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相對于“喜”“哀”“樂”等情緒而言,“怒”對事態(tài)發(fā)展與人物命運更具有決定意義。相對于不同程度的“喜”而言,“怒”極容易被人感知,其發(fā)作方式較為顯在,或怒發(fā)沖冠,或目眥盡裂,或跌足暴跳,或拔劍而起。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水滸傳》最能以“怒氣”摹寫取勝。那些被命名為“豹子頭”“青面獸”“錦毛虎”“撲天雕”“霹靂火”“黑旋風”“拼命三郎”以及“獨火星”等綽號的英雄們動輒便“一時性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頭那把無明業(yè)火高舉三千丈,按捺不下”“忿怒未消”“怒氣直起,那里按捺得住”“怒氣沖天”,或不時地“大吼一聲”等,整部小說中的“雷霆之怒”隨處可見。盡管《水滸傳》這部小說文本中間不時地出現(xiàn)魯智深的“呵呵大笑”、武松的“哈哈大笑”以及各種“快活”等歡樂音符,但總體上卻是“怒氣”充盈、“憤氣”橫貫,可謂集各式人物各種“怒氣”之大成,故而被稱為一部“怒書”名副其實①。這在現(xiàn)存較早的署名“李卓吾”評點的容與堂本已有突出的表現(xiàn),
至金圣嘆評批的貫華堂本則變本加厲②。這些“怒氣”有的屬于應該褒揚的陽剛正氣,有的屬于必須貶斥的淫威邪氣,更多屬于褒貶不一的性格莽撞或情緒失控,借用金圣嘆《水滸傳序二》和第三十五回評點的說法,便是“名實抵牾,是非乖錯”[1]7“褒貶固在筆墨之外”[1]658。如此“乖錯”的“怒氣”摹寫不僅含有相反相成的中國式哲思,而且?guī)в心撤N悖謬美感。之所以乖錯而又自成體統(tǒng),主要是因為有某種“情理”支撐。正如容與堂本第九十七回總評所指出的那樣:“《水滸傳》文字……其妙處都在人情情理上?!保?]1331本文擬對《水滸傳》“怒氣”摹寫的乖錯意趣及其情理邏輯進行探討。
俗話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端疂G傳》善于采取某種情理邏輯,在“怒氣”摹寫中添加某些“逼”的因素,從而將打打殺殺、傷人害命的“亂法”行為詮釋為因被激而過激的正義行為,并進而翻轉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合乎情理之舉。這種創(chuàng)作邏輯,用金圣嘆的說法,可謂作者“深達十二因緣法”?!芭瓪狻北┌l(fā)依據(jù)于某種內因外緣。在作者“法理不容,情有可原”寫人律則調控下,小說“怒氣”摹寫的道德天平往往偏向同情違法亂紀一方,讀者的審美接受也會順其而來,直至混淆了“合理”與“亂法”的分界。
《水滸傳》之前,關于神威戰(zhàn)勝淫威的經典摹寫首先當數(shù)《戰(zhàn)國策·魏策四》所敘“唐雎不辱使命”和《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敘“藺相如完璧歸趙”。前者敘寫魏國使臣唐雎面對“秦王怫然怒”,臨危不懼,以牙還牙,憑著義正辭嚴的“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的舍命示威,制服了秦王“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的飛揚跋扈。后者敘寫面對秦昭襄王咄咄逼人地索取和氏璧,藺相如不僅憑著“張目叱之”,使“左右皆靡”,而且憑著“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震懾了秦昭襄王,完成了“完璧歸趙”的使命。為了突顯正義的力量,《水滸傳》雖然也拾取了前人“神威戰(zhàn)勝淫威”的文化傳統(tǒng),但通過神威、淫威兩種褒貶分明的神威戰(zhàn)勝淫威“怒氣”摹寫,宣揚了邪不壓正、正義必定戰(zhàn)勝邪惡的人間至道。如“李逵打死殷天錫”一節(jié)摹寫殷天錫仗勢欺人的淫威終被李逵那股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神威滅掉時寫道:花花太歲殷天錫盡管年齡不大,卻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高唐州橫行霸道,而高廉又仰仗東京高太尉。在有了為所欲為的資本后,殷天錫便妄圖將柴皇城家宅后的花園水亭據(jù)為己有。對此,柴皇城的侄子柴進的對策是與殷天錫打官司,但李逵卻大叫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待柴進拿什么丹書鐵券來講理時,殷天錫大怒道:“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這時,躲在門縫里張望的李逵聽得喝打柴進,忍無可忍地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在此,殷天錫仗勢欺人的大怒顯然是為所欲為,強取豪奪,可不料躲在暗處的李逵卻憑著另一股怒氣,對其一頓拳打腳踢,將這惡徒打死。李逵的亂法卻是合理的,故令人頗感揚眉吐氣。有人說:弱者易怒如虎?!端疂G傳》中的“怒氣”摹寫重視的主要不僅僅是“淫威”與“神威”的較量,而是通過弱者易怒亂法來突出懲治惡霸的“驚奇”之美,仿佛激流勇湍,在經過千山萬壑后,飛流直下,跌宕有聲,突轉而不突兀,符合某種情理邏輯。
《水滸傳》之“怒氣”摹寫特別善于把握節(jié)奏,既一波三折,又錯落有致。如“林十回”寫林沖式的憤怒從逆來順受到怒不可遏,經歷了由“忍”到集中爆發(fā)的漸變過程。始寫林沖敢怒不敢言:聽說自家娘子遭人調戲,急匆匆趕來動手教訓兇徒,卻認得是頂頭上司之子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雖然放下了硬硬的拳頭,但“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此為一波一折。中間寫林沖被誣陷刺配,憤怒尋兇:一旦從李小二那聞知參與陷害自己的故交陸虞侯模樣的人再度魔鬼一般地跟蹤自己,即放狠話說:“休要撞著我,只教他骨肉為泥!”盡管李小二安慰他不要生氣,但林沖還是“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尋”,此又是一波一折。最后寫林沖怒殺仇敵幫兇:因雪壓壞草屋,林沖幸運逃過一劫,卻意外聽到陸虞侯等人受到高俅指使而要對自己斬草除根的真相,便怒不可遏地殺掉前來謀害自己的三人,此又是一波一折。為渲染林沖怒情,作者與評改者并非三言兩語簡單地寫他像切瓜似地手起刀落、排頭亂砍,而是運用生花妙筆寫得搖曳生姿:先戳倒差撥,再殺掉富安,接著有聲有色地殺陸謙,最后回頭除掉差撥,期間穿插憤怒的聲討。如此一筆一筆寫來,雜而不亂。既合乎情理邏輯,又富有章法。按照金圣嘆的說法,寫李小二是“先事而起波”;寫林沖風雪山神廟殺了三人,是“其勢猶尚未盡”;寫林沖用花槍挑火塊去燒不給他酒喝的酒家胡子,并用花槍攪火爐,是“以殺其余怒”;寫林沖醉倒,追趕他的莊家發(fā)現(xiàn)“花槍亦丟在半邊”,是“事過而作波”。
林沖“火并王倫”的怒氣發(fā)作雖然有其性格轉為暴烈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吳用巧妙抓住林沖心理節(jié)奏,煽風點火的結果。吳用等人表面是“勸”而實際是在“激”。當時林沖已是看不慣王倫不肯收留外人的行事風格,“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并發(fā)出質問,審時度勢的吳用偏偏口口聲聲勸說“頭領息怒”“請頭領息怒”。當王倫與林沖越吵越鬧的大怒時刻,吳用見時機成熟,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公孫勝、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分工明確地上場了。林沖拿住王倫,罵了一頓,去心窩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以說“火并王倫”是吳用一手導演的。
關于林沖兩場快意恩仇怒殺的情理邏輯,陳忱曾經有過這樣一番分析:“林沖誤入白虎節(jié)堂,冤苦極矣!不有風雪山神廟,何以消其冤苦乎!雪天三限,屈郁極矣,不有山亭大并火,何以豁其屈郁乎?”[2]490怒火郁積既久,其爆發(fā)必然激烈;爆發(fā)雖然激烈,但作者與評改者寫來卻一絲不亂。既凸顯了林沖并非因一氣之下隨性亂殺的理性,又巧于把握節(jié)奏,有效地傳達出驚奇之美。
《水滸傳》作者一方面注意“怒氣”積聚,另一方面,巧于安排怒氣爆發(fā)的關鍵時刻,形成一道道合乎情理的邏輯流程。為此,小說特意安排了許多“暗察偷聽”環(huán)節(jié),殺人者一旦從暗處聽到敵對者自我暴露真相的“聽景”,怒火便被點燃,大開殺戒不可避免。林沖在山神廟里親耳聽到門外富安、陸虞侯和差撥三人說,要把他燒死了,揀出骨頭回去請賞。這種時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怒氣了,新仇舊恨一起迸發(fā)。無獨有偶,這在“武十回”也有突出表現(xiàn)。武松之所以逃難投奔柴大官人,是因為在清河縣時,酒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誤認為殺人害命,流落他鄉(xiāng)。尤其是關于第三十一回所敘武松“血濺鴛鴦樓”一節(jié),單看這場殺戮,無論老少男女,無論有多少罪責,格殺勿論,一個也不放過,未免顯得有些殘暴,甚至慘無人道,自然是一場失去理性的“亂法”,但從作者的寫人情理邏輯中,人們又感到武松的暴怒殺人是情有可原的。中間有這么幾句:“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yè)火高三千丈,沖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卑堤幝牭搅思雍φ叩母F兇極惡陰謀,手下自然難以留情。另外,石秀受了潘巧云的污蔑,不但背后辯白,還要弄個水落石出,攛掇楊雄將老婆使女迎兒帶上翠屏山審問,讓其招供,再讓潘巧云招供,楊雄一旦明白就里,便暴怒殺媳。
關于《水滸傳》的“怒氣”摹寫符合步步推進的情理邏輯,金圣嘆《第五才子書讀法》指出:“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若是拖長看去,卻都不見?!保?]16作者對人物脾性發(fā)作的操控非常巧妙,使之不露痕跡,但“起承轉合”之法卻是固有的。寫人事理井然有序,除了時間編排,便靠因果聯(lián)結。金圣嘆也曾指出:“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保?]18的確,《水滸傳》寫人物“怒氣”發(fā)作雖然帶有偶然性、激烈性,但往往來得并不突兀,并非無緣無故。即使說“無名業(yè)火按捺不住”,其實也是早已被激怒,方才會鋌而走險。這就是說,“怒氣”爆發(fā)并非全然是英雄好漢們天生的性格缺陷,而是遭到各種因素“刺激”的必然。第十二回寫楊志失陷花石綱,用盡錢財打點,卻被高太尉趕出殿府,落魄到底,只能在京師橋頭賣寶刀,內心已很郁悶焦躁,但偏遇上東京最有名的無賴——沒毛大蟲牛二,吃得半醉,逼使其驗證寶刀砍銅剁鐵刀刃不卷、吹毛得過、殺人不見血三大好處,面對被消遣開涮,楊志鋌而走險。較為克制的楊志的殺人欲火是牛二的苦苦相逼慢慢點燃的,他被逼得忍無可忍了,最終“一時性起”,驟開殺戒?!斑B連搠了兩刀”,顯然是氣憤至極的過激,被牛二接二連三的驕橫挑逗激起憤怒,終于手起刀落,發(fā)作行兇。
近些年,西方學者對文學“怒氣”有一定的關注。其中,法國學者格雷馬斯發(fā)表《論憤怒》(1981年)一文從模態(tài)方面對“憤怒”這一情緒表現(xiàn)進行了探討,文章指出,憤怒經歷了從期待到不高興,再到報復的過程,并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建了“激情符號學”[3]229-252。作為一種激情形態(tài),憤怒可以制造一波三折或推波助瀾的效果。小說可借其摹寫創(chuàng)構特殊的文本意義和審美效果。宋江“怒殺閻婆惜”一節(jié)可以說是《水滸傳》所敘激情殺人的另一案例。這個故事在《大宋宣和遺事》中只摹寫了因為看見閻婆惜跟一個情人勾搭,宋江一下子就去把她殺了,尚未講究情理邏輯。而到了《水滸傳》,作者就細致地摹寫出了宋江本無意殺而又不得不殺的心路歷程:宋江一開始壓根兒就沒打算殺死閻婆惜,他的“怒氣”克制力還是較強的,之所以最后情緒失控,將閻婆惜殺死,是一步步遭到刺激的結果。較早的容與堂本寫宋江收了劉唐一錠金子,當晚遇見閻婆,不久要了閻婆惜,又過了許久,才去殺了閻婆惜。金圣嘆的批本作了較大的調整,即將宋江娶閻婆惜為外室,置于劉唐來鄆城送金子之前,這就強化了故事的因果律。《水滸傳》是如何曲盡其趣地展現(xiàn)這場“怒殺”行動的呢?憑實說,宋江由毫無殺人動機,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緒,是符合情理的。作者一五一十地道出其中情理:在兩人搶奪招文袋時,袋子里的那把壓衣刀卻又正巧拽出在席上,被宋江搶了在手;閻婆惜見宋江搶刀在手,偏又鬼使神差地喊叫了一聲:“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叫,讓宋江殺人一念頓起。關于其中情理,金圣嘆批曰:“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鸞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十二因緣法也?!保?]395所謂“十二因緣”,正如水起波,一波才動,萬波即隨之。小說按照事態(tài)內在規(guī)律,按照環(huán)環(huán)相扣、水到渠成序列將宋江這場“怒殺”寫得合乎情理。加之前一回所寫婆惜因通張文遠,“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宋江已不悅在心;在殺婆惜的當晚,宋江又受了一夜冷遇,不斷積聚起一肚子怒氣。一早出門,還是因為“忿那口氣,便下樓來”;出了門,又“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梢娬驊Y了氣,情急之下才會忘了那只惹禍的招文袋。而回來找那只袋子,又接二連三遭到言辭威脅、刺激,故終于失去理智,而釀成此一“失措之事”。小說寫宋江怒氣發(fā)作,從“無明業(yè)火三千丈”,“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里按捺得住”,到“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終于導致一場“怒殺”,在所難免。作者不厭其煩地一筆筆寫來,雖有失控與失手因素,交織著亂法與合理因素,但因充分展現(xiàn)出當事人被“激怒”的全過程,故深得情理邏輯,順理成章。
古語云:“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痹凇端疂G傳》的寫人邏輯中,這句話被翻轉為“殺人難容,情理可恕”。作者時時在借助合乎情理的“怒氣”摹寫消解英雄的殺人罪惡,淡化其“亂法”行徑,甚至將一場場“亂法”美化為“合理”壯舉。在作者寫人筆調下,英雄好漢的復仇怒火必然會燃燒,即便有亂法的殺人過激,也往往有有情可原之理。且不說“林沖風雪山神廟”“宋江怒殺閻婆惜”并非是蓄意殺人,就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一開始也含有盛怒之下失手的因素。即使那些所謂的“無明業(yè)火”,其實背后也往往含有“情理”邏輯。如第三十一回所寫“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yè)火,高三千丈,沖破了青天”,第四十七回所寫“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yè)火,高舉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都是突如其來,卻又皆有來由。作者常常按照某種合乎情理、合乎事理的因果律,將發(fā)怒過程摹寫得曲折有致,搖曳生姿。這種寫人脾性發(fā)作因緣,也讓讀者對好漢們的壯舉有所寬容和諒解。另外,小說經常用“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這句俗話概括或預設這種邏輯前提?!端疂G傳》因怒致禍的敘事寫人邏輯還具體表現(xiàn)為怒而作惡,惡行生禍。
在《水滸傳》中,“怒氣”首先是被當作陽剛之美來傳達的。換言之,陽剛之美是《水滸傳》“怒氣”摹寫的主色調,其表象是反抗恃強凌弱。五湖老人《<忠義水滸全傳>序》說:“茲余于《水滸》一編,而深賞其血性,總血性有忠義名,而其傳亦足不朽?!保?]188然而,憤怒畢竟是指因不滿或敵意所引起的強烈情緒反應,與生俱來的是怨恨、抗爭、報仇。憤怒容易失去理性,容易沖動;而沖動是魔鬼,容易過激動粗,造成生命傷害和破壞?!端疂G傳》的“怒氣”摹寫既是雙刃劍,也是雙面鏡,往往是正氣與邪氣、人性與魔性的二律背反。那些怒氣洋溢的好漢,正面看是英雄,反面看則是興風作浪的妖魔。
《水滸傳》在摹寫“怒從心頭起”的同時,便順便帶出“惡向膽邊生”,即使正義之“怒”所導致的仍然往往是“惡果”。小說一開始就寫英雄好漢們的前身本是鎖在伏魔洞里的一百零八魔君,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洪太尉祈禳瘟疫之機,不顧眾道士勸阻,打開“伏魔之殿”,放出妖魔,遂致大禍。在誤走妖魔之前,住持真人就曾這樣對洪太尉解釋其中究竟:“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是祖老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鎮(zhèn)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鑿著龍章鳳篆天符,鎮(zhèn)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眾魔君走失投胎,埋下了為非作歹的禍根。為打抱不平而“怒”,英雄的怒氣合乎社會公理,贏得人們尊重、贊美。作者寫英雄出場,大多帶著怒氣,諸如史進、武松、魯智深、阮氏三雄、石秀等;要么涉世未深,年輕氣盛,怒氣填膺;要么天性正派,因看不慣現(xiàn)實而怒氣沖沖。作者總是為他們的發(fā)怒行為尋找一些正當?shù)睦碛?。忍或者不忍,同樣都是悲劇?/p>
《水滸傳》“怒氣”摹寫貫徹著這樣一條情理邏輯:人物心性急,行為粗鹵,容易暴怒,在危及別人生命的同時也害了自己??傮w上說,這部小說以寫“粗人”為主,可謂是“粗野魯莽”的世界,而粗人的自然表現(xiàn)是易怒、暴怒。粗人處事動不動就采取粗野的舉動,發(fā)脾氣罵人,甚至大打出手,即俗話所謂“動粗”。第三回寫魯達與史進相遇,又遇史進的師父、正在賣膏藥的打虎將李忠,魯達邀其一起去酒樓吃酒。李忠想把膏藥賣完再去,要求魯達稍等一會兒,而魯達頗不耐煩,隨即焦躁起來,把那圍觀賣膏藥的人一推一跤,邊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撤開,不去的灑家便打?!北娙艘缓宥ⅰ@钪乙娚庾霾怀?,只得賠笑道:“好性急的人?!卑凑諘r間測算,“急”最容易發(fā)脾氣,怒火燃燒得快。怒火一發(fā),任性使氣,不計后果。在小說傳達的褒貶中,慮事周密,世故圓滑,倒不如心直口快。且不說“怒傷肝”的中醫(yī)之道放在那里,而且發(fā)怒最容易傷和氣。更深層次上看,《水滸傳》如此多的“怒氣”,很大的因素是非人性化道德的“異化”與“英雄”觀念的誤區(qū)。梁山英雄們大多身懷才藝,富有擔當精神,富有高度的正義感,卻被逼無奈,看到社會上的倚強凌弱、官場上的貪污腐敗,是可忍孰不可忍,發(fā)怒似乎在情理之中。然而,怒氣過度,不僅傷身,而且其價值判斷也會滑向“作惡”,正所謂“惡向膽邊生”。天生性急者易怒,秉性剛直者容易被激怒。英雄愛憎分明、血氣方剛,多是燃燒型性格。性急,有勇無謀,容易遭人算計。小說作者反復敘及利用別人易于被激怒的人性弱點,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怒氣沖沖的沖鋒陷陣精神固然可嘉,但很容易吃苦頭,甚至釀成慘劇、悲劇。在《水滸傳》中,秦明是頭號“性急”的人,脾氣最為暴躁,火氣也最大、怒氣最容易爆發(fā),堪稱小說中的第一“怒神”。他從出場到亡命,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怒火,一再發(fā)怒,其人生遭遇與其“怒氣”息息相關。第三十四回寫他出場時即交代說:“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毙≌f不斷地強調秦明這一性格弱點。且看攻山被擒環(huán)節(jié):“秦明是個性急的人,心頭火起,那里按捺得住,帶領軍馬,繞下山來,尋路上山?!痹谶@種性格驅使下,他走進宋江等人設下的圈套,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動怒:“秦明怒壞,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鼻孛饕颉芭瓑摹?,故而容易中宋江、花榮之計。到夜晚,“秦明氣滿胸脯,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只聽得西山邊又發(fā)起喊來。秦明怒氣沖天,大驅兵馬投西山邊來”,“秦明怒不可當,便叫軍士點起火把,燒那樹木”,“秦明此時怒得腦門都粉碎了”。宋江、花榮等人正是抓住秦明的這個性格弱點,讓他吃盡苦頭,再被擒。第二天,秦明被放回青州,路上發(fā)現(xiàn)城外許多人家都被燒成瓦礫場,回到城邊時,慕容知府不放他入城。且“看了渾家首級,氣破胸脯”,無奈只得回到清風山上。秦明獲知被宋江暗算,先是憤怒,轉而卻因為“上界星辰契合”以及斗不過對方的原因,就只好歸順了。歸順梁山入伙后,秦明的怒火還在燃燒,仍然以這種脾氣伴隨了他“攻打祝家莊”的整個戰(zhàn)斗歷程。另外,秦明的怒氣還表現(xiàn)在“大戰(zhàn)呼延灼”環(huán)節(jié)上。在征討方臘時,與方臘之侄方杰大戰(zhàn),終于因急躲暗器,被方杰一戟聳于馬下,死于非命。秦明一再發(fā)怒的悲劇命運告誡世人:為人應該懂得如何息怒。
細讀“武松殺嫂”這段文字,不難會感受到其中步步推進的因果皆在一個“怒”字。在眾人連環(huán)性的“怒氣”推波助瀾下,本來一個個小小的悲喜劇釀成了一場大的慘劇。第一個“怒氣”發(fā)作環(huán)節(jié)是,王婆一怒再怒,惹惱鄆哥。賣雪梨的小孩鄆哥本來不過是為了多賣點雪梨,賺點小錢。而王婆為了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正事”,對其怒罵;待鄆哥要挾說要告訴賣炊餅的武大郎時,王婆不由得“心中大怒”,再次怒罵;卻不料鄆哥竟然以牙還牙。那婆子遭到一個小孩咒罵,實在控制不住情緒,揪住鄆哥就打起來,打得他頭破血流,連那賣雪梨的籃兒也丟了出來,籃子的雪梨四分五落到處滾。鄆哥遭到如此暴打,氣惱至極,就將西門慶和潘金蓮偷情的齷齪事告訴了武大郎。按說武大郎本沒本事處理這事,但他也忍不住一時之怒,帶著怒氣與鄆哥聯(lián)手捉奸。小說轉入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武大郎怒氣捉奸。按照他們的行動計劃,第二天,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里來叫罵,不出所料,那婆子被惹得大怒,出來揪住鄆哥便打。鄆哥這次沒有躲避,而是朝著婆子小肚上一頭撞去,將她頂住在墻壁上。這時,武大郎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捉奸??蓱z武大郎抓奸未遂,反倒被西門慶“踢中心窩里”。他傷病臥床不起,卻仍見潘金蓮照樣濃妝艷抹去會西門慶,“幾遍氣得發(fā)昏”,于是便招來潘金蓮,與其說了一番氣話,還拿弟弟武松威脅潘金蓮。正是這番帶有威脅性的氣話加速了武大郎的死亡。潘金蓮聽了,非但沒有懸崖勒馬收斂自己,反倒與西門慶、王婆三人策劃了毒死武大的計謀。第三個“怒氣”摹寫環(huán)節(jié)是,武松“憤怒”殺嫂。由于官府因受賄而不受理武松控告,武松只好以烈火抓狂般的盛怒去威懾別人,先是在酒店里憑著暴怒逼何九叔交出武大被害的證據(jù);繼而他一怒之下私立公堂,叫來鄰里鄉(xiāng)親,當著眾人的面讓潘金蓮道出自己的罪行,怒不可遏地將其挖心殺死。此一系列悲劇的發(fā)生仿佛均是由各色人物的“怒氣”誘發(fā)的。理性地看,凡事應該量力而行,若不自量力,必定吃虧在眼前?!叭缍 蔽浯罄蓜輪瘟Ρ?,缺少動怒的資本,故而不該急不可耐地去捉奸,不該忘了武松臨行囑咐“遇事等他回來處理”,竟然在盛怒之下以卵擊石,最終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從這個意義上看,小說也提供了幾分人生訓教意義。
再看“武松打虎”一節(jié),金圣嘆在第二十二回總評曾有這樣一番話:“讀打虎一篇,而嘆人是神人,虎是怒虎?!保?]415此處不說“虎”是“猛虎”,而強調“怒虎”。怒虎來勢兇猛,先發(fā)制人,一上來就對武松施出了“一掀,一撲,一剪”三招。武松慌亂中不失理性,勇敢中不乏機智。先是躲閃,而后是棒打、腳踢、拳打,顯示了戰(zhàn)勝怒虎的神人氣概。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反面教材”的性質也是明顯的,尤其是從老虎角度立論,可得出諸多教訓。比如說,這只猛獸不該在又餓又性急的狀態(tài)下發(fā)起進攻,犯下“急于求成”“急躁冒進”等大忌;再就是,只知道三種招數(shù),“三招”施展沒了也就完了,犯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致命錯誤;最重要的是,面對武松酒都化作冷汗出了的反敗為勝形勢,只有原始發(fā)怒本性的老虎竟然連逃命都不顧了。
古人深感“怒氣”發(fā)作之害,紛紛提出“治怒”秘訣。針對《史記·留侯世家》所載張良忍怒圯橋進履、終成大業(yè)的故事,蘇軾曾在《留侯論》中既自勉又給世人提供過一條飽受爭議的人生經驗:只有“忍”才能成大業(yè)?!爸闻币谩芭敝础C鞔鷦⒆谥艿茏雨惔_《治怒》七條于“怒”及“治怒”部分,沿流溯源,發(fā)潛闡幽,系統(tǒng)而不失精細[4]416-417。在治怒秘訣中,“忍”字是一劑良藥。陳獻章《忍字箴》曰:“七情之發(fā),惟怒為遽。眾怒之加,惟忍為是。絕情實難,處逆非易。當怒火炎,以忍水制。忍之又忍,愈忍愈勵?!保?]81-82古人反復告誡人們要注意克制、控制情緒,不要使之惡性膨脹?!端疂G傳》以形象化的筆墨詮釋了“治怒以忍”這一人生至道。
值得注意的是,《水滸傳》往往憑著渲染筆致摹寫各色人物的“怒氣”,既彰顯了英雄血性、魯莽,又展現(xiàn)了英雄們“野性未馴”,傳達出“憤怒是魔鬼”之道,因而充滿德性悖論,富有審美張力。這種悖論為后人重新創(chuàng)造提供了縫隙和余地?!端疂G傳》寫英雄好漢打抱不平或報仇雪恨的表象背后也有尋釁滋事的因素。如第三回寫魯達打鄭屠,先是魯達反復戲弄鄭屠,導致“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yè)火焰騰騰的按捺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如此寫“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何等義正辭嚴。然而,魯提轄激怒鄭屠等行為,還是屬于找茬滋事性質。到了《金瓶梅》中,類似魯達的行為就演化為惡性事件。小說第十九回寫的是“草里蛇邏打蔣竹山”,便順勢將魯達轉義為充當西門慶打手的“魯華”。魯華尋釁滋事,不僅煞有介事地訛詐蔣竹山,并進而心中大怒,隔著小柜,颼的一拳,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不等人家講理辯解,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四仰八叉摔了一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fā)散開,巾幘都污了。這里的邪惡魯華正是《水滸傳》中正義的魯達的另一面。再如,關于“武松盛怒殺嫂復仇”一節(jié),到了《金瓶梅》中,理直氣壯的英雄武松被寫成頗帶幾分兇狠的粗漢。對他兇狠地在潘金蓮胸前剜了個“血窟窿”的行為,連作者都不免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繡像本眉批道:“讀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稱快,然而心實惻惻難言哉!”另外,武松打蔣門神,也是首先以言語等無理取鬧去挑撥對方,激怒對方,以示打得有理。明鄭瑄《昨非庵日纂》卷十二有言:“喜時之言多失信,怒時之言易失體?!保?]179《水滸傳》寫英雄好漢之“怒”,也不免有有失大體的成分,而這種“失體”又往往是得到作者和讀者寬容的。
從《水滸傳》第一回開篇于“洪太尉誤走妖魔”,到《蕩寇志》結尾于“牛渚山群魔歸石碣”,各種“怒氣”摹寫中既傳遞著正義的雷厲與陽剛,又傳達出邪惡的魔影幢幢。從某種意義上說,《水滸傳》英雄好漢們的“怒氣”本身也是一種心魔,這種心魔與《西游記》所寫孫悟空的“猴急”大體上是一致的。相對于《西游記》追求幽默詼諧的喜劇效果而言,《水滸傳》以金剛怒目為主,悲劇氣息濃郁。
“怒氣”本來被視為負面情緒,帶來的往往也是惡果,是悲劇。但《水滸傳》卻能通過生花妙筆,將各種帶有褒義色彩的“怒氣”發(fā)作寫得大快人心,從而將其審美效果轉換為“樂處”。
在明清時期的有識之士看來,《水滸傳》的作者胸中定然懷有磊落不平之氣,并將這種憤怒之氣注入到這部英雄傳奇《水滸傳》中,使之“怒氣”彌漫,甚至達到泛濫。清代陳忱《水滸后傳論略》明確說:“《水滸》,憤書也?!保?]335將這部小說認定為一部“憤怒之書”。清代張潮《幽夢影》更是一言敲定:“《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蓖瑫r指出:“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8]110-111讀書固然快樂,但史書為什么總是歡樂少而憤怒多呢?歸根結底,摹寫當事人發(fā)泄憤憤不平之時,也是讀者審美快樂之際?!端疂G傳》不僅延續(xù)了《史記》“發(fā)憤著書”的創(chuàng)作精神,而且將其“喜少怒多”的審美格調繼承了下來,形成“可歌可泣”“喜少怒多”的文本主旋律。懂得了“怒處亦樂處”審美之道,或許能夠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水滸傳》“喜少怒多”審美秘訣。
從文本生態(tài)看,“怒處亦樂處”,首先可以理解為助人為樂。從審美效果看,《水滸傳》的“怒氣”摹寫不僅慣常性地以“沖冠一怒為紅顏”為寫人動勢,而且還踐行了剛柔相濟的審美思想。英雄之“怒”不是為了一己私欲,而是出于見義勇為,出于解除紅顏之危。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發(fā)現(xiàn),魯達每一次發(fā)怒,幾乎都與拯救女子有關。他本來是名軍官,但當他聽說金翠蓮父女哭訴鎮(zhèn)關西暴行時,便怒氣上升,甚至氣得一夜無眠。第二天便不顧勸阻,怒氣沖沖地前來教訓惡霸。作者寫魯達怒不可遏,用了多層渲染:先是兩個朋友好言相勸,并沒有消得其憤怒;繼而寫店小二企圖阻攔,被魯達一掌打得吐血,又一拳打下兩門牙;然后再寫他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通過反復找岔子,消遣戲弄鄭屠。直到鄭屠忍無可忍,被激怒持刀來攻擊魯達。魯達方才出手,打出了那節(jié)奏分明、有聲有色的三拳,致人斃命。魯達因犯了刑律,不得不逃亡他鄉(xiāng)做了和尚。即使做了和尚,仍然念念不忘“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小說前文寫魯達怒氣,令人揚眉吐氣,真可謂“怒處亦樂處”。接下來,關于魯達“怒氣”的摹寫余波蕩漾,雖非全然出于正義之舉,但豪壯之氣不改初衷。特別是因不受清規(guī)戒律約束,大鬧五臺山。這一怒,導致被遣往東京。而在前往東京的路上,遇小霸王強娶劉太公獨生女,再次出于正義,怒打周通。接下來,不斷的怒氣發(fā)作,總是懲惡揚善。瓦官寺那伙道士為非作惡,他攜怒拼殺他們幾個;后來聽說林沖娘子受高衙內欺辱,同樣出于正義打抱不平,并本著“救人須救徹”信條,大鬧野豬林。魯達一路走來,因打抱不平而“怒氣”不斷,因本性灑脫而隨性發(fā)作。小說借這些“怒氣”摹寫,有效地凸顯了魯達的英雄秉性。
同時,《水滸傳》通過“怒氣”摹寫所體現(xiàn)出的剛柔相濟之道也給人以審美悖謬性。小說所敘的那個年代,不僅沒有魯迅所謂的“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情懷,而且對女色是抵觸的。張都監(jiān)為了陷害武松,假意把養(yǎng)娘玉蘭許給武松為妻。玉蘭“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自是討人喜歡。當玉蘭為武松把盞時,“武松那里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了酒,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張都監(jiān)看出究竟,當即表示要把玉蘭許給武松,武松連忙起身拜謝,說什么“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相公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假如這不是一場美人計,也就沒有后面武松殺人不眨眼的“怒氣”發(fā)泄了??墒牵瑸榱怂茉戾P錚鐵骨的英雄,《水滸傳》沒有讓這種俠骨柔情進行下去。武松非但沒有得到玉蘭,反而深陷囹圄,幾乎被害死。于是,在作者筆下,武松再度恢復為一個盛怒復仇的狂人和瘋子。在“大鬧飛云浦”后,他余怒未消,回來找張都監(jiān)之流算賬,上演了那場“血濺鴛鴦樓”泄憤慘劇。當然,《水滸傳》的作者也沒有忘記除了以兒女柔情稍作點染,還寫了英雄的另一面,武松對兩位公差心懷菩薩心腸。對此,金圣嘆在第二十七回總評中說:“蓋作者正當寫武二時,胸中真是出格擬就一位天人,憑空落筆,喜則風霏露灑,怒則鞭雷叱霆,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保?]524小說中的這些“怒氣”摹寫總是令人悲喜交集,符合“怒處亦樂處”的審美規(guī)律。
《水滸傳》不打不相識的英雄際遇之美感,也往往創(chuàng)意于“怒處亦樂處”。九紋龍史進作為第一個出場的英雄,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容易動怒。當時,他在練武,途經那里的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史進一聽這話,便“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幸得其父親勸住。當父親讓史進拜王進為師時,“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顯然,史進的“怒氣”屬于年少輕狂,屬于初生牛犢不怕虎,出于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幸好,他一旦輸在王進手里,便立即拜王進為師,還是孺子可教的一條好漢。硬漢武松自始至終就是一個怒氣沖天的“憤怒者”。小說寫他出場時有一段自我介紹,大意是武松曾在他的老家清河縣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一怒之下一拳打過去,打得那廝昏沉,嚇得就趕緊逃走,逃到柴進莊上躲避。后來他聽說那個人被救活了,于是就準備再回清河縣。再看“楊志斗索超”那段:“一個似巨靈神忿怒,揮大斧劈碎西華山;一個如華光藏生嗔,仗金槍搠透鎖魔關。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肐查查斜砍斧頭來;那個必剝剝咬碎牙關,火焰焰搖得槍桿斷。這個弄精神,不放些兒空;那個覷破綻,安容半點閑。當下楊志和索超兩個斗到五十余合,不分勝敗。月臺上梁中書看得呆了。”此時比武交手,個個使出憤怒的雄風,日后卻又不打不相識地握手言歡,成為生死弟兄。雖然打斗中氣勢洶洶,但結果卻皆大歡喜。如此人情事理,也是人們樂于接受的。
盡管“怒氣”在《水滸傳》里四處洋溢甚至泛濫,但從讀者審美快感看,其審美情緒卻并非限于憤憤不平,而是喜怒哀樂兼具,經常出現(xiàn)“怒處亦樂處”。《水滸傳》的“怒氣”摹寫重在張揚常常外化為震怒的英雄好漢的神威,其震怒的行為方式又往往是大尺度的,要么是“醉打”,要么是“大鬧”,而且往往成為序列。如武松“醉打蔣門神”“大鬧飛云浦”“醉打孔亮”;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大鬧桃花村”“大鬧野豬林”;李逵“大鬧江州”;花榮“大鬧清風寨”;楊雄“大鬧翠屏山”等,各路英雄好漢憑著怒氣發(fā)作而大打出手,令人拍手稱快。關于火燒草料場、林沖怒殺仇敵一節(jié)的驚心動魄審美效果,題名李卓吾的眉批云:“殺得快活,殺得快活,若如那兩個也一槍戮死,便沒趣了。”三人罪該萬死,林沖殺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正氣凜然。對于當事人而言,是怒處;對于讀者而言,則是拍手稱快。這一論斷獲得了較為廣泛的認同。面對惡霸豪強為所欲為、為非作歹地恃強凌弱,讀者與小說中的英雄豪杰一道憤怒;而一旦英雄豪杰出手怒懲了惡霸豪強,讀者也會隨之感到快意解恨,拍手稱快。對此,明代盛于斯在《休庵影語》中說:“施耐庵作《水滸傳》,其圣于文者乎!其神于文者乎!讀之令人喜,復令人怒;令人涕泗淋漓,復令人悲歌慷慨?!保?]304
總之,《水滸傳》中的各種“怒氣”摹寫既存在于金圣嘆所謂的“褒貶固在筆墨之外”,更洋溢于文本的字里行間。正是憑著這種是非乖錯與意趣悖謬的“怒氣”摹寫,《水滸傳》為后人提供了多元化的闡釋空間和多重性的審美意蘊。故而,《水滸傳》成為一部別具一格、開掘不盡的小說經典。
注釋
①當然,也存在前后“怒氣”摹寫分布不均衡的實情。招安之前,梁山好漢不平則怒,任憑怒氣發(fā)泄,故而前半部動人心魄、繪聲繪色的“怒氣”摹寫較多;后半部四十回,由于英雄好漢們被“招安”后,要么心灰意冷,要么心安理得,不再是憤怒的斗士,故而“怒氣”摹寫轉少。②通過文本比對,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金圣嘆的評改對樂感有所消解,而對怒氣有所強化。如寫楊志和周瑾比試武藝,勝了周瑾,梁中書讓楊志接替周瑾的職役,容與堂本第十三回的下文是:“楊志喜氣洋洋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倍炄A堂本第十二回接下去是:“楊志神色不動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庇谩吧裆粍印碧鎿Q“喜氣洋洋”,既有助于表達楊志的寵辱不驚,也一定程度地消解了小說的樂感。再如,寫魯智深要救史進,冒昧去華州刺殺賀太守,卻不幸被活捉,容與堂本第五十八回寫賀太守用了“喝道”“喝罵”“聽了大怒”,寫魯智深用了“應道”“大叫道”;而貫華堂本第五十七回寫魯智深“大怒道”,并加一頓臭罵,聲色俱厲,寫賀太守用了“聽了,氣得做聲不得,只道得個‘我心疑是個行刺的賊,原來果然是史進一路!那廝,你看那廝,且監(jiān)下這廝,慢慢處置!這禿驢原來果然是史進一路!'”憤怒情緒幾乎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