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他落榜了!1200年前。榜紙那么大那么長,然而,就是沒有他的名字,單單容不下他的名字“張繼”兩個字。
考中的人,姓名一筆一畫寫在榜單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覺里,考不上才是天下皆知。這件事,令他羞愧沮喪。
離開京城吧!議好了價,他踏上小舟。本來預(yù)期的情節(jié)不是這樣的,本來也許有插花游街、馬蹄輕疾的風(fēng)流,有衣錦還鄉(xiāng)袍笏加身的榮耀。然而,寒窗十年,雖有他的懸梁刺股,瓊林宴上,卻并沒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風(fēng)。
江楓如火,在岸上舉著冷冷的爝焰。這天黃昏,船來到了蘇州,但這美麗的古城,對張繼而言,也無非是另一個觸動愁情的地方。
如果說白天有什么該做的事,對一個讀書人而言,就是讀書吧!夜晚呢?夜晚該睡覺以便養(yǎng)足精神第二天再讀。然而,今夜是一個憂傷的夜晚。今夜,在異鄉(xiāng),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節(jié),允許一個落魄士子放肆的憂傷。江水,可以無限度地收納古往今來一切不順?biāo)熘说臏I水。
這樣的夜晚,殘酷地坐著,親自聽自己的心正被什么東西嚙噬而一分一分消失的聲音,而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如勁風(fēng)中的殘燈。所有的力氣都花在抗拒上了,油快盡了,微火每一剎那都可能熄滅。然而,可恨的是,終其一生,它都不曾華美燦爛過?。?/p>
江山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唯有他,張繼,醒著,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敗葉余落的枯樹,似梁燕飛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了他。(也罷,這半生,不是處處都遭排拒嗎?)爾后,是他在賭氣,好,無眠就無眠,長夜獨(dú)醒,就干脆徹底來為自己驗傷,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有鳥啼,粗嘎嘶啞,是烏鴉,那月亮被它一聲聲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結(jié)了干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絕。
在須角,在眉梢,他感覺,似乎也森然生涼,那陰陰不懷好意的涼氣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來貼綴他慘淡少年的容顏。
江上漁火三二,他們在干什么?在捕魚吧?或者,蝦?他們也會有撒空網(wǎng)的時候嗎?世路艱辛??!即使瀟灑的捕魚人,也不免投身在風(fēng)波里吧!
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種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張繼,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個,是既沒有權(quán)利去工作,也沒有福氣去睡眠的一個……
鐘聲響了,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鐘聲。一般寺廟,都是暮鼓晨鐘,寒山寺廟敲“夜半鐘”,用以警世。鐘聲貼著水面?zhèn)鱽?,在別人,那聲音只是睡夢中模糊的襯底音樂。在他,卻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鐘聲那么美麗,但鐘自己到底是痛還是不痛呢?
既然無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寫下“楓橋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28個字照抄下來。我說“照抄”,是因為那28個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墻上的黑字一樣分明凸顯: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感謝上蒼,如果沒有落第的張繼,詩的歷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詩,我們的某一種心情,就沒有人來為我們一語道破。
1200年過去了,那張長長的榜單上(就是張繼擠不進(jìn)的那張金榜)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狀元是誰?哈!管他是誰,真正被記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張繼”。有人會記得那一屆狀元披紅游街的盛景嗎?不!我們只記得秋夜的客船上那個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場不朽的失眠。
(選自《張曉風(fēng)的國學(xué)講壇》)
【韓老師點(diǎn)讀】
臺灣作家張曉風(fēng)一向文筆溫柔,描景細(xì)膩。《不朽的失眠》一文,就是一篇運(yùn)用白描手法的優(yōu)美散文。讀完全文,我們會感到,1200年前張繼落榜的那個夜晚如果沒有秋意做底,沒有如火江楓的側(cè)面烘托,張繼的悲傷將臨空絕巘,不會如此飽滿。實(shí)際上整篇作品環(huán)境描寫的占比并不多,這是因為白描的走筆簡潔特性。
第一處“船行似風(fēng)”,寥寥四字,突出船速之快,江水之急,萬物都在努力沖刷著張繼當(dāng)晚落第的惆悵;“江楓如火”,本該是熱烈秋季的顏色,此時卻“在岸上舉著冷冷的爝焰”,在悲愁之人的眼中,所有樂都將化為悲,所有的熱也都將冰凍成霜。這兩處語句應(yīng)說是全篇運(yùn)用白描手法勾勒環(huán)境的點(diǎn)睛之筆。語句凝練而語意飽滿無窮。
接著白描寫月,寫鐘聲。寫月段落的白描是復(fù)雜的,張曉風(fēng)在“月、烏啼、霜跡、星子”這些意象上各落一筆,又將這四種景物交織,烏啼黯淡了月光,星子粒粒零落,如同清冷的霜跡。白描最怕全篇都將各個景物孤立,因它本身執(zhí)筆簡凝,倘若景物皆孤立的話,讀起來便很破碎,所以在部分寫景白描中,我們可以選擇尋找景物之間的聯(lián)系,將某幾種景物交織起來寫。
最后,《楓橋夜泊》一詩最動人的就是它的鐘聲,作者的白描之筆最終也落于此處。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白描下的景物通常是那些能烘托出全文氛圍的關(guān)鍵景物。鐘聲“一記一記都撞擊在心坎上,正中要害”,也切中了全文的中心,升華了文章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