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十青
簡介:初遇時,她只覺得趙王是最冷漠桀驁之人,她隱藏身世之謎在趙王府臥薪嘗膽,更覺得他城府極深且專橫霸道。青樓遇刺、賢王被囚、趙王大婚……一樁樁皇家秘事仿佛被誰暗中操控。迷霧重重中,他總能護她周全,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冷血的男子,他對她到底是何心思?
【壹】
肇慶廿三年,兩廣之地已旱三年,餓殍盈地,饑民流竄,朝廷開倉賑災,以慰民心。
宋星蕊就是那年初次遇見秦朗和秦越的。那時,她隨饑民流竄到了兗州城,在城門口領(lǐng)著朝廷的救濟糧。
正是乍暖還寒時節(jié),抽出新芽的嫩柳樹下,素白衣衫的貴公子正親自發(fā)糧,面黃肌瘦的宋星蕊被一哄而上的饑民擠掉了臟破的草履,摔倒在地。她費勁兒爬起來,望著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的粥棚,攥緊了襤褸的衣角,卻再未上前一步。
就在此刻,那俊朗的翩翩少年似是注意到了她,吩咐了屬下幾句話后,竟獨自朝她走來。
“小丫頭,你為何不上前來?”他笑著問她,聲音似和煦的春風。
“先讓他們吃吧,等他們都拿到了,自然就沒人與我爭搶了?!彼砩系奶聪阄墩婧寐劙?,蓬頭垢面的宋星蕊把頭深深埋下,聲若蚊蚋。
“你倒是謙讓?!鄙倌隃睾偷卣f道,他開手掌,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白饅頭,“喏,給你的?!?/p>
宋星蕊顫巍巍地伸出手,就在將要觸碰到那香噴噴的饅頭時,突然一只手從天而降將那饅頭搶走了。她驚詫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英俊不羈的臉。身穿束腰紫衣的少年將白饅頭攥在手心,舉在日光下細細端詳?shù)溃骸靶」媚?,這你可就說錯了,別指望別人發(fā)善心,在這世上你不爭不搶,就只能餓死?!?/p>
那少年低頭,逆著光的眉眼沾染著桀驁,低聲道:“連你自己都不為自己爭取,別人只會更拼命地踩著你往上爬。”他話音落下,宋星蕊就眼睜睜地看著那饅頭被扔在了滿是泥土的地上,被他的靴子狠狠地碾碎。
此刻粥棚已被哄搶一空,官府的人正忙著收拾空木桶。他遙遙一指,冷笑著道:“你看,今日之事就是給你個教訓——人不自己努力爭取,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老子最討厭假惺惺的謙讓!”
“七哥,你過分了!”白衣少年蹙眉道。呆呆的宋星蕊,卻突然發(fā)了瘋般去拾起那個已布滿灰塵的白饅頭,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她眼中噙滿淚花,心里想著他說得沒錯,她要活下去。
幾日后,負責賑災的兩位少年將要啟程離開江南,而宋星蕊則尾隨著他們混上了兗州最大的官船。途經(jīng)揚州時,與他們同行的小男童溺水了,宋星蕊奮不顧身地一躍,救了他。
當白衣少年詢問她想要什么獎賞時,渾身濕漉的宋星蕊猛地跪下,將頭重重磕在地上道:“民女只求公子收留,賞口飯吃!”她將額頭死死地貼在潮濕的甲板上,水珠還一股一股地順著烏黑的直發(fā)向下流淌。她知道,這是她抓住貴人的唯一機會。
而一旁的紫衣少年譏諷地開口道:“不錯嘛小姑娘,學得很快啊。”
白衣少年沉吟片刻,便應下了。她喜極而泣,連連叩首,她就知道他是個菩薩心腸!
后來宋星蕊才知曉,他們是白衣賢王秦朗和紫衣趙王秦越。而她所救之人,是先太子遺孤——當朝最受寵的小皇孫。
【貳】
庭院深深,云窗霧閣處的紫荊花正盛,馥郁的花瓣飄落在那紫衫少女的肩頭,如今是宋星蕊來到帝都的第五年了。樹下劍眉星目的男子正在撫琴,他鬢若刀削,英氣逼人。
“阿星,今日是你十七歲的生辰,本王為你準備的這身衣衫可還喜歡?”秦越停下奏琴的手問宋星蕊,這些年他倒也學會些修身養(yǎng)性。
“喜歡?!彼涡侨锕Ь吹鼗氐?。這已是她得到的第三套紫衣了,因趙王喜歡紫色,她也要被迫穿紫衫。話音剛落,便有家仆通傳:賢王府托人送了套筆墨給宋姑娘。宋星蕊聞言,悄然攥緊了裙邊,面上卻依舊緊繃,不敢露出波瀾。
秦越睥睨著她,目光如炬道:“九弟倒是個貼心的,你且去吧?!?/p>
宋星蕊躬身退去,轉(zhuǎn)身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她剛輕快地離開,秦越便一腳踹翻了琴案,陰鷙地對身后的暗影道:“本王早就下令,不許在阿星面前提及賢王的消息。將剛傳話的小廝拖去發(fā)賣了!”侍衛(wèi)暗影領(lǐng)命退下,心頭替宋星蕊捏了一把汗。
月夜蟬鳴陣陣,宋星蕊的房門被醉酒的秦越一腳踹開,她慌忙地收起那支狼毫紫檀筆,愣怔地看向秦越。錦衣華服的男子面容冷峻,步步緊逼,直到將她抵在書桌之上。
“宋星蕊……三年了,你還是沒有忘記他,是嗎?”他醇厚的聲音自耳畔傳來,男子的氣息和清冽的酒氣包裹著她,令她一窒。
她皺眉,他又醉酒了。
五年前,賢王秦朗帶她回京,收她做了身旁的侍書婢女,教她琴棋書畫。她本是長相清婉的南方女子,又天資聰穎,在秦朗的悉心教導下,出落得知書達理,落落大方。于是兩年的時間里她漸漸聲名大噪,京城貴族都知賢王身邊藏著一個才貌雙全的婢女。
那時,趙王秦越剛從疆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回來,皇上龍顏大悅問他想要何獎賞,可他不要萬頃良田,不要金銀財寶,金鑾殿上,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道:“兒臣想要賢王府內(nèi)的宋星蕊?!本瓦@樣在滿朝文武的震驚中,秦越用一身傷痕與戰(zhàn)功,換來了一個少女。
她入了趙王府后,秦越命人教她武功和醫(yī)術(shù)。盡管她是暗衛(wèi)營里武功最差的一個,他還是留她做了近侍。
秦越的手摁上她的肩,似是要將她捏碎。疼痛將宋星蕊自回憶中拉回,她能感覺到他偉岸溫熱的身軀貼在她的胸膛之上。她牙齒打著寒戰(zhàn)道:“屬下既已入了趙王府,便是王爺?shù)娜肆?。?/p>
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那人的手漸漸松開了,耳畔傳來的濕熱呼吸聲漸漸均勻。半晌,她的手撫上他的背……這是睡著了?
【叁】
此后幾日,秦越都沒有再召見宋星蕊,叫她休沐幾日,她倒也習慣了秦越反復無常的冷熱性子。據(jù)說趙王的生母難產(chǎn)而亡,秦越甫一出生便被抱給嫻妃撫育,嫻妃對他視如己出,關(guān)懷備至??僧斔龤q時,本被太醫(yī)診斷終生難孕的嫻妃誕下了秦朗,秦朗一出生便搶走了他所有的關(guān)愛。后來,因嫻妃無法兼顧兩個孩子,只得將秦越輾轉(zhuǎn)到其他宮室。年幼缺愛,造就了秦越乖戾的性格。
因此,雖然府上的人都傳宋星蕊是趙王放在心尖兒上寵的人,她卻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趙王與賢王其實并不和睦,而趙王生平最大的樂趣,便是掠奪賢王的東西。
夜風瑟瑟時,暗影來訪。
月白風清的屋檐下,暗影丟給宋星蕊一團錦線,輕咳一聲道:“王爺叫我給你送來的,命你休沐時繡個荷包給他……要、要并蒂蓮的?!闭f著,他羞赧地側(cè)了側(cè)臉,似乎覺得自家趙王的要求有些太難以啟齒了。而宋星蕊卻面色如常地接下任務,她早就習慣他這些奇怪的要求了。
“說到底,王爺對宋姑娘到底是不一樣的?。 卑涤奥詭碗s地看了她一眼。
宋星蕊知道他的意思,她是暗衛(wèi)營里唯一保留自己原名的人,唯一不用出絕命任務的人,唯一住在王府內(nèi)廂房的人。這一切,自是容易招人眼紅和嫉恨的。
“暗影大哥,要不要進來坐坐?”宋星蕊沒有接他的話,而是開口邀請道。
“不了,不了!”暗影連連擺手。說起來,他已是第三個被賜名“暗影”的侍衛(wèi)了。傳說第一個暗影因為想求娶宋姑娘,便被趙王發(fā)配邊境了;第二個暗影則因為陪宋姑娘喝了一次酒,就被趙王丟去兵營充軍了……他可不想被醋壇子趙王盯上,所以必須與宋姑娘保持安全距離。
看著暗影慌不擇路地告退,宋星蕊無奈地搖搖頭,便回房研究起荷包來。說起來,她也些年沒有碰過針線了。她在燈下一針一線細密地縫著,不知覺便趴在桌上睡著了。
門被輕輕地推開,長身玉立的男子踏著月色而來。
秦越俯身吹熄了燈,一個橫抱將宋星蕊抱到了床榻之上。他替她掖好被角,深深凝視著熟睡的她,喃喃自語道:“宋星蕊,本王究竟該拿你……如何是好?。 ?/p>
【肆】
燕雀啁啾的御湖上,九曲玉橋盡頭的涼亭處,趙王正與驃騎將軍私密地談著什么。遠處的宋星蕊抬頭望望夕陽,負責站崗把風。
云蒸霞蔚,天光若火。遠遠地,她竟瞧見一位白衣男子翩然而來,正是溫文爾雅的秦朗。宋星蕊連忙碎步走向秦朗躬身請安。秦朗溫潤的眸子望著她,和緩道:“阿星,我本是出來散心的,遠遠看見你,便來與你和七哥打個招呼。”
宋星蕊起身道:“賢王殿下,我家王爺此刻正與友人會談,多有不便?!辈徽撛趺凑f,秦越現(xiàn)下還是她明面上的主子,她自是要盡忠職守。
“你何時學得與我如此客氣了?私下里咱們‘你我相稱便好?!鼻乩士扌Σ坏玫氐?。
宋星蕊垂下眼眸,人人敬愛的賢王從來沒有架子,往日與她都是“你我”相稱,更未對她動過火。但趙王……想到秦越,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要是叫他看見他們二人如此親密交談,回去還不知道要發(fā)多大的火呢!還是客氣些好……她連連再拜,直言“屬下不敢”。
秦朗一把托住她的小臂,溫柔地道:“阿星,見你過得如此拘謹,我心里甚是擔憂。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會盡快去辦,讓你早日恢復身份……”
晚風習習,宋星蕊身形略僵,嗅著那熟悉溫暖的檀香味,她的鼻子猛然一酸。原來他一直記得那件事……這也不枉這些年她為他的付出了。
他們的談話被不知何時到來的秦越冷冷打斷,幾句寒暄后,秦越便丟下秦朗,率先帶著宋星蕊離去了。她小心翼翼地跟在黑著臉大步流星的秦越身后,進了鶯歌燕舞的萬春樓。
珠簾暖閣中,宋星蕊垂手立在一旁,而香肩半露的美人正躺在秦越懷中。紫衣美人正是萬春樓的頭牌——紫荊,秦越煩悶時總來聽她唱曲兒。
紫荊起身為秦越奉上一盞清茶,便抽身撫琴去了。秦越意味深長地看了一旁的宋星蕊一眼,讓她又打了一個寒戰(zhàn),莫不是他在生剛才的氣?眼見他端起茶盞,正吹去浮葉,她卻察覺到不對勁兒,一把摁下了他的手道:“王爺,這茶有毒!”
倏忽間,紫荊自琴中抽出一把利刃,直向趙王的門面刺來。宋星蕊本能地拔劍去擋,奈何她那三腳貓的功夫,被生生劃傷了手臂。下一刻,暴怒的秦越一把將瓷杯捏碎,憑空凌厲一擲,鋒利的碎片狠狠插入紫荊的脖頸,她當場斃命。
這是宋星蕊第一次見他殺人,干脆狠絕,一招斃命。不愧是戰(zhàn)場上的殺神,傳說中殺伐果斷的趙王。在她呆愣的同時,秦越眉頭深深地皺起來,撕掉里衣的衣擺,一邊用布條給她包扎,一邊陰鷙地道:“不過是見她有五分像你,本王才抬舉她一二,居然敢動本王的人,真是活膩了!”
此刻,他身上的森森寒氣漸漸收斂,手中動作十分輕柔細膩,而他自己的手,卻還在慢慢地滲血。宋星蕊有些恍惚,只聽得見心跳聲,下一刻在她的驚呼中,秦越彎腰竟將她攔腰抱起。
“王爺,使不得!”
“閉嘴!”暴躁的冷面趙王一腳踹開了房門,暖閣里的燭火將他原本有如刀刻的眉眼都鍍上了柔光,神情卻依舊霸道不羈。
【伍】
秦越早知紫荊有問題,所以他才偶爾去萬春樓與紫荊逢場作戲,假意透露些消息??伤f沒想到,紫荊會突然對他下殺手,還傷了宋星蕊。
“王爺殺了她,線索斷了,如何查得出幕后黑手?”已養(yǎng)傷好幾日的宋星蕊躺在床上,過意不去地追問道。
秦越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舀了勺藥送到她嘴邊,道:“不用查,本王也知道是誰。”他胸有成竹,似乎意有所指。
宋星蕊乖乖地喝了口藥,她可不敢忤逆他,又追問道:“是誰?”
“不是賢王,便是我那侄兒。”秦越淡淡地道。
聞言,宋星蕊似乎有些不悅,她知道秦越心比天高,渴求權(quán)力,也知道朝堂上最有希望問鼎儲君的便是有軍功的趙王、有賢名的賢王、身為先太子遺孤的當今皇孫,可賢王人人敬愛,又怎會做出這等事來?
“怎么?”察覺到她的情緒,秦越嗤笑一聲,語氣卻含著淡淡的威脅。
宋星蕊猶記得這些年他的“殘暴不仁”,于是縮了縮脖子,自枕頭下抽出她繡好的荷包,轉(zhuǎn)移話題道:“王爺,荷包繡好了。”
秦越放下藥碗,接過荷包,他舒展開眉頭,似乎很滿意地系到了腰間。宋星蕊瞅著自己有些粗大的針腳,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秦越,宋星蕊敞開的窗前,竟自碧空“撲棱棱”地飛進來一只白鴿。它羽毛豐滿光潔,神氣地在窗沿上踱著步。而宋星蕊手中的被衾卻猛然抓緊——只有十萬火急之事賢王府的人才會冒險派信鴿聯(lián)系她。
宋星蕊是秦朗當初順水推舟安插在趙王府的暗樁。她為秦朗賣命,一是為感謝他當年的收留之恩,二是求他她為父親平反昭雪。
宋星蕊母親早逝,父親是七品知縣,那年縣里氣候干旱又鬧了蝗災,百姓顆粒無收,宋父隱隱擔憂來年再有大旱之災,便向上請奏開倉放糧,早做準備。當時的兩廣總督極為自負,并未上報,遲遲等不到旨意的宋父迫于形勢便私自開了糧倉。兩廣總督知曉此事后氣急敗壞,說宋父沽名釣譽、私開糧庫,要上報朝廷問他個死罪。就這樣,宋父被判了斬刑,宋府眾人被遣散,宋星蕊也開始了流浪的生活。后來兩廣果然大旱三年,宋星蕊想替父申冤正名,便一路隨著流民,決心進京告御狀。
后來,她入了賢王府,考察斟酌了一番日子后,才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秦朗也答應會幫她平反,只是此事要從長計議。
賢王才是宋星蕊的正經(jīng)主子,她嘆息一聲解開信鴿腿上的信箋,緩緩展開。原是前日朝堂之上秦朗彈劾驃騎將軍之事證據(jù)不足,惹得圣上不悅,下令他禁足罰俸。后來,些許王公大臣竟都去宮內(nèi)求情,望著跪成一片的百官,圣上也不為所動。此刻又有密信彈劾賢王私自結(jié)交士人,曾暗中干預科考之事,有意栽培黨羽,圣上龍顏大怒直接將賢王下獄,聽候發(fā)落。
【陸】
遠處天邊陰沉,是夏日風雨欲來之勢,整個王府也格外昏暗起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賢王風頭過盛,私交文臣,干預科考,父皇當然不高興?!壁w王府前廳內(nèi),秦越端坐著飲茶,淡淡地道。就似他,曾隨軍征戰(zhàn),在軍中有些許舊交,依舊不敢標榜自己有戰(zhàn)功。
站在一旁的宋星蕊陡然跪下,求情道:“前幾日屬下好歹也算護駕有功,便觍著臉替舊主求個情,還請王爺出手助賢王一把?!彼?,他不是沖動無腦之人,秦越專橫霸道,卻又懂計謀,城府極深。
可秦越聞言,五指悄然攏起,似乎要把杯子捏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論起來,那日算是本王救了你的小命吧?”說罷便起身,面色陰沉而去。
接連幾日,秦越都沒有召見宋星蕊。他不愿出手,宋星蕊便在他的庭院中跪了一夜,哪怕半夜雷聲轟鳴,雨如瓢潑,都沒移動分毫。東方見白之時,秦越終于召見了她。
魚貫而入的婢女們忙著給秦越更衣,秦越張開雙臂,看都不看她一眼。待他整理好衣冠,低頭望著跪俯在地的她說道:“罷了,本王就幫九弟一次。此外,過幾日本王大婚,由你來籌備婚禮之事?!?/p>
匍匐在地的宋星蕊猛然抬起頭,正對上秦越如常的神色。他方才說什么?大婚?
穿著整齊的秦越蹲下身,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對上她茫然又濕漉漉的黑眸,冷笑著道:“宰相的孫女蘇嫣然昨日來過,只要本王救秦朗,她什么都可以做,甚至以身相許。既然你們一個個都對他如此死心塌地……本王便做了這個順水人情又何妨?”
是這樣嗎?原來他幫秦朗不是因為她的請求,而是因為娶了蘇嫣然,他便能得到蘇宰相一脈文臣的支持。宋星蕊呆滯地望著他,同往日一般無二的黑眸中沒有過多的情緒,仿佛在宣告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她的心為何覺得泛起一絲絞痛。
在他起身時,她鬼使神差般地攥住了他的衣袖,仰頭問:“你就這么喜歡搶他的東西嗎?你明知道蘇姑娘和他是青梅竹馬……”秦朗曾對她說過,他幼時拜蘇丞相為師,與蘇嫣然有同窗之誼,兩小無猜。
秦越望著宋星蕊倔強的眸子,恍惚中又想起當年她狼吞虎咽地吃下那個臟饅頭,那時她眼中閃爍的光那樣堅毅不屈??伤麅H愣了片刻,便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道:“這是她自個兒送上門來的,算不得本王奪人所愛。”
那我呢?宋星蕊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這些年,他明明對她那樣與眾不同,可他其實從未親口說過喜歡她,更遑論許諾她什么。思及此,她忍住泛酸的眼眸,不敢再想下去。罷了,只要能救出秦朗便好。
【柒】
也不知秦越使了什么手段,擺平了秦朗的案子。天子盛怒平息,秦朗雖被放了出來,父子二人也生了嫌隙。
立秋那夜,京城中煙花絢麗,紅綢飄蕩的趙王府中高朋滿座。宋星蕊遠遠地觀望著前庭,她看見喜服加身的秦越小心地牽著新娘的纖纖玉手,她聽見眾人賀喜聲不斷,終是沒敢再上前一步,轉(zhuǎn)身回了房。
熱鬧聲到后半夜才消匿,宋星蕊卻在床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中如走馬燈一般一幕幕地浮現(xiàn)她與秦越的點滴。她的手死死攥住被衾,決計等父親之事一解決,她便請辭回故鄉(xiāng)去。半夢半醒的昏沉間,她似乎覺察到有什么不對,睜開眼,朦朧間見黑暗中坐著個高大的紅衣男子。她一個激靈便坐了起身,細瞧卻是秦越,也不知他坐在這里多久了。
身著喜服的他膚勝月光,卻一臉陰沉地望著她。是夢嗎?宋星蕊開口試探道:“王爺?”秦越卻突然一個回身直接將她摁在了床上,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他身上還帶著清醇凜冽的酒氣,呼吸熾熱急促,他的吻霸道而熱切,宋星蕊整個人呆愣住,卻沒有抵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如墜夢中,他才如饜足的狼一般放開了她。她只覺得心快要躍出嚨,這竟不是夢!
“本王做不到和別的女人洞房花燭?!鼻卦降亻_口,竟伸手去解腰間的佩帶。
“王爺,你……你……”宋星蕊見他開始寬衣解帶,有些慌了。雖然她已確定自己是喜歡他的,可她也不是輕浮的女子。只見下一刻他翻身上床,在她身旁躺下道:“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你只消與我說說話,就如知己一般,天亮之后我自會離開,再不來打擾你?!?/p>
他第一次如此懇切地與她說話,眸光閃爍,似是極力隱忍著什么。宋星蕊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撫上了他的臉頰,她能感覺到他略微僵硬的身軀,她望著他道:“既是知己之談,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p>
“如果是你這些年一直在為秦朗效力之事,便免了。”
“你竟知道?”
秦越不置可否。
他不傻,只不過宋星蕊這些年并未真正害過他,她偶爾提供給秦朗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情報,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宋星蕊要說的卻不是這件事。她笑道:“我要告訴你的是,當年其實是我親手將小皇孫推下船的,只為了救他一命,能留在貴人身邊?!彼詾?,自己是和父親一樣光明磊落之人,所以她向往秦朗清風朗月般的君子做派,而對不擇手段地爭權(quán)奪勢的秦越不屑一顧。時過境遷,她不愿承認自己已經(jīng)愛上秦越,也不愿承認自己竟與他是同一種人。
黑暗中,秦越卻淡淡地笑道:“我知道?!币驗楫敃r的他,恰巧撞見了那一幕。后來他知道了,她不得不這樣做的原因,知道她其實在心里悄悄自責了許多年。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時的影子,倔強又不服輸,卻終究心里還存著一絲善念。正因如此,他才會愛上她。
“我還知道你的身世?!鼻卦綌堖^她的肩道,“當時的兩廣總督半年前已被我彈劾,被父皇貶去了邊疆,你父親平反之事,還需要一些證據(jù),只是眼下我還無暇去查?!?/p>
宋星蕊聽著他平穩(wěn)的心跳聲在黑夜中被一圈圈地放大,她激蕩的心也漸漸平復下來,她原以為他是冷血無情的人,可他竟什么都知曉,還默默做了那么多。
【捌】
趙王妃進府的這短短月余,與趙王出雙入對,舉案齊眉。寒冬臘月臨近時,北方發(fā)生了地震,在蘇相的舉薦之下,圣上派秦越去撫慰民心。秦越一走,便是月余。
眾人稀奇的是此次出行,趙王竟未帶宋星蕊,眾人只道宋姑娘終究是失了寵。可趙王妃還是不放心,決計除掉她,便命人將她押入了王府地牢。
地牢中,蘇嫣然甩下一沓信件,居高臨下道:“宋星蕊,這些都是在你房中搜出來的。你暗中調(diào)查王爺,簡直死有余辜!”漫天信件紛紛落下,那些都是這些年秦越與驃騎將軍私下往來的隱秘信件,皇子勾結(jié)武將,這是圣上的逆鱗。
被摁在地上的宋星蕊咧嘴道:“成王敗寇,只是我沒想到,你竟不幫賢王……”下一刻,蘇嫣然冷笑著道:“我如今是趙王妃,自然要為自己的夫君謀劃?!本驮谒榈吨H,宋星蕊一口咬碎牙齒后槽中的毒藥,殷殷烏血自她嘴角流下,她可不愿死在亂刀之下。
蘇嫣然鮮紅的蔻丹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俯身貼近她的耳朵,用僅兩人能聽清的話語道:“你明明手握情報,卻遲遲不交。你死后,我便是趙王府內(nèi)唯一的暗樁……”蘇嫣然果然與她一樣是細作,她不惜賠上婚姻,也要為秦朗賣命……宋星蕊竟覺得她有些可憐。
“順便告訴你,處決你,是朗哥哥下的命令。畢竟你知道得太多了?!碧K嫣然的聲音雖然輕柔,卻如催命的魔咒。宋星蕊瞳孔驟縮,難以置信,視線卻漸漸變得模糊。
宋星蕊是奸細,被趙王妃親自處決的消息,頃刻傳遍了趙王府。那日,趙王見府中飛鴿傳信,便快馬加鞭連夜回府。他心愛的姑娘,靜悄悄地死在了地牢里,還被趙王妃下令扔進了亂墳崗。虧得暗影暗中跟隨,悄悄葬了宋星蕊。
秦越震怒,處決了那些跟隨蘇嫣然的侍衛(wèi)。他滿身煞氣地沖進趙王妃的房間,逼問她信箋的下落,見她不語,他一把扼住她的脖頸,睚眥欲裂道:“蘇嫣然,你真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蘇嫣然滿臉通紅,卻猙獰地笑道:“秦越……喀喀……你的死期馬上就到……你殺了我也罷,喀……能在死前為朗哥哥做些事……我也無悔了?!?/p>
秦越的手垂下,終是沒有殺她。
離開蘇嫣然的房間,秦越獨自為宋星蕊守了一夜的靈……
第二日朝堂之上,秦朗果不其然拿出證據(jù),彈劾秦越多年來暗中勾結(jié)驃騎將軍,意圖謀反。圣上見信后大怒,秦越卻跪在金鑾殿中不急不緩地為自己辯解,又懇請圣上命人辨認信箋上的字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信紙為近幾月新造的紙漿,根本不是幾年前的信紙,趙王的私鑒和驃騎將軍的字跡也是被人模仿而來的。除此之外,秦越還將秦朗與蘇嫣然私通一事稟明圣上,圣上憤懣,認為秦朗兄弟鬩墻、陷害兄長,下令將他貶去苦寒的西疆,無詔不得回京。
可圣上沒想到,秦越竟也自請外封,要遠離朝堂。圣上心中對他有愧,便許了他要的兩廣富庶之地。
【玖】
本該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南方卻依舊溫暖如春,新建成的趙王府內(nèi)有秦越最愛的云閣高臺和紫荊樹。當秦越風塵仆仆地趕至新院落時,紫荊樹下清婉的姑娘正在為他擦琴。
“阿星!”秦越一把將韁繩扔給身后的暗影,大步流星上前緊緊將宋星蕊抱入懷中。他身上還有因長途跋涉而熱氣騰騰的汗,宋星蕊抬頭,心疼地用衣袖去擦他的額頭。
那夜,他二人促膝長談,秦越告知宋星蕊,秦朗佛口蛇心,為人偽善,不會在證據(jù)不足時貿(mào)然彈劾武將。他彈劾驃騎將軍是故意露出破綻,這是針對秦越設下的局,因為驃騎將軍是秦越的心腹。
“你是說他入獄、蘇嫣然求嫁你,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對,只不過他沒想到,會有人在此刻參他干預科舉,亂了他的計劃,這手筆八成是我那侄兒的。”
黑暗中,宋星蕊想不通,秦朗怎么舍得犧牲青梅竹馬的蘇嫣然。秦越卻低低地笑了,秦朗貫會籠絡人心,使人心甘情愿地為他賣命。這些年,秦朗暗中栽培了不少棋子,就似當年培養(yǎng)宋星蕊一樣,蘇嫣然只不過是高級一點兒的棋子。說白了,除了自己,秦朗誰也不愛。
“這些年,其實你并沒有給他提供多少有用的情報,蘇嫣然只要得了我的信任,你且看吧,你很快便會成為棄子?!?/p>
宋星蕊眼睛紅腫,她不愿相信,當日遞給她饅頭的少年,竟是城府極深之人。而那個囂張跋扈的少年,卻是護她、愛她之人。
秦越見她不信,便與她合謀試探秦朗。他與宋星蕊臨摹了大量驃騎將軍的往來信件,叫她藏在房中,卻故意讓蘇嫣然發(fā)現(xiàn)。后來,他又與蘇嫣然頻頻出雙入對,宋星蕊佯裝吃醋,弄得王府上下人盡皆知。因此,多疑的秦朗便斷定宋星蕊愛上了秦越,不肯將情報交出,決心要除掉她。
蘇相舉薦秦越去賑災,臨行前,他將假死藥藏在宋星蕊口中,又命暗影暗中保護,掐準了時間,等待好戲上演。
宋星蕊一“死”,秦越悲憤交加。秦朗想趁秦越心神不寧之時將他一舉擊潰,便迫不及待地將證據(jù)呈給圣上。秦朗盤算著,只要秦越私通武將的罪名落實,前幾日他彈劾驃騎將軍未遂的事,就可以誣陷是秦越暗中動作。先是身陷囹圄,后反咬一口,這連環(huán)計絕妙。可他沒想到,秦越早已為他設下了計中計。
經(jīng)此一事,秦越卻也厭倦了爭權(quán)奪利的權(quán)力游戲,他曾經(jīng)那么要強,以為只要自己站得夠高,便能得到所有人的愛和關(guān)注??赡且拱⑿菍λ宦读诵嫩E,他才發(fā)覺,權(quán)勢富貴,竟統(tǒng)統(tǒng)不如與她共話桑麻。他決計與她一同退隱朝野,那皇位便交給他那早慧的侄兒坐吧。
“阿星,你父親之事我已有了眉目,不日便可為他平反。”秦越一把握住那雙為他擦汗的手,低頭道,“蘇嫣然已被父皇下旨休棄,余生,你可要賠我一個趙王妃了?!?/p>
紫荊樹下,紫衫女子羞赧地低下了頭,將頭埋進長身玉立的男子懷中。
在夕陽漣漪的余光中,一對璧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