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崢嶸
缸,一大口;菜,一大堆;鹽,一大包。
一位漢子,一名少年。
初冬溫暖的陽光照耀著這整潔的農(nóng)家小院,照耀著這人、這缸、這菜、這鹽。
漢子開口道:“今兒個你要做我的助手?!?/p>
少年回答道:“好!”
那少年便是三四十年前的我,那漢子是我的父親。
天藍得近乎透明,已經(jīng)連續(xù)幾日都是晴好。這樣美好的日子里踩腌菜,是父親早就計劃好的。大缸已洗涮干凈,菜已晾曬得恰到好處,鹽已準(zhǔn)備充足,只等父親一聲令下——開踩。
在三四十年前,這是農(nóng)家最常見最熱鬧的場景之一,還有就是打年糕、殺年豬、車塘捕魚等。腌菜,農(nóng)家寒冬臘月里的必備菜。天寒地凍、大雪封門,鵝毛一般的雪,蘆花一般的雪,蒲公英帶絨毛種子一般的雪在空中飛舞。母親從大缸里摸出幾棵腌菜,敲開池塘的冰面,清洗干凈,切成絲,再用豬油一炒,能佐以一日三餐。如果配以肉絲,那就成了高檔菜了。更妙的是過年期間的“炒三冬”,雪白的荸薺,鮮嫩的冬筍,酸爽的腌菜,天衣無縫地組合,色、香、味俱佳,是無上的美味。這菜平時是吃不到的,一是農(nóng)家的節(jié)儉,二是食材的搭配。
踩制腌菜,第一要素是菜,父親早早地種上了幾畦。菜有兩種,一是高腳白菜,有著寬而厚實的菜梗;二是雪里蕻,有著孔雀羽毛一般的菜葉。它們在父親的侍弄下,長得碧綠蔥翠。薄霜過后,白菜開始入味,炒起來吃有一點甜絲絲的味道。這時候就可以將它們砍倒,在陽光里晾曬。村子里的籬笆上、院墻上、曬谷場上都是菜的身影。兩三個日頭照過,菜葉蔫癟了,菜梗起皺了,但還沒有完全失去水分,就要進行第二步了。
這重中之重的第二步就是“踩”。祖輩流傳下來的話說,只有男人的汗腳踩出來的菜才好吃?,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男人力氣大的原因吧。每年都是父親踩,因為他是汗腳。洗干凈的缸搬進了院子里的小屋,我?guī)椭岵?。父親小心地在缸底碼上一層菜,再均勻地撒上一層鹽。開始用力地踩起來,父親在里面順時針地轉(zhuǎn)幾圈,再逆時針地轉(zhuǎn)幾圈。踩腌菜是體力活兒,必須每一棵都要踩實了。父親不時地“一二一”或“嗨喲嗨喲”地給自己喊著加油的號子,“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特別振奮人心。
一層薄薄的菜汁出現(xiàn)在菜上面時,這層菜就算是踩熟了。父親將我搬過來的菜再鋪上一層,再撒上鹽,開始第二輪踩制。如此循環(huán),我搬菜、父親鋪菜、撒鹽、踩制,直到大缸里菜滿。父親已是滿頭大汗,雖然中間父親坐在缸邊的長凳上休息過幾次。父親常說:“踩菜,好比挑著重擔(dān)走上十幾里地。要是游山玩水地走上十幾里,那菜肯定不好吃。”父親又拿來削好的竹片,在菜上面呈“井”字形放好,再壓上洗干凈的大石頭,這幾塊大石頭已經(jīng)壓了多年的腌菜,光滑發(fā)亮。父親笑著說:“這也算是傳家寶了。”
隨后只須等待時間的魔力了。幾天過后,鹽水已經(jīng)完全蓋住了菜,還微微泛起泡,這是菜在鹽水的作用下開始發(fā)酵,原本青綠色的菜葉菜梗開始慢慢顯出黃色,還要等上一段時間,等到菜完全發(fā)酵好,就可以食用了。早餐新米熬的白粥,配上爽脆的腌白菜,每個人都吃得滿嘴生香,特別是小孩子嘴里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好像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記住,腌菜的美味是踩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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