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勤
并非預言,只是分析。按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對未來的展望,參考科技的迅猛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能力,未來社會生活面貌的急遽變化將在所難免,不少社會職業(yè)都將面臨沖擊。一些傳統(tǒng)職業(yè)將會消失,能夠延續(xù)下來或新生發(fā)的職業(yè),也許只需少數人即可勝任,機器智能的崛起和泛濫會讓絕大多數人成為“無用之人”。“人多勢眾”將讓位于精英,社會從宏觀到細微的不平等不會縮小,只會持續(xù)加大。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也注定逃不出這一魔障,從而身陷激流漩渦之中,需要接受洗禮,重新尋找方向。
文字的發(fā)明和貨幣的誕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兩個最具標志性的事件。文學作為一種藝術形態(tài),其老舊程度遠早于文字之前,口口相傳的上古神話已經具備豐沛的文學特質。文字發(fā)明之后,文學便水漲船高,風生水起,開始大江奔流,成為人類精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考察文字的力量,單看它進入宗教經書、政府公文、法令條文、作戰(zhàn)命令、紙幣、護照、證書等即可見其一斑,威力大得足以令人乍舌。當文字成為作家的工具時,更是別有洞天,充滿神奇。時光匆匆,人類的意識、感覺甚至一切創(chuàng)造,都會轉瞬即逝,唯有躲在文字中,才有可能成為永恒。
作家的地位未必是作家們自己所能認識的,也不是作家隊伍自身就能掌控的。因為在浩浩蕩蕩的創(chuàng)作大軍中,相當一部分屬于用一頂作家的帽子遮蓋著普通寫作者的身份,文字的垃圾已堆積如山。真正的作家,必定是思想家、哲學家、美學家、心理學家、語言學家等等的合體。上古以降,農業(yè)革命、工業(yè)革命、科技革命將社會發(fā)展推向加速度,文學顯示出的卻常常是一種疲態(tài),一直掉在生活之后,疲于追趕。作家們的想象力抵不過上古神話,思想性抵不過諸子百家,寫人記事抵不過《史記》,描繪風化抵不過唐宋,諷刺揭露抵不過明清??梢韵胍?,作家們無不處于焦慮之中,難得從容,這恰恰也是他們很難推出傳世之作的原因所在。從容,對一個作家來說,絕不僅僅是一種狀態(tài),而是一種能力。能夠用作品去兜住社會的震蕩,用文字去咬住多變的生活,用思想去穿透塵世的迷霧,用形象去挑破人心的不古,用氣蘊去傳遞性靈的美好,這絕對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如果按這個標準,能做得來、做得好、做得成的,一定不會有太多的人。
人工智能已經打敗了最高明的棋手,這是一個不容樂觀的開端。在其徹底打敗人類之前,作家們應該還不會存在失業(yè)之憂,盡管智能機器也能寫作。原因是,文學是寫人的,寫人的命運,寫人的意識,寫人的心靈。社會雖然在劇烈變動,人類也在漸趨進化,但人類在心靈這方面的進化卻很難尋覓到可見的軌跡。在從動物到人漫長的進化過程中,長期以來,服裝、發(fā)型、語言等等都會因時而變,卻唯有心靈難變。這就好比汽車生產,無論外觀、款式、材質、品牌怎么更新?lián)Q代,發(fā)動機卻始終一成不變。如果心靈說過于龐大和籠統(tǒng),那么換作人性這個小的切口,情況便十分明了。人性是否是個逆進化的存在,很值得討論。這簡直就是專門給作家們留下的一道難解之題。其次,對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圖景,政治家、科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等等都在不斷強化各自的論述,他們的思想觀點雖多有重合,但也多有對立和分歧,作家們的介入必定會成為理所當然。作家的作用在于,在他不可能給出清晰和完整答案的前提下,有可能會向清晰和完整的答案靠近一步。另外,即使納米機器人在不久的將來誕生,進入人體血管執(zhí)行病毒、病灶、基因和機能的巡航,但它卻無法把個體生命的意識和感覺,通過巡視準確無誤地報告出來;這就跟使用倍數再大的顯微鏡,也無法看清楚痛苦和愛情的體驗是一樣的道理。
痛苦和愛情的體驗是無法數字化的,所有的意識和感覺也都難以用數字化去捕捉,但這并不妨礙數字化科技的到來,并且會眼看著它長驅直入拱破固有的經濟形態(tài),從而引發(fā)人文形態(tài)的巨大變化。數字化雖然很冰冷,但它卻很精準,也會很高效,將來社會出現“無意識”運轉并非沒有可能。而且,連科學家也不敢判定,自己制造出來的智能機器人在到達一定階段后,是否會產生屬于它們所特有的共同意識。在社會有可能成為一個巨大金屬體,所有的人情世故、曾經的溫馨紛紛剝離的時候,也許只有作家能有辦法把一縷縷情懷一絲絲悸動,像笨手笨腳的泥瓦匠一樣重新糊上墻面,堵住縫隙。不僅如此,作家們還需要應對因生物技術和基因科學的發(fā)達而催發(fā)的人體壽命。盡管人體細胞的組成有三十七萬億個之多,但人體可以被拆分成若干生物零件的技術要求有些已經達到,也必將全部達到。當身體部位像零件一樣可以隨時替換,醫(yī)療也不單純是治病,而是從出生甚至從懷孕那一刻起,便可通過基因組給予完善和修復??梢灶A見,在未來,人的壽命會翻倍延長,然而,人體壽命的增長卻恰好與智能機器人隊伍的日益壯大和無所不能迎面相撞;年齡居高不下,卻可能無事可干。到那時,人們到底是更加需要文學還是根本不再需要文學,不得而知?;蛘哒f,真正考驗作家們的時候到了,這就要看那時的作家們到底能給予人們什么。尤其是,當智能芯片可以植入人體,或腦機接口技術徹底完善,相遇的雙方即使陌生,卻很清楚對方在想什么、要什么、干什么的時候,作家們一定會陷入前所未有的窘迫。寫什么、怎么寫、寫給誰看、作品意義何在,這一系列老生常談的問題,只能再次浮出水面,且上升到另一個層次。生死、命運、愛情、人性……這些過去曾被冠以永恒的文學母題,肯定要大打折扣。終生與一個或多個機器人生活在一起的,也許會大有人在。文學以虛構為障眼法,通過超越真實而抵達真實,通過模糊而實現具象,通過讀者的二度創(chuàng)作而體現作品的價值和生命力,但未來這二度創(chuàng)作環(huán)節(jié)會是什么樣,現在卻很難說得清。
假如回頭來看,牛頓被蘋果砸著了頭和達爾文揭開物種起源的隱秘,早已不足為奇。同樣,經過挑剔眼光篩選下來的文學經典,也并不比想象的多。無論浪漫主義、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等文學思潮,都沒有科技革命來得迅猛,文學的進步始終是緩慢而細微的。縱觀當下,總體上綿軟而無力的文學,實在缺少在時代額頭上猛擊一掌的能力,而呈現出的多是駕著文字的一葉小舟,祭出的無關痛癢和浮光掠影的輕輕哀嘆。當下的現實呼喚大作家,這個世界需要大作家,人類需要凌空翱翔的大作品。
人類文明進程的一個最大副產品,就是把人的欲望一步步從牢籠里釋放出來。不可否認,這種欲望也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本能力量,但也很可能成為最終埋葬人類的罪魁禍手。面對千瘡百孔的地球和不斷襲來的氣候以及生態(tài)災難,共同攜手擔責,是人類實實在在的自救措施。放眼全球,看看那些仍然熱心于地緣政治、醉心于利益博弈、蓄意挑撥地區(qū)紛爭、不斷加劇流血沖突,從而以求自己能夠火中取栗的政治人物,其目光之短、氣度之窄、胸襟之小顯而易見。古人推崇的世界大同,盡管在紛紛擾擾的現實面前,一直顯得幼稚可笑,但很可能恰是正途。在能夠預見的未來,一定是命運與共,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所謂未來已來,其實真正的未來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