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是的,我已經48歲了,在這個世上吃了不少鹽,也算見過一點世面。這個年齡,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盡情折騰是不行了,但也還沒到老氣橫秋的時候。按照孔老夫子的說法,應該“不惑”很久了,就要到“知天命”的年齡。我愚鈍,活得稀里糊涂,還是常常會感到大“惑”不解;至于知天命,恐怕更難說得上——天道無常,豈可輕言知悉?但是,活了幾十年,就是朽木也會被雕出個樣子。把內心安頓下來,是我很久以來的功課,也許還要一直做下去。倘若我已然有點樣子,但愿是不慕榮利、寵辱不驚。我已進入第四個本命年,有人說,本命年是個“坎兒”,我不太愿意相信這樣的說法,如果有“坎兒”,哪一年不可以,為什么偏偏是本命年?但這個說法估計延續(xù)很久了,便成了文化,那么,就把它當作一個生命的刻度,讓我在這個節(jié)點上,對自己提個醒吧:
——也許可以建造第二個家園。工作是生存之本,沒有工作就沒有飯吃。我在這個單位上班已經三十多年,估計不會再有跳槽的愿望和被“挖”走、“獵”去的機會了,我也愿意把一輩子都交給這里。現(xiàn)在,“單位人”差不多成了舊時代的象征、落后和無能的代名詞;如果是這樣,那就這樣吧,什么樣的新標簽貼在我頭上我都沒興趣了。聽起來好像有點沮喪,其實也沒什么不好。我是個安分的人,不喜歡朝三暮四,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夠一家人吃飯就不錯了。一棵樹,扎根在一個地方,活下來,未必會成為參天大樹,但總會枝繁葉茂有點氣象的。我對自己要說的是,不管什么時候,要對得住自己的工作,盡可能把本職做好,不讓人罵,自己也安心。人非草木,幾十年在一個單位,豈能沒有感情?上班為了養(yǎng)家糊口,這自然沒錯,但我希望還能多一點情懷,為這個單位盡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并盡量能影響到更多的同行。生活在這個時代,多數(shù)人都失去了故鄉(xiāng),可是,熱血未涼的人也許可以共同建造第二個家園。
——走在人群中就什么都不是了。我要說我有點權力,肯定會有人笑;但我要說我一點權力也沒有,肯定也有人笑。工作幾十年,大概也算盡心,便有了“弼馬溫”似的小職務。其實,這絕對是個誤會,但也就這么著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很多人把討個職位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做人都不成了樣子。于我來說,也就是個崗位而已——誰要罵我虛偽,盡管罵吧。我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走路,常會看到小區(qū)的小狗屁顛屁顛跑到樹跟前,抬起腿,刺一線尿,然后跑到下一棵樹,再重復一遍剛才的動作。小狗顯然不是尿急,也不是發(fā)射情欲的信號,據(jù)說是受了“領地占有意識”的蠱惑。在我看來,貪戀一點小權力差不多就跟小狗一樣可憐可笑。權力不是用來做事而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必然是可恥的。知道這個,我就時時對自己說,一定要善待手中這點小權力,絕不能把自己變成狗的樣子!但說實話,我也常常為此苦惱,生活在一個人情無所不在的功利社會里,很難完全做到獨善其身。何況我并不干凈,沾過公家的小便宜,也向有權有勢的人求過情。我必須經常提醒自己,我曾經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穿過補丁打補丁衣服的底層人,絕不可忘本而變成一副丑惡的嘴臉,更不可變成自己曾詛咒過的那種人!那么,既然有一點小權力,就一定要說一點人話,做一點人事,并把感情牢牢焊接在底層。這點小權力,有則有之,沒有我看也去個球,昧良心的事情一件也不能做!
——幸福各不相似。生活原本是平淡的,但也許要看是誰呢!貧乏的心靈必然是平淡的生活。我對兒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可以平凡,但拒絕平庸。我愿意平凡,甚至在平凡和優(yōu)秀之間,我寧可選擇前者,因為優(yōu)秀是有代價的,甚至是很大的代價,而這些代價倘若不是命運強行分配給我,我絕不愿意接受。沒有誰可以輕易優(yōu)秀,優(yōu)秀的人也許一半是出于自己的選擇,一半卻是上帝的安排。那么,平凡就是幸運者。但我卻厭惡平庸,那些充斥在世間的淺薄、冷漠、世俗、功利、勢力,物質主義和拜金主義,病毒一樣無處不在。我希望我能抵擋得住這寒潮的侵襲,至少不要被擊倒。我相信人來到這個世上,都在追求幸福,可其實并不像老托爾斯泰說的,甚至剛好相反:不幸都差不多,痛苦而已;恰恰幸福倒各不相似,因為心靈的不同,對幸福的理解和感受會有天壤之別。我對屬于自己的幸福定義是:有趣的靈魂,審美的生活。如此,我必須有更真誠的信仰,更寬闊的視野,更博愛的胸襟,更堅強的心靈,更熱切的好奇,更底層的情懷。能于平淡中見新奇,于庸常中發(fā)現(xiàn)美,直到把磨難都能變成審美,方才會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也許這有點難,甚至很難,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書卷氣也許可以壓住壞欲望的臭氣?;盍税胼呑樱畈缓蠡诘囊患戮褪菒凵狭藭?。如果我身上不是欲望熏天,都是拜好書所賜。在這個世上,做個書生大概是最無能的選擇,但我絕不后悔。我很愿意相信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我還更加相信,一個愛看書的人和一個不看書的人,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上。慚愧的是,我根本算不得一個合格的書生,看過的書區(qū)區(qū)可數(shù),而我又沒腦子,看過就忘??晌矣窒?,總不會白看,就像花車路過,一定會留下余香;置身書中,就像置身于磁場,那些磁力線也許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其實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讀書時的快樂和滿足才是最重要的。難過的是,我天資愚鈍,那么多好書于我都是天書;遺憾的是,我愛的書那么多,卻只能取滄海一粟。但是,這些都管不得了,活一天,讀一天;讀一天,高興一天,罷了。我現(xiàn)在要做的是,力戒電子讀品,減少再減少碎片化的膚淺閱讀,壓縮再壓縮花在手機上的無聊時間。至于有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我乃半百老漢,華與不華也無所謂了。因為當書生而不通人情世故,屁大的事都辦不了,甚至遭人奚落,這個我也認了。
——在寫作中不斷安頓內心。認識我的人可能會認為我是一個過氣的作家,這樣說其實抬舉了我。如果認真點,我干脆就不能算是“作家”?!白鲄f(xié)會員”不過是一頂破氈帽,哄哄自己可以,唬別人就成“傻帽”了。作家的起碼標準應該是:有像樣的代表作,有很多人知道他寫了什么。我呢?呵呵。這么說,不是鄙薄自己,而是要讓自己清楚。但誰要說我只是個“寫手”,那就是侮辱我——看看滿世界的寫手們,我就知道我與他們多么不同!我認同的說法是:寫作者。二十多年了,我居于一座小鎮(zhèn),安靜地寫作著,因此覺得生命能夠卑微卻美麗,生活可以簡單而美好。時至今日,寫作已經成為我生活的方式和人生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盡管,我還沒有寫出像樣的作品,但這并不妨礙我從中得到無窮的快樂和滿足。在發(fā)表作品基本靠社交的當下,也許更可以促使我回到寫作的本真,如果寫不出優(yōu)秀的作品,發(fā)表不發(fā)表關系也就不大了。離文壇遠些,也許可以離文學近些。誰現(xiàn)在要問我為什么寫作,我會不假思索、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把內心安頓下來!按個人的性情活著,按自己的內心寫著,我覺得挺美好的!
——不斷清除身體里的“暗物質”。我反對禁欲主義,并且以為“存天理,滅人欲”是一種混賬哲學。欲望即人,這是很讓人沮喪的說法,但是差不多接近事實。有的人很討厭欲望附身,便去修行,于是有了仙風道骨。這誠然可敬,卻畢竟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可以做到;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深陷在欲望的泥潭里,悲歡離合。其實,適度的欲望應該得到原諒,過度了才會讓人迷茫墮落。比如食欲,有人可以成為美食家,有人卻是吃貨;還比如性欲,有人作為愛的表達,有人則是禽獸的發(fā)泄。追求真善美,是愛欲,但貪嗔癡卻是罪過。欲望如果在一個合宜的范圍,甚至不失為美好,可是泛濫了便會成為災難。當下,差不多可以說物欲橫流、人欲泛濫,儒、釋、道便都聽到了頻繁的敲門聲。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么說的確有點悲觀,可是大致也不怎么錯。我的苦惱是,我也喜歡許多流俗的物品,并追逐一些“高大上”的東西,從而有不少過度消費。我口口聲聲在罵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但實際上我自己差不多也算一個俘虜。我原以為,從精神品質來講,我完全應該過簡約、樸素的生活,而實際上卻總是南轅北轍。壞欲望大概是一切負能量的總開關,我因此還有那么多計較,那么多缺陷!我不知道靡菲斯特藏在我身體的什么地方,為什么總是打不敗它。我知道我生活在一個基本可以說金錢至上的社會,我也知道個人在強大的社會面前非常渺小,我還知道人有諸多角色,很難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我同時知道,一定有許許多多的人因為精神生活的豐富而簡化了外在的物質生活,也一定有許許多多的人經受住了種種誘惑而遵從自己的內心去生活。為此,我要不斷地修行,不斷地警示自己,不斷驅除那滋生過度的欲望。
——不認識的人就不再去認識了。我原本大概并不算是孤僻的人,但是后來愛上了看書和寫作,便把自己盡可能地關了起來。這應該只是一個原因。一個外國女人說:認識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我覺得這不是罵人的話,而是對虛假無聊社交的一種極端厭惡的表達。那么,這也許是我喜歡獨處的另一個原因。我的手機通訊錄里存儲了一千多人的號碼,但是有幾個人可以和我說說真心話呢?更有幾個人可以和我深入地交流呢?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小宇宙,交友其實如此之難!有一次,我翻看那名單,發(fā)現(xiàn)竟有許多人完全不認識,有一大半人很少來往,還有好幾個已經死了。對于那些認識的人,我要好好地珍惜。在生活中,他們一定和我發(fā)生過某種關系,幫助過我或者共過事;也許,有一天我死了,其中會有一些人前來吊唁。平凡的友情或者交情也是溫暖的,一個微笑,一個握手,也會讓人覺得世間美好。我說的是,我再不會抱著功利的目的去主動結識任何人,尤其是身居上位的人。年輕的時候,我曾謙卑地拜訪過刊物編輯、有點知名度的作家,并且求助過一些要人?,F(xiàn)在,我再不會這么做了,不是我不需要,而是我一個中年人,還這么做就傷自尊,丟人。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我絕不再去求衙門里的大小官員、單位里的大小領導了。余生,我一定還會結識一些人,但那都是自然而然遇到的、相互認可的結果。
——水利萬物而不爭。有容乃大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做起來就有點不易。差不多從三十歲開始,我就一再提醒自己:要包容,包容,再包容。因為那個時候起,我就像個憤青;說好聽點,我可能有點理想主義,說不好其實是褊狹——總有那么多我看不慣的事兒,總有那么多我瞧不上的人,但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呢?是非觀我自然是有的,但總可以靈活和智慧地處理,可遇到事我就不由自己,認真,嚴苛,死板,不留余地。這就一點也不好,連我兒子都不喜歡,總說我不夠親和,說話辦事都氣人。世俗中的事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一個人心胸小了,整個人也就小了。有布袋和尚塑像的地方,一般都會有一副對聯(lián):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磉_到一定程度,便會成佛?!妒ソ洝飞嫌幸痪湓捳f,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后來我似乎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可是畢生都做不到。我曾經推崇儒家,感動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入世精神,但是,現(xiàn)在我卻心儀老莊,知雄守雌,知白守黑,多么想多一些超然。然而,人也許永遠是一個矛盾體,愛著,痛著,生活著,惟愿那些經歷過的,都成為美好的回憶。無論如何,心胸大些,再大些,天地便會更廣闊,生命便會更開闊。
——永遠要知道自己的根。我小的時候營養(yǎng)不良,生得一副窮酸相。后來脫貧,報復性貪吃,成為吃貨,營養(yǎng)過剩,有了一身贅肉。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后,感到非常難過——不是因為身體的丑陋,而是恍然醒悟自己幾乎忘本。我小時候的理想絕非如此!現(xiàn)在,當我回到鄉(xiāng)下,見到面黃肌瘦的親人,覺得自己像個“腐敗分子”。可是,我已遠離這個階層,再也不愿回到父老鄉(xiāng)親的那種生活。也許,唯獨讓我稍感安慰的是,我的血管里還流淌著窮人的血,在我最深的夢里,還能不斷出現(xiàn)這些窮苦人的影子。我知道,我為這些人做不了什么,但我的心靈可以永遠屬于底層。因為有這個背景和底色,我相信我絕不會迷失方向,并不斷矯正自己的行為,活成一個有人味兒、有人樣兒的小人物。因為有愛,也因為有痛,我相信我的生活就會有煙火,我的生命就會有溫度。
——眷戀家庭和親人。我的父母已年邁,但還能活在人世,就讓我幸福不已。年輕的時候我不懂得愛他們,等我懂得的時候,他們已經風燭殘年,垂垂老矣。因為父母健在,就覺得還有一堵盡管殘破卻還厚重的老墻,溫暖地擋在前方,可以讓我暫時不去直面死亡那一望無際的荒涼,人間也便溫暖而值得留戀。現(xiàn)在,我會常常去探望他們,說一說鄉(xiāng)下的事情,吃一頓家常便飯,在堅硬的中年生活中偷得一份做孩子的軟弱和愛撫。每當逢年過節(jié),兒孫滿堂,簇擁在兩棵老樹下,就覺得一種久遠的暖流被接通,而塵世也會如此美滿幸福。我的兒子已經上了大學,正在鍛煉自己的小翅膀,盡管對我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迷信與認可,但我也樂見他滿世界輕狂。而我的妻子卻以為那還是她的風箏,不斷在老城的家里寄托她的嘮叨和思念。唯有我算留守在小鎮(zhèn)上的家庭土著,與掛有結婚照和兒子兒時照片的小屋為伴,與從來不打算移民的麻雀們?yōu)猷?,安心地做一個小文人。一個周末到小城探望父母,另一個周末去大城省親,其余的閑暇時光,用來與無邊無際的書戀愛。
人生如此,我就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