姍姍
母親患癌兩年后,病逝于家中。二姐連夜從深圳趕回家,我們四姐妹一起料理母親的后事。
料理完后事的那天晚上,勞累加悲傷,我和二姐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忽然,父親的叫聲驚醒睡夢中的我們,我們一骨碌爬起來。
父親打著手電筒,焦切地喚著我的乳名“阿三”,穿過黑暗的客廳走來。
我趕緊讓進父親:“爸,這半夜三更的,您有事嗎?”
毛衣可笑地反套在父親身上,白發(fā)凌亂地在頭頂支棱著。年輕時曾是中長跑運動員、年過七旬仍然身材挺拔的父親,此時眼窩深陷,衰老畢現(xiàn)。父親問:“你媽呢?她去哪兒了?”
“爸啊,睡糊涂了吧?快回屋去,天兒多冷……”噴涌而出的淚水哽住了我。母親走后,父親一直不大開腔,讓吃飯吃飯,讓睡覺睡覺,白天枯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墻上的電視機,目光卻是散亂的。
自始至終,父親沒有一滴眼淚,我們以為父親是剛強的。后來才明白,父親是被母親的突然離世擊蒙了:桌椅電視在,鍋碗瓢盆在,母親穿過的棉襖小背心都在,跟他一起生活了53年的那個人,怎么突然不見了?她去了哪兒?
我們跟他解釋,媽走了,不會再回來。他聽不懂。端起飯碗,他說:“叫你媽吃飯?!蔽覀儨I飛如雨,一定是悲傷堵塞了爸大腦中縱橫交錯的高速路。
我和丈夫大齊開車帶父親去醫(yī)院做了CT檢查。醫(yī)生說,父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病。
這種病的早期癥狀為頭暈健忘、說話不利索;中期會記憶力明顯下降、反應遲鈍、行走不穩(wěn);到了晚期,智能和體能會全面癱瘓,不能進食、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而父親在母親離世的強烈刺激和打擊之下,病情已到了中期。
我戰(zhàn)栗不已。
兩年前媽媽查出肺癌,我的生活被徹底顛覆:盤掉生意興隆的火鍋城,賣掉舊房,搬到媽媽家附近;兩次領媽去省城做伽馬刀,每個療期近一個月;我學會了聽診打針,清晨天未放亮,就一路小跑兒去媽媽家探查病情,料理家事,陪媽聊天。兩年的陪護,讓我內心蒼老、容顏蒼老。
媽去世把我的心掏空了。淚水未干,現(xiàn)在又輪到爸了。
如何安置父親?四姐妹聚到一起。
我說:“爸是糊涂了,總是招呼也不打,穿起衣服就往外跑。一旦跑丟了,找不到家怎么辦?報紙上、街道的電線桿子上總有尋找老人的啟事。丟了爹娘,這兒女還怎么活?”
“爸是離不開人了,咱爸一輩子脾氣臭,老了更甚。媽病倒后請了幾個保姆,都被他攆走了。請人看護肯定不成。”
大姐是機關打字員,姐夫是小包工頭,剛承包了幾棟住宅樓的工程,忙得不可開交。母親去世前整夜地咳,大姐夜間陪護,沒睡一個安生覺兒,眼皮快耷到腳面了。
二姐在深圳一個嚴苛有名的外企上班,被老板榨干了青春和血汗,根本顧不上家里。
36歲的小妹一直單身,很能干,開了兩家服裝店。小妹常說,店是她的一兒一女,是寄托,她投入了心血,生意才好得不得了。
孤單的小妹連個依靠都沒有,有事了誰也不忍心折騰她。她卻咬咬牙,表了態(tài):“我是舍不得我的店,但舍不得也得舍!難不成不要爸了?二姐在外地,沒辦法了。我們三個人,分成三班吧!三姐上午,我下午,大姐值夜班。爸的身邊,24小時不離人?!?/p>
一個月后,二姐飛回深圳,她是號啕著離開這個家的。四姐妹只有她讀了大學,她走得最遠,最有出息,平時爸媽為這個女兒驕傲得不得了,緊要關頭,她卻一點兒使不上力:媽閉眼時,她沒在身邊;爸糊涂了,她出不了力。她心里愧得慌?。?h3> 2.排班
早晨7點,大姐出門前,我準時趕到爸家。
“昨晚爸咋樣?”
“這算沒治了,阿三?!?/p>
凌晨兩點,大姐聽到廚房有動靜,起來一看,爸在廚房剁白菜呢!面揉好了放在一邊,他說要包餃子,吃完餃子趕著去上班。
“天天半夜起來做飯,攪得睡不成覺。老三,我快熬死了?!?/p>
大冷的天兒,年近五十的大姐天天擠公交車上下班,晚上再睡不好,真是夠受的。大姐夫住在建筑工地,承包的工程好像出了問題,好多天不見人影。
我心疼大姐,動員爸去我家住,爸死都不肯:“你媽走時沒帶鑰匙,進不來家咋整?”
晚上7點多鐘,爸就要睡覺。媽不在家,他害怕,睡前仔仔細細地把門鎖好,一條鐵鏈、一把鐵鎖,門從里面鎖死,嚴實得連蒼蠅都飛不進來。
大姐被“囚”在狹小的空間里,守著一個老人、一臺電視。門外的世界豐富多彩,門內的時光停滯。而她睡下沒多久,爸卻醒了,開始做飯,弄得鍋碗叮當作響。
一個深夜,大姐突然被響聲驚醒,她沖出房間,見爸正穿鞋準備出門,背上搭著一個打好的包裹,說去北京出差。
打那以后,爸晚上鎖好門后,大姐馬上收走鑰匙,怕爸半夜出去走失了。
上午,侍候爸吃完早餐,穿得嚴嚴實實的,我領他去公園散步。他突然疾步如飛:“走快點,追上你媽!”
他滿臉焦慮,目光四處搜索,恨不得從樹叢里、假山后把媽拽出來。媽不出來,他就發(fā)火了:“不就說了她幾句嗎?出去就不回來了?讓她趕快回來,不然離婚!”轉而小聲央求我,“讓她回來吧!這么冷的天兒,凍著了回頭又得咳嗽。”
攪得我心痛如割。
在公園走得筋疲力盡,回到家里,我去洗手間,出來時,爸不見了!我大駭,急奔下樓。可哪里還有爸的身影!
我慌得到處找,都沒見爸爸的人影。當不知所措的我往回走的時候,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下來了。幾天前,鄰居家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出去散步時不見了,兒女滿世界地找,大冬天啊,第二天早晨在一個小公園找到了,老人站在那里,扶住鐵柵欄的手凍得硬邦邦的,像被焊在了上面,掰不動,最后只好做了截肢手術。
倘若父親也走失了——我不敢再往下想。
模糊的淚眼中,我忽然看到一個人掀開路邊小賣部的棉布簾倒退出來,小賣部的胖嬸正往外送他:“他叔啊,你得想開點!”
媽生前總跟幾個老太太在胖嬸的小賣部打撲克,胖嬸跟媽的感情好得很。
我飛奔過去。胖嬸像見到救星:“這老爺子,挨家挨戶敲門找你媽。人都去了,怎么就想不開呢?”
我連哄帶嚇把爸帶回家,雙手捂住肚子,痛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我患有嚴重的子宮肌瘤癥,半年前開過一次刀。那時媽的病已到了晚期,我在醫(yī)院躺了幾天就躺不住了,沒等養(yǎng)好就跑回家照顧媽。
這些天肚子越來越痛,我去醫(yī)院做檢查,B超顯示,肌瘤瘋狂地長滿了子宮壁,又侵襲到雙側卵巢。為防病變,必須立刻手術。
可是我去手術了,爸怎么辦?姐兒仨一個人值一班,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身體和精神透支到極限,可爸卻越來越糊涂。
二姐知道了我的病情,從深圳請假回來,頂替我看護爸。老公大齊帶我去了醫(yī)院。手術摘除了我的子宮和雙側卵巢,并割去一段粘連壞死的小腸。
出了手術室,大齊抱住我痛哭:“三兒,別管爸了,為了那個家,你的命都快搭上了。你就不想想我,想想我們的兒子嗎?”
媽查出肺癌后,大齊和我?guī)е鴭屓ス枮I看病,他背著媽樓上樓下地跑;媽病了兩年,大齊跟我照顧了兩年。正讀初中的兒子由于疏于管教,成績直線下降。我被拖得面容憔悴,脾氣異常暴躁,經(jīng)常將壓力轉為怒火發(fā)泄到他們父子身上,大齊從未說個“不”字。
我明白他的心,太痛了,妻子不到40歲就失去了全部重要的女性器官,身體被糟蹋成這樣,實在太可憐了!
我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爸的電話不停地打進來,一個小時十幾個電話。爸這時思維模糊,話語已不連貫。當他喃喃地說找媽時,我的精神終于崩潰了,大哭著對他喊道:“活人讓你攪得不得安生,媽死了你也不讓她安生嗎?爸,求你饒了我吧……”
十多天后,二姐回了深圳,大姐和小妹輪番值班。我們先后請過三個保姆,一個被爸罵走了;一個干了三天,見爸神志不清,說什么也不肯再做了;還有一個趁我家混亂,老鼠一樣往自己家里倒騰豆油、魚和肉,我們只得炒掉她。
大姐夫的工地爆發(fā)了危機,工程沒竣工就虧了100多萬,大姐忙著照顧父親,根本顧不上焦頭爛額的大姐夫。
小妹的服裝店幾乎倒閉。為照顧爸,她動不動關門,也沒時間去外地拿貨,老主顧漸漸不來了,小妹急得嘴上滿是大泡。
我們家的日子一向紅紅火火,自媽病倒,一切就亂了套。媽走了,把家里的好運道也帶走了。我們領爸去了沈陽、上海的醫(yī)院,醫(yī)生說,病情無法逆轉,只會越來越嚴重。
四姐妹人到中年,每個人都拉著一架沉重的生活的車子,再加上爸……我們的身體和生活都瀕于崩潰。原來盡孝實在不易,盡孝成本巨大。為了爸,一個垂垂老矣的生命,搭上我們幾姐妹的壯年人生,真的值得嗎?
病體尚未痊愈,我捂著肚子陪爸出去散步。一群老人坐在外面聊天,他們憐憫的目光隨著我們移動。
胖嬸走過來:“孩子啊,送你爸去養(yǎng)老院吧!你媽知道了也不會怪你們。這么看著守著,把你們拖累慘了?!?/p>
另一個老人湊過來:“郊區(qū)有一家農莊式的養(yǎng)老院,老人可以在里面種菜、種莊稼。我一個表哥住進去了,空氣老好了,遭不著罪。送你爸去吧!”
爸低著頭,聽著大家談論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牽著我的那只手握得更緊了。
爸,你想去養(yǎng)老院嗎?小時候總聽你念叨,等老了回鄉(xiāng)下老家蓋兩間房,自己種菜吃。爸,你一向最疼我們,如果你肯去那個地方,我們就都解脫了。
手術后不到一個月,我追著你滿街跑,刀口掙開了,血流不止。大齊知道后氣得跟我吼叫,隨后又心疼得抱著我哭。如果爸的神志清醒,也一定會抱著我哭的。
大姐和小妹都來后,我轉述了胖嬸的話。聽說可以送爸進養(yǎng)老院,大姐和小妹的目光亮了一下,眼淚就下來了。
這半年多,大家都被折磨得筋疲力盡。是啊,別人的爸媽能被送進養(yǎng)老院,我們的爸怎么就不行?生存壓力巨大,讓兒女放棄一切照顧爸不切實際。
中國老年群體龐大,社會養(yǎng)老將成必然趨勢。輿論也越來越寬容,過去,誰把父母送進養(yǎng)老院,相當于遺棄;現(xiàn)在,讓父母進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我請鄰居幫忙查了那家農莊式養(yǎng)老院的地址和電話。小妹再來時,給爸帶來了嶄新的內衣褲和鞋襪。我們默默地拆洗被褥,給爸打點行裝。
縫被子時,我對爸說:“爸,送你去鄉(xiāng)下農場呆幾天,呼吸點新鮮空氣。那兒的老人挺多的,大家一起散步聊天,比家強,不孤單?!卑洲恿宿颖焕铮衙蘧€團遞給我。不知聽懂沒有,他的表情很平靜。
我跟大姐說:“送爸到了那里,我們先不走,躲在暗地里觀察兩天。護工照顧得不好或爸不適應,就把爸領回來?!?/p>
大姐說:“阿三,你比姐堅強。姐就不去了,姐受不了那場面?!贝蠼愕臏I水流個不停。
那種心情,好比父母第一次送幼兒入托。不對,比那要揪心一百倍。爸要遠離這個城市,遠離這個家,獨自一人去面對全新的生活,他能行嗎?爸的意識并沒有全部喪失,他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當某天深夜他明白過來,發(fā)覺親人不在身邊,他是否會覺得被遺棄了?
艱難年代,爸媽含辛茹苦拉扯大四個女兒;當爸老去,沒法為自己的生活作主時,四個女兒難不成就照顧不了一個老爸?
醫(yī)生說,爸的病更需要親人情感上的關愛。爸走后,或許半個月,或許一個月,我們才能去看他一次,短短的一次探望能給他多少溫暖?
倘若他的病情更加嚴重,倘若有個意外,他再也回不了這個家,今生今世,我們如何原諒自己?如何彌補這巨大的缺失?
晚上,我端來一盆熱水,一邊給爸洗腳一邊幫他做按摩。爸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喃喃道:“阿三,我的乖女兒……”一股暖流順著發(fā)際流到我心里,那是久違了的父愛。我的眼淚一滴一滴掉進盆子里:送走了爸,誰會這樣叫我乖女兒?這世上再沒有人會這樣疼我……
我對大姐和小妹說:“這事兒有點不妥。爸可以去養(yǎng)老院,但不能在他糊涂的情況下送他去。得讓他明白過來,自己點頭同意了才行。這里是爸的家,爸有養(yǎng)老金,憑什么不能住自己家,攆他去外面?”
我越說聲音越大,像跟人爭吵,其實是對自己發(fā)火:“爸媽養(yǎng)大我們,遇到的困難一定比我們多,可從沒想過放棄我們中的一個。眼下的困難不是不能克服。我們跟爸媽的區(qū)別是:我們從沒像他們那樣,愛兒女勝過愛自己?!?/p>
好像千斤的重擔卸下來,烏云一樣罩在三姐妹臉上的愧疚和難過不見了。
小妹挺了挺腰板:“服裝店隨它去吧,不行就關門。沒啥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老爸。”
大姐說:“我提前退休照顧爸。兒子很快就大學畢業(yè)了,他們父子使把勁,不信還不清債務?!?/p>
我說,我們得科學安排時間,老爸要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要安排好。保姆還得請,負責一日三餐和打掃衛(wèi)生,減輕大家負擔。
我又帶爸去了一趟北京,請專家給爸調整了藥物和治療方案。從北京回來,我?guī)О秩チ艘惶藡尩哪沟?。一直不敢?guī)?,怕他受刺激后加重病情?/p>
我告訴爸,媽就睡在這里,在這個背山抱水、樹木蔥蘢的地方,媽睡得很安寧。
爸撲倒在墓碑前痛哭。自媽走后,這是爸第一次流淚。淚水沖刷著他心中的悲傷和內疚。當逝者遠去,親人的心里往往存有很多遺憾、很多歉疚,爸在媽的墓前,把這些遺憾統(tǒng)統(tǒng)地倒出來了:媽年輕時跟他受窮;一輩子忍受他的壞脾氣;媽走的前一天,爸還因為一件小事跟她拌嘴……
元旦前一天,二姐從深圳飛回來,爸守在小區(qū)的門口等她,幫她把行李提上樓。爸腳步穩(wěn)穩(wěn)的,思維清晰。
爸說:“你媽走了,但這個家不能散。把那三個也叫回來,一家人好好過個新年。”
在媽的墓地,爸宣泄了心中的痛苦,接受了媽故去的事實,再加上藥物的作用和女兒的親情治療,爸一天好似一天,基本能獨立生活了。
“最困難時,幸虧挺住了,我們‘撿回了一個爸!”二姐的淚水噴涌而出。
媽走后,春節(jié)、五一、十一,每一個假期,二姐都早早訂機票,裹在返鄉(xiāng)的大潮里,把大部分收入貢獻給了民航??伤X得值。
去深圳十多年,她只回家過了一個春節(jié)。現(xiàn)在再回來,家里永遠沒有媽了。傷痛入骨,她才懂得“子欲孝而親不在”的真正含意。
“祈禱上天,讓爸好好活著!讓我們在爸的身上,彌補對媽未盡的孝心。”二姐深情地說。在媽的墓地前,她打開了手里的鳥籠,放生鳥撲棱棱飛向藍天,帶著家人對遠逝的母親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