他所主張的文學要追求“意淳語真”的詩歌美學，在一定意義上是受“國風之正”的直接影響。范仲淹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不甚富，但文、詩、詞皆有傳世之作，其主要特點是內(nèi)容切于實際，多能“主乎歸諫，主乎勸誡”；感情激昂真切，既能“顧其分”，又能“觀其時”；清雄悲壯，意氣駿爽是范仲淹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風格。這種文學特色的形成，是和隴右尚武重義的地緣因素分不開的。

《史記·六國年表序》曰：“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12]686司馬遷從地緣文化的角度肯定了西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歷史上，位于西北的隴右便是兵家必爭之地，秦穆公稱霸西戎后，便將隴西、岷縣、臨洮等地納入秦國版圖。漢武帝斷匈奴右臂，始置“河西四郡”。帝國的強大在一定程度上威脅了戎狄的入侵，然而，一旦國亂，戎狄便乘虛而入。十六國時期，隴右即陷入了“五涼更替”“前秦裂變”的重大混戰(zhàn)局面。“安史之亂”后隴右一度被吐蕃攻陷。大順元年（890年），歸義軍內(nèi)亂，轄地縮小。敦煌本地張氏與曹氏節(jié)度使先后奉稱甘州回鶻可汗為父，埋下了宋夏戰(zhàn)爭的隱患?？v觀歷史，隴右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一直是漢人和戎狄的必爭之地。在這片土地上流淌的就是尚武不屈的氣骨，“兵兇戰(zhàn)危，人情多憚而不肯前。獨秦俗樂于戰(zhàn)斗，視若日用尋常之事。《小戎》，婦人詩也，而矜言其甲兵之盛，若津津有味者，則男子可知也?！盵13]429歷史上，以隴右開國的秦帝國，就是以威猛黷武而取勝，這種強烈的地緣文化在《詩經(jīng)·秦風》中多有表現(xiàn)。馬瑞晨《毛詩傳箋通釋》：“秦以力戰(zhàn)開國，其以力服人者猛，故其功成而速……是故秦詩《車鄰》《駟驖》《小戎》諸篇，君臣相耀以武事?！盵14]361崇尚武力的地緣因素，必然對范仲淹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一定的影響。

“一個文學家遷徙流動到一個新的地方，自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自然會對新的所見、所聞、所感作出自己的理解，判斷或是反應，并把這一切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當中。”[15]26寶元元年(1038)范仲淹赴潤州，過狄仁杰廟，對狄公敬服不已，為之立碑作《唐狄梁公之碑》，后人稱之“狄祠范碑”。碑文以四個問句發(fā)端，緊接著回應“巖巖乎克當其任者，梁公之偉歟”，將梁公狄仁杰的功勛上升到了安寧家國的高度。碑文云：

天地閉，孰將辟焉？日月蝕，孰將廓焉？大廈仆，孰將起焉？神器墜，孰將舉焉？巖巖乎克當其任者，梁公之偉歟。公諱仁杰，字沐英，太原人也。祖宗高烈，本傳在焉。公為子極于孝，為臣極于忠。忠孝之外，揭如日月者，敢口歌于廟中。公嘗赴并州掾，過太行山，及瞻河陽，見白云孤飛，曰：“吾親舍其下。”久而不能去，左右為之感動。詩有陟屺，傷君子于役，弗忘其親之深。吁，嗟乎！孝之至也，忠之所由生乎。嘗以同府椽當使絕域，其母老疾。公謂之曰：“奈何重太夫人萬里之憂。”諸長史府請代行，時長史司馬方睚眥不協(xié)，感公之義，歡如平生。吁，嗟乎！與人交而先其憂，況君臣之際乎！公為人理寺丞，決諸道滯獄萬七千人，天下暇其平。武衛(wèi)將軍權善才，坐伐昭陵柏，高宗命戮之。公抗奏不卻，上怒曰：“千彼致我不孝?！弊笥也吖畛觯霸唬骸氨菹乱粯涠鴼⒁粚④?，張釋之所謂假有盜長陵一抔土，則將何法以加之，臣豈敢奉詔陷陛下于不道？”帝意解，善才得恕死。吁，嗟乎！執(zhí)法之官患在少恩，公獨愛君以仁，何所存之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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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范仲淹撰。

全文文氣斐然，一股浩然正氣沖蕩其中，連用十個“吁，嗟乎！”從“孝友、仁慈、正直、愛民、斷獄、剛正、保民、定邊、立嗣、選相”十個角度肯定了梁公至孝、至忠的卓著功勛。發(fā)出了“嗚呼！武暴如火，李寒如灰，何心不隨，何力可回。我公哀傷。拯天之亡。逆長風而孤騫，溯大川以獨航。全可革，公不可革，孰為乎？剛地可動，公不可動，孰為乎？方一朝感通，群陰披攘。天子既臣而皇，天下既周而唐。七世發(fā)靈，萬年垂光。噫！非天下至誠，其孰能當”的感慨，達到了辭情并茂的藝術審美效果。范仲淹在《依韻酬吳安道學士見寄》中云：“圣相賢君正彌綸，諫諍臣微敢徇身?！薄柏M辭云水三千里，猶濟瘡痍十萬民?！闭沁@種浩然正氣和為民請命的真摯情感，讓范仲淹看到狄公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崇高思想，使其油然而生敬意?！白怨判㈤T出忠臣，從來憂樂系國家?！眰€人氣質不同，文氣各異，文學風格就表現(xiàn)為千姿百態(tài)，范仲淹“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愛國忠君情懷和狄仁杰說服武周，傳位大唐，開辟開元盛世的勛功偉業(yè)，恰恰是狄事范文，珠聯(lián)璧合，交相生輝。韓愈所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范文氣盛者行文字里行間，就有一種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情動于中，不得不發(fā)，一氣貫注，勢如破竹。范仲淹在《唐異詩序》中論述，“喜焉如春，悲焉如秋，徘徊如云，崢嶸如山，高乎如日星，遠乎如神仙，森如武庫，鏘如樂府，羽翰乎教化之聲，獻酬乎仁義之醇，上以德于君，下以風于民?！彼浞值卣J識到情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藝術真實源于生活真實。帶著這種藝術真實和對梁公的異代膜拜，使其文章意氣駿爽，大氣磅礴。

范公詩賦文論，獨具慧眼，文備眾體，立意超凡，名篇佳作，傳誦遐邇。不得不說，這種文質兼?zhèn)涞乃囆g氣質的濡染必然和他陲駐隴右方土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