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舟
形勢依然嚴峻,我竟和姜來見了一面。
即便被曠日持久的疫情折磨得日漸麻木,走上街頭,還是會略覺不安,心中有股頂風作案般的、生動的刺激感。
看上去,這次見面沒什么必要性,我和姜來之間的友誼,就算在正常時期也談不上特別深厚——我們做同事的經(jīng)歷,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是她主動聯(lián)系的我,在微信里用語音邀請我出門吃頓飯。本來尋常的事情,如今都變得非同尋常。這“吃頓飯”的邀約,現(xiàn)在就像是拉著你一同去赴湯蹈火??晌覜]怎么遲疑就答應了下來。
也許的確是因為快要被關(guān)瘋了。但我知道,促使我赴約的理由一定沒這么簡單。我只是無從將那種復雜的線頭擇清,于是只有將其甩給最輕易的理由。人類行為線索的亂麻,基本上你自己都是理不清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冒雨跑到了空無一人的街上,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在某個夏天的黃昏打起了寒戰(zhàn)。你不能直視自己,既無那樣的勇氣,也缺乏超然冷靜的神稟。更何況,如今世界都陷入了空前的迷茫里。
麗都廣場前的露天餐吧我并不陌生,三年前,我和姜來供職的那棟寫字樓就在近旁。遠遠地,當我望到餐吧支起的遮陽傘時,心里居然涌動起一絲慰藉。昔日重現(xiàn),那滋味,就是重逢某個久違了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此刻對你具有連你自己都未曾擦亮過的意義?!熬眠`”與“意義”,三個月前,無論如何我也是沒法跟這家露天餐吧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我還放慢了腳步,不過是想延宕內(nèi)心這種新鮮的、令人有些目眩的感受。
姜來已經(jīng)坐在一張桌子前了。她要了杯水,在我看來僅是為了理直氣壯地用水杯給世界一個摘掉口罩的理由。我從她身邊繞過,坐到她的對面,一時間不知采用怎樣的方式啟動這個非常時期的謀面。還好,我也摘下了口罩。這簡直是非常時期最高的禮儀。
兩張一覽無余的臉,竟讓我們彼此都有一瞬間的尷尬。
我有些不自然地對她說:“周末好?!?/p>
她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問我:“今天是周末嗎?”
我一下子拿不準了,好在她緊跟著也回了我一句:
“周末好?!?/p>
我聽出來了,其實她也是拿不準的。這有些美好。當大家對世界都拿不準的時候,世界一下子就顯得沒那么奇怪了。
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在我看來還有些過分精心,以至于都不太能和我的記憶對上號。三月末的天氣談不上溫暖,可她已經(jīng)穿著條紫色的紗裙了。
“不冷嗎?”我說。
我控制了語氣,但我仍然感到自己有可能要冒犯到她了。
“還好?!彼鸬?,表情反倒像是擔心自己光著的小腿冒犯了我。
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我又一次感到了有些美好,隨之還找到了另外一條此行的動機,那就是,人和人交際時這種微妙的迂回與躲避,亦是我愿意重溫的舊時滋味。
不曾想到,我們竟是從口罩聊起的。上帝知道,三個月來,口罩已經(jīng)成了我不折不扣的噩夢。沒錯,我就職的公司的確在從事醫(yī)療器械的國際貿(mào)易,但這并不是我的錯,那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和從前我們一起賣保險沒什么兩樣。我不該承受如此蠻橫的摧殘——我們這個行當一夜之間成了風口浪尖上的重災區(qū),全世界的人都跑來跟你談口罩,有口罩賣嗎,或者買口罩嗎?這買和賣的背后,是你以前完全無從想象的量級。不到一百天,從我口頭周轉(zhuǎn)的口罩大概有幾億只,然而事實則是,幾億只虛擬的口罩充斥在我的艱難日子里,讓我焦慮不堪,迄今卻沒有一只有效地兌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交易中。
此刻,面對又一個說出口罩的人,我知道了,原來我頂風作案般地跑出來,最大的動機不過是為了暫時逃脫那令人絕望的荒謬。
“全世界都在倒霉,只有你們這行因禍得福,”她并不像是調(diào)侃,反而像是要令我開心的樣子,“你賣口罩都賣到手軟了吧?!?/p>
“都這么認為,我要是跟你說,我實際上卻降薪了,你會信嗎?”
我勉力想要給她做出點兒解釋,盡量用舒緩的口氣,跟她說說沉船時刻甲板上沒有哪只煙囪會幸免什么的。但我說不下去了,感覺胃液已經(jīng)翻涌了上來。
我的表情讓姜來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替我叫了杯檸檬水。
“嗯,這個我的確不太了解,”她說,“嗯,你是有些消沉。”
這話我還是接不上來。我何止“有些消沉”,而且聽上去從前我不消沉似的,那并不符合事實。
好在姜來沒有等著我回應她的意思,飛快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她告訴我這段時間自己成了家里的全職保姆,照顧一個不足周歲的女嬰足以讓她無暇顧及轟轟烈烈遭難的世界。聽上去,她不是在訴苦,是在向我炫耀自己的幸運。我裝作饒有興趣,心里做著換算:如果在一個女嬰和漫天的口罩之間做出抉擇,此刻我會投奔怎樣的生活?這很難,真的很難,不是因為兩者都對我構(gòu)成恐嚇,而是我意識到了,世界給予你的選項原來就是沒得選,要么你去面對女嬰,要么你去面對口罩。這個發(fā)現(xiàn)令人松了口氣,我想,這可能也是姜來約我見面的愿望所在,共享一下自己的困境,賦予困境某種“慶幸”的色彩,于是分攤掉實實在在的重荷。
在我們昔日的交往中,就曾經(jīng)如此共享與分攤過。那時我剛剛畢業(yè)不久,拿了文學碩士的文憑,卻只能跑到保險公司謀職。我天真地認為,學以致用,至少我可以用被文學史訓練過的筆法去勝任一份文秘之類的工作,孰料直接被安頓到了實打?qū)嵢プ鰳I(yè)務的崗位上。那是一個廝殺的疆場。我以為這很不幸,姜來卻讓我相信這是幸運。她比我大七歲,當時在我眼里都算是一個長輩了。盡管和我所學的專業(yè)相同,她手里攥著的,卻是博士文憑。博士都不用對碩士過多解釋,在她的共享之下,我很快覺得沒有被安排去做保潔已經(jīng)是中了大獎。她從安徽來到北京,不用說,是上了某個男人的當,人生一下子被懸置在了古怪的區(qū)間里。她不能抽身了,只能頑強地浮動在好像是被規(guī)定好了的引力當中。她要留在北京。這里面肯定有賭氣的成分,似乎要如此證明點兒什么。對此,我向她部分地分享了自己的境遇:與她的方向相反,我那時最大的目標是將自己從北京發(fā)射出去,無論是哪兒,安徽也行,火星當然最好。我有一個后父,麻煩到像所有麻煩的后父一樣。兩個目標南轅北轍的女人交匯在了同一棟寫字樓里,彼此分享了秘密,這個事實對我有效,我想,對她大概也起到了療愈的作用。
賣保險原本也算得上是一份體面活兒,可誰都應該明白,世界上所有的體面活兒都不是那么實至名歸,它們肯定會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樣,跟教科書上的不一樣,跟電視劇中的更不一樣。當年我們被組織在同一個團隊里,收入是以集體業(yè)績來績效的。姜來的業(yè)務量比我強,盡管也只能算作是差強人意,但我總是覺得我在很長的一個階段里,不僅分享著她的秘密,還分享到了她的勞動果實。我將自己視為一個不勞而獲的受惠者,不免對她懷有隱秘的感激之情。因此,我還有種從業(yè)的不潔感,這種“不潔”之感,一直貫穿到了今天,不出意外的話,還將是我職業(yè)生涯畢生的滋味。就像現(xiàn)在,誰能想到呢,我這個醫(yī)療器械的國際貿(mào)易從業(yè)者,不過是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虛空的數(shù)字游戲。
“我可能不該跟你扯這些?!苯獊斫K于意識到了不妥。
我好像一直在等待她的這個意識到來。不同的是,我并沒有覺得她有何不妥。就是說,我并沒有感到不適,我只是認為她應該會有可能意識到她所說的話題將引起我的不適。所以我就不動聲色,在等著她的這個意識降臨。
三年前姜來陪我墮過胎。你瞧,現(xiàn)在談論一個女嬰,對這段往事有可能構(gòu)成影射。
醫(yī)院是她替我選的,以我之意,本來是想找個小診所了事。這里面當然有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考量,但事后我審視過內(nèi)心,承認還有某種自棄與自毀的沖動在唆使著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后,姜來陪著我在空空蕩蕩的醫(yī)院走廊里坐了很久。她堅持選擇了這家費用昂貴的醫(yī)院,和我一起在黃昏中感受走廊高聳的立柱投射而下的粗壯倒影。昂貴當然有昂貴的道理,我是沒有見過哪家醫(yī)院的空間奢侈得宛如圣殿一般深闊,連柱子都做成哥特式的風格。外面已經(jīng)是盛夏的季節(jié),我們置身的圣殿溫度適宜,肯定談不上寒冷,我卻打著劇烈的寒戰(zhàn)。說起來這很好理解,我剛剛被掏空了。但這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它只是更顯而易見。
她握著我的手,勸慰性地對我說出一些令人咋舌的知識。男性的精子對女性來說是異性抗原,按照移植學說,這個外來的抗原會受到排斥,絕大多數(shù)女性懷孕后并沒有流產(chǎn),原因是母胎免疫耐受機制的存在發(fā)揮了作用,但是,如果這個機制不夠完善,那就可能會出現(xiàn)流產(chǎn)。她當時就是這么告訴我的??蛇@跟我眼下的處境有什么必然的關(guān)系呢?我想,她事先一定專門補了課,否則她不可能如此專業(yè),即便她是一個文學博士。她也的確像是在背書,臉上是知識未曾消化過的費勁表情。
“還有另外一種狀況,”她認真地說,“那就是偶發(fā)性流產(chǎn),發(fā)生了自然淘汰,淘汰率達到百分之五六十。”
這很神奇。不是嗎?我不能確定她的科普是否準確,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準確理解了人類生育的規(guī)矩,我只是覺得自己被有效地說服了。既然那是一個高達“百分之五六十”的人類事實,你還有什么理由繼續(xù)打著寒戰(zhàn)呢?“自然淘汰”這個詞發(fā)揮了效力,那就像是在說花開花落與春去秋來,是在說自然那龐然的意志與你那只能的逆來順受。就算你剛剛經(jīng)受的,是一個血淋淋的非自然掏空。
我拿不準自己是否曲解了這堂生殖課的真諦,就我當時的理解,我認為有許多流產(chǎn)是在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發(fā)生著的。自然在悄悄地搞著神秘的平衡,這賦予了事情不由分說的色彩,它在源源不斷地淘汰著胎兒,女性的身體不過恰好是一個搬運現(xiàn)場。這樣的認知,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那天黃昏,我在夕陽的余暉中漸漸平靜。姜來始終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掌心,循循善誘。我從未對她表達過謝意,就好像我們不曾想過要對大自然表達點兒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不告而別地離職。
是的,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顯得冷漠。但我知道,這只是當我必須向世界描述自己時,能夠用來保護自己的最安全也最廉價的一個說辭。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地不討人喜歡。除了將一切推諉給那天賜的性格本身,我沒有力量與膽識坦陳自己所有的深情或者絕望,當然,也有愚蠢和貪婪。
我們那時就是處在這種不溫不火的友誼里。有時候一起在天臺上抽支煙,有時候一起在麗都廣場前的露天餐吧吃頓飯。她原本并不抽煙,是跟著我才染上了惡習;我原本也對意大利面毫無興趣,跟著她,才開始覺得原來也還不錯?,F(xiàn)在盤點一下,我覺得我從兩個人之間的友誼中獲益更多:我教會了她一個惡習,她拓展了我的味蕾。何況,那時的飯錢基本上也是她出的。這個認知此刻令我慚愧,我想要對她釋放出適度的善意與熱情,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向她道歉,請她原諒我無可救藥的冷漠,并接受我笨拙的示好??墒俏艺娴牟恢獜暮握f起。
戴著口罩的服務生端來了食物。原來她在我到來之前已經(jīng)提前點好了。這沒什么問題,本來就是簡餐,薯條、雞翅、意大利面。從前她就是這么干的。
“保險餐?!蔽颐摽谡f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什么?”姜來顯然聽不懂,“噢,應該是保險的,現(xiàn)在能被允許營業(yè),應該就是保險的?!?/p>
她會錯意了,我并不是在擔心食品安全?!氨kU餐”只是我從前在心里對這組食物的一個命名,除了對應著彼時我們從事的行當,還隱含著某種內(nèi)心的感受,它代表著妥帖、恰當、心安理得和不事聲張。由此,你該明白為何意大利面會讓我覺得也還不錯了,因為它介于可口與難吃之間,剛好是一個能夠下咽卻也能夠微弱獎賞你味蕾的口感。誰都吃不下太難吃的東西,但我的舌頭也消受不了過于豐盈的犒勞,那樣會嚇到我,讓我覺得自己是在染指不切實際的幸福。所以遇到團隊聚餐的時候,我基本上會找個借口缺席。姜來卻不行,她的年齡在我們當中算是大的了,于是就承擔了團隊成員對她“大姐”的預期,十有八九,大姐姜來都會配合著大家的興頭。無論誰做成了單子,大家都要去找地方集體慶祝一番,吃頓火鍋,或者燒烤。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發(fā)展到后來,沒有單子,有了意向,也得去吃一頓。我因此承受了更多的難堪,婉拒時難堪,第二天見到大家時,也無端地難堪——仿佛每一個人的嘴上還泛著油光,而這油光輝映著的,是對于一個孤立者的譏諷。
“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它的安全?!蔽易テ鹨桓項l塞進嘴里,腦洞大開地對姜來說,“它們就像杰西卡一樣的安全?!?/p>
“杰西卡?”姜來怔了一下,馬上反應了過來,皺著眉阻止我說,“你最好還是別用手吧?!?/p>
杰西卡也是我們曾經(jīng)的同事,是團隊里最小的成員。她那時剛剛本科畢業(yè),學的是金融。她來賣保險才是真正的學以致用,但實際上,比我這個學中文的更像入錯了行。她太獨特了,總感覺處在一種行將闖下彌天大禍的緊張之中,本來并不很白的皮膚,由于神經(jīng)緊張,像是常年涂抹了不太均勻的粉霜。我用了不短的時間,才把自己心里的感受對上號——杰西卡看上去像一件樹脂做的那種所謂的前衛(wèi)藝術(shù)品,不能簡單地以美或者丑來理解,但是有強烈的感染力。和你說話時,你會感到她隨時會哭泣起來,淚光在她的眼睛里閃爍,讓你難以判斷這是事實還是幻覺。要知道,你跟她談論的可能只是早餐吃了點兒什么,這并不構(gòu)成哭訴的理由,可她的確是發(fā)出了哭腔,于是你只好跟著陷入紊亂里,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了問題。她和大家的交流幾近于無,誰都不想惹她哭,以至于“杰西卡”這個英文名字完全抹去了她的本名。大概每個人都琢磨過,如果你非要去向她求證一個中國名字,勢必會搞出驚天動地的哀慟,她會哭泣,直至在哭泣中融化。大家的心里有著共識:緊張不安的杰西卡卻是團隊里最安全的那個人。只要你別去多跟她說話,她就是空氣一般無害的存在。
既然說到了安全,只能說明不安才是那個小團體中最普遍的情緒。警惕讓每個人的汗毛都聳立著。當大家被以團隊精神的名義組織起來時,也只能說明充滿敵意的競爭才是最大的事實。我也被人從手里搶走過單子,也被客戶下流地侵擾過,個中曲折,骯臟到我都不愿再去回憶。但我能夠記得有那么幾次,因為羞辱之感,我跑到天臺上去不可遏制地嘔吐。這讓我害怕,除了嘔吐,從天臺上縱身躍出的沖動也伴生而來,那可絕不是個形容和比喻,既然嘔吐已經(jīng)是純?nèi)坏纳硇孕袨?,那么跳樓也就極有可能不再止步于一個念頭。我甚至會這么認為:公司將杰西卡安排在這個團隊中絕對是一個英明的決策,也許,在每一個團隊里都有一個杰西卡,她的無害,就是用來舒緩大家情緒的,類似軍隊里在硝煙后給大家唱歌的文藝兵。
“安全的杰西卡?!蔽也挥傻糜肿匝宰哉Z了一句。
杰西卡的處境構(gòu)成了對我的安慰。我還能婉拒掉自己難以適應的團隊聚餐,而她連拒絕的選項都沒有,只能臉色蒼白地尾隨著集體的縱隊,如同被一群野蠻人從戰(zhàn)場上擄掠回來的人質(zhì),驚恐而無辜地看著他們狂歡,甚而還要驚恐地為他們奏樂助興。
“事實也證明了,她也并不是那么安全?!苯獊碚f。
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讓我陌生,好像戴上了無形的口罩,人應該還是那個人,但看上去,變成了另一個人。
“是,所以這才是最讓人震驚的?!蔽乙贿呎f,一邊用眼神質(zhì)詢她的狀況。
姜來歪頭笑了一下,表示她沒什么問題。
那“讓人震驚”的事,是指有一天杰西卡被一群人堵在了公司里,她被指控拐走了別人的丈夫。
團隊周五下班前都會開一個例會,這時候部門經(jīng)理就會露面。我們的經(jīng)理姓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迄今我也沒有獲悉她的名字。一方面,可能是我并無這樣的需要,我壓根兒不想知道她叫什么;另一方面,可能這也是公司想要達成的效果。我不覺得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在我眼里,她更像是一個符號,代表著組織、管理、紀律,還有分配原則什么的。她長得并不漂亮,但頗具說服力,那是一種泡沫聚苯乙烯之類的合成材料塑造出的魅力。
劉經(jīng)理在那個周五的黃昏又一次出現(xiàn)了。大家已經(jīng)分坐在會議桌兩側(cè)。我的身體仍未康復,墮胎后我壓根兒沒有休息,似乎讓自己硬挺住這個行為本身,才是一個正確的自愈良方。而且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康復,或者干脆就不需要康復。杰西卡恰好坐在我的對面,一貫的臉色蒼白。她的雙手放在桌面上,面前擺著打開的筆記本,沒誰要求,但她總是在例會的時候認真地在小本子上做著記錄。
劉經(jīng)理進來后直接坐在了她的位置上,一言不發(fā)地坐了一分鐘左右,她用手指扣了扣桌面。這是一個信號,會議室的門應聲推開,公司保安的半個身子先露了下頭,隨后,他放進了那隊人馬。
“那天像是排練好的一出戲。”我說。
這就是我當時的感受。一切都極具儀式感,彩排過一般,像是舞臺劇,逼真地模擬著生活,但又時時強調(diào)著,不,這是精湛的表演。也有可能這只是我的主觀感受,誰知道呢,那時我濕漉漉的,感覺自己的身體仍然在持續(xù)不斷地“自然淘汰”著,這種狀況,也難保不會被幻覺蒙蔽。至少在我看來,擁進來的追責者并不吵鬧,每個人的腔調(diào)都是清晰而夸張的,絲毫不雜亂。因此,原本應該顯得比較復雜的事件,居然被我很快理解了。喏,杰西卡的一位男性客戶失蹤了,而她,是有跡可循的責任人中最后與此人聯(lián)系的那一個?,F(xiàn)在,她需要交代出失蹤者的去向。
“我也是這種感覺。”姜來說。
她一邊用叉子挑著意面,一邊用另一只手撩起垂下的頭發(fā)。我發(fā)現(xiàn)她變得迷人了。
“現(xiàn)在我還會偶爾想起杰西卡的那個回答。”我說。
沒錯,那個回答神奇極了,既是一個確鑿的答案,又是一個嶄新的提問,基本上,你可以說它是一個“命題”。杰西卡竟然沒有哭泣,她竟然顯得空前鎮(zhèn)定與平靜。她一邊說,一邊在小本子上寫著什么,好像是在同步記錄著自己所說的話。這讓她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又讓她顯得有些鄭重其事。
杰西卡承認自己三天前與這個男人一同吃了飯,并且,也知道他去哪兒了。
“她說,”姜來復述出了這句話,“——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p>
看來她也難以忘記。
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兒跑到了我們桌前,他把口罩戴在自己的腦門兒上,連帶著把眼睛也遮住了。
“回來!”他的媽媽在后面大聲呵斥。
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沒錯,杰西卡當時就是這么回答的,給人的感覺是,她完全掌握那男人的行蹤,而這個掌握,像是一個只有她才能夠擁有的特權(quán)——嗯,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連我都因之產(chǎn)生了希望,接下去,就等著她告訴大家這個朋友的家在哪兒了。
“但是她也不知道這個朋友的家在哪兒,”我忍不住笑了,不,不是覺得滑稽,是被某種悲傷的東西猛烈地觸發(fā)了笑點,“何處是那朋友的家?這都像是一個哲學命題了?!?/p>
“你會同情她嗎?”姜來看著我問。
我抓緊吃掉了一根雞翅。
“我也說不好,可能我也被現(xiàn)場的氣氛搞蒙了。至少,我是不反感杰西卡的,我想,我們大概所有人都不會反感她。沒錯,為了簽下單子,她竟然也使出這種手段去接近客戶了,但這不是每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嗎?知道她也這么去干了,我會感到有些心痛,可這心痛又不太像是在同情她,反倒有些像是在可憐自己。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我經(jīng)常會想到她最后的那個回答,她簡直就是很認真地把一個謎語當作答案來看待了,她肯定確信自己知道那男人的下落,而這個下落就是——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至于這個朋友的家在哪兒,并不是她要求證的問題,她認為她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p>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竟然變得有些激動,更沒指望姜來能聽明白我是想表達什么。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
“我知道你在說什么,”姜來這么說實在令我意外,“你是在說軟弱者的無助,當強悍的世界完全令人招架不住的時候,弱者會沉浸在自己的邏輯里——這讓你感同身受?!?/p>
“是,好像是……”
我真的有些發(fā)抖,向后靠在塑料椅背上,環(huán)顧四周一番,好像這樣就能把疫情都給解決掉了。
“對了,劉經(jīng)理叫什么?”我隨口拋出一個問題。
“劉經(jīng)理?”姜來咬住叉子,說,“劉經(jīng)理,她的名字叫劉經(jīng)理。”
我開懷大笑起來,連嘴里的薯條都掉在了胸前。
姜來放下了叉子,開始用餐巾紙擦嘴。我真害怕她隨后會戴上口罩。
“那么,你想過那個朋友的家在哪兒嗎?”還好,她又把叉子拿起來了,“對于這個答案后面的答案,你從沒感到過好奇嗎?”她再次埋頭吃東西,一邊吃,一邊問我。
“好像沒有過。那不該是我關(guān)心的事兒……”一瞬間,我劇烈地意識到了什么,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堅定性,那是一種天生所具有的類似稟賦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能量。“好吧,”我竟是一種認命的心情,“他去了你家,你就是那個朋友。”
“嚴格說,不是家,你知道,那時候我也是跟人在三環(huán)邊合租了一套老式房子?!彼^也不抬地說。
“你不是在逗我吧?”
我知道她不是,我只是好像還不甘于失敗。
她依然低頭面對著食物,就像當年杰西卡低頭面對著小本子。
“好吧,那么,你是知道那男人下落的啰?他去哪兒了?”我知道這并不是我關(guān)心的問題。
“是的,我知道?!彼桓桓靥糁鏃l往嘴里送,“他在我那兒過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p>
“去哪兒了?”
“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她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分手的時候,他是這么跟我說的?!?/p>
這個答案一點兒也不讓我驚訝,或者說,我是被某種更大的、我完全無從想象的驚訝罩住了。即便現(xiàn)在她抬手把一只口罩塞進嘴里吃下去,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他就是一個謎面的制造者,給一個又一個他經(jīng)過的女人,留下了不可追問的去向。”我不是在跟她說,我是在跟自己說。
對,就是不可追問。姑娘們都止步于他給出的那個“命題”,因為繼續(xù)探究,已經(jīng)超出了她們權(quán)力給定的邊界。
“的確,他很吸引人,甚至可以說有股魔力。我想,杰西卡接近他,并不完全只因為他是一個潛在的大客戶。至少,這不是我的全部原因。沒錯,他太有錢了,風度和教養(yǎng)都很好,而且看上去很有保險意識,簡直就是為我們量身定做的目標人群。但我不會跟所有這樣的人去上床。”姜來說。
“可他使用自己的魔力跟你們都上了床。”
“他應該不是故意的,是杰西卡主動撞上去的。”
“怎么說呢?”
“杰西卡偷看過我的記事本,她給我正在談的好幾個客戶打過電話?!?/p>
不可避免,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杰西卡那前衛(wèi)藝術(shù)品般的脆弱神情。
“我一點兒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有多艱難。我其實還會有些替她擔心。這個男人,早晨從自己的太太身邊離開,道別時,告訴自己的太太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他在傍晚和杰西卡吃了晚餐,分手時,同樣告訴她自己去一個朋友的家了;然后,他到我那里過了夜,在第二天的清晨對我說,他去一個朋友的家了。就此,他走進了一個閉環(huán)里,或者是一個俄羅斯套娃里,不知所蹤。但女人們的日子還得過下去,他的太太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你看,我也不會。但杰西卡就說不準了,她依然活在現(xiàn)實里,可意志已經(jīng)被綁架到另一個維度里了?!?/p>
“沒準誰都差不多,和現(xiàn)實脫節(jié),屬于一個世界,卻在另一個世界?!?/p>
“沒聽懂?!?/p>
“我也不懂?!蔽艺f。
其實我大致能懂,譬如,當年姜來人在北京,卻不屬于北京,我在北京,卻屬于火星。
姜來終于不再吃了,但也并不看我,而是側(cè)臉看著不遠處那個將口罩當帽子戴的小男孩兒。
“你還是老樣子,穿什么都像個學生?!彼f。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發(fā)現(xiàn)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來穿著條運動褲。其實這是條我的睡褲。
“不知道杰西卡現(xiàn)在怎樣了?!彼惺窒蚍丈藘杀。又f,“跟你一樣,她在第二天也不辭而別了——你為什么離職呢?我一直有些猜不透,只是沒問你。”
姜來直視著我,這不對勁,她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有一股暗流在我們之間升起,女人的敏感可能讓我們都意識到了點兒什么。
我再一次忍不住大笑起來,完全莫名其妙。
“我去一個朋友的家了?!蔽疫@么回答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這個回答真的是絕妙極了。
“去你的!”
她也跟著笑起來,跟著也上氣不接下氣了。
直到兩杯生啤擺在了眼前。我們碰杯,各自喝下一大口。我心里的祝詞是:嗨,祝賀你,你留在北京了,而我,還沒有被發(fā)射出去。
離職后,我和姜來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她結(jié)婚時通知了我,但我沒去。她嫁給了一個大學教授,是她讀博時的同門師兄。這位師兄成功地殺入了北京,就職于一所高校,于是山重水復,姜來借此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在北京也屬于了北京。她依然在賣保險,不過成了也只是出現(xiàn)在周五例會上的姜經(jīng)理,可能也在經(jīng)歷著淬變,正在“泡沫聚苯乙烯化”。她生孩子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過她,我們一同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在立柱的陰影中感受神的光環(huán)以及自己的平凡,我感到自己的下身濕漉漉的,猜測自己再度經(jīng)歷了一次神不知鬼不覺的自然淘汰。
“你知道嗎,我得感謝你?!苯獊碛忠淮闻e杯。
我和她碰杯,把她的話也當作一個客氣的祝酒詞。
“跟著你來這兒我才喜歡上了意面?!彼f。
“什么?”我有些恍惚。
“這種食物蠻神奇的,嗯,像安慰劑?!?/p>
我大約能夠明白她的意思。我只是想不起最先究竟是誰帶誰來的這兒。
“是我?guī)銇淼模俊?/p>
“你不記得了?那天下雨,我在公司樓下遇到你……”
我記得了。那天下大雨,我從寫字樓沖進了雨里,街道上空無一人。姜來從一輛出租車鉆出來,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撞到了世界上唯一的那個幸存者。她也沒打傘,不遠處露天餐吧的遮陽傘就成了一塊天經(jīng)地義的避難所,讓我們不往那兒跑都不行。
“我沒跟你說過,那天我是從一家私人會所跑掉的,幾個男人想欺負我,惡心極了。你可能想不到,當我看到同樣濕漉漉跑過來的你時,心里有多安慰。那頓飯救了我,薯條、雞翅、意大利面,簡直就是上帝親自下廚專門為我做出來的。它們就是這個世上屬于我的食物——你可能覺得我這么說太夸張了,但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有一種跟你匹配的東西,不多也不少,你就不再是孤立無援的了?!?/p>
“祝賀你?!蔽揖拐f出了這么一句。
但我真的是想祝賀她,至少她得到了安慰,并且還記得這一切,能夠相對容易令人理解地描述出來。而我,壓根兒無從說起那天自己究竟為何冒雨跑到了空無一人的街上。
世界何曾太平過?不戴口罩的日子里,每個人不是照樣深陷在各自轟轟烈烈的平庸的困境里?
“那時候我真的挺難的,”她說,像是要對什么做出解釋,“還好,房東人不錯,答應我半個月付一次租金?!?/p>
我竟無言以對。她不需要對什么做出解釋。她連房租都付不起的時候,卻帶著我去了圣殿一般的醫(yī)院。這才是問題所在。
喝光啤酒,我們起身道別。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還是向姜來伸出了手。兩個女人的手在嚴峻的時刻堅定地握了握。我們之間的情誼,不會因之變得更加深厚,那本來就不是我們之間的方式,我們沒那么開頭,就不會那么發(fā)展,我們只是撞在了雨里,一起分攤了漫天的大雨。大雨淋了兩個人,就比只淋給一個人的份額少了一點兒。但這就到頭了,你從來都只能相信,每個人的悲傷都是各自獨立的,它們隔絕無依,并不能彼此交匯。
戴上口罩的姜來顯得很輕松,就像一半的不輕松被遮住了。我想,在世界停頓下來的這個當口,掩面時分,大家都該趁機清理清理某些懸而未決的往事。她認領了那個男人“朋友”的身份,有理由輕松起來。我也好了許多,如果見面那會兒我是“消沉”的,那么,現(xiàn)在至少看上去應該不那么消沉了。
目送著姜來離開,我并不急著回去。她回去是面對一個不足周歲的女嬰,我回去,是面對漫天飛舞的口罩外加一個麻煩的后父。對面諾金酒店的玻璃樓面在三月的輝光中熠熠閃亮。我在廣場的花壇前坐下,看著那個亂戴口罩的小子到處瞎跑。有幾次他都沖到我面前了,我做好了即將被他撞翻在地的心理準備??勺罱K他也沒有撞到我。
所有發(fā)生了的事情,都是你沒有防備的事情。
有一件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剛剛沒有告訴姜來。它在一瞬間都跑到了我的嘴邊??晌医K究還是沒說。要是說出來,太像是一筆交易——喏,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也跟我說個秘密。這太小兒科,也有失嚴肅。況且,我們大概也都過了那種分攤大雨的人生階段。重要的是,這件事不像是件真事。
但它的確發(fā)生了,因為我毫無防備。
導致我墮胎的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一個午后。我往寫字樓里走,他在身后喊住我,用一種狩獵者勝券在握的口氣對我說:你是姜來的同事吧?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事情由此發(fā)生。他有一種天賦,就是會讓你相信,只要稍微再堅持一下,他就能幫你把自己從北京發(fā)射到火星去。
離職后,我竟然還頑固地追蹤過他。我找到了他的公司,也找到了他的家。我站在街邊觀望與等待,如實說,好奇多過痛苦。我可能只是想搞明白這世界是如何運轉(zhuǎn)的,那么多意義非凡的事該如何讓我看透本質(zhì)。這個過程并沒有花費我太多的力氣,他在十天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進門時的背影就是一副剛從朋友家歸來的架勢。這個結(jié)果讓我覺得索然極了。他永不回頭就會成為一個奇跡,就可以讓姑娘們永遠將自己的傷口美化下去,一直假想著被人當回事,或者曾經(jīng)那么接近過火箭即將發(fā)射的一刻。但是他從朋友家串門兒回來了,精疲力竭,手里拎著帶給家人的禮物,不是鮮花那類的東西,看包裝袋,像是提了堆熱乎乎的麻辣燙。
沒有神的光環(huán),只有你的平凡。
我既沒有因之搞明白世界是如何運轉(zhuǎn)的,對我而言,意義非凡的那些事也照舊閃閃發(fā)光地意義非凡著。這并沒有摧毀我。我只是想明白并且承認下來,一切其實并沒有那么叵測,當我們前赴后繼成為他人的下一個“朋友”時,或多或少,都懷有“簽下一單”的心情。
這當然很殘酷,可理解了自己之后,我才能平靜地、甚而是不帶羞愧地去容忍自己與理解世界。為此,現(xiàn)在,就是此刻,我都能穿著睡褲在三月的春光下輕盈起舞。世界當然還會重啟,到那時,勢必還會有人源源不斷地離我而去,形成新的閉環(huán)或者套娃,也會對我說一聲:我去一個朋友的家了。而我,就可以如同代表著自然的意志一般,勇敢地發(fā)出神圣的質(zhì)詢:
何處是你朋友的家?
原刊責編??? 喬曉華
【作者簡介】弋舟,男,1972年生。著有長篇小說《跛足之年》《蝌蚪》《戰(zhàn)事》《春秋誤》《我們的踟躕》,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我在這世上太孤獨》,隨筆集《從清晨到日暮》,小說集《我們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說》《劉曉東》《懷雨人》《平行》《丙申故事集》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年度排行榜。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魯彥周文學獎、黃河文學獎、敦煌文藝獎及《青年文學》《十月》等刊獎項。中篇小說《所有路的盡頭》、短篇小說《出警》獲第十六、十七屆百花文學獎?,F(xiàn)為《延河》雜志社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