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

1

我抱著書包坐在椅子上，好似坐在一座孤島上。

周圍人都離我遠遠的，我和他們，隔著一條河。

我開始頻繁地出入于花圃，小心翼翼地。

花圃在校園的最后面，里面長滿高高矮矮的樹，平時老師不讓去那兒玩，因此人很少。這正好，我就是不想遇見人，尤其是他們。

我的朋友黃浩陽還在里面，我在一棵桂花樹上找到了他。我沒有把他帶回山林，我想他留在這里陪我。怕他寂寞，我把山林里的朋友也請了一些過來。遺憾的是，胖丫沒來，我找了她幾次，最終放棄了。胖丫最喜歡的是山林。人各有志，不必勉強。

最后被請來花圃的是李興。李興是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螳螂。他站在我的肩膀上，我邁著六親不認(rèn)的步伐，惹得一群小屁孩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甩都甩不掉。

“李興”這個名字原本屬于一個男孩，他是我在上一個學(xué)校的朋友，特別喜歡螳螂，他說螳螂很帥，像男子漢。我倆經(jīng)常胳膊上架著一只大螳螂，在路上耀武揚威，似乎那胳膊上架的不是螳螂，是鷹隼！后來，我轉(zhuǎn)了學(xué)，和李興分別了。

在路上，我遇到了班長，他一看見我肩膀上的李興，頓時“花容”失色，命令我扔掉，還說，要告訴楊老師。

“呵，扔掉朋友？你想告，隨便告。”我嬉皮笑臉。

班長氣得眼睛翻白，肚子一鼓一鼓的。李興則揮舞著大刀，從我的肩膀一下跳到了腦袋上，嚇得班長拔腿就跑。

楊老師很快知道了，她讓我交出螳螂。我把所有的口袋都掏出來，把抽屜也掏空了給她看，我沒有螳螂。

“他就是帶著螳螂來的！”班長氣急臉紅地指著我。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我拍著空空的口袋反問他。

沒有任何證據(jù)。楊老師責(zé)備地看了他一眼，說：“帶領(lǐng)大家好好背書吧，不要糾結(jié)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

班長委屈地“嗯”了聲，瞪了我一眼。

下了課，我在教室外晃悠，忽然有人在后面碰了碰我。是黃浩陽同學(xué)！

“我也看見你的螳螂了。”他小聲說。

我警惕地盯著他。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p>

他看上去很真誠，我心里一動。

“那只叫黃浩陽的金龜子怎么樣了？”他問。

我驀然想起，我從花圃回教室的路上，遇見過他。

他想干什么？

最終，我什么也沒對他說，他是河那邊的人！

2

花圃里生活著我的很多朋友，這是我的秘密。

我必須要小心！這個秘密一旦泄露，恐怕又會引起一場地震。想起上一次的地震，到現(xiàn)在我還心有余悸。

那天，天藍云白，風(fēng)和日麗。楊老師站在講臺上，掃視著全班，她在抽人背誦。誰能順利背完，楊老師就獎勵一個微笑，那微笑，能把人融化。

我把手舉得高高的，我早就等著她問“誰會背”了。我的運氣總不如胖丫，楊老師經(jīng)常點胖丫，就是不點我。我羨慕胖丫，但胖丫卻一點也不高興，她總是慢吞吞地站起來，垂著眼皮、低著頭，像一個心事重重、痛苦哀傷的人一樣。她的聲音很輕，而且結(jié)結(jié)巴巴。講臺上的楊老師皺著眉頭，弄得兩條眉毛像兩條黑色的毛毛蟲，我真擔(dān)心，它們會從她的臉上滾下來。

我發(fā)現(xiàn)，胖丫其實不會背。看著她窘得要滴血的臉，我很同情。作為同桌，我應(yīng)該要幫她。

我想了個辦法，把要求背誦的那頁課文剪了下來，貼在左胳膊上。這個角度，只有胖丫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我反復(fù)試驗過。因為我們坐在第四組的最后一排，我的左邊是胖丫，胖丫的左邊是墻。胖丫默默地看著我忙活，不說話，也不反對。

胖丫果真再次“幸運中獎”。這回，她的臉色安詳了很多，楊老師的眉毛也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

我喜滋滋地等著看楊老師的微笑，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尖叫。

我一轉(zhuǎn)臉，只見胖丫抱著身子緊緊貼在墻上，恨不得把自己嵌進墻里，眼睛里充滿恐懼：“蟲子……蟲子……”

蟲子？

我一驚，手下意識地伸進口袋，口袋里是空的。我趕忙看向我的左胳膊，只見一個綠色的小家伙正優(yōu)哉游哉地在那張課文紙上散步呢。我伸手去捉，卻撲了個空，它張開翅膀飛走了，像一架閃著熒光的微型飛機。

胖丫尖叫著，又是跺腳又是揮手。而那架“微型飛機”卻不慌不忙地飛越一個個黑黑的腦袋，嚇得那些腦袋像大風(fēng)吹刮的樹頭，此起彼伏。教室里像爆豆子一樣炸開了。

混亂中，一個身影跳了起來，揮舞著本子……

我大驚失色：“別打我的黃浩陽！”

隨著一聲“啪”，“微型飛機”降落了，世界仿佛也瞬間安靜了，安靜得有些怪異，每個人都張著嘴巴看向我。坐在前面的黃浩陽掉過頭來，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著什么。

我徑直撲向被打落的“微型飛機”，它六腳朝天，一動不動。我蹲在地上，心疼地把它放在掌心，輕輕碰了碰它的小腳，還好，還能動。

“喂，你剛才叫這蟲子什么？是黃浩陽嗎？”

“黃浩陽，你什么時候變成蟲子了？哈哈哈。”

“噫——蟲子！太可怕了！”

“哎，你胳膊上貼著什么？課文？?。±蠋?，董子宏把書撕了！”

……

頭頂一片嘈雜，我恍惚置身于夏天的樹林里，蟬鳴如瀑。

“上課！”楊老師“咚咚”地拍著講臺，“董子宏，你還愣著干什么？出去扔掉蟲子！”

“這不是蟲子?！?/p>

“哈哈哈！”一陣爆笑差點掀翻屋頂，“對，這是黃浩陽！”

我瞥了一眼黃浩陽，他的臉都綠了。

楊老師氣沖沖地朝我走來，我趕緊從后門奔了出去。

磨蹭到下課，我才回到教室。教室里鬧哄哄的，胖丫的身邊圍著一群人，我的椅子則被拉到旁邊，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我所有的東西。

有人對我嚷：“楊老師叫你去辦公室！”

而人群里的胖丫看見我，就像看見鬼一樣：“你不要過來，我不要和你同桌！”

“為什么？”

“我害怕蟲子！”

“已經(jīng)沒了，那是金龜子，不咬人的?！蔽蚁蛩龜傞_手。

“那也不行！”胖丫甩著腦袋，嗚嗚地哭了。

我無奈地望著胖丫，暗暗嘆了一口氣，若是她知道，在山林里，有一只土黃色的四腳蛇也叫胖丫，會不會嚇得昏過去？

3

楊老師很生氣，她犀利地看著我，問：“為什么要把蟲子帶到學(xué)校來？為什么要撕書？”

我垂下頭，恨不得把腦袋藏到胳肢窩里。

“既然你不珍惜書，干脆把書全部撕掉算了。”楊老師抓起我的書就要撕，我跳起來，一把抱著她的手臂。

“不要，不要撕我的書……”我懇求著。

“那你為什么撕書？”

“我……”

我不想說是為了幫助胖丫，可如果我不說，楊老師就會撕了我的書。我左右為難，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楊老師冷冷地說：“不想說你就走吧……”

我也不想走。我很清楚，我若走了，可能會發(fā)生什么。我只能如實說了。

聽完我抽抽搭搭的敘說，楊老師的嘴角微微一翹：“哼，你還幫別人，先管好自己吧……”

她的話，像荊棘，刺疼了我。

唉！

假如沒有那一聲尖叫，我想，那天應(yīng)該算是美好的一天吧，至少，胖丫會在心里感謝我。

可是沒有假如。那天發(fā)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簡直就是一場地震，幾乎在剎那間，我失去了同桌，黃浩陽也不再對我笑了。

我從第四組被調(diào)到了第一組最后面，一人，一桌。

前面的同學(xué)看我把桌子搬過來，紛紛把自己的桌子往前挪，拉開一個大空當(dāng)。我把桌子也往前面挪，他們立即大喊大叫：“停！停！不能向前！”

“距離太大了?！蔽彝梢耘荞R車的過道說。

“我們就是要和你保持距離！”

有人說著，還用腳尖在地上快速畫了一條線。

我望著地上那條淺淺的線痕，突然感覺，它特別扎眼，像一條洶涌的大河！所有的人都在河的那邊，包括黃浩陽和胖丫。只有我，在河的這邊。

“為什么呀？”

“因為你身上有臭蟲子的味道！”有人陰陽怪氣地說。

“哪有？”我聞聞左胳膊，聞聞右胳膊，又掀起衣服聞了聞，除了洗衣粉的味道，我沒有聞出一點臭味。

“反正我們不要和你玩！”

“呵！”我輕蔑地笑了聲。誰要跟你們玩！

4

我的同學(xué)很多很多。

如果同學(xué)可以收集的話，那么從幼兒園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收集了數(shù)不清的同學(xué)，還有好幾個學(xué)校。

媽媽開玩笑說我是一個流浪漢。

我一想，可不是，出入過那么多的學(xué)校，擁有過那么多的同學(xué)和老師，流浪過各種風(fēng)格的課堂，這樣豐富的經(jīng)歷，有幾個學(xué)生會有？

我覺得流浪很酷！

有時，我心里也會有種空的感覺，看見隨風(fēng)飄浮的羽毛、隨波逐流的落葉，就不由自主地發(fā)呆，有那么一小會兒，似乎心里也無著無落的。

這種時候并不多，偶爾而已。

我很忙的，沒有時間用來發(fā)呆。因為，我要跟朋友玩耍。

我的朋友很多很多，無窮無盡，野外、大自然里到處都是！

我們在樹林里捉迷藏，在草地上追逐，在倒下的枯樹上蹦跳，趴在地上察看田鼠洞，有時候，我還要尋找那些由于捉迷藏而迷路的家伙。

玩累了，我們就開音樂會，我的朋友個個都很厲害，吹拉彈唱樣樣行。有時候，我跟著他們練唱歌，學(xué)拉琴；有時候，看他們格斗，有兩個朋友，特愛格斗，一言不合就開打，你一下，我一下，很快就斗得不可開交；有時候，我們什么也不做，就躺在草叢里，安靜地嚼著狗尾巴草，看蝴蝶和蜻蜓的飛行秀。

風(fēng)輕輕柔柔，陽光在頭頂?shù)闹θ~上流光溢彩。

好自在！

朋友中，我最喜歡黃浩陽。這個黃浩陽是一只金龜子，渾身閃著瑩瑩的綠光，可漂亮了。他是躲貓貓大王，特別聰明，總在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倏地消失不見，在我想放棄追逐的時候，又跳出來逗我：“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他就像個綠瑩瑩的小火苗，總能“嘭”一下，點燃我，讓我斗志昂揚地追著他奔跑。

我追著他鉆過灌木叢，灌木叢里的枝條橫七豎八、相互糾纏。我一邊像個勇士一樣，開辟出前進的路，一邊眼觀八路、耳聽四方。灌木叢中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的手腳，這個扯我一下，那個絆我一跤，在里面鉆進鉆出，我很快學(xué)會了怎樣和那些糾纏的枝條友好相處，我溫柔相待，它們也報以友好，我若野蠻，它們則硬剛。

我們還穿過梅樹林，跨過小溪流，進過蘆葦叢，爬上一棵多子多孫的老桑樹，驚跑一家正在午休的野雞……我倆的迷藏捉得驚天動地，雞飛狗跳。我常跑得大汗淋漓，整個人都是亮晶晶的。

有時，我也找胖丫玩，此胖丫也非彼胖丫。

但我也喜歡曾經(jīng)的同桌胖丫，我很少有同桌的。

胖丫其實叫龐亞，長得也不胖，可大家都叫她“胖丫”，可能是“龐亞”和“胖丫”叫起來差不多吧。胖丫很害羞，一說話就臉紅，我覺得她像變色龍。

在山林里，要想找到胖丫，得需要很大的耐心和足夠的眼力。

她喜歡在石頭和沙礫上奔跑，而且速度極快。有一次，我在一塊石頭后面發(fā)現(xiàn)了她。那塊地方陽光正好，胖丫在懶洋洋地曬太陽呢。我不敢打擾，屏息靜氣，可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胖丫一閃身就跑了，很快消失不見。

說起我的這些朋友，幾天幾夜也說不完。我喜歡他們，也喜歡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城市。雖然我的家住在城市的邊緣，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但是靠著山林，我每天睡在床上都能聽到鳥語蟲鳴，聞到花香。我的爸爸媽媽也喜歡這里。我聽見爸爸對媽媽說過：“這個城市不錯，有山有水，我們常年跟著工程到處奔波，也該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了?！眿寢尯芨吲d，她說：“好啊，這樣子宏也就不用再跟著我們流浪了?！?/p>

他們問我的意見。

呃……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5

“你怎么不知道呢？”媽媽很驚訝，“你不是也喜歡這里嗎？”

是啊，我喜歡這里，喜歡這片山林，還有山林里的朋友，可喜歡并不等于我要留下來。對于一個已經(jīng)習(xí)慣流浪的人來說，心就好比在空中飛的小鳥，想要留在一個地方，得有一個適合棲息的窩。我的小鳥還沒有找到那個溫暖的窩。

我并不能整天待在山林里，我的大部分時間必須待在學(xué)校里，在一個叫五（4）班的教室里。

這個五（4）班里，有胖丫，有黃浩陽，還有許多人，他們是我的新同學(xué)。

黃浩陽是我初到這個班級第一個對我笑的人。我一直記得，那天，我在胖丫旁邊坐定，好奇又緊張地張望，他回過頭來，朝我燦爛地一笑。那一笑，像一縷光，照進我的心里，讓我整個人都暖暖的。那一刻，我認(rèn)定，他是我的朋友。

我希望能經(jīng)常和朋友一起玩。好像不太可能，他們周末要上很多的補習(xí)課。不能和他們一起玩也沒關(guān)系，我知道怎樣娛樂自己。我把最喜愛的一只金龜子叫作“黃浩陽”，把一條敏捷的小四腳蛇叫作“胖丫”……這樣，玩耍的時候，就猶如和朋友在一起。

可現(xiàn)在，班里的黃浩陽成了我曾經(jīng)的朋友，自從他敲著我的桌子質(zhì)問：“你為什么叫蟲子黃浩陽？難道我是一只蟲子嗎？”他的不滿讓我感到他很陌生。

不就是一只金龜子叫了“黃浩陽”嘛！很簡單的事情，怎么就變得這么復(fù)雜？我抓著腦袋，一時不知道怎么解釋。

“大家都笑話我，都怪你！”他氣呼呼的。

“對不起！”

三個字出口的那一刻，我心里涼涼的，他對我的那一笑，凝成了一個冰凌子，掛在高高的樹枝上。

“嗨，沒什么大不了的?！蔽覍ψ约赫f。他只是我的新同學(xué)黃浩陽，我們并不熟，我以前只是一廂情愿罷了。

還是做一個流浪漢好！

我問媽媽：“這次的工程什么時候結(jié)束？”

媽媽反問我：“你真的不想留下來??？”

我沒說話。

6

我在花圃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紅色的七星瓢蟲。哈，來新朋友了！我高興地把她和金龜子黃浩陽放在一起。他們一個紅色，一個綠色，真般配。我對他們說：“不要鬧別扭哦，你們要成為好朋友?！?/p>

上課鈴聲猛然響起，我一轉(zhuǎn)頭，花圃外有個身影一閃而過。我追出去，他已跑出了很遠，從背影看，像黃浩陽。

我被跟蹤了。

一種不安像蚯蚓一樣鉆出來，蠕動著。我最近似乎總在花圃附近遇見班里的同學(xué)，當(dāng)時沒在意，現(xiàn)在想想，他們的樣子鬼頭鬼腦的。

走進教室，黃浩陽看見我，顯得不大自然。

我忽然起來一個念頭，拐到他那邊，敲了敲桌子：“你跟蹤我！”

黃浩陽的臉?biāo)⒌丶t了。

我得意揚揚地走回座位。

一個課間，我從廁所出來，見一群人圍在一棵樹下?？匆娢遥粋€人叫道：“董子宏，你快來?！?/p>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過去。他們神秘兮兮地指著一個樹洞：“你看，這里有只大蟲子?！?/p>

我定睛一瞧，一只黑亮的大甲蟲正趴在樹洞口。

“哦，獨角仙哪。”

“獨角仙？”他們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這名字好有意思?。　?/p>

“哎，我看過一種甲蟲，和這個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币粋€同學(xué)說。

“你說的是鍬甲吧，有兩個大鉗子的。”我輕描淡寫地說。

“是啊是啊?！彼B連點頭。

“它們很好區(qū)分，獨角仙只有一個犄角，鍬甲有兩個鉗子。”

“哇！董子宏，你太厲害了！”

?。课覅柡?？突然受到夸獎，我很不習(xí)慣呢。

“嗨，我們把獨角仙帶到班里去，讓大家看看?！庇腥颂嶙h。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以為自己幻聽了。

“你們……不是很怕蟲子嗎？”

“嗯……”那個同學(xué)搔搔腦袋，“人總是會變的嘛?！?/p>

這理由，好像也說得過去。

可沒有人敢抓獨角仙，他們都把目光投向我。我腦袋一熱，伸出手指就捏住了獨角仙。

他們發(fā)出一陣驚呼，有人還拍起了手。

我們向教室走去，我被簇擁在中間，都要飄起來了。

一個同學(xué)在前面開路：“咣，咣，獨角仙駕到！”

教室里的人以為出了什么大事，都圍過來。一看見我手里的黑蟲子，膽小的又嚇得躲開去。

我把獨角仙放在講臺上。漸漸地，講臺邊趴了一圈人，還有人好奇地過來。

我掃了一眼后面，胖丫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眼睛也朝這邊看著，撞上我的目光，她的臉又紅了。

黃浩陽手里拿著書，朝這邊看了看。他沒有過來。我不禁有些失落。

班長在人群外虎著臉：“董子宏，你又把蟲子帶進教室了，這下你賴不了啦。”

立刻有同學(xué)說：“是我們請他拿來的，你不覺得蟲子也很可愛嗎？”那同學(xué)作勢要把獨角仙拿給他，嚇得他一轉(zhuǎn)身跑了。

“快藏起來，快藏起來，班長肯定告訴楊老師去了?！庇腥巳隆?/p>

我手忙腳亂地抓起獨角仙，塞進口袋。

這下，又要倒霉了。我暗想。

7

果然，楊老師又把我叫進了辦公室。無所謂呀，老師的辦公室，我是?？汀?/p>

她拉著我坐在旁邊。我又驚又慌。

“你知道法布爾嗎？”她溫和地說。

我一愣。楊老師怎么沒有批評我？

法布爾，我當(dāng)然知道，我學(xué)過關(guān)于他的課文《裝滿昆蟲的口袋》，還知道他寫過一本書叫《昆蟲記》，我沒有讀過，但我很喜歡，正在攢錢買。

“有人想送你一件禮物?！?/p>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

楊老師拿出一本嶄新的書，正是《昆蟲記》！

“送……給我？”我結(jié)巴了。

“是的。”楊老師微笑著。

我有點暈，努力讓身體保持平衡。

“誰……送的？”

“他說，是你的朋友?！?/p>

“這里我好像沒有朋友?！蔽亦卣f。

“誰說的？”楊老師翻開封面，“你自己看吧。”

送給我的朋友董子宏！祝你成為董布爾！

“謎底在這里?！蔽疫€沒緩過神來，楊老師又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

我疑惑地打開——

董子宏你好，我是跟蹤你了，對不起！因為我想知道那只叫黃浩陽的金龜子怎么樣了。上次我對你發(fā)脾氣，很不好。我很后悔，想和你道歉，你也不理我。

你知道虎鳳蝶嗎？有一次，我跟隨爸爸去山林里，看見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昆蟲，認(rèn)識了美麗的虎鳳蝶。爸爸說，虎鳳蝶瀕臨滅絕，和大熊貓一樣珍貴，需要人類的保護。我從沒想過，小小的蟲子，也需要保護。我加入了保護虎鳳蝶行動小組，班里也有好幾個同學(xué)加入了這個小組。我想邀請你加入我們，你愿意嗎？

金龜子黃浩陽

（我覺得金龜子這個名字很好）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

“他為什么不自己給我？”

“他怕你拒絕。之前，我的態(tài)度也不好，我也向你道歉?！?/p>

我完全傻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我流浪過那么多的學(xué)校，遇到過那么多的同學(xué)和老師，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她是第一個對我道歉的老師！

此時，我只想笑，這笑像河流一樣，從心底涌上來，濕漉漉的，在臉上肆意流淌。

楊老師幫我擦了擦臉：“不瞞你說，我見過你花圃里的朋友了，它們非常迷人，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時我也很喜歡它們。可惜，隨著年齡增長，我忘了它們，還對它們有偏見……”

“大家都很討厭昆蟲。”

“不，他們只是害怕，因為平時很少接觸到昆蟲。你沒發(fā)現(xiàn)嗎，其實很多人都變了，包括我，這都是受你的影響啊。對了，你愿意和黃浩陽做朋友嗎？”

我拼命點頭。

“剛才你說在這里沒有朋友，現(xiàn)在不是有一個了嘛！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會很多很多，無窮多嗎？”

“會的，只要你愿意！董布爾！”楊老師拍了拍我。

董布爾？！

我抱著書，傻呵呵地笑了。我感覺心里頭暖洋洋的，有東西在悄悄地融化，還有，那只小鳥，在撲棱棱地躍動。我懂它的意思，它想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