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恩華 李修江
(1.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 上海 200096;2. 中國海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山東 青島 266200)
古典主義(包括規(guī)定主義)路徑的體裁研究通常將體裁視為既定的、抽象的、模式化的語篇模型。具體說來,研究者一般預設某一體裁類型,并對其體裁變量進行定量定性分析。這種研究范式符合我們的日常思維,有其重要意義,但是也容易陷入將體裁同質(zhì)化、封閉化的困境。尤其在文體學研究中,這種均化、量化、同質(zhì)化的處理方法嚴重削弱了對語篇的情感因素、審美效果以及價值維度的考量。從20世紀下半期開始,理論學界越來越意識到這種古典主義體裁研究范式的局限。人們發(fā)現(xiàn),語篇是十分復雜的文化符號產(chǎn)物,往往包含多種體裁的交織、滲透、跨界和混合。與之相對應,體裁混合研究開始引起重視。早期體裁混合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學領域(巴赫金, 1998;韋勒克,1984),這跟文學研究反體裁常規(guī)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作為對話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巴赫金小說雜語性研究含有大量體裁混合的雛形特征。長篇小說允許嵌套各種不同的體裁,是“各種基本言語體裁的百科全書”(巴赫金,1998:218),其功能是使小說自身融入不同的文體基調(diào)和文體意圖。韋勒克也認為文學語言“存在著許多混合的形式和微妙的轉(zhuǎn)折變化”(韋勒克,1984:10)。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漢語學界開始關(guān)注語體交叉滲透現(xiàn)象(李熙宗,1986,1987;袁暉,1990)。其中,李熙宗(1987:358-372)認為語體交叉滲透是指服務于某一特定交際目的的語體,被調(diào)整改造后服務于其他語體的交際目的,從而形成不同語體相互包含,相互交叉的現(xiàn)象。祝克懿(2001)分析了樣板戲中政論語體對文藝語體交叉滲透過程中出現(xiàn)的超載問題。她認為文藝語體具有較高的開放性和兼容性,但是樣板戲中過多的政治語體成分的涌入,會使得文藝語體出現(xiàn)“吸收困難,消解乏力”,最終可能會導致文藝語體自身規(guī)律失控,甚至危及到文藝語體的本體地位(2001:3)。陸爍錦、錢華(2017)也意識語體交叉滲透的“度”的問題,認為合理的語體交叉能夠達到良好的修辭效果,增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但是過度的交叉滲透可能會導致語篇別扭生硬、不倫不類。通常情況下,語體和體裁被視為一個有機統(tǒng)一體,比如政論體裁對應政論語體,科學體裁對應科學語體等(周蕓,2004:7)。本研究主要關(guān)注體裁混合問題。
Bhatia (2012)認為體裁混合是調(diào)用體裁資源以實現(xiàn)特定交際功能的重要手段。Duff(2000:xvi)將體裁混合可以分為兩個層面:系統(tǒng)發(fā)生層面(體裁與體裁之間的混合)和語篇發(fā)生層面(不同體裁元素在語篇中的混合)。但是Duff并沒有討論這兩種混合之間存在的關(guān)聯(lián)。系統(tǒng)和語篇是缺一不可的有機統(tǒng)一體。體裁本身是一個系統(tǒng)概念,沒有系統(tǒng)就沒有語篇。同時,語篇是從系統(tǒng)中選擇的,系統(tǒng)必然要在語篇中體現(xiàn)。系統(tǒng)的發(fā)展演化是通過語篇在適應具體語境的過程中逐步進行的。此外,不同于Duff,我們更傾向于將體裁混合視為一個概括性術(shù)語,而非一言以蔽之的定義性概念,原因是不同的研究流派對體裁有著不同的界定標準,同一個術(shù)語在不同流派中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含義。篇幅所限,本研究著重討論專門用途英語(ESP),批評話語分析(CDA)以及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SFL)這三大體裁研究流派在體裁混合領域的貢獻,并對其進行橫向比較,力圖揭示其背后的原因,尋求互補的空間,并為下一步的體裁混合研究指明方向。
在專門用途英語(ESP)①體裁研究中,交際目的是體裁的核心定義標準,它對體裁語步結(jié)構(gòu)以及內(nèi)容風格的選擇產(chǎn)生決定作用(Swales,1990:58)。ESP路徑的體裁混合研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Bhatia。Bhatia(2004:XV)認為“現(xiàn)有體裁研究過分強調(diào)體裁的個體性和純粹性,卻往往忽略了現(xiàn)實生活中體裁的復雜性、混合性和動態(tài)性(2004:XV)”。這是因為決定體裁的因素往往多元復雜,而且這些因素永遠不會以完全相同的形式復現(xiàn),這為體裁的建構(gòu)、理解和使用帶來了靈活多變的特征。Bhatia在體裁混合研究上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為4個方面:(1)提出體裁屬地(genre colony)的模型(Bhatia,2004)。同一體裁屬地包含不同體裁個體成員,這些體裁成員在交際目的上有相似性,其內(nèi)部差異可以依據(jù)篇外因素和篇內(nèi)因素進一步區(qū)分,因此,體裁屬地本質(zhì)上是一個不同具有精密度的分類學架構(gòu)。體裁屬地的理論價值在于它為體裁侵殖研究提供了理論參照。體裁侵殖(genre colonization)即一種體裁對另一種體裁的占用或入侵(Fairclough,1992),它是混合性體裁的一個重要原因。體裁侵殖往往發(fā)生于不同體裁屬地的邊緣交叉地帶(2004:66)。從中心體裁到邊緣體裁,體裁屬地的內(nèi)部體裁成員被其他體裁屬地侵殖的程度逐漸增加,形成了一個漸變域。(2)提出體裁值(generic value)的概念。Bhatia強調(diào)體裁值本質(zhì)上是一種基礎性修辭行為,因為其本身沒有特定的語步結(jié)構(gòu),所以不能獨立構(gòu)成體裁,只能充當體裁的亞形式?;A體裁值能以多種方式組合形成不同的體裁,比如促銷體裁往往是由描述(description)和評價(evaluation)等體裁值構(gòu)成。(3)提出混合體裁的兩種模式:體裁混合(genre mixing)和體裁嵌套(genre-embedding)。體裁混合的核心界定標準是交際目的的混合(Bhatia,1997)。交際目的混合可以是語篇層面的臨時性混合,但更多的是系統(tǒng)層面的穩(wěn)定混合。比如書評,盡管維持著單體裁的命名法,但其首要交際目的(書籍評價)已經(jīng)受到了書籍促銷的侵殖(王曉雯等,2014)。針對某種體裁做歷時的、基于語料庫的考察有利于揭示體裁系統(tǒng)在交際目的上的歷時微妙變化。其他例子還有廣告社評(advertorial)等。Bhatia(2004:100)將這種體裁視為較為穩(wěn)定的混合體裁(mixed genre),是歷時性體裁侵殖的結(jié)果。體裁嵌套(genre embedding)②指用一種體裁的形式結(jié)構(gòu)來實現(xiàn)另外一種體裁的交際目的,比如用紀錄片的形式來服務產(chǎn)品促銷的交際目的。這兩種模式的差別在于:體裁混合是兩種體裁交際目的的混合,而體裁嵌套是一種體裁形式和另一種體裁目的的混合。體裁嵌套更多體現(xiàn)為臨時性的語篇混合,因此其穩(wěn)定性不及體裁混合。需要指出,Bhatia借用CDA的“體裁侵殖”來表征歷時層面和共時層面交際目的的混合,從這個意義上看,Bhatia實際上將“體裁侵殖”與“體裁混合”等同。我們認為,體裁混合這個術(shù)語比較籠統(tǒng),更適合做統(tǒng)稱性術(shù)語,而體裁侵殖則較為具體,更適合作為與體裁嵌套并列的操作范疇,故在文末的表1中,Bhatia的體裁混合被標記為體裁混合/侵殖。(4)提出混合體裁的發(fā)生過程:體裁曲折(genre bending)。并非所有體裁都具備同等程度的兼容性,有些兼容性很低的體裁在混合后會產(chǎn)生生硬甚至沖突的效果。成功的體裁混合既要充分考慮不同體裁自身的修辭特征,還要在混合過程中進行體裁曲折:參與混合的體裁需要在各自的修辭語步上做出調(diào)整,才能實現(xiàn)有效混合而不產(chǎn)生內(nèi)在沖突。比如,體裁曲折是緩解植入性廣告生硬感的重要修辭手段。
總的來說,ESP對體裁混合的界定既考慮篇內(nèi)因素又考慮篇外因素(武建國等,2018)。篇內(nèi)因素突出語篇形式與修辭功能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Bhatia認為形式與功能并非一一對應,因此他更傾向于將體裁混合放到語篇外來解釋。此外,Bhatia認為體裁值沒有特定的語步結(jié)構(gòu),不能獨立成篇,因此不具備獨立的體裁地位。換言之,體裁值只能作為體裁的成分而不是獨立的體裁存在。這里有一個悖論:既然單一的體裁值不能獨立構(gòu)成體裁,這意味著所有體裁都是不同體裁值混合構(gòu)成的。如果所有體裁都是混合的,那么單一體裁的合法地位就不復存在。我們認為,單一體裁是實現(xiàn)某種特定交際功能的語篇系統(tǒng),它具備存在的合法性,并且可以獨立地實例化為不同的語篇。這一點,已經(jīng)在Martin & Rose(2008)的兒童體裁習得研究中獲得了大量實證。
批評話語分析對體裁混合的研究主要從互文性的角度切入,準確地說是互文性中的篇際互文(interdiscursivity)。篇際互文性指特定語篇中不同體裁、話語或風格的混合與交融(Fairclough,1992:125)。從范圍上看,篇際互文(體裁、話語和風格)的外延要大于體裁混合,兩者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guān)系。CDA學者很少將體裁混合從篇際互文中分離出來做孤立的研究,但是Fairclough(1992:125)指出,在話語秩序中,體裁起著更加支配性的作用,因此體裁混合應該是篇際互文的核心研究課題(紀衛(wèi)寧、郭飛,2017)。
具體說來,F(xiàn)airclough認為篇際互文主要包含三種模式:(1)嵌套性互文(embedded intertextuality)是指一種體裁、話語或風格被嵌套在另一種體裁、話語或風格中。對于嵌套性互文,F(xiàn)airclough沒有給出明確的界定,單從體裁混合的角度來看,它大體對應Bhatia的體裁嵌套,但是前者的外延更大,不限于體裁。(2)序列性互文(sequential intertextuality),即不同語篇類型或話語之間相互切換而成某一特定語篇的過程。序列性互文將不同體裁的篇內(nèi)序列關(guān)系落實到小句分析的層次,每個小句體現(xiàn)了不同的體裁特征。雖然后期Fairclough(2003)放棄了這一概念,但在日常話語實踐中,確實存在不少語篇,其內(nèi)部體裁成分有相對穩(wěn)定和可預測的序列關(guān)系,比如在語篇中解釋文(explanation)通常作為匯報文③(report)的強化拓展(expanding enhancement)出現(xiàn)(Martin,1995:21;Marin & Rose,2008:141)。(3)混合性互文(mixed intertextuality),即不同體裁或者話語相互融合的語篇混合形式,其混合程度更高。對于混合性互文,F(xiàn)airclough沒有具體的表述,也沒有給出有效的、具有操作性的描寫范疇。
CDA從互文性的角度中切入混合研究,面臨著互文性研究自身的內(nèi)在困境。Hasan(1992:519-520)認為:“無限擴大的互文性循環(huán)意味著無限的聲音可以觸及,因此很難確定物質(zhì)基礎和傳播形式以何種動機、方式以及程度對這種無處不在的互文模式加以有效的限制”(轉(zhuǎn)引自張德祿、郭恩華,2019:21)。CDA學者認為一個有效的解決辦法是將互文研究同權(quán)力理論結(jié)合在一起(Chouliaraki & Fairclough, 1999)。實際上,Martin的分層語境也可以提供有效的解決思路,因為它可以“通過體裁、語場、語旨、語式四個維度的映射來限制互文性,并且依據(jù)語域要素的新的結(jié)合方式預測新體裁”(Martin,1991:138)。總之,CDA始終將體裁投射到話語秩序的篇際互文關(guān)系中研究,體裁只是話語秩序的一個關(guān)鍵方面。正因為這種取向,CDA沒有獨立的體裁混合理論體系,F(xiàn)airclough對融合性互文性的界定也不夠清晰。但是不可否認的是,CDA的話語侵殖研究是ESP體裁侵殖研究的重要源泉。篇際互文研究關(guān)注體裁侵殖、廣告化、交談化、以及技術(shù)化等廣義的話語秩序,其最終目的是透過話語秩序的發(fā)展變化揭示社會秩序的發(fā)展變化,因此有很強的社會學傾向。
2.3.1 理論基礎:語言的不確定性
體裁的混合現(xiàn)象在21世紀初就已經(jīng)引起部分國內(nèi)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學者的關(guān)注(張德祿,2002a;2002b)。但是直到近幾年,國際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界才開始重視和系統(tǒng)研究語言使用中的混合現(xiàn)象(Hasan,2016;Matthiessen & Teruya,2016;魏榕、何偉,2018;張德祿、郭恩華, 2019)。SFL認為語言具有不確定性(Halliday, 2009)。這種不確定性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就是體裁混合。下面主要以Martin的體裁模式為例探討SFL框架下的體裁混合研究。
2.3.2 Martin對體裁混合的態(tài)度
Martin旗幟鮮明地反對“混合體裁(mixed genre)”這一概念,原因如下:(1)它從根本上否定了單一體裁的獨立性(Martin,2012a:3)。(2)它過于空泛,不僅混淆了系統(tǒng)和語篇,而且將所有不同的“混合”都放在了一個籃子,因此對研究沒有幫助(Martin,2012b:313)。Martin對體裁的核心定義是意義(概念意義、人際意義和語篇意義)的復現(xiàn)性構(gòu)型(Martin & Rose,2008:232)。換言之,Martin的體裁是某種意義構(gòu)型的抽象模式,而這種抽象模式是無法被混合的,即:不可能存在多種意義構(gòu)型的并行抽象模式。一旦當體裁實例化為語篇,體裁混合就立即喪失了討論的基礎。按照Martin的觀點,我們平常接觸到的都是混合語篇,混合語篇容易造成混合體裁的假象。
Martin認為體裁不可能被混合這一觀點與Derrida(1980)的體裁不可能不被混合的觀點從根本上是對立的。但在SFL框架下,體裁的不可混合性并非意味著所有的體裁終將走向封閉和僵化。相反,SFL強調(diào)體裁的元穩(wěn)定性,即,體裁的穩(wěn)定性是一種開放的穩(wěn)定性,體裁總是處于動態(tài)平衡過程中。在Martin看來,雖然體裁不能混合,但是語篇可以。語篇在實例化體裁的過程中,總是要適應新的、具體的語域參數(shù)(語場、語旨、語式),這種適應過程對語篇的意義復現(xiàn)模式(體裁)產(chǎn)生細微的、漸進的影響,從而導致體裁的漸變。在體裁混合上,雖然Martin與Derrida針鋒相對,但從語篇角度看,二者卻又殊途同歸,他們都強調(diào)混合研究的落腳點應該是具體的語篇。
2.3.3 Martin的混合語篇研究
Martin同意Bakhtin的觀點,認為文化中存在一些基礎體裁(elemental genres),這些基礎體裁在具體的語篇中被混合實例化(mixed instantiation),從而構(gòu)成混合語篇的謀篇資源。Martin將基礎體裁比作小句,將小句在詞匯語法層擴充自身復雜性的機制運用到基礎體裁的語篇混合研究中?;A體裁在語篇層面構(gòu)建混合語篇的機制主要有兩種;體裁嵌套(genre-embedding)和體裁復合(genre complexing)。體裁嵌套突出體裁的多變(multivariate)結(jié)構(gòu),即,某一個體裁通常由多個圖示性階段組成,當其中某個階段被另外一個體裁承擔時,就出現(xiàn)了體裁嵌套④(級轉(zhuǎn)移),由此形成的是不同體裁實例之間的整體與部分關(guān)系。由體裁嵌套建構(gòu)而來的混合語篇叫體裁簡合體(genre simplex)(Martin,1995)。體裁復合突出單變(univariate)結(jié)構(gòu),不同體裁通過邏輯語義關(guān)系(擴展和投射)進行體裁復合,由此形成的是不同體裁之間的部分與部分關(guān)系(見例1)。由體裁復合建構(gòu)而來的語篇即體裁復合體(genre complex),即宏觀體裁(macro-genre)(Martin,1994)。參與體裁嵌套和體裁復合的既可以是基礎體裁也可以是宏觀體裁,但分析到最后都是基礎體裁。所以從Martin模式的立場看,ESP的混合體裁以及CDA的混合性互文從本質(zhì)上是不同體裁的混合實例化,即混合語篇。所謂“混合體裁”實際上是在一個體裁統(tǒng)領下的不同體裁實例在同一個語篇中的融合、復合、內(nèi)嵌。
2.3.4 體裁同源關(guān)系的描寫范疇:體裁拓撲學/體裁類型學
體裁拓撲學(genre topology)(Martin,1999:45)有效把握了語言的不確定性,它允許體裁的邊界出現(xiàn)模糊地帶,這種模糊地帶往往也是相鄰體裁的交叉過渡地帶。Martin & Rose(2008:240)將這種過渡地帶的體裁稱為“中介體裁(intermediate genre)”。中介體裁在ESP研究中通常被視為混合體裁,但在Martin模式中,它們具備獨立的本體論地位和意義抽象模式,不被視為混合體裁。與體裁拓撲學相對的是體裁類型學。體裁類型學類似于Bhatia的體裁屬地,本質(zhì)上是一種分類學,同一體裁的亞體裁選項之間存在某一參數(shù)上的對立,但同時它們共享上一級體裁所具有的特征。體裁類型學在體裁分析中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有些語篇從大處看可能實例化了一種大體裁,從小處看則可能實例化了不同的亞體裁。
2.3.5 融合性混合語篇的一種類型:語境隱喻
語篇世界復雜多樣,并非所有的混合語篇都像體裁復合體和體裁簡合體那樣可以從中析出不同體裁實例的邊界。這一點似乎也得到了Martin的印證(Martin & Rose,2008:265)。我們將這種混合語篇稱為融合性混合(fused mixing)語篇。Martin雖然沒有明確提出這個概念,但是他的研究涉及到融合性混合語篇的一種具體類型,即語境隱喻(Martin, 1997)。語境隱喻的特點是用一種體裁的表層形式來實現(xiàn)另一種體裁的深層交際目的,因此兩種體裁的特征和意義兼而有之(常晨光,2016:28)。語境隱喻涉及的兩種體裁實例既不存在嵌套關(guān)系也不存復合關(guān)系,而是相互交融,形成一種融合性混合語篇(例1)。它類似于Bhatia的體裁嵌套,對設計者的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設計者必須能夠?qū)Ⅲw裁的常規(guī)形式和體裁功能先行拆解,然后嫁接到新的體裁功能上。
例1.ProtectingElephants
α There is an increased demand for elephant ivory around the world, includ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which ranks 2ndas the world’s largest consumer of wildlife products. In 2012, 35,000 African elephants (an average of 96 elephants a day) were illegally killed for their tusks by poachers. Sadly, that number continues to rise as demand for ivory increases ...
Whyisthereademandforelephanttusks?
β Ivory is easily carved into beautiful decorative art pieces. In some cultures owning an ivory carving is a status symbol as ivory has always been expensive to purchase ...
例1是典型的語類復合體:α是匯報文(report),用來介紹象牙的巨大市場以及由此導致大象生存所面臨的嚴峻形勢。β從體裁形式上看描述文(description),但其實現(xiàn)的是解釋文(explanation)的體裁交際目的,即,通過描述象牙在不同文化中的巨大價值,作者為α中大象面臨的生存困境提供解釋依據(jù)。我們將這一潛在的解釋文標記為θ。因此這里存在兩種體裁混合關(guān)系:首先,β與θ之間是一種語境隱喻關(guān)系,標記為θ(β)。其次,α與θ在語篇上存在基于因果的強化擴展關(guān)系,可以標記為:α x θ。這種拓展關(guān)系的直接實現(xiàn)資源是小節(jié)標題“象牙市場為何如此巨大?”。因此,該語篇的體裁混合特征可以標記為:α x θ(β)。
2.3.6 Martin的混合語篇研究的局限
Martin認為混合只存在于語篇發(fā)生學層面而非體裁系統(tǒng)發(fā)生學層面。但是,從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角度來看,這種觀點是有問題的,因為SFL的一個基本觀點是:體裁系統(tǒng)和體裁實例(語篇)是無法割裂的有機統(tǒng)一體,系統(tǒng)實例化為語篇,而語篇促進系統(tǒng)的演變。即,體裁系統(tǒng)與體裁實例(語篇)共同漸變,不可能只有混合語篇,而不存在混合體裁。這個問題需要在進一步的研究中解決。
橫向比較專門用途英語、批評話語分析、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這三個流派的體裁混合研究,如表1所示:
表1 體裁混合的跨學派橫向比較(張德祿、郭恩華,2019:21)
通過表1,可以發(fā)現(xiàn):
(1) 從歷時層面看,ESP對體裁混合的歷時關(guān)注點是體裁侵殖,體裁侵殖通常會產(chǎn)生多重交際目的的混合體裁系統(tǒng);CDA則關(guān)注話語秩序的侵殖,其研究范圍不僅包括體裁,還涉及話語、風格等,其研究旨趣是透過語篇揭示社會的變化;與ESP以及CDA相對立,SFL(Martin模式)認為體裁侵殖或者體裁系統(tǒng)的歷時混合是個偽命題,體裁系統(tǒng)只是發(fā)生了歷時演變,但無法被混合,混合的只能是語篇。SFL從體裁和語篇的實例化關(guān)系出發(fā)解釋體裁系統(tǒng)的歷時演變。語篇在實例化體裁的過程中總是要適應新的語境,接觸異質(zhì)性的話語成分,從歷時上看,這造成了體裁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性變化,但體裁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保持不變。
(2) 從共時系統(tǒng)上看,ESP的體裁屬地作為一種描寫范疇類似于SFL的體裁類型學。體裁屬地的邊緣成員往往被其他體裁屬地侵殖,或者與其存在交叉,從而具備系統(tǒng)混合的特征。體裁屬地的邊緣體裁類似于體裁拓撲網(wǎng)絡中的中介體裁,區(qū)別在于Martin將中介體裁視為獨立自主的體裁,而非混合體裁。此外,ESP(Bhatia)的體裁值和SFL(Martin)的基礎體裁也基本等同,兩者的區(qū)別在于Bhatia認為體裁值不能獨立成篇,而Martin & Rose(2008)則從個體發(fā)生學角度用大量實證的例子證明在體裁習得早期,基礎體裁獨立成篇的情況并不鮮見。
(3) 從共時語篇發(fā)生學角度看,ESP強調(diào)體裁曲折在體裁混合中的重要性,其中Bhatia的體裁嵌套大體等同于Fairclough的嵌套性互文和Martin的語境隱喻。ESP中語篇層面的體裁混合/侵殖突出交際目的的混合,它相當于CDA的混合性互文,對應SFL的融合性語篇混合。
(4) SFL將體裁關(guān)系類比小句關(guān)系,提出混合語篇是通過體裁嵌套(級轉(zhuǎn)移)和體裁復合(投射和擴展)實現(xiàn)的復雜語篇。Martin的體裁嵌套完全有別于Bhatia的體裁嵌套。前者是一種類比小句語法層面的級轉(zhuǎn)移(內(nèi)嵌)。體裁作為一種多變結(jié)構(gòu),是由不同的圖示化階段構(gòu)成的。當一種體裁的某個圖示階段被另外一種體裁的實現(xiàn)時,體裁嵌套就產(chǎn)生了。而ESP的體裁嵌套特指一種體裁交際目的由另外一種體裁的形式實現(xiàn)。相對于Martin模式的體裁嵌套和體裁復合,ESP沒有相關(guān)的研究,主要是因為ESP的體裁混合研究對語篇過程的關(guān)注度不及SFL那樣系統(tǒng)深入到詞匯語法層(如小句及物性)。他們更加關(guān)注修辭語步的語用功能,同時還注重系統(tǒng)地考察語篇外因素如傳播環(huán)境、修辭環(huán)境以及其他社會范疇等對體裁的影響。Martin的體裁處于其分層語境的文化語境層,但是SFL對文化層面的考量不及ESP豐富、具體。在CDA中,F(xiàn)airclough早期提出的序列性互文接近SFL的體裁復合,但后來Fairclough放棄了這一術(shù)語,原因是他覺得某些小句本身模棱兩可,難以歸類。與之相對,這種不確定性恰恰被SFL視作語言的本質(zhì)屬性,體裁復合在Martin模式中是構(gòu)建大語篇的重要資源之一。
滑坡在航空正射影像的解譯特征:一般成舌形、簸箕形、半圓形及不規(guī)則形,其中以半圓形狀居多?;缕麦w的色調(diào)與周圍地物有明顯的差別:剛發(fā)生不久的滑坡,在影像上呈現(xiàn)明顯的淺色調(diào);處于變形階段的滑坡,滑體周緣常具有相比滑坡平面形態(tài)色調(diào)較淺的色環(huán),見圖5(b)。
ESP和CDA在混合體裁研究上存在較大的兼容性,兩者都承認“混合體裁”或“體裁混合”(如體裁侵殖)在歷時系統(tǒng)層面的本體論地位。在這一點上,SFL與兩者顯著不兼容。Martin模式明確質(zhì)疑“混合體裁”或“體裁混合”的合法性。不同的體裁本身不能被混合,而只能被混合實例化,其產(chǎn)物不是“混合體裁”而是“混合語篇”。ESP與CDA之所以和SFL產(chǎn)生根本的抵觸,是因為這三個學派對體裁的界定和關(guān)注點不同。SFL對語篇內(nèi)部運作機制的分析更加系統(tǒng)深入,具體到小句的詞匯語法層,同時注重將語篇和語境要素相結(jié)合,體裁只是文化語境中的抽象意義模式,由語篇來實例化,因此SFL關(guān)注的是體裁混合實例化,否認體裁作為一種抽象意義模式存在混合的可能。與之相對,ESP與CDA對篇內(nèi)因素的關(guān)注并不像SFL那樣細致深入,也沒有建立類比小句關(guān)系的體裁運作模型,兩者更多將體裁放到語篇外(如社會文化語境)的環(huán)境中考量,而且他們對語篇外因素的考量要比SFL的文化語境更加具體和易操作,因此兩者承認體裁混合或者體裁侵殖的合法性。總之,這三個流派的體裁混合研究基于各自不同的立場。在具體的研究中,研究者首先需要明確自己基于哪一種體裁研究流派,切勿混淆概念、張冠李戴。比如,同樣是體裁嵌套,ESP(Bhatia)中的體裁嵌套完全區(qū)別于SFL(Martin模式)的體裁嵌套。又如,在Martin的體裁范式下研究混合體裁系統(tǒng)從根本上違背Martin的體裁觀。
今后的體裁混合研究中,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進一步的深化和補強:(1)探究ESP和CDA路徑的體裁混合研究和SFL(Martin模式)體裁混合實例化(語篇混合)研究之間的互補。從語篇外角度看,Martin雖然將體裁放到文化語境層,但是Martin對文化語境的界定相對抽象,不如ESP的篇外語境那么具體和可操作,也不如CDA那樣緊密地將社會和語篇結(jié)合在一起。從語篇內(nèi)的角度看,Martin的體裁混合實例化研究相比ESP體裁混合研究以及CDA的篇際互文研究有著更加成熟和系統(tǒng)的體系。因此研究ESP、CDA、SFL能否以及如何互補,不僅對體裁混合有著重要價值,對體裁研究本身也有著長遠的意義。(2)SFL的融合性混合語篇的框架需要進一步細化和明確。融合性語篇(SFL)基本上對應著ESP中語篇層面的體裁混合/侵殖以及CDA中的混合性互文。但是在這個領域,三個學派都沒有系統(tǒng)的、基于大量實證的理論建構(gòu),而是只停留在基礎概念的層面。以SFL為例,并非所有的混合語篇都包含界限清晰的體裁嵌套或者體裁復合,在無限的語篇世界中還存在著大量的界限模糊的融合性混合語篇,語境隱喻只是其中被理論化的模型之一。尤其是在新媒體時代,大量的混合語篇不斷涌現(xiàn),這些語篇既有體裁復合體和體裁簡合體,也有融合性語篇混合。比如,某些新媒體平臺(如微信公眾號)甚至新聞門戶網(wǎng)站經(jīng)??l(fā)富含表情包的網(wǎng)絡軟文。從穩(wěn)定性和復現(xiàn)度上說,這類語篇尚不具備體裁系統(tǒng)的本體論地位,充其量是一種潛在體裁。社會媒體技術(shù)環(huán)境因素的劇烈變化是這類語篇大量出現(xiàn)的主因。如果這些因素足夠持久,該類語篇有可能成為文化中比較穩(wěn)定的新體裁(通常伴有新的體裁名稱);反之,則有可能在急劇變化的社會媒體技術(shù)環(huán)境中被淘汰出局。這些潛在的混合體裁現(xiàn)象有待于研究者進一步的研究和探討。
* 特別感謝張德祿教授在論文寫作過程中給予的悉心指導和細致修改,文中謬誤概由作者負責。
注釋
① Devitt (2015)認為Swales的語類分析是典型的將修辭學和語言學分析相結(jié)合的語類研究。其中,交際目的、修辭語步等都是從修辭功能角度界定和命名的,而不是從語言學的角度界定。但在實際分析中,很多ESP學者同時關(guān)注不同語步在語言形式上的實現(xiàn)方式(Bhatia, 1993; Bhatia, 2004; Swales,1990)。Swales雖然堅稱修辭語步是功能性的,其在語篇層面的語言實現(xiàn)方式也是靈活的(Swales,2004:229),但實際上,不同的語步在語言形式層面往往有相對固定的實現(xiàn)形式(Solin,2011)。語類在語篇實現(xiàn)形式上遵循某種共享的、典型的詞匯語法模式,否則語篇實例難以被識別為某種語類。但同時,每一個語篇又有其自身的獨特特征。這種共性和獨特性之間的張力維持了語類的系統(tǒng)的元穩(wěn)定性特征。
② 后文提到,Martin在體裁混合實例化研究中也用到體裁嵌套的概念,但是與Bhatia的體裁嵌套差別很大,后者相當于Martin的語境隱喻。
③ Martin的匯報文包括描述文和分類文(classification),詳見Martin & Rose(2008)。
④ Martin的體裁嵌套跟Bhatia的體裁嵌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