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懿
(上海外國語大學海外合作學院,上海 200083)
《姨媽的故事》是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的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于1948年發(fā)表的一部早期作品,也是作者本人最喜歡的一部作品。[1]小說主要敘述了主人公老處女希奧多拉追求獨立與自由的故事。該小說內(nèi)容分為三部,第一部標題為“麥羅?!?,描述希奧多拉母親去世前的生活經(jīng)歷;第二部標題為“夢幻花園”,走進希奧多拉內(nèi)心世界;第三部標題為“霍爾斯蒂斯”,女主人公最后以進入一家無名的精神病院告終。
《孤戀花》是中國臺灣作家白先勇于1970年發(fā)表在《現(xiàn)代文學》第40期的一部作品,之后該作品與其他發(fā)表于《現(xiàn)代文學》的十三篇作品共同組成了一部合集《臺北人》,于1985年出版?!豆聭倩ā芬跃婆翱偹玖睢痹品甲鳛榈谝蝗朔Q敘述者展開敘事,她以前在上海和一名妓女五寶同居,五寶不堪忍受嫖客華三虐待自殺身亡。十五年后認識了酒女娟娟,她遇到流氓柯老雄并被其用毒品控制,最后娟娟用鐵熨斗將其打死,自己也完全瘋掉進了瘋?cè)嗽骸?/p>
對懷特和白先勇兩位巨匠及偉大作品的各自研究并不少,但拿他們的作品進行比較的研究屈指可數(shù)。眾所周知,懷特和白先勇都有著除作家外一個共同的身份——同性戀。在他們的作品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女性角色。而在懷特作品中女性角色有個最大的特點即是呈現(xiàn)出來性別模糊。他也曾說道:澳大利亞人性格中那一點微妙之處在于,女性中蘊含著男性本能,男性中蘊含女性本能。[2]白先勇偏愛也擅長刻畫女性,他的小說集中眾多都是以女性角色為主角。作家於梨華曾贊譽道:“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畫女人能勝過他的?!盵3]《姨媽的故事》和《孤戀花》均以女性角色為主角,卻又非普通大眾印象中的女性形象。拋開她們所處的年代和地域不說,兩者相似度極高。
小說《姨媽的故事》的一開始,女主角希奧多拉非同一般的女性身體特征展示在我們面前:“黑色使她的皮膚帶黃。她顯得干癟、皮膚粗糙、臉色泛黃。一個50歲的女人,或者是還沒到50歲,前額頭發(fā)微卷,黑黑的頭發(fā)……她自己都不愛自己的這張臉?!盵4]在生理上,她也具有男女同體的明顯特征:“那一片令她蒙羞的胡須”(White 1994:18)。希奧多拉在穿著打扮上也不同于普通概念中的女性形象,她時刻戴著帽子,愛穿靴子和長褲,即使她穿著女性的服裝,也是“走得飛快,邁著大步,人們見了就會說希奧多拉就是個穿裙子的漢子”(White 1994:67)。在興趣愛好上,她喜歡玩槍,打獵,沉迷“她那支小步槍光滑、清爽、帶著槍油的氣味”。就連其他人都會不由的說“希奧真應(yīng)該是個男孩啊”(White 1994:32)。而對于自己與所謂的男女性別角色的不同,希奧多拉卻不以為然,她認為自己的生活不該受制于性別。另一方面,之所以過了結(jié)婚年紀希奧多拉還是一個人,和她與男性難以走入戀愛關(guān)系息息相關(guān),她的朋友弗蘭克覺得“她令他不安……她身上有某種東西是他不理解的,因此他一直覺得不自在,幾乎還有一點害怕”(White 1994:71)。對于她日漸長長的胡須,弗蘭克驚呼道“天哪,希奧多拉長得真的有點可怕啊!”(White 1994:113)。因此,從以上種種跡象顯現(xiàn)出,帕特里克?懷特筆下的希奧多拉不僅是個老處女形象,更是個同性戀中的男性形象。[5]雖然到最后作者也沒有直接表明主人公是否有意識到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但可以看出受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想勇敢的道出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并非易事,更何況該女性就是一個孤僻,不愛言語的性格。
《孤戀花》中的“總司令”云芳和希奧拉多一樣,都屬于同性戀中的男性形象。作者在小說中沒有明確指出,但從種種跡象中可以得到推斷:首先是她被稱作“總司令”的事實,她“是在男人堆子里混出來的”,“和他們拼慣了”。[6]再且,她厭惡男性。同一句話若是:“男人嘴里罵出來的,愈更齷齪”(白2004:100)。對于男人的印象,她認為:“男人上了床,什么下流事都干得出來的”(白2004:107)。提起五月花那些酒女,她仿佛沒覺得自己是個女性,稱呼她們“那起小查某”,“那些女孩兒”。但最明顯的證據(jù)是她和五寶,和娟娟,都有過同居的事實。她服侍她們上床睡覺,把五寶“拽入懷里”“親了她兩下”,摟娟娟肩的膀,撫摸她的頸項。更懷有“買一棟房住一塊兒,成一個家”的心愿。具有同性戀身份的云芳給了五寶和娟娟無微不至的呵護和關(guān)愛,而她們在華三、柯老熊等異性手中受盡了折磨。
作為臺灣現(xiàn)代派小說的一員的白先勇始終堅持把創(chuàng)作目光投向個體生命。但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大多數(shù)傾向于書寫“邊緣人”的故事。在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就是覺得Marginal Man最有意思……可能我不擅長描寫大多數(shù)?!盵7]《孤戀花》中的酒女娟娟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個人生活經(jīng)歷,都處于社會的邊緣地帶。懷特筆下《姨媽的故事》中的希奧多拉也是一位“邊緣人”。年齡約50歲的她遲遲沒有結(jié)婚,不善于交談,與周圍人交往極少,想法也和他人大相徑庭。懷特自己曾提到過,“作為一個同性戀者,我總能了解作為一個邊緣人是什么樣子的?!盵8]因此,在這兩位作者筆下的女性都與一般人們腦海中的形象相差甚遠。
希奧拉多住在一個邊緣城市承受著雙重壓力。作為一個擁有自我判斷力的個體,一方面她缺乏女性的自我,另一方面她又迫于接受男性世界灌輸于她的傳統(tǒng)觀念和價值。在整個故事中“孤寂”可能是用來描述她的生活最合適的詞語。從兒時起,女主角就被社會邊緣化,就連她最親密的朋友都在信里寫道“對我來說你經(jīng)常就像一本緊閉的書!我不知道你下一秒會做出什么事!”長大后,她叛逆,不滿于單調(diào)的生活,堅持自己與世間相違背的觀點,常常把自己置身于與他人對立的情境中去。因此,她被社會所孤立成為了一個邊緣人,注定孤獨一生。
《孤戀花》的又一女主角娟娟,她15歲就被自己的父親強暴。在遇見黑道的柯老雄后,受其身體和情感上的蹂躪,任由他在手臂插針頭,最終染上毒癮。陷入瘋癡的邊緣的娟娟最后在中元節(jié)的深夜,用一只黑鐵熨斗向柯老雄的天靈蓋軋去。值得注意的是白先勇在《孤戀花》中塑造了好幾個“瘋癲”意象:被關(guān)在豬欄里會咬人的娟娟生母、娟娟的前世即被流氓華三折磨至死的五寶。這些人物的瘋癲行為大體有相似的表現(xiàn):骯臟、披頭散發(fā)、裸露身體、“獸性”的攻擊性傾向等。這些瘋癲的特質(zhì)適合于作者對“邊緣人”這一主題的表現(xiàn),完成了一個個女性“瘋子”,異于常人的塑造。
在《姨媽的故事》中,希奧拉多的母親古德曼是一個完全權(quán)威的象征,是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強勢形象??粗呐畠簜儚椾撉倬褪莻€簡單的例子。古德曼占據(jù)著鋼琴,占據(jù)著肖邦,感覺那些東西就是屬于她的,她想怎樣就怎樣。這種占有欲使得她對她的丈夫孩子們也有極強的控制欲,在家中主導(dǎo)著丈夫和女兒們的一切,強大到就連希奧拉多也害怕地說道:“媽媽真是比閃電擊中了樹木還要可怕”(White 1994:42)。因而,希奧拉多對于自己母親的情感也很模糊,既愛又恨。一方面,她了解作為一個女兒在母親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內(nèi)照顧她盡孝道是自己的職責;另一方面,她又十分痛恨自己與母親之間存在著的剪不掉的紐帶,換句話說,她痛恨自己是她的女兒。也正是因為古德曼過于自私的專制欲,才致使女主角如此向往自由,離開家鄉(xiāng)。這與懷特本人經(jīng)歷可能有關(guān),他的母親露絲干練、理性、強勢。懷特提及其母親曾如此說道,“只是敬重我的母親,但絕不愛她”。[9]
《孤戀花》中娟娟的父親是個異類,完全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親,是作者進行“丑父”嘗試的代表。不同于許多文學作品用父親的各種丑惡的行為被偷窺與曝光來丑化父親形象,如觀望了父親的性交,觀察著父親的卑鄙與猥瑣等等,白先勇直接用父親對血緣關(guān)系的性侵略來軾殺父親形象。[10]父親已不是傳統(tǒng)觀念的維護者與執(zhí)法者,更不是社會身份的象征者,而以泯滅了血緣意義的僅作為“獸”的男人符號的出現(xiàn),他代表了一類相對東西方、相對人類的特殊父親的形象。而娟娟的母親是個有著遺傳病的瘋子,一直被丈夫用鐵鏈子套著頸脖,鎖在豬圈里。娟姐幼年時,偶然知道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給她送飯時不料被她咬了喉嚨,留下一道手指粗的紅疤。娟姐單薄的身子,不但容納著母親遺留下來的瘋癲癥,更是烙印著父親強加于她的亂倫罪,這與她最后的反抗、覺醒一樣讓人心痛不已。
兩部作品里的父母親形象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母親形象似乎都有很大出入,不是和藹可親,愛子如命,反而生性怪異,自私自利。通過對父母形象的塑造,作者從側(cè)面向我們展現(xiàn)了作為主人公的女性們不同一般甚至是悲慘的成長經(jīng)歷,這也給予了充分證據(jù)說明為何她們與其他群體具有不一樣的個性,也為故事的悲劇性結(jié)局提供了可能性。由此可知,要想塑造出一個性格豐滿的女性形象,只在女性個人上下功夫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加重筆墨在其他群體尤其是與其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群體上,這樣塑造出的女性才能更讓人信服,使人銘記。
女性形象是世界人物譜系中的一個重要分支,對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作者藝術(shù)個體特征性的表現(xiàn)之一。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在女性人物身上寄予的情感和觀念必定是作者世界觀、人生觀和文學觀等在女性形象塑造這一具體化的領(lǐng)域的自然延伸。懷特的同性戀傾向在學生時代就有所表露,從劍橋大學畢業(yè)時已經(jīng)和倫敦的藝術(shù)家和演員們有過緋聞。當他1948年回到澳大利亞時,正好碰上澳洲抵制同性戀最嚴重的時候?!皩Π拇罄麃喌耐詰賯儊碚f,那可能是整個20世紀以來是最黑暗的十年。”[11]但也正是因為他與大部分人有所不同,能夠體會到作為一個不是主流社會人物的所感所想,才描繪出了這樣獨一無二的“怪人”希奧拉多。同樣,白先勇的同性戀身份也是公開的秘密,但這卻毫不妨礙他對女性角色的刻畫?!豆聭倩ā分兴茉斓木杲恪⒖偹玖?、五寶等女性形象同大眾觀念中有所不同,不常見卻也不罕見,看完之后讓人印象深刻。兩位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時的高超藝術(shù)手法和寫作策略教人拍手稱絕,影響深遠,為后繼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范本?,F(xiàn)如今,隨著社會的包容性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同性戀的作品已涌現(xiàn)出來,敢于站出來表明自己的同性戀身份的作家們已不再是稀有之物。與其說當今社會需要這樣的作家,不如說是需要能表現(xiàn)不同身份的人們具有怎樣的個體特征性的作品。我們期待從他們的作品中找到觀望世界的不同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