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明
看了狄青先生的《精度、略讀與誤讀》(載《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2期),對該文的一些觀點不敢茍同。比如,在談到“誤讀”時,狄青先生說:比起略讀,最不靠譜的還是誤讀。作者談到的誤讀分兩種情況,一是他十六七歲時讀經(jīng)典,誤以為讀懂了,其實沒讀懂;二是對“閱讀膠囊”的誤讀,即對那些助人成功、幸福、減肥以及對文學經(jīng)典的濃縮版讀物的閱讀。在我看來,所謂“誤讀”是個偽命題,從接受美學意義上講,“誤讀”本身是人們在閱讀活動中常見的一種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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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劍橋意大利文學史》譽為二十世紀后半葉最耀眼的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是一位享譽世界的哲學家、符號學家、歷史學家、文學批評家和小說家,1963年出版了《誤讀》一書。艾柯有一個觀點:“一切閱讀都是誤讀。”十年后,曾經(jīng)寫作《西方正典》一書的美國人布魯姆,出版了《影響的焦慮》,也提出了“誤讀”理論。與艾柯一樣,布魯姆認為“誤讀”決非一般意義上的“誤解”,而是一種“重構(gòu)”,是“創(chuàng)造性校正”或“轉(zhuǎn)喻式修正”,突顯了誤讀所具有的一種發(fā)現(xiàn)、補充、重構(gòu)的功能,
正是由于“誤讀”,才使得文學文本的豐富意蘊得到不斷的釋放。
我們知道,每一個文本的密碼只掌握在作家本人手里,即使讀者破解了這個密碼,也未必就是作者心目中的那個答案;反之,作者的那個密碼、答案,在讀者看來,未必就是真正的密碼或答案。尤其是經(jīng)典作品,更是撲朔迷離。按照接受美學的解釋,經(jīng)典文本往往一文多義,有表層、直觀、單一之義,也有深層、隱晦、多元之義,正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魯迅在評論《紅樓夢》時有個為人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說法:“《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也正因如此,《紅樓夢》從接受美學的角度,才被人們補充和豐富了其意蘊和價值。
經(jīng)典之書,往往讀一兩遍是讀不透、看不懂的,必須經(jīng)過多次反復的“誤讀”,方能得出那個“解”來。比魯迅更早的蘇東坡,對此頗有心得。他在《又答王庠書》一文中所總結(jié)的“八面受敵”讀書法,為人推崇,影響深遠。文中這樣寫道:“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shù)過盡之。書富如入海,百貨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并取,但得其所欲求者爾。故愿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圣賢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跡如實,典章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彷此。此雖愚鈍,而他日學成,八面受敵,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睔w納起來,一是好書需反復閱讀,所謂“文章不厭百回讀”“書讀百遍,其義自見”;二是每次閱讀,都要設定一個重點,逐題專讀,才能各個擊破。這種集多次“誤讀”的“八面受敵”法,是從閱讀中掌握真理的最佳方法。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云:“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某種意義上,也是對“誤讀”的一種肯定。
文學理論中有個說法,叫做“形象大于思想”,是指有時作品中形象的客觀意義和作家的主觀意圖不盡一致,作品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遠超作家的主觀立意,作家運用形象思維創(chuàng)造的藝術形象本身所包含的思想,永遠大于作家本人企圖通過形象傳達的思想。作家通過形象表達的立意,可以說既具體又抽象,既確定又不確定,既明晰又模糊,既集中又多義,是一種多維向的美學結(jié)構(gòu)。這就為接受者提供了“誤讀”——即“再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不知狄青先生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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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經(jīng)典閱讀而言,“誤讀”是由于讀者自身的文化背景、學識積累、理解能力等的不同造成的錯位。誰都知道,經(jīng)典最難讀懂,蓋因這是一個歷久彌新的文學話題。任何經(jīng)典必須經(jīng)過歷史長河的洗禮、積淀,大浪淘沙,優(yōu)勝劣汰,其間必然經(jīng)過很多的“誤讀”,方可水落石出。
可以說,越是經(jīng)典,閱讀時就越是會發(fā)生“誤讀”。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加繆的《局外人》、卡夫卡的《城堡》、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博爾赫斯的《惡棍列傳》等作品,“誤讀”隨時發(fā)生,無處不在。北大教授吳曉東在《從卡夫卡到昆德拉》里稱,“現(xiàn)代主義小說……使閱讀成為嚴肅的甚至痛苦的儀式,是一件吃力的活兒”。被稱為“有生之年讀不懂”之作的《尤利西斯》,作者喬伊斯是“天書專業(yè)戶”,他的另一部作品《芬尼根的守靈夜》,譯者戴從容教授花了近十年時間才翻譯完成?!蹲窇浰扑耆A》的譯者余中先教授亦稱,“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很長”?!栋倌旯陋殹返幕逎?,對很多讀者也是一種考驗。還有,魯迅的《野草》與尋常意義上的散文詩絕然不同,何也?兩個字:深刻?!兑安荨肥囚斞浮芭隽嗽S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所以他才說:“我的哲學都在《野草》里。”真正的經(jīng)典是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不同的人從經(jīng)典中能讀出不一樣的意蘊。
經(jīng)典是文學寶塔上的明珠,作為人類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它們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價值遠非一般暢銷書可比,能使人常讀常新。正如艾德勒在《如何閱讀一本書》中所說,名著的讀者是通過時間匯聚起來的,而不是一時的;名著不是一兩年之內(nèi)的暢銷書,而是經(jīng)久不衰的。所以,對讀者來說,讀經(jīng)典要抱著不怕“誤讀”、接受“誤讀”、從“誤讀”中發(fā)現(xiàn)真義的思想準備,誤讀不是浪費時間、精力,而是使讀者和經(jīng)典雙方共同受益、相得益彰——經(jīng)典給讀者以精神營養(yǎng),讀者使經(jīng)典長久流傳。
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也能證明“誤讀”的意義。別林斯基在《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一文中,揭示了果戈理作品“構(gòu)思的樸素、十足的生活真實、民族性、獨創(chuàng)性”,以及“那總是被悲哀和憂郁所壓倒的戲劇性的興奮”“純粹俄國的幽默”等特點。顯然,果戈理在動手創(chuàng)作之前,大抵是不會預設好這些特點的,他只是依據(jù)自己對生活的理解、故事人物來構(gòu)思寫作。果戈理與別林斯基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的關系上,錯位是自然的,但他們思維的最終指向,卻殊途同歸進入同一個藝術境界。這中間,“誤讀”顯然補充、深化和提升了果戈理作品的意義和價值。
“誤讀”并非是壞事,其恰恰存在于對意蘊深厚、意味綿長、形大于思、常讀常新的經(jīng)典名著的閱讀過程之中。為什么一部文學作品會有多種解釋?文學作品的豐富多維的價值是怎樣被發(fā)現(xiàn)的?進入文學史的經(jīng)典與“誤讀”行為的關系是怎樣的?何以那些淺顯通俗的暢銷書很少甚至不會遭遇“誤讀”?這些問題,可能是將“誤讀”說成“最不靠譜的”的狄青先生未曾思考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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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狄青先生所說的“閱讀膠囊”,筆者也持不同看法。我以為,在閱讀時帶有一定的目標期待和功利訴求,也屬正常。如果你是一個準備應聘或入職的文員,讀一些《應用文大全》之類的書,難道不是很有必要嗎?如果你是一個軍人,不得閱讀有關軍事方面的專業(yè)書嗎?你是一個技工,不得閱讀鉗工學、電工學之類的技術書籍嗎?誰能說,這種書是不靠譜的“閱讀膠囊”呢?羅曼·羅蘭說,從來沒有什么人為了讀書而讀書,人們通過讀書,只是讀到自己,只是在書中檢查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膠囊”是有用的、可讀的,讀了可以立竿見影、職場受益。這樣一些有助于人們勝任本職工作的書,被說成是不靠譜的“膠囊”,是否有點冤枉它們以及編寫者呢?
人當然應該向往“詩與遠方”,但一個人如果連生計問題都沒解決,你讓他只讀那些“無用”的文學經(jīng)典,他有這份力氣和心情嗎?魯迅在《傷逝》里講:“人必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倍艘钪?,是必須以擁有基本生存條件為前提的。若經(jīng)濟如此“骨感”,理想又何以“豐滿”?馬斯洛的需求五層次理論講得更理性:個體成長發(fā)展的內(nèi)在力量是動機,而動機是由多種不同性質(zhì)的需要所組成,各種需要之間有先后順序與高低層次之分;每一層次的需要與滿足,將決定個體人格發(fā)展的境界或程度。在此意義上,如《汽修原理》《中醫(yī)學》《果蔬栽培技術》《吃出健康》之類的“需求”,能說它們是不可讀的“膠囊”嗎?閱讀也要分層次,讀幫助人自我生存之書,也讀幫助人自我實現(xiàn)之書,讓骨感的現(xiàn)實與豐滿的理想融合,也許是閱讀正道。
魯迅先生曾言:“說到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書來讀就是了,但是并不這樣簡單。至少,就有兩種:一是職業(yè)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yè)的讀書者,譬如學生因為升學,教員因為要講功課,不翻翻書,就有些危險的?!薄胺彩群玫淖x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里,都得著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擴大精神,增加智識的……”“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保斞福骸蹲x書雜談》)對專業(yè)人士來說,不僅要讀經(jīng)典,還要讀因工作需要而必讀的平庸的書。比如文學批評家,不僅要讀經(jīng)典的社科書籍,還要讀因工作需要而必讀的批評對象的書,而這些書當中,相當一部分很可能是庸書。所以,狄青先生所謂“閱讀膠囊”的說法,竊以為未必靠譜。就對人生有著深遠影響的經(jīng)典閱讀來說,在青少年讀者進入識字較多、理解力提高的成年之前,讀一讀由經(jīng)典縮寫、改編的圖書,乃是開卷有益的,之后再讀原著也許更好。
還有,被狄青先生定性為“閱讀膠囊”的成功學之類的閱讀,我以為也是可以商榷的。對于身處職場的人來說,如果他們需要掌握某種專業(yè)技能、業(yè)務知識,以及提高為人處世的能力,讀一讀靠譜的“成功學”,也是有益無害的。當然,要警惕和遠離“職場厚黑學”之類的“垃圾閱讀”,要區(qū)分和抉擇何為經(jīng)典閱讀,何為實用閱讀,要擺正二者的位置。不能為了“詩和遠方”而不“腳踏實地”,也不能為了“匆忙趕路”而忘記“仰望星空”?,F(xiàn)在有一種傾向,似乎只要一提到成功學,就認為是庸俗的,一概否定,只有文學、藝術、哲學等相對抽象、空靈的學問,才是能夠使人幸福的“詩與遠方”。這未免有些武斷了。事實上,成功學是一門科學,是諸多研究者及成功人士共同創(chuàng)造的智慧結(jié)晶,是由主觀經(jīng)驗、教訓和客觀認知、規(guī)律形成的,可以幫助指導人們走向通往人生幸福的學科。成功學的產(chǎn)生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世紀初,自從它問世以來,就以其有理有據(jù)、可操作性較強和富于指導意義的理論和大量成功案例,贏得讀者歡迎。
人生是復雜曲折的,需要閱讀的書籍也不可能是單一的。楊絳先生嘗云:“為應考試、為寫論文、為求學位,大概都得苦讀。”(楊絳《讀書苦樂》)言外之意,除了為提升精神境界和文學寫作水平去讀文史哲經(jīng)典,一些助人成功的書籍也得讀,不僅必讀,恐怕還得“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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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這么說,閱讀是讀者的個性化行為,不存在所謂標準答案。越是經(jīng)典,就越是具有意義的不確定性,即古人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周易·系辭》),“同閱一卷書,各自領其奧”(趙翼《閑居讀書》),“人讀人異,人言人殊”,皆為“閱讀個性”的體現(xiàn)。西方的“讀者批評”理念,德國接受美學和英美讀者反應批評理論,都強調(diào)文本意義的不確定性,重視閱讀主體的再生產(chǎn)作用。解構(gòu)主義認為:“重復性閱讀尋求的是譯解,夢想尋找到真理或源泉,批評性閱讀不再關注真理,不再尋找源泉,它只肯定閱讀的游戲。”(蔣成瑀《讀解學引論》,第26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德里達提出,“重復性閱讀”是解構(gòu)文本的基礎,“批評性閱讀”是生產(chǎn)性的,它消解文本的意義和中心,以創(chuàng)新為目的。
可以說,“誤讀”是一種偏見,但真理、正道的前身往往就是那些看似“不靠譜”乃至“大逆不道”的偏見。事實上,對“誤讀”這種現(xiàn)象,孟子早就提出“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的觀點。袁枚在《答定宇第二書》中也說:“《六經(jīng)》之言,學者自宜參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彼凇冻叹d莊詩說序》中又說:“作詩者以詩傳,說詩者以說傳。傳者傳其說之是,而不必盡合于作者也?!痹短岢龅拈喿x評價“不必盡合于作者”,讀者可“復而發(fā)明”,即所謂“閱讀是對精神產(chǎn)品的再生產(chǎn)”。
就閱讀這件事來說,只要是對人本身有用和有益的讀物,都不應被視為“閱讀膠囊”。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復雜的人生,其生命需求也不可能是單一的。閱讀亦然。讀書說到底都不應秉持單向思維,當分層次、主次、高低、遠近、精粗、輕重、虛實等等。明乎此,筆者不禁要問:狄青先生的觀點,靠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