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的臥室,是徐曼同她亡夫王敬華曾經(jīng)的臥室。
臥室的頂上有木質(zhì)的假兩層。假兩層的龐大體積為房間增加了重量感,一眼看去,它縮減了房間的縱向空間,卻不使人感到逼仄。屋頂?shù)恼虚g有盞巴洛克風(fēng)格的水晶燈,房間的中心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說是雙人床,睡三四個成人也不成問題。床下有一張做工精良的印度風(fēng)地毯,花紋以獨特的規(guī)則做出有序的組合排列,圖案看上去繁復(fù)卻不顯雜亂。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有一套品質(zhì)上好的紫檀太師椅。
現(xiàn)在是凌晨五點,徐曼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的雨,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緩緩靠近徐曼,他拿著一瓶葡萄酒和幾份文件,微微笑著?;蛟S是因為那個笑帶著一絲熟悉,徐曼不自覺地被這個男人操控。她與這個男人共飲起葡萄酒,一杯又一杯,只一會兒,徐曼已覺酒酣耳熱。她的眼淺笑著,雙眼逐漸瞇成了一條縫,一張一閉之間,意識在流失。蒙眬之中,好像有個人在牽引著她的手,手指頭被擺弄,一抹、一摁之后,徐曼的手猛然被甩開,她從椅子上摔下。徐曼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倒在床上。
“??!”尖叫聲貫穿了徐曼的腦海。她不自覺地攥緊被子,身體劇烈顫抖著,膝蓋微微曲折,腳指頭蜷作一團,死死地鉤住床單,手肘抵住床板,奮力一頂,終是恢復(fù)平躺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
“唰!”假兩層猛地降下,房間的縱向空間正極速縮減,龐大的體積、強烈的壓迫感,讓室內(nèi)變得很是逼仄。水晶燈開始分解,一個個銳利的菱形個體開始形成,“颯颯”地毫不留情地向她射來。地毯中的花紋開始無限地呈縱向幾何級增長,勃勃地伸延著、瘋狂地蔓延著、錯亂地交叉著,直至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向徐曼覆來,一壓、一刺、一覆,她陷入黑暗之中。
“嗡嗡嗡……”蜜蜂的細吟聲在徐曼耳旁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靜?!鞍“。 毙炻腿惑@醒,急促地喘著粗氣,一陣咳嗽,意識到拯救自己的竟是一只蜜蜂。原來那可怕的一切只是一個夢罷了,這讓她松了口氣。她伸手將放在床頭柜上的小塑料盆拿過來,朝盆里吐了一口痰。白色黏液里的泡沫在竄動著,一個泡接一個泡地出現(xiàn)、消失?!安恍校F(xiàn)在看來,至少還要再活一夜。”徐曼小聲嘀咕,呼出一口長氣,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已是早上七點。
徐曼坐在床上,冷冷地看著仍在屋里盤旋的蜜蜂,心下納悶著。明明裝有紗窗,它是如何飛進來的?轉(zhuǎn)眼又看到,一旁的床頭柜上,裝在仿清青花瓷里的紅色月季正靜靜地散發(fā)其獨有的香味。
徐曼吃力地起身,向洗漱臺走去。衛(wèi)生間的鏡子上映出一位白發(fā)蒼蒼、眼眶深陷、滿臉褶皺的老婦人的臉。徐曼起先淡漠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輕輕地撫摸著嘴邊和脖子上已不太明顯的傷疤。突然,她猛地用手抓著自己的脖頸并做出拉扯的動作,仿佛有什么東西勒著她的脖子一般,她痛苦地尖叫:“不要!不要?。∏笄竽惴胚^我!”隨著這叫聲,她已無法控制自己。她時而跳躍,時而倒下,將身體扭曲成各種奇怪的模樣,頭狠狠地撞向墻壁。尖叫使徐曼口干舌燥、干嘔不斷。四周無人,尖叫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凄厲。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陣,徐曼累得癱倒在地上,兩鬢沾滿了汗水,空洞的雙眼在流著淚。她慢慢回過神兒來,起身打理自己的妝容,自然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她拿起一支大紅色的口紅在嘴上反復(fù)涂抹出厚厚一層,又輕輕一抿,讓口紅鮮艷的顏色均勻地附著在唇上。徐曼對著鏡子努力地咧出一個微笑,可那笑是那樣僵硬、刺眼,她被自己的丑陋嚇著了,馬上擺回一張冷臉,隨即又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今天是徐曼孫女王一茜的十七歲生日,也是在丈夫去世五年后她第一次給孫女過生日。徐曼是位獨居老人,平時自己生活,與兒孫們鮮有聯(lián)系。為了緩解她的寂寞,她兒子德宇這回趁著出差又逢周末的機會,將太太和兒女們帶過來,要在徐曼家舉辦生日聚餐。徐曼打算出去買點兒東西,聚餐,總該有個聚餐的樣子,何況在她感覺來日無多的日子里。徐曼拿出一條先生早年送她的質(zhì)地上好的絲巾,先將絲巾沿對角線折成三角形,再把長邊往里折幾折,然后將折好的絲巾往后搭去,在脖頸處交叉一下搭回前邊來固定住,最后細致地整理好絲巾的兩個角。她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眼睛瞇成一條縫,抿了抿嘴唇,搖搖頭,又將絲巾解開再系上。重復(fù)了幾次,直到絲巾的兩個角呈完美的對稱,將脖子上的傷疤完美地遮住為止。近年來,她每天總是認真地扎著這條絲巾,有人好奇地問起,她只是說這樣能讓人看上去像那些空姐一般青春靚麗,她年輕時可想當空姐了。
徐曼住的這棟上海中環(huán)內(nèi)的別墅,是她投資眼光獨到的先生在上海房價遠未起飛的20世紀90年代末就買下的,如今算是先生給徐曼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chǎn)了。在人們眼中的徐曼人如其名,是位不急不慢、嫻雅文靜、穿著得體的真正的淑女,至少在她丈夫去世前是的?,F(xiàn)在的她,看上去更講究了似的,一時竟成了街坊鄰居口中的“大名人”。
“老伴兒,你快看看她今天的樣子,嘖嘖!”緊鄰徐曼家的張?zhí)c張先生正在晨練。張?zhí)呦蛩麄兊男炻瑝褐らT朝張先生感嘆,眼里有著明顯的嘲弄意味。張先生順著太太的目光望去,只見徐曼穿著艷紅底色、綴滿金黃色水滴形小亮片的織錦緞無袖雙襟旗袍,纖細的雙腿看上去已有明顯的肌肉萎縮,五官擠作一團的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一頭白發(fā)與身上的艷紅和金黃對照著。在小區(qū)這清素的早晨,徐曼的枯槁與陰沉,配著用力過度的矯飾,給人帶來一種不適的視覺感受,令張先生微微皺起了眉頭。
徐曼走近了。她深陷的眼眶像無盡的黑洞一般,好似能吸走周圍一切的生命力,點綴在旗袍上的金黃色水滴形亮片仿佛是虱子一般爬滿了已腐朽的她。張先生轉(zhuǎn)過頭去,輕聲向太太說道:“少嚼舌根,管好自己的嘴,別惹麻煩,沒見人快過來了嗎!”
徐曼用她那因支氣管炎而形成的嘶啞的聲音,向張先生夫婦點頭示意,看上去心情很好:“哎呀,張?zhí)Γ荒芏嗔牧?,今天是我孫女的生日,我兒子一家老遠從北京趕來上海,想借著這次生日宴來看看我,我得趕早去市場買菜,做幾個特色本地菜給他們吃吃?!睆?zhí)槃萁釉挘骸鞍パ?,王太太,我知道啦,前些天您就在念叨著這件事,可見您有多開心?。∧鷥簩O都那么遠地回來了,您當然得露兩手?!薄笆前。南衲銈兡菢有腋#繉O子孫女都在上海,什么時候想見面不就一句話的事兒?我那兒子一家好幾年了才能來看我一次。唉,還是工作忙啊,我也叫他們不必常來看我,我這老骨頭,雖是大不如前了,但還是能撐一把的。再講現(xiàn)在不流行‘養(yǎng)兒防老那套了,我能動就不依賴別人了,孩子也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薄鞍?,哪兒的話?近有啥用?我那兩個‘小白眼狼周末有空也不知道來看看我。還是遠點兒好,遠點兒才知道珍惜,我常去照顧他們,他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感恩了呢,成天使喚我,有啥事就手機里‘奶奶、奶奶地叫,我不還是一樣要去幫手?我就是一操勞命,還是您幸福?!睆?zhí)f這話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得意。徐曼挑了一下眼,不停地用指甲刮著皮包的帶子,又用另一只手擋住她的小動作?!皩α耍岸螘r間是高中錄取的時候,您那孫子的聰明我早有耳聞,您也天天念叨著交大附中,想必肯定被交大附中錄取了吧?你們什么時候辦進學(xué)酒可別忘了通知我一聲啊,我好去助助興哦,等你們的好消息?。 睆?zhí)蝗徽Z塞,支支吾吾地說:“啊……小孩兒這次沒發(fā)揮好,您也知道交大附中有多難進?!币娦炻豁?,又訕訕地笑了笑說,“不管怎么說,提前祝您生日宴承辦順利了?!毙炻鼡u搖頭,故作可惜地說:“那真是太可惜了,不過,憑令孫的聰明才智,想必?zé)o論在哪兒都會發(fā)光的。好了,我先去買菜了,多謝您的祝福!”
見徐曼走遠了,張先生這才嘆了一口氣:“沒想到啊,造化弄人,前幾年因公事與他們夫婦有過一次會面,我對她印象蠻深刻的。我還記得那時的王夫人也像現(xiàn)在一樣佩戴著那條絲巾,不同的是,像你說的一樣,她那時十分嫻雅文靜,穿得也很低調(diào),只安靜地坐在旁邊聽我們說話,不怎么發(fā)言,王先生說什么她都只是說聲好。現(xiàn)在的她讓我完全不能與過去的她對等起來。”“對啊,我前幾天還和小區(qū)門口蛋糕店的老板娘聊到了她,老板娘過去跟王先生走得好像蠻近的,對王家挺熟,說這王太太之前是個中學(xué)老師,很古板的。你看,她還中學(xué)老師呢,呵,現(xiàn)在的她是為人師表的樣子嗎?離古板更是遠了十萬八千里,簡直就一瘋婆子,盡給我們小區(qū)抹黑。我還和老板娘說徐曼的兒孫可算要回來一次了,不過,也能理解她兒孫,這么古怪的老太婆誰想與她交往?老板娘也很同意我的看法,可見,她現(xiàn)在真是人人唾棄。還有剛才,沒見她暗諷我和我們孫子嗎?你也不來幫幫我。”張?zhí)p臂交叉環(huán)抱在胸前,不停地吐槽著徐曼?!澳憔蜕僬f兩句吧!人都有自己的來路和去向。讓你不舒服的話,保持距離就好了?!睆埾壬驍嗨?。張?zhí)囊暰€移開,望向道路兩旁,尋看著什么。“得了,不說她了,你快看看這道路兩旁的蓖麻子那瘋長的樣子,物業(yè)都干什么吃的?真是,一天不投訴就一天不干活兒。蓖麻子毒性多強啊,被小孩兒誤食了怎么辦?我孫子孫女要是不小心吃了,他們賠得起嗎?”張?zhí)嬷鷼獾卣f著?!斑@倒是正事,要堅持投訴。記得提醒我給物業(yè)打電話。當年下鄉(xiāng),就見人誤吃這玩意兒中毒死了。”張先生說著,表情有些憂慮。
徐曼兒子一家在下午三點準時到來。門鈴“叮咚”一響,徐曼趕緊打開大門,迎面第一個看到的是她的兒子王德宇。兩人目光一對上,王德宇就不自覺地將眼神移開,表情一沉,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兒媳陳琳、孫女王一茜、孫子王一鈞、小孫女王一菲一起跟進來。他們看到徐曼的模樣都有些驚訝,因早有耳聞,又在徐曼偶爾通過微信傳去的照片中見過,就也沒覺得特別難堪。陳琳一邊跟徐曼寒暄,一邊想,可憐的徐曼看來心理真是出了點兒問題,竟然穿起了當年與王敬華結(jié)婚時穿的紅色迎賓旗袍。她掩飾著遞上一束紅月季和自己從北京帶來的特產(chǎn):“媽,上次一見還是在爸的追悼會上啊,轉(zhuǎn)眼就這么多年了,您身體還好嗎?”“我嗎?當然很好了,你們要能多來看我,我就更好了。唉,來還帶什么禮物?都是一家人。嗯,不管怎樣,孩子他媽,你有心了,謝謝!”徐曼說著接過兒媳的禮物,表情看上去很滿意?!半绾V鮮已經(jīng)在文火慢燉熬制著了,醉蟹也在準備下鍋,等一會兒就可以吃了。這可都是我精心燒制的上海本地菜,你們平日在北京哪能吃到這么正宗的?待會兒可都給我面子,都要嘗嘗鮮。來來來,大家先坐一會兒吧?!闭f完,徐曼走到桌邊,將月季花束解開,插到水晶花瓶里。見花束中有片花瓣有些枯萎,徐曼眉頭一緊,將那片花瓣用手輕輕地摘下來。摘完后,又仔細地將花掃視一遍,眉頭再次一緊,小聲嘀咕道:“哎呀,摘下一片花瓣,這花就不太對稱了,真難看!”徐曼繼續(xù)摘著花瓣,但怎么摘都不滿意,待花瓣都被摘完了,徐曼看著光禿禿的花莖握了握拳頭,這才收手。陳琳在一旁看著轉(zhuǎn)眼已光禿禿的花莖,心里一個“咯噔”,想,這是慶生日,總有點兒不吉,又不敢直說什么,就擺了擺手,想要趕走腦里的隱憂。
王德宇站在客廳邊的沙發(fā)椅旁,看到開放式書房桌子上的《金融時報》,掛在衣架上的針織衫,按首字母分類排放的書籍,雜物柜上一沓厚厚的過期的體育彩票,墻上父親打高爾夫的照片,桌上兩杯余溫尚熱的普洱茶,一杯快見底,一杯還是滿的,心下一驚,回頭望向那扇總是關(guān)住的門,他曉得那其實也沒鎖,但也沒人敢隨意去開,那是徐曼的臥室?!罢局蓡崮兀孔掳?。你們旅途奔波的,都累了吧?”徐曼那如破鑼般嘶啞的聲音使王德宇回過神兒來,轉(zhuǎn)頭看向徐曼。母親頸上那條自他幼年時就存在的絲巾映入眼簾,伴隨著這條絲巾一起涌入他腦海的還有過去當他問起那條絲巾時父親別有深意的眼神和母親僵硬的笑容,一種難以言述的詭異的澀味使他口干舌燥,發(fā)出粗粗的一嗓子:“好的??瓤取_@就來?!?/p>
屋里氣氛一時低沉下來,只剩下徐曼的咳嗽聲。在安靜的屋子里,這咳嗽顯得越發(fā)緊促。王一茜望向王一鈞,王一鈞望向陳琳,陳琳望向王德宇,小眼瞪大眼,互相示意著,無人發(fā)聲。王一鈞拼命搖頭,撇了撇嘴;王一茜只是聳肩;王一菲在一旁靜靜地吸著牛奶?!皨?,您這咳嗽這么厲害,身體還可以嗎?有去看醫(yī)生嗎?”“挺好的,沒什么特別的,我這咳嗽不過是些小感冒,不用擔(dān)心?!薄拔耶斎煌?dān)心的。自爸爸突然發(fā)病死后,您就變了個人,早聽您牌友李阿姨說了,現(xiàn)在一見,果然如此。媽,可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徐曼淺淺一笑:“這樣?哪樣?哦,我知道了,你盡管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過去的美好總是難以忘懷,不是嗎,陳琳?”徐曼將視線轉(zhuǎn)移到陳琳身上,“?。堪。∈?,是這樣沒錯,可惜爸爸走得太早了——”陳琳有些恍惚地答道。王德宇垂下眼簾:“這確實是,您和爸總是能維持和諧,但我還是希望您能走出來,不然真是讓人很不放心的?!毙炻聊徽Z,只是輕輕地抿了一口普洱茶,隨即全部咽下。
“嘿,寶貝,今日是你生日呢,過生日你可得光彩動人呢!嗯,你身上這件太過樸素了,不行,我得拿出我年輕時穿的那件金色禮服給你,絕對驚艷全場。”徐曼調(diào)頭望向?qū)O女王一茜,聲音響起來。王一茜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新買的藍色A字裙,大呼:“哦,奶奶,不……不用了?!碧а蹍s見徐曼已進臥室了,王一茜回答的音量由大變小。
“快去客房換上吧。”徐曼很快就拎著一件禮服出來,直勾勾地盯著王一茜的眼睛,催著?!昂玫摹!毖哉Z快于思考,王一茜被自己快速且自然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她在奶奶面前總會這樣。
王一茜很快換好了禮服出來,果真驚艷全場。禮服十分緊身,完美地包裹著王一茜,勾勒出她美好的曲線,凹凸有致。王一茜本就與徐曼長得相似,再穿上這條裙子,儼然是個小徐曼。
“非常好看??!”眾人一致稱贊,王一茜嘴角抽搐了幾下,皺了皺眉頭,用手捂住鼻子,身上淡淡的月季花香使她無處可逃,見大家拍手,她努力笑了一下,表情帶著勉強。王德宇見狀嘴唇微張,欲言未啟。在一旁的王一鈞不安分地動來動去,在書墻上拿起了一本書,翻了翻,覺得無趣便把書隨便一塞。
徐曼快速地走了過去,將書調(diào)整回原來的位置。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笑著對一鈞細語道:“首字母不相同的書可絕不能放在一起,如果放在一起的話簡直是災(zāi)難。你爺爺總是這么說。”王一鈞耷拉下腦袋:“好的,奶奶,不好意思。”“沒什么的,我的乖孫子,你和一菲都是奶奶的小心肝,奶奶愛你們還來不及,不會責(zé)罵你們的,只是擔(dān)心你們爺爺看到會不高興的。”徐曼摸了摸王一鈞的腦袋,順了順他的頭發(fā),一頓一頓地,十分有規(guī)律?!盃敔??”一鈞茫然地問。徐曼抬抬下巴,朝天花板上快速地掃了一眼,苦笑著說:“他在天上看著呢,噓!”
看到這一幕,王德宇心下一酸,想起過去父親總是責(zé)罵不按規(guī)則放書的母親,現(xiàn)在想來,真是太過嚴苛。他停在那兒,再想起父親過去還總會因嫌棄母親做飯不合其胃口而破口大罵……一股自幼時就有的異樣感覺浮上心頭,意識到母親當年其實一直在忍讓,他輕聲嘆了口氣。可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呢?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難免會有彼此嫌棄,父親的脾氣又比較火暴,母親這輩子是挺不容易的,好在父母到最后也總能和好,這樣的一生也算圓滿了。想到這兒,王德宇搖搖頭,聳肩笑了笑,過去攬過好像還沒緩過神兒的兒子,輕聲說:“奶奶在開玩笑呢?!?/p>
這時,“叮咚、叮咚”,門鈴今日第二次在徐曼家響起,將大家從沉悶的氛圍里搭救了出來。“兒子,估摸著我定的蛋糕應(yīng)該來了,你去幫我取一下?!薄昂?!”王德宇去打開了門,只見外面站著一位手提蛋糕的女士,這女士看上去六十多歲,風(fēng)韻猶存,笑意盎然,頭發(fā)高高地盤在腦后,眼神里有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深情。王德宇還未開口,蛋糕女士盯著他望向她的眼睛說:“一看就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你們簡直一模一樣,尤其是這神情,那個……神情?!蓖醯掠钜荒樏曰螅骸澳J識我的父親或母親嗎?”“對,不錯,我認識你的父親,太認識了,我怎么能不認識他呢?”王德宇臉色一暗。徐曼這時已經(jīng)聽到了兒子和來客的對話,急步來到大門口,與那位女士硬硬地打了個照面,她的臉色一冷,又因剛從溫暖的室內(nèi)走到寒冷的室外,引發(fā)一陣咳嗽,臉色更顯蒼白與鐵青。
“兒子,這可是我與你父親的老朋友。你先帶著蛋糕上去吧,讓我同她說幾句話,敘敘舊?!蓖醯掠钣f未語,接過蛋糕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那女士的聲音在身后追上來:“哎,王德宇,你等等,除了蛋糕我還得給你們一個驚喜,當給你女兒的生日禮物了?!蓖醯掠钫咀×耍人脑?。“你知道嗎?就在你爸去世的前幾天,你父母已協(xié)議離婚了。還有,你爸是在和你媽吃散伙飯時意外發(fā)病死去的,我相信,你肯定還不知道這一切?!痹谡f“意外”一詞時,那位女士刻意提高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十分清楚。王德宇猛地望向徐曼,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吧先?!”徐曼一聲沙啞的怒叫,上前推了王德宇一把。蛋糕女士還不甘心,沖著他又說:“你不覺得你自己可悲嗎?什么都不知道,快去問問你的‘好媽媽吧。”王德宇牙關(guān)緊閉,轉(zhuǎn)身離開。徐曼朝蛋糕女士低聲呵斥:“我說過的吧,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蛋糕女士用舌頭舔了舔略顯干燥的嘴唇,諷刺地一笑:“天理總要有的,是吧?我知道事情可沒那么簡單,還有,你應(yīng)該讓我見他最后一面的?!毙炻牭竭@句,忽然一笑,站在門階上俯視著蛋糕女士:“至少有一件事是簡單明了的,那就是,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你都沒有完全地得到他?!钡案馀肯窠o什么噎著了,表情一黯,咬了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徐曼“砰”地將大門關(guān)上?;氐轿堇?,她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王德宇礙著陳琳和孩子們都在場,不好發(fā)作,只鐵青著臉,現(xiàn)場的氣氛更凝重了。王德宇怕自己在孩子們面前失態(tài),叫陳琳帶孩子們?nèi)ピ鹤油嫱鎯?。陳琳和孩子們沒出去多久,就折返回屋。一進門,陳琳就急切地尖叫:“??!怎么院子里有蓖麻?這可是毒物?。∧銈冃『⒆涌汕f別碰,更不能吃那玩意兒!”王德宇聽見有毒物,加上之前的事,也生氣地質(zhì)問徐曼:“媽,蓖麻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會有蓖麻?也不提前告訴我們,萬一小孩兒不小心吃了怎么辦?”徐曼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這蓖麻我種了好幾年了。蓖麻葉汁是好東西,可用來殺蟲。我退休后嫌太無聊就在后院種菜。我的菜都是有機的,蓖麻汁可是好東西,可用來殺蟲,不用買農(nóng)藥了,你沒見我還自制有機肥嗎?唉,我老了,有些事記得不太清楚,是我錯了,應(yīng)該早點兒提醒你們的?!薄斑@次還好是沒事,您以后可得長點兒心;還有,關(guān)于剛才那個女人——”
徐曼自顧著走進廚房看菜的情況,見菜已經(jīng)好了,高聲喚道:“來吧,大家?!北娙寺牭胶蠹娂娳s往餐桌,陳琳急忙趕去廚房幫忙端菜。“陳琳,冰箱里有冰的鮮橙汁,去把它拿出來吧?!标惲针S即打開冰箱,打開的那一瞬間她愣了一下,一整箱過期的啤酒映入她的眼簾。這老太太莫不是真的不正常?陳琳的背后隱隱冒出冷汗。
“叮咚”,門鈴聲在徐曼家第三次響起。門外送貨員笑容可掬。這下家里有了兩個蛋糕,場面顯得有些滑稽。
餐廳里擺著一張長而窄的大理石飯桌,大理石被打磨得很光滑。兩側(cè)放著統(tǒng)一的椅子,兩端的椅子則更為特別、精致,每個位置的餐具都被精心擺好,餐具下方墊著質(zhì)地上乘的正紅色餐布,餐桌有一端的餐具與其他的不同,那是王敬華生前常用的餐具。
徐曼已經(jīng)在餐桌的一端坐下,默默地閉眼,等待著大家的落座。大家安靜入座,王一鈞聞到食物的香氣后興奮地揮起了手,哈哈大笑著;王一茜望著眼前的雞湯百無聊賴地用勺子輕敲碗底,她嫌王一鈞吵,責(zé)怪起他;王一菲眼神呆滯,似是有些困了,畢竟她還只是個剛上幼兒園的孩子;王德宇與陳琳聊起近日的新聞,甚至談?wù)撈鹆宿r(nóng)業(yè)政策的走向,其實,他們平時也不太關(guān)注農(nóng)業(yè)發(fā)展走向,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該說些什么好,但說些什么好過不說,就由徐曼的有機菜想到了農(nóng)業(yè)話題。
輕笑聲、金屬摩擦聲、責(zé)罵聲、交談聲……各種聲音開始交雜在一起,徐曼的眉挑動了一下,猛地睜開雙眼,從左到右,眼球緩慢地轉(zhuǎn)動著,將大家掃視了一遍,托著腮幫子靜靜地注視著對面,全程一言不發(fā)。大家一齊順著徐曼的目光望去,忽然都安靜下來。徐曼顯然很滿意,開心地宣布晚宴開始:“大家多吃點兒,別客氣,給我老太婆一個面子?!?/p>
王一菲努力地用叉子叉起一塊肉,正想往嘴里送時不小心把肉弄掉了,肉汁搞臟了衣服,王一菲委屈地嘟起了嘴,一副要哭的樣子?!鞍パ?,我忘了給一菲扎口水巾了,弄得衣服這么臟?!标惲遮s緊從座位上站起來幫一菲處理污漬。在陳琳處理的時候,一菲直勾勾地盯著徐曼脖頸那的絲巾,天真地問道:“奶奶,你脖子上的也是口水巾嗎?奶奶也會把衣服搞臟嗎?”徐曼一愣,隨即笑了答:“不是喔,奶奶的是絲巾,這可是你爺爺讓我戴上的,是用來扮漂亮的?!?/p>
王德宇聽到一菲問的問題時打了個激靈,他同樣對那條常年圍繞在母親脖子上的絲巾充滿不解與好奇,照正常人的邏輯,再怎么喜歡一條絲巾也不會一直都系在脖子上吧?而母親在吃飯時也不肯解下絲巾,這容易使絲巾弄臟,使自己喜歡的東西的使用壽命減少。聽到母親的回答,他試探性地問道:“媽,現(xiàn)在要吃飯,可以暫時把絲巾解下來吧,不然弄臟就不好了?!毙炻⑽捶畔率稚系目曜?,一邊吃一邊說:“這么多年了,我早就習(xí)慣了,別擔(dān)心?!蓖醯掠罴哟蟆斑M攻”力度:“但是,這可不是習(xí)慣就可以避免的事,凡事總有例外,以防萬一,您還是解……”沒等王德宇說完,徐曼就打斷了他的話:“理由我今天不想再說第二次,何況我已經(jīng)解釋了不止一次了,誰都有自己特別的習(xí)慣不是嗎?大家繼續(xù)吃飯吧?!蓖醯掠畈桓市牡貒@了一口氣,心中的疑團越滾越大。
桌上大多是肉菜,王一茜最近一直在叫嚷著減肥,沒有胃口。她夾起一塊肉,看了看,又放了下去,表情有點兒痛苦。王一鈞在大口吃肉,吃到了忘我之境,暫時無暇顧及其他。眾人各有心事,沒有人再開口說話,氣氛有點兒尷尬。陳琳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王一鈞,示意他說些什么。王德宇看到這一幕,首先開口:“一鈞,最近在學(xué)校里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講出來和大家分享一下?!蓖跻烩x聳了聳肩:“有趣的沒有,壞事倒有一堆。我最近被一個人煩得不得了,她老是在學(xué)校捉弄我,我避開她還不行,真是討厭。”王一鈞佯裝害怕地抱住自己,這一幕使大家都笑了。“孩子,你應(yīng)該直面她,眼神交會之際就是她退縮之時,有時候自己直面現(xiàn)實對欺壓你的人來說是種挑釁?!毙炻J真的神色使大家都為之一震。
“當”的一聲,王一茜的筷子掉了。她慢悠悠地撿起筷子,望了一眼桌子另一端的餐具,“我可以直接拿那邊餐具的筷子嗎?廚房太遠了。”徐曼不語,只是望向陳琳。陳琳立刻會意到了:“這么懶惰對你毫無好處,自己去廚房拿雙筷子去吧,乖!”王一茜噘起她的小嘴向廚房走去。
陳琳跟在一茜后頭,麻利地去廚房端來了湯,自然得仿佛這是她的家一般。王德宇低頭喝了一口腌篤鮮,神色有些恍惚,從小到大總是喝這個,親切不已,在熱湯的溫暖下,王德宇的情緒慢慢平復(fù)?!白罱ぷ鬟€順利嗎,德宇?”徐曼問道?!翱傮w還行吧,就是有一人叫我心里不舒服。最近我那個領(lǐng)導(dǎo),對,就是那個禿頭老黃,他老是看我不順眼,總是挑我刺兒,上次在會議上他故意讓我在大家伙面前丟臉,我可真想一杯熱茶潑過去,什么德行,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薄皠e太過急躁了,德宇,做什么都得慢慢來,老話說的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也不是絕對的慢,得看情況,關(guān)鍵是找機會。眼下能爭取的是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他又能說什么呢?”徐曼幽幽地說。
“媽,你以前很少跟我說這些的?!蓖醯掠钣行@訝?!拔业共贿@么看,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樣對自己好。要不總憋著氣,過得多累,難怪你總是不開心。”陳琳喝著湯,加入了談話?!瓣惲照f得也不錯,他們還教人被打了左臉就將右臉也轉(zhuǎn)過去呢。好,可如果是用刀子割你的心呢?唉,不說了,我已經(jīng)老了,你們有大把的日子在前頭,自己去悟吧!”徐曼說完,嘆了口氣。
“還有,還有,我也要說,我的小兔子被麗麗拿走了,那是我的生日禮物,我可傷心了?!币环普f。徐曼慈愛地望向一菲,溫柔地說著:“既然她搶走了你的小兔子,那你應(yīng)該搶走她的小熊或小貓什么的,總之,一物換一物吧,那樣才公平??蓯鄣男∫环疲@點也很重要,你可要記得?!甭牭竭@句話后,陳琳的臉色暗了下去,礙于情面,她沒當面表達不滿。
晚宴已經(jīng)過了大半,菜也上完了,氣氛慢慢融洽起來,徐曼的臉色越來越好。是時候了,對的,是時候了,王德宇心想。王德宇拿起兩杯葡萄酒向徐曼示意:“媽,我們?nèi)ズ笤毫牧奶彀桑液镁脹]和你單獨說過話了。”徐曼一愣,擦了擦嘴,才應(yīng)道:“當然好了。”“你們繼續(xù)吃,別管我們,我和你們奶奶去去就回?!?/p>
冬日的夜晚,寒氣重重,星光寥寥。徐曼引著王德宇進到她后院的陽光屋,點起了暖氣燈。乘著一絲夾寒的微風(fēng),王德宇首先開口:“媽,有些事我必須弄清楚。掛在衣架上的針織衫,過期的體育彩票,來歷不明的女人,與爸的離婚,您在展示什么?又在隱藏什么?”
徐曼頓時停止搖晃高腳杯,但不過一秒,又恢復(fù)了輕搖,看似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見到徐曼輕慢的態(tài)度,王德宇越發(fā)不滿,將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擱下?!斑@不,你都看到了,他那時確實是在外頭有人了,我當然咽不下那口氣,媽這輩子不容易??!唉,可想想,你也早已成人,和他之間也沒啥值得留戀的了,就同意離婚。可天有不測風(fēng)云,竟然沒離成,閻王爺收了你爸那條命,就在我同他簽離婚協(xié)議書的前一刻。這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啊,到頭來他還是成了我的亡夫?!?/p>
王德宇緩緩點起一根煙,猛地吐出一道道白圈兒,一對銳眼緊盯著徐曼:“我記得爸爸的死因是心臟病突發(fā)吧?其實,我當時很疑惑,爸爸那么多年都很精神抖擻,突然病發(fā)身亡實在令我難以相信?!?/p>
徐曼唇角一勾,微微笑著,視線轉(zhuǎn)移,抬頭望向了月亮,那個她一直討厭的東西?!澳阋仓滥惆职值男愿?,向來是那樣自信,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得病,從不按時體檢,怎么勸他戒煙戒酒都沒用,我知道他患有心臟病,還是在他死去之后。我說的你可以不信,但開死亡證明的吳醫(yī)生你總該信吧?就是你吳叔叔,他什么醫(yī)術(shù)、品行你是了解的吧?那天恰好他出診,唉,竟讓熟人看到你爸死去的模樣,真是不好。對了,白紙黑字的死亡證明還在家里,你要再看幾遍都行。”
王德宇沉默了一會兒,低頭垂眸之際,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帶刺兒的蓖麻子,那刺兒使他渾身發(fā)麻?!按_實,爸爸在世時太放縱了,得病也在情理之中,但爸爸的死又太突然了??赡苁朗聼o常吧,唉,看來是時候要相信爸爸真的已經(jīng)去了?!被貞浉赣H時,王德宇的臉閃過一絲脆弱,語氣像個害怕、無力的孩子,“還有,這么多年了,離婚這么大件事,您為什么都不對我提起?作為家里的一分子,我覺得我有權(quán)利知道你們打算離婚這件事。除非您不把我當您兒子?!?/p>
“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兩樣呢?人都死了。更何況這事說出去多不光彩,兩個半條腿都跨進棺材了的老家伙,還鬧離婚,那人家還不得說我倆不知丑?”
王德宇瞥了一眼徐曼的穿著,又說:“您要這么講,那我想您還是知分寸的人,并不是他們說的老糊涂了??赡@打扮、家里這裝飾,我是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覺得什么都不對頭了。之前我還以為您是太懷念過去,現(xiàn)在我不敢確定了。我真的要問問,您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徐曼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她直視著王德宇,語氣微冷地說道:“你不要用那種語氣對我說話,既然你想知道,那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說來不怕你笑,盡管你爸他對不住我,我依然……愛著他?!闭f到這里,徐曼的眼里劃過一絲一閃而過的無力感,“經(jīng)歷那么多之后,我也感悟到了很多,愛是可以與許多東西共存的,哪怕是愛的對立面?!毙炻f這話時,將左手放進外套口袋里。她將拳頭握緊,用尖指甲使勁兒地刮著手心,手心盡是一道道紫紅的刮痕。咳嗽仍在繼續(xù),徐曼的呼吸變得不太穩(wěn)定。
王德宇雙臂交叉在胸前,低下頭說:“不好意思,媽,我沒想到這觸及了您的傷心事,是我過了。”徐曼迅速調(diào)整了狀態(tài):“沒事,一家人嘛,我的好兒子,有什么事還是說開了好,免得彼此誤會、疏遠?!?/p>
“我也贊同您的話,那么我還想繼續(xù)問您,這也應(yīng)該是我的最后一個問題了。關(guān)于父親的遺產(chǎn),我想,您應(yīng)該要給我一個交代?!蓖醯掠钤俅螌⒁暰€鎖定在徐曼身上。
徐曼毫不示弱,直盯著王德宇,兩人的目光相接,好像能在空氣中碰撞出火花?!拔颐靼琢耍雀蓚€杯吧,這酒也是好酒,別浪費了?!薄昂?!”隨后,徐曼與王德宇碰了杯,“媽,敬您!”話畢,王德宇一飲而盡。
“你也知道,他當初沒想過立遺囑,他總是活在當下的,不愿想以后。那么按照法律來說,我和你就是遺產(chǎn)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你該得到多少就是多少?!?/p>
“我對這點沒什么疑義,我真正想知道的是,為什么我最終得到的財產(chǎn)那么少。我雖然知道爸那幾年的經(jīng)濟狀況不太好,還遇上了危機,但也不應(yīng)那么少,據(jù)我對家中資產(chǎn)的了解。這幾年一直沒好意思開口,借著這杯酒我想問清楚。”
“唉,事到如今,這事還是得說出來了。沒錯,如你知道的一樣,置身風(fēng)投的你爸當時想擴大事業(yè)版圖,可什么事太著急了都會出錯,他當時就太過心急,沒足夠了解香港股市的時候就行動,結(jié)果……瀕臨破產(chǎn)?!?/p>
王德宇面紅耳赤、眼眶欲裂,他用手緊緊抓住徐曼的肩膀:“什么?當初可不是那么和我說的,當時只說的是大虧了一筆。憑我們家的家底,怎么會空成這樣?”徐曼將手撫上王德宇的手,示意他先松手。
“唉,你爸愛面子啊,哪肯和人說實話?不僅如此,瀕臨破產(chǎn)的他最后還染上了賭博和買彩票這些要命的玩意兒,因為這個,我的錢也不得不墊進去。真是,造化弄人,他這人一輩子和錢打交道,早年一直將錢玩弄于股掌之間,最終反被錢玩弄。我也是為了守護他最后一點兒尊嚴。不過,你也不用太擔(dān)心,現(xiàn)在最值錢的就這棟房子,待我走了就全歸你了,這是你爸唯一投對的資產(chǎn)了。也值不少錢呢,到時賣了它,至少你三個孩子去國外留學(xué)的費用,哪怕是都上最昂貴的私立大學(xué),也是不用愁的?!?/p>
王德宇激動地背過身喘氣。徐曼一邊得意地笑著,一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好了,該回去繼續(xù)生日晚宴了,他們都在等著。”
徐曼先行一步,努力平復(fù)情緒的王德宇雙手搭在欄桿上,看著徐曼的背影,眉頭緊蹙。他一直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是什么呢?王德宇想著、看著、想著,最終叫住了徐曼:“媽,等等!”
徐曼肢體有瞬間的一僵,轉(zhuǎn)過頭刻意地一笑:“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嗎?”王德宇緊盯著徐曼的耳垂。“您剛才解釋得很徹底,但是,我無法完全相信。因為您不再戴您的銀月季耳環(huán)了,父親給您的定情之物,您一直戴的那副?!?/p>
徐曼眼神躲閃,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這不是怕見物思人嗎?”王德宇看著眼前的徐曼,褪色的絲巾晃了他的眼,空空的耳垂攪動著他的心。他始終覺得還有什么缺了,異樣的感覺無法散去。王德宇轉(zhuǎn)而抵住扶手,低頭不語,十指陷入頭發(fā)之中,頭發(fā)被揉作一團。不經(jīng)意間,他又看見了那株蓖麻,他心下一顫,突然,那熟悉的澀味再次席卷了他。此時他口干異常,迫切地尋找著水源,終是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血緩緩滲出,腥味充斥著口腔、鼻腔。之后,他用手抹去了嘴邊的血絲,再次轉(zhuǎn)向徐曼,瞇著眼睛,低沉有力地開口:“確實,您說的都有您的道理,但是,為了證明您說的話,為了讓我最終相信您,您當著我的面解下絲巾吧?!?/p>
徐曼面色發(fā)青,憋了一口氣,繼而從胸腔里發(fā)出聲音:“夠了!你知道你這樣是對我的挑釁與不信任嗎?真讓人傷心。事實如此,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別再說了!咳咳咳咳咳……”徐曼因發(fā)怒使得咳嗽更加猛烈,她轉(zhuǎn)身扶住欄桿,猛地吐出一口血痰,趁王德宇還沒發(fā)現(xiàn),趕緊用隨身攜帶的手帕擦去?!笆菚r候讓一切繼續(xù)了?!毙炻D(zhuǎn)身離去。此時,王德宇的瞳孔劇烈晃動起來,整個人微微顫抖,繼而面容扭曲著并陷入沉思,一根又一根地抽煙。
插著蠟燭的蛋糕被端了上來,王一鈞他們畢竟還是孩子,一掃之前的陰霾,做好了慶祝的準備。王一鈞興沖沖地關(guān)上了燈;王一茜面色潮紅,十分興奮,顯然已經(jīng)做好了吹蠟燭的準備;王德宇悶悶不樂地拿出了他準備已久的照相機:“我過去對面幫你們照相吧?!标惲臻_心地點起了蠟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徐曼卻是不合時宜地陰沉著一張臉,但她的陰沉被淹沒在黑暗中,無人知曉。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當王德宇拍著照時,當眾人唱著生日歌并注視著王一茜時,當王一茜準備吹蠟燭時,“啪”燈亮了,眾人一片錯愕。徐曼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哎呀,我的隱形眼鏡掉了,我太慌張了,我必須馬上找到它。”此時,王德宇終于爆發(fā):“媽,您夠了!”
徐曼只是再一次咧出笑容,咧出那近乎丑陋的笑容。
眾人不歡而散。
王德宇一家走后,徐曼獨自一人收拾好餐桌,像往常一樣,早早入睡。
回到北京后的一個清早,王德宇接到一個來自警方的電話——徐曼于凌晨在家中臥室死亡,死因初步推斷為支氣管炎發(fā)作致死。徐曼的屋內(nèi)空氣稀薄,可能是人為疏忽導(dǎo)致發(fā)病死亡,警方又說。王德宇聽完后一陣無力,他竟對母親有這么嚴重的支氣管炎一無所知,也沒有關(guān)心過母親的居住環(huán)境,他的內(nèi)疚甚至壓過了悲傷。陳琳在一旁揩著淚,忽然想起那天被徐曼剝得光禿禿的花骨朵兒,一陣心驚。
王德宇很快又接到了徐曼的牌友李芬打來的電話。說了些安慰的話后,她又說了自己發(fā)現(xiàn)徐曼遺體那天的一些事。李芬說她是徐曼遺體的第一發(fā)現(xiàn)人。在發(fā)現(xiàn)徐曼遺體的前一天晚上,徐曼發(fā)短信主動約她明早打牌,她也不承想,迎來的不是打牌,而是……
徐曼早就立下了遺囑,遺囑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是將她系著的那條從年輕時就一直陪伴著她的絲巾隨她火化,二是讓她帶著尊嚴下葬。為了尊重母親的遺愿,王德宇始終沒有親自解開那條他多次請求母親解開的絲巾。醫(yī)生的報告送到手中,王德宇讀到了醫(yī)生詳細的描述:徐曼前頸上有淡淡的豎直狀的傷痕,有間距地一條條地排列著,且有了一定的年頭。王德宇盯著報告上的這些字句,在明亮的陽光下坐了很久,直到眼淚涌上來,他趕快簽了字。處理完徐曼的后事后,王德宇回到家里整理母親的遺物。在梳妝臺的柜子里,看到那對銀質(zhì)月季耳環(huán)正靜靜地躺著,發(fā)出它獨有的光輝。
作者簡介:凌子捷,2000年生,廣西玉林人,現(xiàn)就讀于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本科。此篇小說為處女作。
原載《廣西文學(xué)》2020年第8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