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金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愛無可忍》成書于1997年,小說主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陽光明媚的倫敦郊野,主人公喬和另外4 位素不相識的人因一場熱氣球事故而相繼前往出手營救其中的孩子, 在不知因誰先松手而導致其中一位救援者洛根的死亡后, 他和另外一位救援者帕里的眼神交遇,致使帕里認為喬愛上了他,繼而對喬進行不斷地愛慕追隨, 擾亂了喬和妻子克拉麗莎的感情,為挽救和妻子的愛,喬做了一系列言語和行為上的努力,最終卻適得其反,昔日相愛的兩個人心生嫌隙,漸行漸遠。貫穿麥克尤恩全部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無論是《水泥花園》《酸甜》《逢時的孩子》還是《無辜的人》,都表現(xiàn)出他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深刻洞察力。 如他自己所述:“我就是有那么點兒觀察的癖好,我觀察的不外乎兩個領域,一是父母怎么跟孩子相處,一是男女之間如何相處,夫妻也好,其他形式也好。 ”[1]
近年來,“不可靠敘述” 這一話題頻頻出現(xiàn)于相關研究論著和作品分析中。長期爭論以來,主要形成了兩大陣營:一是以韋恩·布斯等為代表的修辭方法學派,二是以A. 紐寧等為代表的認知(建構)方法學派。 布斯將“不可靠敘述”定義為:“當敘述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規(guī)范(即隱指作者的規(guī)范)保持一致時,敘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則就是不可靠的。 ”[2]布斯主要聚焦于兩條軸線上的不可靠敘述,一是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二是價值/判斷軸上的不可靠。 作為布斯的學生,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從兩大軸發(fā)展到了三大軸,即增加了知識/感知軸,并進一步區(qū)分了6 種類型的不可靠敘述: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以及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 與此相對,以A.紐寧為代表的認知敘事學家則強調讀者的闡釋策略、 世界觀和范式標準在判斷不可靠敘述時所起的作用。他們認為,對于判斷敘述者是否可靠而言,讀者的闡釋策略、世界觀、價值觀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讀者的知識和價值影響其對文本結構意義的重構;另一方面,讀者對文本總體結構的感知與其倫理信念之間的沖突會促使他把某些敘述者闡釋成不可靠的敘述者[3]。可以看出,修辭方法和認知方法之間具有一定的互補性:一方面,修辭方法可以從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出發(fā),為解釋文本的不一致性提供精細的工具, 彌補了認知方法過于依賴讀者闡釋的缺陷;另一方面,認知方法主張讀者積極參與到文本闡釋過程中, 為辨識不可靠敘述者提供參照,彌補了修辭方法的不足。因此筆者擬同時采用這兩種方法,分析麥氏《愛無可忍》中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技巧的特點。分析得出,敘述者的可靠性和不可靠性并非兩種極端, 而是處于一個可靠與不可靠之間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 下面筆者將結合文本詳細解讀此結論所在。
麥克尤恩所采用的敘述技巧之一便是讓既作為故事的講述者, 同時又是其所講述的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喬作為敘述者,即所謂的同故事敘述者。整部小說除了3 封書信和第九章所采用的全知敘述外,其他章節(jié)都是從第一人稱敘述者喬的角度出發(fā),這種敘述模式能夠縮小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讀者容易認同敘述者的觀點或態(tài)度, 對敘述者產(chǎn)生同情心和同理心,使讀者不至于對敘述者亂下判斷。小說開頭就這樣描述道:事情的開端很容易標記。當時我們在一棵苦櫟樹下,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就在這一刻……我們聽見一個男人大喊一聲。 我們轉過頭,目光越過原野,望見了危險。緊接著,我就已經(jīng)在朝它跑去,動作十分干脆利落……
作者從第一人稱敘事者“喬”的視角出發(fā),描述正在發(fā)生的事,一連幾個“我們聽見”“我們轉過頭”“望見”“朝它跑去”既生動又真實,給讀者造成一種身臨其境之感,正所謂“所信即所見”。 此外,熱氣球里的小男孩遇到危險時,敘述者“喬”第一時間出手相助,開頭在道德層面上就贏得了讀者的信任。熱氣球事件中,喬和帕里眼神的交遇,致使帕里認為喬愛上了他,從而對喬進行不斷地騷擾和追隨,嚴重影響到了喬和克拉麗莎之間的感情,為了挽救愛,喬向克拉麗莎訴說,希望她能夠支持他,一起對付帕里,可結果面對的卻是克拉麗莎的不理解和揶揄, 認為喬精神有問題,此時的“我”“就像個孩子難過極了……看著她準備離去……我站在拋光的鑲木地板上,感覺自己就像個正在接受探訪的精神病人, 而探訪時間已經(jīng)臨近尾聲。 ”[4]喬的孤立無援通過第一人稱同故事敘述技巧得以建構,容易使讀者站在他的角度,感同身受,同情他,信任他。這樣,一開始讀者就視喬為可靠的敘述者。
然而, 這樣的敘述者無論是在視點上還是在思想上都是受限制的, 他不能像無所不知的全知敘述者那樣“任意深入其他人物的思想,而只能根據(jù)其他人物的言行進行判斷、揣測和思考”[5],那么就很容易導致敘述者在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小說中的同故事敘述者喬在他和克拉麗莎之間出現(xiàn)一條情感裂痕之后, 不斷地猜測克拉麗莎的想法:“她是不是開始后悔和我一起生活了? 她會不會另有新歡? 如果她想離開我,那么,如果她能說服自己相信我和帕里之間真的有些什么關系, 和我分手就會比較容易。她是不是有了情人?工作中認識的? 同事? 學生? ……”他害怕克拉麗莎因為帕里而離開他,就是因為臆測、懷疑、不安,他偷看了克拉麗莎的信件,致使兩人關系更加惡化,克拉麗莎搬到了兒童房睡。那么問題是,克拉麗莎真的是如喬所推測的那樣的嗎? 他在偷看了克拉麗莎的信件之后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嗎? 并沒有! 這些信件——“它們都清白得讓人無可厚非。 ”這樣,喬在知識/感知軸上便出現(xiàn)了錯誤解讀。同時,根據(jù)布斯的定義,喬的所作所為,即隱瞞、猜忌、謊言、偷看信件,雖然是出于拯救愛,卻和隱含作者的價值觀念不相符, 這就導致了敘述者喬在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 在對作品整體意義的把握中可以看到,作為作者麥克尤恩的第二自我和代理人, 隱含作者所希望的無疑是大到人與人之間, 小到夫妻之間, 朋友之間,在遇到糾葛矛盾時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溝通、相互支持,而不是一意孤行、不溝通、不信任。而就讀者對文本的闡釋和整合而言, 因敘述者的所作所為與讀者的價值觀念不相符合, 即讀者會在心里暗自修正: 如果喬能夠信任他的妻子克拉麗莎, 而不是猜忌、懷疑,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杰德的追隨,也許事情就不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兩人也許就不會漸行漸遠,形同陌路。 由此,敘述者的可靠性就在讀者的心中劃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敘述者從可靠到不可靠的變化,增加了閱讀障礙,使讀者積極參與到閱讀的闡釋過程中,極大地增強了閱讀快感。
《愛無可忍》中的敘述技巧之二便是作者麥克尤恩所采用的“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在這種敘述視角中,有兩種不同的敘述眼光,“一為敘述者‘我’目前追憶往事的眼光,另一為被追憶的‘我’過去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眼光。 ”[6]小說中不斷穿插著第一人稱敘述者喬對往事的追憶。 亨克在論及回憶的特點時指出:“回憶是一個復雜的認知過程, 它與過去所經(jīng)歷的事件沒有直接的關系。 個人的‘內心故事’是建立在現(xiàn)實的需求之上, 并經(jīng)歷持續(xù)不斷的改寫與校訂?!盵7]可見,敘述者的回憶總是迎合當前的需要而對過往事件加以重構。 小說中喬在多處回憶往事時出現(xiàn)了對過往事實的扭曲,因此造成了不可靠敘述。比如,在第十九章中聚會期間發(fā)生的槍殺案件結束后,喬作為見證人之一, 被警官華萊士問及他的冰激凌是什么口味的時候,喬回憶說是“蘋果”,而且還說道:“我記得自己還吃了兩勺呢?!边@種回憶敘述顯然與喬當時在現(xiàn)場時的描述相矛盾, 因為當時喬是這樣說的:“我的冰糕是酸橙味的,顏色白綠相間。我已經(jīng)拿了一只勺子在手上,但還沒去用它。 ”這便揭示了喬的不實報道,即詹姆斯·費倫所稱的事實/ 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至此,敘述者的可靠性在讀者心中再次被推翻。那么,喬為什么要扭曲事實呢?讀者反復通讀小說,厘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不難發(fā)現(xiàn),喬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拯救他和克拉麗莎瀕臨死亡的愛情, 在因為帕里激烈的愛慕追隨而一步步將他和克拉麗莎推向分手的邊緣后,他既躁動又不安, 昔日的美好不斷地在他腦海重現(xiàn):“我沿著我和克拉麗莎走過的那條小路,來到我們在樹下避風的地方, 那里就像恍惚記得的一處兒時場所。小別重逢的我們當時是何等歡悅,相處是多么自在啊,而今我卻不知該如何重返那份童真無邪了。 ”于是他暗自算計著是否能從帕里身上得出什么結論,“好讓我和克拉麗莎能破鏡重圓呢?”于是不斷地尋找帕里威脅他的證據(jù)甚至刺激帕里威脅他便成了他的首選, 這才有了槍殺事件后他一口咬定帕里的暗殺對象是他,塔普是被誤殺的,因為他要讓克拉麗莎明白他和帕里之間沒有關系, 沒有過往, 沒有契約,沒有私通,更沒有秘密戀情,“帕里實實在在是個威脅,是個危險分子”,所以當在槍殺事件之后,在和華萊士警官的對質中,他的“不實報道”被揭穿后,他失望地想道:“這個被誤殺的人竟然真的遭到過槍擊,這也太不公平了。 在這種時候,我最需要的證據(jù)居然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巧合。 ”顯然,通過回憶的敘述策略, 喬試圖通過重構事件來給所有人一個帕里是危險分子的證據(jù), 而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拯救他和克拉麗莎的感情。一切為保愛周全,這樣的敘述者貌似是可靠的,但試想,當一位第一人稱敘述者不斷地通過自己的話語權, 向讀者展示其敘述話語內部的沖突、矛盾時,讀者怎能不受影響?因此,從認知方法中以讀者的闡釋為標準的角度來看, 讀者發(fā)現(xiàn)喬的敘述話語充滿了前后的不一致性, 而再次懷疑喬的敘述的可靠性,至此,讀者最初對喬的同情感和信任感徹底坍塌。
直至文末,近乎瘋狂的帕里,因為得不到喬的愛而走極端,持刀逼迫克拉麗莎,企圖威脅喬,在一場異常緊張激烈的對峙中, 帕里道明了聚會上槍殺事件的真相:“槍殺是我安排的,也是我付的錢。如果你不愿回應我的愛,我想我寧可讓你上西天。我真是發(fā)瘋了,喬。我想讓你原諒我。”至此,一切真相大白,敘述者喬在事實/事件軸上再次顯示出其可靠性,讀者的閱讀感受也隨之跌宕,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重新審視喬的敘述的可靠性, 明白了喬三番兩次地請求克拉麗莎和警官的幫助, 甚至不惜以說謊的方式企圖讓他們信服帕里的威脅, 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保愛周全,結果卻被一次次孤立,直至事實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讀者的同情和理解之心再次被喚醒,再次視喬為可靠的敘述者。
正如譚君強教授所述,“敘述者的可靠性與不可靠性不是一成不變的。在許多作品中,敘述者的可靠與不可靠性處于一個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之間?!币簿褪钦f,在一些作品中,第一人稱敘述者并非處于絕對可靠的敘述者或絕對不可靠的敘述者這兩個極端,而是在一條軸線上, 在可靠性與不可靠性之間作動態(tài)移動。 《愛無可忍》中的敘述者從可靠敘述到不可靠敘述再到可靠敘述的轉換和沖突, 使得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同時使讀者積極地參與到文本的闡釋過程中,延長了審美判斷的過程。以隱含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為標準的修辭方法和以讀者闡釋為參照的認知方法相結合,擴展了讀者對文本的理解范圍。讀者在文本闡釋的過程中,在不可靠中反思自我,是否存在類似喬和克拉麗莎的這種處理兩性關系的方式,這樣看來, 不可靠敘述技巧也已經(jīng)參與到小說主題的建構之中,且給予讀者以理性思考的人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