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寫此文純屬偶然。前段時間,寫一篇關于蘇東坡“烏臺詩案”的文字,忽然就想到余秋雨先生有一篇寫蘇東坡的文章,想找來拜讀,做些參照。在家中書柜翻了半天,未找到收有此文的余著,便特地網(wǎng)購了一部最新版本的余秋雨散文集《山河之書》。記得早先看到的文章題目是《蘇東坡突圍》,這部書中改為《黃州突圍》。如果記憶無誤,應該是同一篇文章。如果不是同一篇文章,本文的探討也以《黃州突圍》為準。
讀了《黃州突圍》,參照相關史料,產生一些疑問,這里提出來,期待作者,也期待讀者和專家?guī)椭屢山饣蟆?/p>
在開始敲打鍵盤時,我一再提醒自己,寫此文一定要注意,所有文字,只就此文說此文,絕不由此而涉及對余秋雨歷史文化散文的整體性評判——那是一個體量非常大的課題,非吾輩文史知識積累淺薄、審美眼光粗陋之人所能評說;其二,一定要像魯迅所提倡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力求客觀、公正地對待要論說的文本。
先“好處說好”——
文章的開端和結尾,都堪稱“棒極”,也許只有余先生這樣的大才子才能寫出。人們形容一篇好文章,常用“豹頭、豬肚、鳳尾”作比喻。此文的“豹頭”“鳳尾”,皆是可以進入大學教科書的典范,也是專業(yè)寫作者應該揣摩學習的典范——只是想學還未必能學到。所謂“才氣過人”,就“過”在此處。
起筆文字這樣寫道:
這便是黃州赤壁,或者說是東坡赤壁。赭紅色的陡坡直逼著浩蕩大江,坡上有險道可供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仰望。
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有了時間和空間的倒錯,因此也就有了冥思的價值。
文章從赤壁的地理態(tài)勢著筆,勾畫出“一俯一仰”的特征,倏然間就有了一種高遠、宏闊的視野和氣勢,如同一通撼天動地的開場鑼鼓,讓人期待著一位非同尋常的人物亮相。
再看結尾收筆: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述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發(fā)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溪流匯成了湖——
引導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馬上就要產生。
關于“成熟”的一連串氣勢如虹的排比,非經人生歷練者寫不出,非才氣逼人者寫不出。隨即戛然而止,猶如音樂會上聽一曲精彩的演奏,當人們還陶醉其中、余音繞梁時,樂隊指揮的那根指揮棒已瞬息凝固在空中。
欣賞了《黃州突圍》的“豹頭”“鳳尾”后,我們再來審視一下文章的主體——“豬肚”。愚以為,問題就出在“豬肚”上了。
這個“豬肚”里都裝了些什么?或許有人為讓豬瘦身的“瘦肉精”,或許有為防豬瘟而添加的過量的“抗生素”……這么表述顯然是非學術化的,不能說明問題。需要做一點文本分析。
文章的主體部分是寫蘇東坡歷經“烏臺詩案”的折磨,最終被貶謫到黃州。秋雨先生對“烏臺詩案”生發(fā)原因的判斷,顯然偏離了史實。他認為,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是因為“名太高”而受到一幫小人的嫉恨、攻擊?!巴弧闭l的“圍”?“小人”之圍也。文中說:
……批評蘇東坡的言論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簡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蘇轍說的那句話:“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
他太出色、太響亮,能把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磣,能把同時代的文人比得有點狼狽,于是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腳地糟踐。
錯也!錯也!先看看文章所引蘇轍那句話的完整內容,以及蘇轍是在何種語境下說那番話的。東坡被拘押在御史臺時,已經致仕南京(今河南商丘)的老臣張方平憤而上書營救。他的奏疏原擬通過南京府衙上達,但府官不敢受,只好讓其子張恕持書至登聞鼓院投進,但“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這份奏疏最終是否上達神宗皇帝那里,神宗是什么態(tài)度,未見史料記載,且不論。東坡出獄后,看到了這份奏疏的副本,其表情是“吐舌色動久之”。人問其故,東坡不答。后來蘇轍也讀到這份副本,對其兄為何“吐舌色動”做出了符合情理的解釋:“且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倍鴱埛狡降淖嗍柚袕娬{東坡“其實天下之奇才也”,豈不是進一步激人主之怒?雖為天下奇才,但不能為人主所用,如何博得人主的同情和寬釋?蘇轍表示,當時為了救人,情急之下如此說是可以理解的。(見劉安世《元城語錄》卷下,轉引自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65 頁,中華書局1998 年2 月版)本來蘇轍的完整表述是“且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與朝廷爭勝耳”,但余文只引前半句,強調“名太高”,而把關鍵的后半句“與朝廷爭勝耳”舍掉,由此生發(fā)的判斷,就完全脫離史實了。
什么是“斷章取義”?這就是了。
難道秋雨先生引文所據(jù)另有版本?愚夫查閱了多種史料,蘇轍的原話皆如此。根據(jù)當時整個時代背景,“名太高”顯然不可能成為激發(fā)“烏臺詩案”的原因。要說名氣,當時的大名家還有不少,如司馬光、王安石、蘇轍等,為何要抓蘇東坡,不抓別人?且抓蘇東坡是得到神宗的御批,不是御史臺的官員因“嫉恨”他的名氣太大,想抓就抓的。核心問題就在于,蘇東坡是新舊兩黨政治斗爭的焦點人物之一。在兩黨為變法而爭持不下時,朝廷為了新法能夠推行,把以司馬光、蘇東坡為首的舊黨基本全部外調移任了。按照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諸如司馬光離開朝堂后,就不再發(fā)表政見,埋頭皇帝交給他的任務——編纂《資治通鑒》去了。而東坡先生心中懷有的反對變法的政見,在移任外地后仍然激蕩不已,無法在朝堂直陳己見,就在寫給友人的很多詩文中譏諷、批評新法存在的弊病。就如《曲洧舊聞》中所載:“東坡性不忍事,嘗云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边@些詩文通過鏤版?zhèn)鞑?,影響很大,給朝廷推行新法帶來很大的輿論壓力。蘇轍說的“與朝廷爭勝耳”就在此。也許由于“名太高”,東坡此舉的關注度、影響力成倍增加,這當然讓正在推行變法的官員惱火,相信看到彈劾奏章的神宗皇帝也不會開心。
東坡在從徐州移任湖州時,上呈的《謝表》中自稱:“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35 頁)這兩句話中的“新進”“生事”,都是非常敏感的詞匯。“新進”暗諷那些力推新法的朝廷新進用的官員,而“生事”,正是司馬光寫給王安石的信中批評新法所用的關鍵詞之一。(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王安石集》第169頁,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年5 月版)于是,這份《謝表》就成了御史臺“新進”官員彈劾蘇東坡的“導火索”。
蘇東坡那些譏諷新法的詩文,是否為“小人”們憑空捏造?顯然不是,有多種史料記載可證實,蘇東坡入獄后的“供狀”中也是承認的。江祖楨著《中國古代詩案》(崇文書局2018 年8 月版)中引錄了多首(篇)東坡涉及譏諷變法的詩文,這里就不一一轉引了。江先生認為:“平心而論,烏臺詩案并非冤案,而處理結果是審慎而寬容的?!薄白I諷”得對與不對難做定論,但“譏諷”確實存在。東坡被貶處黃州期間,對自己的行為有反思,曾在給友人的書簡中說:“罪大責輕,得此甚幸,未嘗戚戚。”(《蘇東坡文集》卷五十二,轉引自《蘇軾年譜》第476頁)這么說,不是肯定構建“烏臺詩案”的合理性,愚夫對一切“以言獲罪”的制造者都持批判態(tài)度;但分析具體案例,卻也要尊重歷史客觀事實,不能隨意扭曲,為我所用。
《黃州突圍》中又一個讓我感到困惑的問題是,東坡先生在獄中受到了什么樣的折磨?坐牢不是赴宴,更不是洞房花燭。身陷囹圄,失去自由,隨時可能斷送老頭皮,當然不是人過的日子。但具體論及東坡先生究竟受到什么折磨,卻也要有歷史依據(jù),不能無中生有,何況秋雨先生是寫歷史文化散文,不是寫小說。
文中有這樣的文字:
究竟是什么罪?審起來看!
怎么審?打!
……
接著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號著,哀號到嘶啞。這本是一個只需要哀號的地方,你寫那么美麗的詩就已經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
這里連用七個“打”字。余文用詩意的文字,把“打”與東坡詩詞中的名句聯(lián)結到一起,還是要說明他的觀點:詩人受到折磨,就是因為他“名太高”,詩詞文章寫得太好,而遭到“小人”嫉恨。
那么東坡先生在獄中究竟有沒有被“撲打”呢?雖然是小細節(jié),卻是重大歷史事件中的細節(jié),認定事實得有依據(jù)。余文提供的依據(jù)是:
一位官員曾關在同一監(jiān)獄里,與蘇東坡的牢房只有一墻之隔,他寫詩道:
“遙憐北戶吳興守,
詬辱通宵不忍聞?!?/p>
這位官員名誰?此詩出自何處?余文未說。經核查,該段記載出自宋代周必大的《二老堂詩話·記東坡烏臺詩案》,詩作者為蘇頌,全詩已不可知。這兩句詩后,蘇頌有一個自注:“所劾歌詩有非所宜言,頗聞鎷詰之語。”按“百度漢語”的解釋,“鎷”是錯認的第43 號化學元素的名稱,是德國人諾達克1925 年宣布并命名的,宋代顯然并沒有此說。有考校者疑為“鐫”,“鐫詰”的意思是責問查究。如此,根據(jù)詩作者蘇頌的自注,他所“不忍聞”的聲音來自審訊者的責問,而非蘇東坡因“撲打”而發(fā)出的“嚎叫”。(轉引自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56頁)筆者同時查閱多種涉及“烏臺詩案”的書籍,包括東坡本人有關這段磨難的回憶詩文,皆未見東坡遭到“撲打”的記載。難道此類重要細節(jié),寫歷史散文就可以想當然地編造?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東坡如果在監(jiān)獄中遭到“輪番撲打”,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出獄,他人看不出來?史家筆墨會忽略這類重要的歷史細節(jié)?
根據(jù)另一些史料記載,我更相信蘇東坡在監(jiān)獄中除了接受根勘審訊,不大可能受到皮肉之苦。剛入獄時,東坡“即欲不食求死。而先帝(神宗)遣使就獄,有所約敕,故獄吏不敢別加非橫。臣亦覺先帝無意殺臣,故復留殘喘,得至今日”。這是東坡本人在《杭州召還乞郡狀》中的自述。他本想自殺,正是因為看到神宗皇帝派人到監(jiān)獄關注、關心他,感到了生存的希望,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蘇東坡文集》卷三十二,轉引自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55頁)“不敢別加非橫”——東坡自述證明,他不可能在獄中受到“輪番撲打”;倒是相反,“有一獄卒,仁而有禮,事子瞻甚謹,每夕必然湯為子瞻濯足”——獄卒每晚必燒溫水為東坡洗腳(《孔氏談苑》卷一,轉引自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55頁)。我想,獄卒對東坡的友好態(tài)度,可能有敬慕東坡文學才華的因素,更主要的還是因皇帝傳遞了對此案的態(tài)度信息。盡管御史臺官員“侵之甚急,欲加以指斥之罪”,但未得皇帝詔令,動用“撲打”的刑罰來逼供,也不太可能。
還有一處也讓我困惑:蘇東坡是怎樣被差官押解去京城的?余文中說:“差官……便叫兩個差人用繩子捆綁了蘇東坡,像驅趕雞犬一樣上路了?!惫P者在各種涉及“烏臺詩案”的史料中,均未
見東坡被“捆綁”的記載,不知余文所據(jù)何處?
本文第二節(jié)談到,《黃州突圍》關于“烏臺詩案”生發(fā)原因的觀點,屬于斷章取義、脫離史實的誤判,那么關于構造“烏臺詩案”的主導者是否“小人”,已經無關緊要了。
但余文中有很多文字談到“小人”,對構造此案有關的主要人物的人格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因此,似乎也有必要對某些主導人物的實際人格形象做一些剖析。
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中,君子與小人是兩個重要的人格符號,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形象。如果不對具體人和具體事情做客觀分析,余文關于“小人”人格的批判,確乎是鏗鏘有力、鞭辟入里的:
小人牽著大師,大師牽著歷史。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師和歷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國文化史,有很長時間一直把諸多文化大師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擠眉弄眼的小人。
“小人”真的是太可怕了。忽然就想到,秋雨先生是否把“小人”的作用無限度地夸大了?中國歷史上真正給文化帶來大劫難、殘害優(yōu)秀文化人的,究竟是些什么樣的罪魁禍首?稍稍了解中國歷史的人,都不難得出結論。我懷疑,秋雨先生在這里有意忽略了文學批判應該聚焦關注的主要歷史對象,而把視線轉移到一群只能噴噴口水撒撒尿,至多做做幫兇的無足輕重的人身上了。
還是來看看“烏臺詩案”中兩個具有代表性的“小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吧。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是彈劾蘇東坡最力者之一,也是飽受詬病者。舒亶(1041—1103),治平二年(1065)試禮部第一進入仕途。他與蘇東坡本無個人恩怨,卻在彈劾奏章中認為,蘇東坡不僅僅存在譏諷新政的問題,而且是犯了“大不恭”的罪行,雖“萬死不足以謝圣”。若說他是因為嫉妒東坡的“名太高”而要置東坡死罪,這沒有根據(jù)。他的理由是,東坡用詩文譏諷朝廷新政,對力主變法的神宗表現(xiàn)“不恭”,干擾新法推行,不能容忍。他“上綱上線”,欲置東坡于“死罪”的行為確乎令人不齒,但其出發(fā)點,很難說出于一己私心私利。
除此之外,他在個人品行上,有一件事常被人拿來說他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件事即便屬實,也是發(fā)生在元豐末年,在“烏臺詩案”之后,兩者之間并無瓜葛——同屬新黨的重要人物張商英給舒亶寫了一封信,同時附上女婿的文章,請舒亶幫助指點。舒亶把張商英的信和其女婿的文章直接呈送皇上,并彈劾張商英以宰輔之重干擾諫官的事務。由此,張商英遭到貶斥。而舒亶在仕途上升中,張商英曾有舉薦之功。如此說來,這不是“忘恩負義”么?余文中也列舉此事,說明舒亶是“小人”。此事的歷史記載,見之于舊黨人物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其中有很多筆墨詆毀包括王安石在內的變法派人物,因此,采錄其記載,尤其要謹慎。另外,在同時代文人魏泰的《東軒筆錄》中,有對此事不同說法的記載:張商英為了讓女婿在科考中順利中舉,想借舒亶之力,因此寫信暗示,并附女婿文章請舒亶關照。沒有料到,這個舒亶是不徇私情的“二桿子”,卻反戈一“彈”,讓張商英謀私未成反丟官。(魏泰《東軒筆錄》第123 頁,中華書局1983 年10 月版)對同一事件不同視角的記載,我們該相信前者還是后者?按照常理,張商英是文化水準很高的官員,女婿的文章有岳父指點足夠,似無必要找舒亶當導師;而舒亶的“六親不認”,似也有違中國的人情世故。但搬到桌面上來討論,我們該說舒亶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還是忠于監(jiān)官職守、鐵面無私的好官?余文譏諷他是“檢舉專業(yè)戶”,這個稱號恰恰不該含貶義。身為監(jiān)察官,發(fā)現(xiàn)官員有違法違紀等不端行為就該彈劾(舉報),豈可認為是“小人之舉”?
這個問題需請秋雨先生指點一二。
面對人性的復雜性,有時真的很難用一個標簽符號化。有當代學者對舒亶生平形跡綜合考證后得出結論:“單純以一‘小人’蓋棺論定的評價是片面的,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保▽O福軒《北宋新黨舒亶考論》,《浙江學刊》2012年第2期)
再來看看“烏臺詩案”中最高等級的彈劾官——御史中丞李定。關于李定,筆者在另一篇寫“烏臺詩案”的文章《刀尖上顫抖的靈魂》中,有較為詳細的介紹。為讀者方便,現(xiàn)節(jié)錄于此——
……李定(1028—1087),曾是王安石的弟子。其時,李定是被皇上倚重的執(zhí)掌御史臺的權勢熏天的人物。他的存在,對東坡來說,是一顆時刻可能被引爆的“地雷”。大多史家習慣將李定說成是迫害蘇東坡的“小人”。蘇東坡的文名越是響亮,而李定“小人”的惡名也就愈發(fā)昭彰。但細究起來,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歷史上很多人物,也不是用“君子”或“小人”就可以簡單劃分的。“君子”與“小人”間,也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靶∪恕毕蚯耙徊娇赡苁恰熬印?,“君子”退后一步可能成“小人”。某人在某件事或某時段有君子之風,而在另一件事或另時段,則可能比“小人”還卑劣。
說李定是隨時可能被蘇東坡引爆的“地雷”,不僅因為李定是力主變法的御史臺高官,手中握有監(jiān)察彈劾“利劍”,而是另有緣由。從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fā)生往前推至熙寧三年(1070),李定任秀州軍事判官,這是一個地方小官。這一年,王安石的變法團隊推行“青苗法”,與司馬光的反變法團隊正為此法是否可行爭論不休,雙方處于膠著狀態(tài)。此時李定應調至京城,等候新的任命。遠離京都的李定,對朝堂之上已形同冰炭之勢的變法之爭,以及由此而來的“口水仗”,一概不知。他至京都拜見的第一位官員,是反變法派人士李常。李常問:“南方之民,以青苗為何如?”李定據(jù)實相告:“皆便之,無不善者?!崩畛B犃耍駪B(tài)有點詭異地提醒他:“今朝廷方爭此,君見人切勿為此言也?!崩疃ǜ械锦柢E:我說的是實情,有何不可言說呢?隨后又去拜見王安石,將“青苗法”在底層受百姓所喜之情如實相告。王安石聽后“喜甚”,太好了,他正需要來自底層的最有說服力的反饋,讓它成為回擊反變法派的證言。于是就將李定引薦給神宗皇帝。正為“青苗法”是否推行猶豫不決的神宗聽后大悅,將李定批付“中書”,擬安排擔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三)》第1063 頁,中華書局2018年6月版)
李定給王安石、神宗皇帝提供的信息,成了變法派推行“青苗法”的“壓艙石”。李定的官職以“火箭式”的速度上升,被提拔重用,從最底層小官,一下子進入朝堂中樞,同時也遽然成為朝廷兩派爭斗中的焦點人物。對李定的重用遭遇強大阻力。盡管有皇上“手詔”,但先后三位中書舍人拒絕起草詔書。這還了得,連皇帝想任用的人,也敢抗命設障?這是誰的天下?統(tǒng)統(tǒng)調離。李定終于坐到了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位子上。他成了王安石、神宗皇帝眼中的“紅人”,也成了反變法團隊必欲將其萬箭穿心的靶標。
要扳倒李定,必須有足夠的理由和證據(jù)。圍繞“青苗法”再打“口水仗”顯然是不行了。在那個年代,要讓一個人的“人設”瞬間崩塌的核子武器是什么呢?真的要佩服反變法派的快速反應能力,他們“扒坑”的速度和深度,簡直超過今日網(wǎng)民。
僅僅在李定上任數(shù)日,監(jiān)察御史陳薦就上章彈劾李定,理由是其母死后匿喪不報。
李定父親李問除正房外,還納有小妾。在李定任涇縣主簿時,曾是李父小妾、實際已改嫁多年的仇氏死去;傳聞,仇氏是李定生母。這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
這還了得!貪戀官位、不盡孝道,是破壞人倫道德的品行大問題,司馬光、蘇東坡都先后接連上章彈劾,用語尖刻犀利?;实巯略t令江東淮浙轉運使衙門調查此案。時隔不長,轉運使上呈報告稱,查閱以前檔案,只有李定因父親年邁請求歸家贍養(yǎng)的文書,無其母死亡記載;傳聞有一個仇氏女子之死,但無法確定此人是否李定生母。
神宗允許李定上章自辯。李定奏稱,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為仇氏所生,曾詢問父親,父親否認仇氏是他生母,故未給仇氏守喪。此事成了一筆說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賬。李定父親否認仇氏為李定生母,那么總該告訴李定他的生母究竟是誰,難不成連自己的兒子是誰生的也弄不清楚?此時李定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要不然登門一問便知,而李定也不太可能連自己生母是誰都不清楚,其背后的隱情大概不便為外人道。
在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中,有一段關于此事的記載:“仇氏初在民間,生子為浮屠,曰了元,所謂佛印禪師也。已而為廣陵人國子博士李問妾,生定;出嫁郜氏,生蔡奴。”(陸游《老學庵筆記》第6 頁,中華書局1979 年11 月版)這段文字證明,李定的確為仇氏所生。但這個仇氏先后三嫁,李定父親是她的第二個丈夫。她死時,已經是郜家的人,與李家恩斷情絕。因此她死后,李定父親否認李定為仇氏所生,不愿兒子為這個改嫁他人婦的小妾守喪。這是李定一段非常尷尬的“隱私”。雖無法明著為仇氏守喪,卻要求棄官回家贍養(yǎng)老父,實際是以“心喪”自處。從這一點也可以說明,李定不是為貪戀一個小官位不愿盡孝道的人。
但反變法派抓住李定這段無法明言的“隱私”糾纏不休。有人質疑李定道德卑下,怎可居高位;有人要求李定離職,為母補喪,實際是要將他趕出御史臺。蘇東坡是在李定守喪事件中,攻擊李定最兇猛者之一。如果不是王安石為李定力辯,李定必然要從九天之上,跌到塵埃溝壑中去。王安石從三個方面說明李定“不當追服”母喪的理由,有理有據(jù),連皇上也表態(tài):“李定處此事甚善,兼仇氏為定母亦未實否也。”(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之三,第1119 頁)李定雖然暫時躲過一劫,但口碑形象總是大受影響,職位也因自請解職而有所下調。此事也成了李定心中始終在流血的傷疤。
……
元佑二年(1087),李定死,身后“家無余貲”,“諸子皆布衣”,證明其人在仕途上一不貪財,二不為下代謀官位,算得上是一位自律盡職的官員。后人罵李定為“小人”,除了在“烏臺詩案”中要置東坡于死地外,還真列不出更多的事實。(畢寶魁《王安石傳》第181頁—183頁,作家出版社2015年2月版)
李定對當年彈劾他匿母喪的官員耿耿于懷是必然的。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笨梢娋右灿小皬统稹敝?。更何況,東坡在外調任職期間,又繼續(xù)在李定的心頭“瘡疤”上撒鹽:有一位名朱壽昌的官員,小時與母離散。做官后,辭職四處尋母,終于在同州母子相遇。東坡作詩贈朱壽昌:“感君離合我酸心,此事今無古或聞。”(江祖楨《中國古代詩案》第91 頁,崇文書局2018 年8月版)東坡有感而發(fā),李定也不是傻瓜。這回抓到蘇東坡的把柄,當然是要把他往死里整,一吐心中惡氣了。
有多種野史筆記記載,李定雖然對東坡恨得咬牙切齒,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對東坡的文學才華卻也給予高評。就在東坡下獄后某日,李定“于崇政殿門忽謂諸人曰:‘蘇軾誠奇才也!’”眾人聽之,無人應答。誰也摸不準這位正當紅的御史中丞,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怎么忽地冒出一句對東坡的贊語。是為試探他人心態(tài)?隨后,他又自言自語:蘇軾“雖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詩句,引證經傳,隨問隨答,無一差舛,誠天下之奇才也?!辈橹袊@不已。(孔凡禮《蘇軾年譜》第459頁)
人真的是很復雜的動物。我們該如何給李定一個恰如其分的定評呢?
如果一定要將他人格元素中分子的構成,在顯微鏡下解析出來,恐怕當今那些獲諾貝爾化學獎的科學家,也難以為之吧!
歷史文化散文,應該是史實、史學與文學高度融合的文體。古人的經典文本應該是司馬遷的《史記》,現(xiàn)當代學人、作家寫的此類文本,最讓我信服的是海外漢學家唐德剛先生的著述,如《晚清七十年》《胡適口述實錄》等。其嚴謹?shù)氖穼嵖甲C,再輔之以嬉笑怒罵、幽默諧謔、文采飛揚的文字,讀起來痛快淋漓。只恨先生著述太少,讓我常有不過癮之憾。
歷史散文中的史識理應生發(fā)于史實,而不是割裂史實,服務于一己之見的“臆斷”。以秋雨先生的才氣,如果再多一點案頭工夫,也許就可能成為當代散文史上無法忽略的“大師”了。一篇文章,僅有漂亮的“豹頭”“鳳尾”,但那個最為重要的“內核”卻破綻百出,這樣的文章能走多遠呢?秋雨先生是學院派出身的散文家,在涉及文史時實在不該如此地隨性。
行文至此,忽然覺得本文凡出彩、灑脫、飄逸處,皆為余氏引文。我的這點瑣碎的考據(jù)文字,也想“老實得像火腿一樣”,似也有蹭大名士才氣之嫌。不過“嫉恨”絕對無。我曾在多個公共場合,表示我對秋雨先生文才和口才的膜拜,余先生也許瞬間有耳熱之感,只是不知這耳熱的傳導信息來自何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