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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顏之間

2020-01-08 09:44:22
天府新論 2020年4期
關鍵詞:顏子程子夫子

丁 紀

孔子、顏子之間的關系,之所以引發(fā)超越學派分歧的關注熱情,例如儒家之孟子、道家之莊子,之所以對其探究之興趣經(jīng)歷不同學術(shù)時代而益盛,例如自漢之揚子云、唐之韓文公至于宋之周程張朱,可以說,是因為此中包含中國哲學“最高級之知識”,同時它也是“最為全息之議題”,能夠從各種角度源源不斷地給人們提供鮮活的闡釋發(fā)揮之資源,舉凡道理學問、氣象境界、情感信仰、生活的或詩意的、精微的或著實的之要求,無一不可以于此得到照應與滿足。其間,如孔顏樂處、顏子好學等論題,自是最為醒目,對它們的關切,事實上造成整個理學大時代,而它們也由此成為全部理學一種主題式之意蘊;他如孟子“具體而微”說、莊子“亦步亦趨”說、揚子云“未達一間”說,以及程子“有準的”說等,亦皆甚為重要又廣有影響。

公孫丑問孟子曰: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孟子》總章二五)

公孫丑謂“昔者竊聞之”,蓋聞諸孟子也,故此實為孟子之言?!熬唧w而微”,朱子解曰:“謂有其全體,但未廣大耳。”(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234頁。

莊子曰:

顏淵問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矣?!狈蜃釉唬骸盎?,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莊子·田子方》)

不言、不比、無器與言、辯、言道一一對應而言。比,比而辯之也;言道、無器,近于《論語》之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總章一○四)也。若夫信、周、民前之為“然”,言、辯、言道乃非其“所以然”,然既處之以不言、不比、無器,真正之“所以然”又不可知?!肚f子》為諸子書較早、較固定使用“所以然”一詞者,如曰“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秋水》),又如曰“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人間世》),“所以然”即此“然”致之之由,如“過”之為“然”,則“所以過”即“過”之“所以然”也。語義與后世雖無不同,然在莊子,“然”與“所以然”卻常兩分截斷言之。如,欲亦步亦趨以效其言、辯、言道,既非其“所以然”,則不得其“然”;欲由其“然”推尋其“所以然”,以不言、不比、無器之故,則不得其“所以然”,亦步亦趨無所施矣。“然”則種種偶然不齊而已,“所以然”則歸諸不可知。故后世之言“所以然”也,惟取莊子文義則可,至于“所以然”與“然”之真實關系,勢須重建;如于“亦步亦趨”,亦但取其無任服膺效法追隨之義,非與莊子態(tài)度同也。

揚子云曰:

昔仲尼潛心于文王矣,達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矣,未達一間耳。神,在所潛而已矣。(《法言·問神》)

達,至。間,隙?!兑住は缔o下》引夫子之語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薄墩撜Z》亦有“回也,其庶乎”(總章二七○)之句。李軌注《法言》,即引“其殆庶幾”解“未達一間”。汪榮寶疏曰:“‘仲尼潛心于文王,達之’,謂仲尼學文王而至于文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未達一間耳’,謂顏淵學孔子而未至于孔子,僅一隙之地耳。”(2)汪榮寶:《法言義疏》,中華書局,2015年,第139頁。亦甚明白。

程子曰:

學者要學得不錯,須是學顏子。有準的。(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62頁,第19頁。

“有準的”三字乃《遺書》本注,然究系程子本人語,抑為此卷錄者謝上蔡語,或朱子編定《遺書》時所注,似難確定,惟其合乎程子本意則無疑。此句,朱子以入《近思錄》卷二,與“孟子才高,學之無可依據(jù)。學者當學顏子,入圣人為近,有用力處”(4)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62頁,第19頁。同條,則所謂“準的”即“依據(jù)”之義,其義連“入圣人為近,有用力處”讀之,尤有可參詳處。

凡此之說,角度各有不同,亦學者各出己見,固非虛為想象模擬者之可言;數(shù)說之間,亦不無溝通互釋之效,如,“潛心于仲尼”固必至于“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矣,而“回瞠若乎后”亦何非“未達一間”之義哉?要之,皆非獨出機杼、向空虛構(gòu),包括孔顏樂處、顏子好學之類,實無不本之《論語》而已。《論語》一書之中,孔子論顏子者竟多達二十一章,其余尚有顏子論孔子一章、子貢論顏子一章、曾子論顏子一章,既有從容問學施教之言,亦有快意契會相得之語,既揄揚贊美其質(zhì)其才之不已,更屢屢深痛其進之不獲終,蓋比比也。如讀《論語》至總章二五八以下之連續(xù)五章,猶父猶子,“天喪予”、“子慟矣”,令人不覺有錐心之痛者,亦一書感人之最深處,皆孔子為顏子之死而發(fā)??梢哉f,孔顏之間,乃是《論語》“內(nèi)設”,亦是孔子為全部儒家學問、中國學問“預置”的一等重大題目,后學承此加以理解發(fā)揮,不過披露《論語》之所既有而已。其實,一種經(jīng)典對導源于它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上下乎其間以不斷重塑之,使此傳統(tǒng)表里之間滿布此經(jīng)典之印跡與韻味,這本身就是經(jīng)典的根本作用機制,亦是中國思想文化傳統(tǒng)無論其隱其顯而必不至于無的經(jīng)學性格之表現(xiàn),證諸《論語》為尤然。

以下,本篇正文之論說,一論亦步亦趨,二論有準的,三論具體而微,四論未達一間,然皆歸本《論語》,非后出之說反為之主,尤非敢據(jù)以經(jīng)緯、裁剪《論語》,僅用為線索,既信其不背,乃取其便于分類。之所以不依前述順序展開,亦以理而設,自下升高,由實入虛也。惟論之竟,于四說之含義,亦宜各有更其深入、確當之了解把握。

一、亦步亦趨

顏子之好學,固表現(xiàn)于“不遷怒,不貳過”(《論語》總章一二一)、“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總章一二八)、“語之而不惰”(總章二二四)、“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總章二二五)等方面,然其第一表現(xiàn),必首先在于亦步亦趨。顏子之亦步亦趨,如“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總章二五五)、“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總章二七八)、“不違如愚”(總章二五),凡此皆是也。

“非助我者”而“于吾言無所不說”,蓋不以“助我者”自任,惟以悅此樂此者自足也。以孔子之圣,奚用于人之助?而“三人行”即得有我?guī)?總章一六八)、“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總章四九二),則又何莫非夫子之助?而以顏子之高明,子夏既可以勝任“起予”(總章四八),何至顏子反不能勝任“助我”?可知乃其初不以此為望也。朱子解此章曰:“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問而有以相長也。顏子于圣人之言,默識心通、無所疑問,故夫子云然。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24頁,第361頁。于此有兩點須下分辨:第一,助我固與起予相當,然謂子夏因疑問而起予,參以孟子“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孟子》總章二一六),朱子以為顏、曾當時雨化之,冉、閔當成德,由、賜當達財,樊遲、萬章當答問(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24頁,第361頁。,則子夏決在由、賜之間而不至落于此下者也。由此則須分別兩種問:答問之問,未必能起予也;子夏之所以設問而有起予之功,蓋其問中有見、問中有得,無須有答而取其所見所得自可矣,詳總章四八“禮后乎”之問可見,此所以既能起予而又不至為答問者流也。顏子雖“不違如愚”,其實亦非全然不問,如“問仁”、“請問其目”(總章二七八)、問為邦(總章三八八),皆有所問,然子夏之問與答問者之問既不同,顏子之問與子夏之問亦不同,子夏有疑釋然,顏子終始不疑,子夏自有心得,顏子惟以夫子之心為心而已。第二,朱子于《孟子》總章二一六以顏、曾當時雨化之,竊疑以當成德者而與冉、閔同列即可,此須另有說。惟于《論語》此章,朱子以“默識心通、無所疑問”為言,默識固是默識,無疑亦必屬無疑,然直謂之便到心通地步,雖亦須由此一聞夫子之言、默而識之而后通,非如圣人生而知之無不通,終使后來如“三月不違”(總章一二四)、“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總章二七八)、未達一間等意思失其著落、似說不得。顏子之從學于夫子,倘其已然“默識心通、無所疑問”,固可以“于吾言無所不說”;然而關鍵卻在于,倘其心偶有所未通,此時是否以及如何亦能“于吾言無所不說”?可以說,這個“于吾言無所不說”,是并不以心通不通為條件的,反而心之有不通,皆可得力于“于吾言無所不說”為絕對之前提,使不通者通,這是顏子身負的一項特殊資稟,或由顏子一身演示出來“于吾言無所不說”的獨特力量。如子貢以“聞一知十”論顏子(總章一○○),猶有知在悅先之意,夫子所以不深許之,乃知“于吾言無所不說”為悅在知先、知在悅中。若謂有一種絕高的、心通之余的“于吾言無所不說”,又有一種普通平實的、心即偶有不通卻毫無刻意勉強的、終始不變的“于吾言無所不說”,論顏子,不怕說之不高,怕的恰是漏落后一種意味。夫子曰“于吾言”,莊子寓言之中,顏子自釋“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之義,亦曰“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著眼所在,恰在于一言一辯之間,蓋無不樂而受之,初不以無礙融通自詡也。謂夫子言若有憾、其實深喜者,其以此乎?蓋憾焉亦非虛,喜亦兼以其雖一言一辯并無異議,而不必皆通也。

“回雖不敏,請事斯語”,蓋既知理所應當,又得此把柄在手,則不問敏鈍、不計勝敗,但實用其力而已矣。朱子解此句曰:“顏子默識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勝之,故直以為己任而不疑也。”(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32頁。本段所引朱子語皆出此。其中亦用“默識其理”之義,識得其理,固心通也。然朱子解“請事”之“事”曰:“如‘事事’之‘事’?!比纭盁o所事事”,乃無所事于事,前“事”即“請事”之“事”本字,后“事”為“事物”、“事情”之義。顏子所請事者,乃夫子所言非禮勿視聽言動之事也,皆一視一聽、一言一動之微,理固在焉,亦關乎心,卻似不必僅以心、理言之。又曰“自知其力有以勝之”,勝之,勝其私也。然“克己復禮”、非禮勿視聽言動,乃人所當然、無可推卸,非得以量力而行論之;“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無人不勝其任,非有賴于異稟殊才也。且顏子于夫子之言既無所不悅,既樂其“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之美,又固知夫子以非禮勿視聽言動指示道路進徑之必不我欺也,則尤不必出于自信,而惟其師之信,即得以“請事斯語”矣。至謂顏子“直以為己任而不疑”,此章前一句,顏子“請問其目”,朱子亦曰乃顏子既聞夫子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之言,“于天理、人欲之際已判然矣,故不復有所疑問,而直請其條目”,兩曰不疑。顏子問仁,始以不知而非有疑,問目,亦非有疑于其所聞,顏子固從來不疑也,朱子之意當如此;倘以為疑而問、聞而后不疑,恐將置顏子于起予乃至答問之等,則非是也。

陸象山嘗論此,曰:“學有本末。顏子聞夫子三轉(zhuǎn)語,其綱既明,然后‘請問其目’,夫子對以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顏子于此洞然無疑,故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本末之序蓋如此。今世論學者,本末先后一時顛倒錯亂,曾不知詳細處未可遽責于人。如非禮勿視聽言動,顏子已知道,夫子乃語之以此;今先以此責人,正是躐等。視聽言動勿非禮,不可于這上面看顏子,須看‘請事斯語’,直是承當?shù)眠^。”(8)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第397-398頁,第397頁。本末綱目固有序,顏子固亦足以承當?shù)眠^,然何以謂“請事斯語”可見顏子能承當,卻又不可于非禮勿視聽言動上看顏子?象山之意,蓋以“克己復禮為仁”與非禮勿視聽言動作兩語,“斯語”僅以指“克己復禮為仁”,而不以指非禮勿視聽言動也。曾不知兩語其實是一語,非禮勿視聽言動全從“克己”二字發(fā)來,此乃一章之內(nèi)夫子所下之第四轉(zhuǎn)語也?!翱思簭投Y為仁”,以其綱而言,禮即克己之綱,仁又復禮之綱;以其目而言,克己有此非禮勿視聽言動四目,散之為復禮則成三百三千之目,至于仁,則惟以此克己與復禮為其目也。綱只是此目之綱,目亦只是此綱之目,不得兩截言之。綱目統(tǒng)言,則“克己復禮為仁”說作“非禮勿視聽言動之為仁”抑亦可矣?!翱思簭投Y為仁”,“克己”二字乃一句之骨,非禮勿視聽言動惟自此骨上發(fā)。若如象山,以為夫子既先告顏子以仁道,再責之以非禮勿視聽言動之“詳細處”,而顏子之承當只是要承當其道,而非自任以非禮勿視聽言動之事,是不但以道在事外,更顛倒其難易高下,欲人“先獲而后難”也;不如此,即斥為躐等,將使學者向何處覓一圣人,不責人以非禮勿視聽言動,而平空可使先“知道”?又如何保證各人隨時具備顏子之資,無不聞言解悟?象山一味將顏子說高,如“顏子問仁之后,夫子許多事業(yè)皆分付顏子了”(9)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第397-398頁,第397頁。之類皆得輕言之,真有以啟人之躐等也。顏子“請事斯語”,“斯語”既指非禮勿視聽言動,同時即指“克己復禮為仁”,乃朱子所謂“事事”,亦即“請從事于非禮勿視聽言動以實踐克己復禮為仁之語”之意,看顏子,正當于這上面看。

“不違如愚”,朱子解“不違”為“有聽受而無問難”(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56頁。本段所引朱子語皆出此。,蓋起予助我者有智慧開通之象,而無所不悅、亦步亦趨者自處以湛然闇然。謂之“如愚”,固非真愚,真蠢頑者無一之能合,其愚全見乎背離;此“如愚”者無一之或違,其愚全見于不違,故夫子雖若有憾于“回也,非助我者也”,然“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發(fā)”非助我乎?助之大而全者也。朱子引李延平之語,曰:“顏子深潛純粹,其于圣人體段已具;其聞夫子之言,默識心融,觸處洞然,自有條理。故終日言,但見其不違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則見其日用動靜語默之間,皆足以發(fā)明夫子之意,坦然由之而無疑,然后知其不愚也?!贝苏Z可謂善發(fā)明,既得顏子之心,亦見延平氣象,朱子故用之。其中亦用“默識心融,觸處洞然”加以形容,融,通也;洞然,理致昭然也。惟顏子之所不違者,即《論語》此章落實以言,亦為夫子之“言”也?!胺蜃又孕耘c天道,不可得而聞”(總章一○四)、“予欲無言”(總章四五二),當顏子,竟一變而為“吾與回言終日”。《莊子·田子方》“亦步亦趨”寓言下接孔子對顏子之一言,曰:“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奔础笆е槐邸背烧Z之出處。莊子之意亦別有在,茲借其語以言之:孔子惟恐與顏子失此一交臂者,在不得竟此一日言;而顏子惟恐與孔子失此一交臂者,則在于不得效此亦步亦趨之誠,故“不違如愚”,非但不違其一二儻言格言要言至言,必一一不違其言,蓋知其無一之可違,惟如斯,方克以當“于吾言無所不說”而已。

“于吾言無所不說”、“不違如愚”乃夫子稱道顏子,“請事斯語”則顏子自道,皆對其亦步亦趨心地、神態(tài)之寫照。朱子解之,三章皆用“默識心通”義,以道顏子,信其為不虛不誣;然以論三章本旨,似皆不無更可落實處。如《中庸》引夫子稱道顏子之又一語,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章八)朱子以真知篤行所以行無不中、道無不明解之,與上三者皆照應。惟拳拳服膺而弗失,亦言顏子之亦步亦趨也。既抉擇乎中庸,為之即不得不由乎得一善又得一善,得一善即服此一善、弗失此一善,斯有以進乎中庸之地矣。故顏子對夫子之亦步亦趨、服膺追隨,雖不必以言心言理為有過高之失,而其必于一言、一事、一善上盡心,此意味固不得而略之。再借《田子方》一語以言之,“亦步亦趨”寓言之前,有溫伯雪子者,以“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故不欲見魯之君子,及其不得已而再見,嘆惜曰:“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guī)、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鼻f子之意自亦別有所在,茲惟取其成規(guī)成矩之語,曰:顏子亦步亦趨所以必于一言、一事、一善上盡心者,蓋其確知孔子無言非教、無事非法、無善非道,好學者必如此,乃得以入乎規(guī)矩、成乎規(guī)矩也。

前文謂亦步亦趨必為好學之第一表現(xiàn),蓋此最見效法之意。朱子解“學”字曰:“學之為言效也?!?1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47頁。等閑讀此,往往以為僅為初學者言、乃學習伊始之一段事也,或不免以輕心掉之,以為不日將輕易出乎此階段之上。以顏子觀之,但有孔子在前,則惟效之為其唯一之能事而已。如“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孟子》總章一二三),學如孝,效如慕,好學者五十效其師,以至終身,于顏子蓋見之矣。其以效僅為學之初階始事者,一旦不肯保其往日之效,非喪其典型,必其心漸生傲惰,則不復足以為學矣。朱子嘗曰:“圣人言語,自家當如奴仆,只去隨他,他教住便住,他教去便去。而今卻與他做師友,只是較量他?!?淳錄)(12)朱熹,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9年,第1158頁。此言既為亦步亦趨者發(fā)明心地,亦歸于《尚書·說命下》“惟學遜志”同一旨趣?!皩W之為言效也”,在顏子,為始終不失此心者也;則在始之效者,亦須先有以培此心。至于莊子“亦步亦趨”寓言,以為顏子不但于言、辯、言道等層次惟欲以效效夫子,更欲伸此效之力以達于“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之地,終致自身“瞠若乎后”之無能為力,亦使孔子有失之交臂之言,則以效為學終有其限,自言道而上,雖師弟之間,不得以亦步亦趨當之,莊子此義亦當別論。惟以亦步亦趨者之心而論,雖“瞠若乎后”、“末由也已”,亦惟有效之,以為不如此,不克以當此典范也。

二、有準的

亦步亦趨,乃以顏子對孔子言;有準的,則以顏子對學者言。顏子固足以為學者法,然程子謂學顏子“有準的”,非欲學者亦對顏子亦步亦趨也。孟子曰:“規(guī)矩,方員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總章六三)韓文公曰:“夫圣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伯夷頌》)所謂準的,標準是也,極至是也。顏子固非其至,乃亦以圣人為至;亦以圣人為標準,而非自立一標準者也。周子之教人也,曰:“學顏子之所學?!?《通書·志學第十》)我嘗語人曰:“學顏子之所學”,非學顏子之學,學其“所學”,學孔子而已。學顏子之學,止乎為顏子;學顏子之所學,不止乎為顏子也。惟程子兩語皆直謂“學顏子”,與乃師之語似有異,其實彼此之間亦得以相發(fā)明。程子謂學顏子“有準的”,其意確有在于準的乎顏子之所準的,意即,學者惟同一乎顏子之所準的而勿異之可也,而非以顏子本身為準的。然學者視乎顏子而知何以為準的,視乎顏子而知凡準的乎此者皆當何所從事,乃至,此準的所以為準的之內(nèi)容與價值亦非不極大經(jīng)由顏子而得一顯明,若此者,顏子本身不亦得成立為一種準的乎?顏子,學孔子者也,學者欲學孔子,“通過顏子學孔子”、“向顏子學如何學孔子”,則顏子固非孔子、固非標準也,然“學標準”之標準,不得亦具一種準的之意義乎?可見,周子“學顏子之所學”之語,其意亦非不有此“通過顏子學孔子”、“向顏子學如何學孔子”之義;不然,既知顏子“所學”者乃孔子,則徑學孔子亦可矣,不必曰“學顏子之所學”。

既已有標準,何又須有此“學標準”之標準?程子有曰:“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示‘不違如愚’之學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才,蓋亦時焉而已。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見之矣。仲尼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著?!?1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第77頁。既謂“觀其言,皆可見之”,程子之意,或以為蓋無一言不可以見此,故不事多舉,條內(nèi)僅列孔子稱顏子“不違如愚”之一言,欲明顏子何以為“春生”、“和風慶云”、“微有跡”,而不到孔子“元氣”、“無所不包”、“天地”、“無跡”之地步也。然據(jù)本文上節(jié)所理解,“不違如愚”既是顏子對夫子“吾與回言終日”之表現(xiàn),亦即,非是對應夫子之“無所不包”,反為對應夫子之無所不言而有,若此,倒似夫子所露者多,而顏子反含容不露;且“不違如愚”自處溟漠無朕、湛然闇然,謂之有所示于后學,其示恰難見。以此為例,不免令人費解。

此條,朱子稱為程子之“善想象”(14)朱熹,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9年,第2361頁。,而與“孔子盡是明快人,顏子盡豈弟,孟子盡雄辯”(15)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76頁,第77頁。合為一條,以入《近思錄》卷十四,論之曰:“仲尼無不包;顏子方露出春生之意,如‘無伐善,無施勞’是也,使此更不露,便是孔子?!庇?,或問顏子之“微有跡”處,朱子答曰:“如‘愿無伐善,無施勞’皆是。若孔子無跡,只是人捉摸不著?!?16)江慎修:《近思錄集注》第二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60頁。朱子于此,兩次別出顏子之“無伐善,無施勞”(總章一一七)以明之,尤其讀者若更將此與夫子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相對照,則如何為元氣、如何為春生,何為包、何為露,何為無跡、何為有跡,雖猶在隱約幾微之間而難言之,其較“不違如愚”之所以為示者固彰甚矣。然朱子又謂,孔子之無跡,“只是人捉摸不著”,似謂孔子之無跡,不以孔子,乃以人,則有可議?!拔釤o隱乎爾”(總章一七○),孔子固不事乎匿跡遁跡而自渾然無跡,不知者“捉摸不著”以為隱藏者有之,知者如顏子已能“捉摸得著”而尤知其自無跡,此固不在于人也。朱子又謂,使顏子并此“無伐善,無施勞”之意亦不露,即到孔子地步,不復為顏子矣,此乃以顏子對孔子言,非對學者言也?!笆勾烁宦丁保獭氨闶强鬃印?,如此卻與孔子同歸于無跡、同使人“捉摸不著”矣。以顏子之心而言,自欲有以“使此更不露”,因得以更進一步而與孔子果無所間然;然以世之學問而論,則幸而有顏子之微見、微露、微有跡,乃得以循此之有跡以“捉摸”彼無跡。有跡,非無跡者之跡,乃學無跡者之跡,學無跡而即將入乎無跡,猶尚有此微跡;自有此微跡以下,無非跡也,人亦無非以跡知之,由此微有跡,乃知有愈上乎此者,固不得惟限于一切跡論,亦不得以此微有跡者為最上限也。以此返觀程子之以“不違如愚”言,或即作“三月不違仁”(總章一二四)同一之“不違”看,“三月”,人以其久,以孔子觀之則微有間,有間則露也,若“使此三月更不露”,淵淵浩浩,渾渾化化,無往不然,則無一跡之著也;“不違如愚”亦或只是偶露些不違的意思,便只能照管得“三月”之久,若“使此更不露”,則無往之或違也。

謂孔子“無所不包”,包,不但“有”之義而已。凡孔子之所有,顏子皆有之,故顏子亦“無所不包”者,此非有異乎圣也。此涉“具體而微”之義,下節(jié)將論之。包亦對見、露而言,言其凝斂、含蓄也。如元氣之包四時,如天地之包和風慶云、電火雷霆,人惟知四時、風云之作事,惟知春秋之有微著、風雷之有和煦與迅烈,豈知有元氣、有天地?故必春生則元氣見,顏子生則孔子之為孔子者見,則亦得曰顏子之功不在禹下也?!墩Z類》一條,朱子曰:“解經(jīng)當如破的。”(方子錄)(17)朱熹,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9年,第193頁。的即準的、標靶,破則中之、貫穿之也。經(jīng)之與圣人,同一其為標準,此標準以其“無所不包”,不破解之,則人無由準則之以發(fā)揮其標準之作用。人之學經(jīng)、學圣人,重在學其破解之道,然真有以破經(jīng)者傳序,真有以“破圣”者大賢,“微有跡”即所以“破”彼“無跡”,故學破經(jīng)、“破圣”之道,不學于經(jīng)、圣,學于傳序、大賢。猶之破的之矢,矢向的以中之而鏃先至,鏃固非的也,然最鄰于的、“入的為近”,故視鏃之所至所入而知的之為的;大賢鄰于圣、亞于圣,雖非自為準的,以其學圣人而較一切學者為先進先至,“入圣人為近”,因得以“有準的”言,乃至自作一種準的看。

孟子亦鄰于圣、亞于圣者,故孟子固亦可謂之“有準的”。象山曰:“夫子以仁發(fā)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蓋時不同也?!?18)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第398頁。謂孟子對于孔子僅為時之不同,道理處更無所隱遁,或不免有說高處;然謂其將孔子之渾全“十字打開”,使人得以曉然領會于孔子之所發(fā)明,則誠是也。程子數(shù)語,即每以孔、顏、孟連言,或以顏、孟相對照。謂“孟子才高”,顏子聞一知十,才固非不高也;謂學顏子“有用力處”,自非謂學孟子無用力處也。朱子曰:“‘孟子才高,學之無可依據(jù)’,為他元來見識自高;顏子才雖未嘗不高,然其學卻細膩切實,所以學者有用力處。孟子終是粗?!庇衷唬骸懊献诱f得粗,不甚子細,只是他才高,自至那地位。若學者學他,或錯認了他意思。若顏子說話,便可下手做;孟子底,更須解說方得?!?19)江慎修:《近思錄集注》第一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33頁。據(jù)此言,顏、孟才皆高,用不用其才則有不同也。孟子用其高才,其見識之所以高超者以此,其較顏子不免于粗疏、不仔細處亦正以此;顏子一毫不用其才,到處是學,始終據(jù)實,高而不見其高,其才蓋已融釋銷鑠無余。孟子稍有才與學之不相揜,于學問之敷施鋪陳、轉(zhuǎn)關過節(jié)之處,似有不屑屑為者,皆直下發(fā)上,特見一種豪氣。以此相較于孔子,則以所露所見有多少,謂所去亦有遠近,皆“入圣人為近”,顏子為尤近。故有顏子,則惟于顏子言其“有準的”,孟子雖曰“姑舍是”(《孟子》總章二五),朱子謂其“不欲以數(shù)子所至者自處”(2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234頁。,“數(shù)子”兼顏子言,然孟子實亦有所準的乎顏子;(21)或問:“孟子比顏子何如?”李榕村答曰:“孟子云‘姑舍是’……在圣賢,豈有矜傲之私?而言乃云爾,此意殊可尋思。顏子雖不見其著述施為,但如視聽言動皆禮,便到‘不逾矩’、‘動容周旋中禮’田地,他便直任不辭,是何等力量!夫子誘以文禮,他便‘欲罷不能’,直是‘天行健’!不曰‘文禮之事已畢’,而曰‘吾才既竭’,立言亦大妙!至‘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是何等境界!孟子他日又云‘禹、稷、顏回同道’,其推挹可想矣?!?《榕村語錄》卷五,《上孟》條一,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榕村以“欲罷不能”當“天行健”,以“既竭吾才”有“文禮之事已畢”之意,恐不是,蓋“欲罷不能”雖見顏子好之深,卻多在于夫子誘人之切,博文約禮事皆平常,雖竭才卻永不可畢也。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謂為“何等境界”,亦見下節(jié)討論。惟謂“姑舍是”并不妨孟子對顏子之推尊,是也。孟子固“不欲以數(shù)子所至者自處”,游夏且不論,如顏子,蓋亦不欲以“具體而微”自處而終也。微顏子,則學者固當首以孟子為“有準的”也。惟若準的乎孟子,除是氣類相投,亦用其氣,所益亦多,其余則須明者為之轉(zhuǎn)一轉(zhuǎn),發(fā)隱補缺,不然,必有懵然不明所以,有追隨不上者;學顏子則無智愚敏鈍,皆得有常法,循循以進,此之謂“有用力處”也。

至于顏、孟有此用不用其才之別,此卻非以才,如春生之與秋殺、和風慶云之與泰山巖巖,亦不必更論其間才質(zhì)之高下;固時之不同,亦有無師友研磨以加之功也。孟子有“見而知之”、“聞而知之”之分(《孟子》總章二六○),顏子親炙,為見而知之者;孟子私淑,近于聞而知之。揚子云有曰:“師者,人之模范也。”顏子當孔子模范在前,亦步亦趨,無大小精粗,畢肖之而已矣,故曰:“孔子鑄顏淵矣。”不但顏子,凡親炙者皆如此,故又曰:“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以上皆出自《法言·學行》)(22)汪榮寶:《法言義疏》,中華書局,2015年,第15頁、第9頁。然師友相得益彰,熏厲陶冶、磨礲鍛煉之機,豈易得哉?孟子不得與于此,百余年后欲自崛起,一時之人盡在下風,乃私淑諸人,取其模范以自陶鑄,得大未免忽小,振綱未免遺目,因知所謂“先立乎其大者”(《孟子》總章一五五),實亦有所不得已而然也。韓文公論顏子曰:“有至圣而為之依歸兮,又何不自得于艱難?”(《閔己賦》)(23)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頁?!耙罋w”即“依據(jù)”、“準的”之義。顏子之所以能舍其美質(zhì)之易而就其學問之難,恰有圣師為之依歸,因終亦自成立為學者之依據(jù);而孟子所以必用其才高之“易”,卻使人不免“學之無可依據(jù)”者,非以其不得親乎此依據(jù)也哉?

前文謂“有準的”乃以顏子對學者言,論之至此,則一“有準的”又可兩分以言之:一曰“入圣人為近”,二曰“有用力處”。兩面固皆對學者言,然前者又不得不與圣人相較,乃“學標準”之標準,而非極至之標準,惟為所有可能的“學標準”之標準中,最鄰于極至標準之所在者而已;后者則純就學者本身言之,謂使當即有以盡心盡力也。言“入圣人為近”則欲其高,言“有用力處”則欲其實。黃勉齋之言有曰:“如博文約禮、克己復禮、不遷怒不貳過,皆‘用力處’,就務實切己下功,所以‘入圣人為近’?!?24)江慎修:《近思錄集注》第一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33頁。此猶以“入圣人為近”與“有用力處”作一義言之。蓋勉齋只就顏子說,固當如此;若以學者視顏子、以顏子視學者,分而言之亦宜矣。以博文約禮、克己復禮、不遷怒不貳過等言“有用力處”亦不錯,蓋亦無不實也。自博文約禮由“欲罷不能,既竭吾才”至于“如有所立卓爾”(總章二一五)、自克己復禮至于“天下歸仁焉”、自不遷怒不貳過至于“三月不違仁”,顏子之至于“入圣人為近”地步,確皆自此用力之地而上之也。然顏子所示學者用力之地,又不但如此而已。如言“博我以文”,則必至于“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而止;如問為邦,則不止于聞四代禮樂,必至于“放鄭聲,遠佞人”,所以施之之道而止;言“約我以禮”、克己復禮,則必至于非禮勿視聽言動而止;言“不遷怒,不貳過”,則必至于“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總章一八九)而止。蓋欲尋真實用力之地,必須每退一步、下一等言之,此亦顏子身為學者法之又一種意義也。所謂“有用力處”,倘不先于能問不能、多問寡、放淫遠佞、有無虛實、犯而不校、非禮勿視聽言動上實用其力,則雖以博文約禮、克己復禮、不遷怒不貳過宗旨之正、路脈之實,猶或被人向半上不下、半間不界處著落,失顏子之價值矣。

三、具體而微

“具體而微”,孟子與“有圣人之一體”者對言?!坝惺ト酥惑w”者,要非刻意自畫于此一鱗半爪也,以其各有偏質(zhì)殊勝之弊,僅能為“日月至焉而已”(總章一二四),致有此“力不足者”中道之廢,且雖自畫者亦曰“非不說子之道”(總章一二九),其悅與“于吾言無所不說”之悅似同,然一旦悅有淺深,其終竟與“具體而微”者別,而與自畫者處乎疑似間矣??鬃又倘耍案饕蚱洳闹呦?,與其所失而告之”(2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56頁。,因其材而成其材,矯其失而反之正,此所以對諸人也,而于諸人僅能各得圣人之一體,雖圣人,亦莫如之何也已。惟顏子,才質(zhì)既無偏頗,言行又不賴救藥,故孔子所以告之者與諸人皆不同。既問仁,則再三再四、連本帶末、由綱至目一齊告之,真可謂傾囊相授、吐露無遺;在顏子,一喟然嘆,便將所得于夫子者如竹筒倒豆,全須全尾,和盤托出。師弟之間,蓋無時無事不期以全盡,此顏子終得為“具體而微”者之由也。

“具體”,“體”固“身體”之“體”、“形體”之“體”。然孟子所謂“一體”、“具體”,乃取譬為言,非但限于身、形而已。如郭慶藩疏《莊子》,有曰“孔丘、顏子,賢圣二人,共修一身,各如交臂……”(26)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第710頁。,此固非也,蓋將一個“身”字全然虛卻,幾若等于“道”字看;然若人只取身、形之義,則亦滯之也。顏子既具孔子之全體,則凡孔子之所有,顏子盡有之。如,孔子好學(總章一四、一一九),亦稱顏子為好學;孔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總章一四四),顏子亦稱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孔子“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總章七一),顏子亦“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孔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則亦謂顏子“唯我與爾有是夫”(總章一五七)。凡此之類,皆實事實行,亦皆入“具體”之范圍,乃“具體”顯然確鑿之方面。

再如“空空如也”與“屢空”,所云“空”者,超形出知,其實亦在“具體”之范圍,而亦可為顏子“具體而微”之一例: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總章二一二)

對于“空空如也”,歷來解之頗有分歧,有以為言“無知”之貌,有以為言“竭”后之貌,有以為言鄙夫。張子曰:“有不知則有知,無不知則無知,是以鄙夫有問,仲尼叩兩端而空空?!兑住窡o思無為,受命乃如響。”又曰:“洪鐘未嘗有聲,由叩乃有聲;圣人未嘗有知,由問乃有知?!鄙w以空空言圣人之無知;其中,“受命”一語,與下章“賜不受命”語稍相關。呂與叔承其師說,曰:“空空無知,有感必應,雖鄙夫有問,無不盡焉?!比粚M渠之說,程子不以為然?;騿枺骸皺M渠言圣人無知,因問乃有知,如何?”程子曰:“才說無知便不堪,是圣人當人不問時與木石同也。”程子自解之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者,盡以告人,他無知也,與‘吾無隱乎爾’同?!鄙w以為圣人非無知,只是竭誠告人,至于罄盡,則空空無所隱爾。程門如謝上蔡、尹和靖大體皆從師說。惟楊龜山曰:“‘善待問者如撞鐘’,鐘非有聲也,叩之則鳴;圣人之無知,因問而有知,亦若是而已?!斜煞騿栍谖?,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亦‘吾無隱乎爾’之意。然‘空空如也’,故告之;若夫有挾而問,則在所不告矣。”(27)以上皆引自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2-323頁。其說蓋參取張、程二說,惟結(jié)末又轉(zhuǎn)以空空指鄙夫。朱子集注曰:“孔子謙言己無知識,但其告人,雖于至愚,不敢不盡耳?!?2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11頁。“無知”亦以為夫子自道,惟出于謙言,與張、程皆不同;其余則大致從程子,故末亦惟引程、尹兩家而已。則從來理解之分歧,在張、程、朱三子,終未改其故。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總章二七○)

對于“屢空”含義之理解,亦小有分歧,惟不如“空空如也”之甚。程子曰:“屢空兼兩意,唯其能虛中,所以能屢空?!比患炔幻鹘摇皩铱铡睘槔Хχx,則虛中與屢空謂屬一義抑自可矣。二程子之說“屢空”,往往只就此一義說,如明道亦只曰:“顏子屢空,空心受道?!眳闻c叔之于“屢空”,曰:“空空無知,則無所不達,自得自生,豈見聞之比乎?……空空無知,則未始有已,所以應物如響,一受于天而已,吾何與乎?”其說與解上章“空空如也”相照應,而與二程虛中、空心受道之說亦一致;程子對與叔之解有異議處,乃在其解“貨殖”,不在“屢空”(29)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256頁。。程子嘗曰:“呂與叔

守橫渠學甚固。每橫渠無說處,皆相從;才有說了,便不肯回。”(30)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265頁。蓋此之類也。程門中對于程子所謂“屢空”之另一義,乃由范醇夫方始明白說出,其曰:“‘屢空’者,簞食瓢飲屢絕而不改其樂也,天下之物豈有可動其中者哉?”“屢空”僅取其貧窶困乏之義,亦即韓文公《閔己賦》“在隱約而平寬”之所謂“隱約”也。如尹和靖曰:“顏子簞食瓢飲不以累其心,空心而受其道也,貧富有命焉?!?31)以上除已有標示者外,皆引自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6-398頁。則兩相結(jié)合而言,“兩意”之說乃得以周全。朱子集注曰:“‘屢空’,數(shù)至空匱也。不以貧窶動心而求富,故屢至于空匱也。言其近道,又能安貧也?!?3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27頁。則惟用范氏說,故末亦惟引范氏一語以證之。

要而言之,張子、呂與叔兩章相應為解,程子反而兩章各自為解、互不連屬。以朱子觀之,或以為張、呂之說皆虛,故皆無取;程子之說,一實一虛,故舍虛存實。至于朱子兩解,兩章集注并無音訓,以義推之,“空空如也”之“空”當為平聲,“屢空”之“空”當為去聲,則解義雖不同,而解經(jīng)之法同一取乎平實也。惟對于張子圣人無知之說,程子論之以“才說無知便不堪,是圣人當人不問時與木石同”,似有不足。張子譬之以鐘,不叩,則謂鐘與木石同亦非不可,蓋皆無聲也;謂鐘與木石不同亦可,蓋雖不叩,鐘終可以有聲,此非木石所得以同者。若當不叩時,鐘亦須不斷見之于聲,若“鬧鐘”然,固與木石迥然有別,然豈鐘之為鐘也哉?圣人當人不問時寂然不動,謂與木石同其不動,亦奚不可哉?然雖非有問,自已能應一切問而無窮,則不動之中有非天下凡類所得以企及者,此惟在圣人自知而已。不動而無不有自知之內(nèi)明,不問而自能應一切可能之問,“無知”以言此,似亦非不可。張子且承之以《易》無思無為,無思無為固不得以為同于木石,然既無思無為之為“無知”,則言圣人無知,似亦不必擯在諱言之列。且若果不欲聞此,于解“屢空”也,又奚以虛中、空心為言哉?(33)《法言·學行》:“或曰:‘請問屢空之內(nèi)?’曰:‘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之卓之至也。’或人矍然曰:‘茲苦也,祇其所以為樂也與!’”“屢空”亦取苦、空匱之義,故以“得天下”對言;內(nèi),指內(nèi)樂,或人以謂屢空之中無可樂也。由“孔子卓之至”一語可見,子云蓋以《論語》顏子“如有所立卓爾”之言為指孔子,見下節(jié)所論。汪榮寶疏此,有曰:“《論語》以顏子‘屢空’與子貢貨殖對舉,明以貧富為言,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屢空’者,能久處約之驗;久處約而不改其樂,非中心安仁者不能,所以為庶幾。此躬行實踐之美,較諸泛論心德,遠為深切著明。平叔(何晏)漸染玄風,故有‘虛中’之詁。其后王輔嗣、顧歡、太史叔明之徒敷暢斯旨,益以寂虛、遺忘、大通、頓盡諸辭詮釋‘空’字,斯則語涉禪說,去故彌遠……舍昔賢親師樂道之義不言,而故為隱約難知之說以疑學者,遠不若子云此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汪榮寶:《法言義疏》,中華書局,2015年,第41-43頁。)其中指明“虛中”以及“泛論心德”諸說之來歷,以染玄涉禪斷之,甚有警辟之效,可參見。

“空空如也”、“屢空”以及“億則屢中”連看,彼此之義有易明者。億,計度逆料也。以億言之,子貢以嘗為貨殖之事且“億則屢中”,故于學問之道亦每不能不用此且未免不出以自負,此其舊習之難除也;顏子則不有億,可知所謂“屢空”者,首先為空此“億”之義;故夫子之“絕四”,毋意必固我(總章二○九),可知不但意之為億,必、固、我皆億也,既“絕四”而一無于此,則“空空如也”。以中言之,“億則屢中”雖多中,以其“不受命”,無非偶中;顏子“三月不違仁”,往往自然而中,乃其不中者偶而已;至于夫子,則所謂“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庸》章二),無非義也,無非命也,蓋無時而不中,偶然、幸而之類無所加諸圣人矣。以知言之,“有知”亦涉乎億,顏子“有若無,實若虛”,虛、無之為“空”,然“若無”、“若虛”不能終虛、終無,尚微有其有、微實其實,故曰“屢空”,“屢”與“若”字義通,雖只是“若”,已是虛、無這邊意思多而多,有、實這邊意思少而少,故能屢屢于空之一面,惟不終空而已;至于夫子,則曰“我有知乎哉?無知也”,無知,則不以有、實,不以知言。夫子固知“有知”不足以言我,我乃可以當“無知”者也,人或不信,則驗之以“有鄙夫問于我”之時。鄙夫所問必鄙,龜山所謂“若夫有挾而問,則在所不告”,鄙夫所挾非他,即其鄙也,可知非鄙夫之“空空如也”;然既有問,豈能無以應之哉?若我以“有知”,則或以不應,或鄙其鄙,無非愈堅其鄙,又徒增我之鄙而已。惟我以“無知”,反叩彼之兩端,使自盡其既有,聲不自我而自彼,我惟如響之應聲,若一無所施、一無所為,然既“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總章一七五),其人不自有以潛釋其鄙吝哉?此我所以以“空空如也”之“無知”應之也。夫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總章一五四)又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總章一五五)鄙夫既非行束脩者,又不能憤悱、舉一反三,故“叩其兩端而竭焉”不得作圣人強行施其教誨看,諸家于此往往不無說得過高處,如謝上蔡謂“不竭上下兩端,非圣人之言。故雖語下,形而上者亦無不盡”(34)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3頁,第397-398頁。之類,恐于此章若說得圣人之應鄙夫有一分主動、積極之意味,便不是,便離卻“無知”之旨。而亦由此,如“自行束脩以上”、不憤悱則不啟發(fā)、不舉一反三則不有復之類,皆非局于“有知”,乃“無知”以行乎此者,不亦可知乎?要之,“空空如也”、“屢空”乃以孔、顏之大處、化處而言,若惟準以平實之要求而取其竭盡、空匱之義,恐亦不免多失。

“空空如也”之“空”,即“屢空”之“空”;“無知”而曰“空空如也”,乃言知之體也?!爸疄橹?,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總章三三),“有知”,則有“知之”、有“不知”;“是知也”之知,乃“無知”也,是知之體也?!盁o知”非“不知”,或不知而知之,則“知之為知之”,或不知而不知之,則“不知為不知”,能其所能,不能其所不能,能知,能知不知,能不知不知,則不但知以“無知”,知止亦以“無知”,如此,乃所以盡其體之用。孟子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孟子》總章一一五)“行其所無事”,即孟子之言“空空如也”。知之為物,其體則“空空如也”,其用則“行其所無事”,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行其所無事”也,如“叩其兩端而竭焉”,亦“行其所無事”也;“有知”則“鑿”,既穿鑿于事實之間,亦首之以欲鑿其知使通反而蒙昧昏惑之使不通,蓋凡不能“行其所無事”者,自非此知之用也。故鄙夫有問,應之行若無事,豈有所鑿之哉!

此所以“屢空”者雖須更有進為“空空如也”,而“空空如也”實已為“屢空”者賦體,亦即,“屢空”者既為“空空如也”者“具體”,而“空空如也”又使“屢空”者得有其“空體”。所謂“具體”,不但一一具其“實體”,亦必具此“空體”。具“實體”,所以以踐以履、以趨以赴;具“空體”,乃得以體之驗之、容之受之、充之熟之不已。顏子“具體”而又謂之“微”者,蓋有“空空如也”之體,即有“空空如也”、“行其所無事”之用者,此惟孔子有以當之,故惟孔子能為道理“具體”;顏子有“空空如也”之體,用之只成“屢空”,于其體偶有一滯,或曰,顏子于“實體”已無所欠,于“空體”尚偶有牽系,以故謂之“具體而微”。其所以為“微”,于“屢”字上有以見之。程門往往發(fā)此義,如,呂與叔曰:“‘屢空’而未能??眨詭资ザ粗??!睏铨斏皆唬骸邦仠Y大而未化,而其復不遠,則其空也屢而已,故止于殆庶幾也?!被騿枺骸昂沃^‘屢空’?”龜山曰:“此顏子所以殆庶幾也。學至于圣人,則一物不留于胸次,乃其常也;回未至此,屢空而已。謂之‘屢空’,則有時乎不空?!被蛴謫栐唬骸翱毡刂^之屢,何如?”龜山曰:“‘其心三月不違仁’,則蓋有時而違也;然而其復不遠,則其空也屢矣??找舱?,不以一物置其胸中也?!?35)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3頁,第397-398頁。皆自“屢”字上見。其余,如自“有若無,實若虛”之“若”字上,自“不違如愚”、“三月不違仁”之“不違”字上,亦皆可以見此義?!皩铱铡闭卟荒艹??,惟“空空如也”者能常空、無所往而非空。

然曰“微”,亦以顏子對孔子言,大既不足以言孔子,孔子乃大而化者,則顏子之所謂“具體而微”,非欲其更進于大,欲其化之也。有孔子之所有者,其有必富;具孔子之全體者,其體必大。惟有而未終無,止于“有若無”,具而未終虛,止于“實若虛”,故若對化者言“微”,以化者為大,則大而未化者亦非不可言有失于微之小也。然若以“具體”者必大而言,既尚有所未虛未無、未空未化,則所謂“微”者,乃言其尚不無絲縷纖毫之芥蒂也;惟若更以化者“道心惟微”、“微妙難言”,則“具體而微”尚未足盡入乎此“微”,然其所以未盡入此“微”者,亦只是偶有不熟而已,天假之以年,顏子必不以“具體而微”終其身,與孔子同一其為道具體者,乃至如前引解《莊》者言,謂孔顏圣賢共修一身,亦非終不可言也。前謂“具體”既可分“實體”、“空體”而言,“屢空”者“實體”以踐履之、“空體”以體驗擴充之,欲進為“空空如也”,亦惟在乎此。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總章一九七)此進之之道也?!翱阵w”之所容受隨時生于顏色,至于見面盎背施體,則空、實兩體皆具于一體矣,然尚不免于“微”;至于“四體不言而喻”,則熟矣化矣,“微”蓋不足以言之,其既為“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孟子》總章二五)之“直方大”(《易》坤之六二)矣。故必如孟子,始可言體、言“具體”、言“四體”若何若何;彼惟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論語》總章四六六)言者,所見于體之義亦微屑矣。

顏子之所以為一“具體”者,惟由亦步亦趨而造乎此。孟子以此四字為顏子定位,既“具體”也,則足為學者之準的;然而“微”,乃有所痛惜于顏子之不終至也。況之以“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總章二二六):“有圣人之一體”者,其與“苗而不秀”既在差似間;“具體而微”者,則確已早使孔子興“秀而不實”之嘆矣。由此言,孟子之言“具體而微”,與揚子云之言“未達一間”,意思大段相似而可通,蓋就其已達則“具體”,就其未達則尚有“一間”之“微”也。可見,學孔子者易,成孔子者難。然既已為“具體而微”、所未達只在一間然,則在圣之亞、圣之次者矣。然“具體而微”與“未達一間”,其義亦頗有不同處,俟下節(jié)論之。

四、未達一間

“具體而微”對慣于以“有圣人之一體”割截圣人、取舍圣人且亦由以自畫自限者而言,亦是一種重要提醒,即,對圣人之德性學問,須有一統(tǒng)體渾全之意識,即不得只做某種殘金斷玉、碎錦裂帛觀。孟子言顏子如此,其實亦是自道;而顏子之自道也,亦無非如此: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總章二一五)

如本文所引為線索之孟莊揚程四說,蓋無不為顏子此一嘆所囊括包含,可謂皆本乎此一章而已。如曰“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即是亦步亦趨也;曰博文約禮、曰“如有所立卓爾”,即是“有準的”也;又曰博文約禮,我固如是而至于“具體”也,然而“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則止乎“微”矣;其終于“末由也已”,固亦即“未達一間”也。以顏子之言之全觀之,孔子無限學問,乃如此進階歷歷、條脈井井,學者固可以經(jīng)先歷后、綿綿密密,有法可施而欲逃無地矣。

而所謂顏子其言之整全,又首在此學問規(guī)模范圍方面,故其始言之也,即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备呒嫦卵?,內(nèi)兼外言,前后兼四方言,統(tǒng)此高下、內(nèi)外、四方之義即其全也。而所謂“仰之彌高”,自此高以上無非其高,未有過乎其高者也;所謂“鉆之彌堅”,自此堅以入無非其堅,未有過乎其堅者也;所謂“瞻之在前”,自此前以進無非其前,未有過乎其前者也;所謂“忽焉在后”,自此后以往無非其后,未有過乎其后者也。仰高鉆堅,最近乎鳶飛魚躍之意,活潑潑的,則所云乎整全也者,非但總其所有言之而已,乃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莊子·天下》)、“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中庸》章十二),概莫能出乎其外也。而又“仰之彌高”亦在堅,“鉆之彌堅”亦在高,“瞻之在前”亦在后,“忽焉在后”亦在前,則又溥溥博博,淵淵浩浩,圓轉(zhuǎn)自如,不可方物也。朱子曰:“此顏淵深知夫子之道無窮盡、無方體而嘆之也。”又引胡氏語,曰:“高堅前后,語道體也;仰鉆瞻忽,未領其要也?!?3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11頁,第111頁?!胺蜃又馈奔础暗荔w”本身,以人言則夫子,以理言則道體,此固無以異也。謂“無窮盡、無方體”,乃言此道此學之無限。顏子所以先說出此義,蓋其將為學者之準的,而先自有以為準的,此則顏子準的之所在也。然而圣賢語不虛出,倘其在亦步亦趨之先,何以能見得如此、說得如此?在夫子,既為此道具體,此高堅前后固無時而不有,所以即下循循之誘,而其所以誘人者,亦無非使入乎此地也;然而在顏子,此事卻非在“欲罷不能,既竭吾才”之后直到“如有所立卓爾”之地步,不能形容得若此真切活潑,故言雖先出,要必工夫到后之所見。故此句乃是提挈一章之綱領,并非設此為最先一節(jié)事。如自此一句而言,后之所云乎“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其義已見于仰之、鉆之、瞻之,亦即,仰鉆瞻等即所以為亦步亦趨也;后之所云乎“如有所立卓爾”,其義已見于此高堅前后我得以立足也,如此乃得以為“有準的”;乃至,后之所云乎“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其實即欲從于彌高、彌堅、在前、在后之地而末由之義而已。一章之義,早為此一句隱括無遺。如胡氏之意,既以為顏子一見便形容得如此,卻縹緲恍惚、不得其門而入,而仰鉆瞻忽,又全不作顏子所正當從事看,恐非是。

“如有所立卓爾”之語,朱子謂“此顏子自言其學之所至也”(3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95年,第111頁,第111頁。,則以為當從上讀,與“欲罷不能,既竭吾才”作一句。詳其義,于夫子循循善誘、顏子“欲罷不能,既竭吾才”之后,須有一真實著落實現(xiàn)處,不然,恐誘與力皆成虛出,朱子之解,與經(jīng)義合。然程門看此句,多與朱子不同。如,大程子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則是深知道之無窮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人去孔子甚遠,顏子瞻之,只在前后,但不在中間耳。若孔子,乃在其中焉。此‘未達一間’也?!毙〕套釉唬骸啊爸谇啊患耙?;‘忽焉在后’,過也?!缬兴⒆繝枴?,圣人之中也?!庇衷唬骸啊谇啊遣患?,‘在后’是過之,此過不及甚微,惟顏子自知,他人不與?!繝枴鞘ト肆⑻?,顏子見之,但未至耳。”范醇夫亦曰:“‘如有所立卓爾’,此顏子所不及也,揚雄所謂‘未達一間’也。”呂與叔亦曰:“高堅前后,恍惚不可為象、不可趨向。然夫子循循善誘、博文約禮,使有入德之途。竭才而進,自以為至矣,則又卓焉者如不可企而及之,此皆循循善誘者也。”楊龜山亦曰:“孔子圣而不可知,非鉆仰所及,故瞻之在前、忽然在后,見其‘如有所立卓爾’而已。謂之‘如’,則非見之盡也?!币途敢嘣唬骸啊鲋畯浉摺?,不可及也;‘鉆之彌堅’,不可入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得乎中而已。然非顏子,則不能知之。以其雖有得而未得其止也,故‘欲罷不能’;見其‘卓爾’,欲從而‘末由也已’,其‘未達一間’與?”(38)以上皆引自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5-328頁?!啊繝枴鞘ト肆⑻帯鄙w一致之見,乃顏子“既竭吾才”之后能見而不能追隨處,則皆從下讀,與“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作一句。然各說與經(jīng)義頗有不合處。如和靖曰“以其雖有得而未得其止也,故‘欲罷不能’”,“欲罷不能”乃人為夫子循循之誘所誘而然,如此而后有得,而非未得其止然后“欲罷不能”也;龜山曰“謂之‘如’,則非見之盡也”,若僅謂見之不盡,則于仰高鉆堅、瞻前忽后即已有之矣,無須重復此義,此蓋顏子“欲罷不能,既竭吾才”之后,已自特然雄立,然不過為自信,故以一“如”字緩其辭氣也;至于與叔之所言,既亦以卓焉不可企及為言夫子,又曰“自以為至”,則須是于經(jīng)文添此一義方說得,又以為使人竭才自以為至、卻示之以卓不可及皆屬循循善誘之義,果如此,則恐非但不足以誘人,反而為絕人之道也。

即二程子瞻前忽后惟不在中、孔子乃在其中之語,說得固好,極富啟迪之益,然恐亦非平說經(jīng)義。程子之意,只為借此以說中,然如此卻只說得“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兩句,說不得“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兩句,將四句破說了。“顏子瞻之,只在前后,但不在中間”,顏子既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乃其確然見其在前在后,非似在前而不在前、似在后而不在后也;若竟不在前后,則在高、在堅否?明道說仰高鉆堅“則是深知道之無窮也”,胡氏“高堅前后,語道體也”意或承此,然連前后一起說。中亦是說道體也,“道之無窮”亦是說道體也,據(jù)《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章二十七)之語,或可曰,“道之無窮”言其“致廣大”,中則言其“盡精微”,當有所區(qū)分。以言乎中,則時時事事多所過不及處,乃有似乎不得入其中者矣;以言乎道體無窮,則廣大遍滿、左右逢源,自“欲罷不能”之后,暢所欲行,總置身其境而無稍或之離矣,“瞻之在前”而我在此前以里,“忽焉在后”而我仍在此后以近,要之其范圍總不可出也。

又曰“立”者,程子嘗謂有“立而后進”與“進而至于立”之分,前者以“三十而立”然后“吾見其進也”為例,且即以“卓然(立)定”言此之“立”,后者則以“可與適道”然后“可與立”為例(39)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1頁。。其實,“立”前皆須有“進”,“立”后皆當有所不止;非進則不能以立,非不止則非有以盡其立之義也。如“有所立卓爾”,其前之進,“既竭吾才”是也,其后之不止,“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是也,“立”其必為進之前乎?必為進之后乎?然則顏子必有立,而卓爾自立亦必為一面“進而至于立”、一面“立而后進”之立也。夫子曰:“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總章三八三)“言忠信,行篤敬”,徹上下言之,則教始學者,即須有如此之“立”、如此之“在輿”。參前倚衡,蓋隨所在而在,我立彼立,我行彼行,非捉定一處。此“立則參前”之“立”,即是“如有所立卓爾”之“立”,則不必到此田地乃可以言“立”,自其甘心以入夫子劃定之路徑規(guī)模而“欲罷不能”,即有一定之立,竭才之前所立漸大,才之既竭立乃卓然,故隨時有立,顏子特其立之絕大者而已矣。即不以顏子之所至,而以道體言,道體之“立”,亦必“瞻之在前”便立乎此“前”,“忽焉在后”便立乎此“后”;如曰中,亦必“瞻之在前”便于此“前”之中為中,“忽焉在后”便于此“后”之中為中,非于此前后之外更有道、于此前后之外卻有一個中之立也。由此言之,程子解此語義亦有未密,故朱子集注此章,屬意甚多,而于程門所取甚少,亦有以也。

上節(jié)謂朱子之解“空空如也”、“屢空”皆取義平實,然未必無憾,朱子或憂學者既以空為知之體,又以當仁道之實理,故為此防范也?!翱铡惫谭强梢援斎?,“如有所立卓爾”以前所謂“實體”、“空體”言之,所立既是實中實,亦是空中實;以空為實固非其是,然便以實事實行為足以盡此之“立”者亦非是。顏子“有若無,實若虛”,固非虛此無此也,惟虛之無之到“屢空”,“屢空”則“如有所立卓爾”。故謂顏子“具體”,“實體”以此實,“空體”不空此實,具“實體”、“空體”并具此所立之實,此乃儒者決定之所在;不然,所謂“具體”徒有形似,失其神矣。如立則參前、在輿則倚衡,自始學至“空空如也”,無不有此所立之實??鬃痈嬖右回灒┮回炞铍y,自顏子欲從末由可知;曾子前所致力與顏子蓋無不同,然聞教只就本分上說個忠恕,乃回向博文約禮、竭力盡才之義,未敢自居卓立而與顏子比肩也。

程門諸子三以“未達一間”解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義,朱子亦取其中龜山一語入集注。“具體而微”、“瞠若乎后”、“未達一間”三者以語勢相較,反而以“瞠若乎后”與“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最相似。然《田子方》顏子曰亦步亦趨之前,有溫伯雪子不欲見魯之君子,謂“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既見乃嘆成規(guī)成矩、若龍若虎,此前文所已引用者,繼而又曰:“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而于亦步亦趨之后,乃孔子言失之交臂,亦前文所嘗及者。蓋莊子之意,道不在乎言辯規(guī)矩中,乃出乎其外者,不隳其言辯、敗其規(guī)矩則不能得乎道,如亦步亦趨惟克肖其言辯、惟以入乎其規(guī)矩是求,其法固不得施也。目擊道存、瞠若乎后、失之交臂,乃關于此意之三連言、所謂三轉(zhuǎn)語,以其有騖高外馳之弊,儒者不以之為言,抑亦可矣。夫子曰:“禹,吾無間然矣?!?總章二○五)與堯舜湯武皆無所間然,此即所謂“學文王而至于文王”之義。如孟子亦有“一間耳”(《孟子》總章二二九)之類語,則“未達一間”對此承此,其于言也,自非不可言。然揚子云亦有“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之見,老子所見于道德如此,則“搥提仁義、絕滅禮學”斯其必矣,既謂無取乎此而又欲有取乎彼,能不矛盾乎?果有取于老氏之道德,其所以言“未達一間”,則難免外馳之意。如其曰:“道德仁義禮譬諸身乎:夫道以導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義以宜之、禮以體之,天也;合則渾,離則散,一人而兼統(tǒng)四體者,其身全乎!”(以上皆《法言·問道》)“身全”即“具體”,然又僅曰“禮以體之”,則不但道非自道、德非自德,以至仁義亦有非此體之屬者。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則一毫無此。仰之、鉆之、瞻之,皆所以“既竭吾才”也,當其仰、鉆、瞻之時,尚未必不以為上面、里面、前面稍存得些其他;及至“既竭吾才”、“忽焉在后”,則猛然一醒,見得原來只有這些子,高堅前后,此身早入其中,動容周旋總不出其外,此便是一個“大全”也,熟也只得從這里熟,化也只得從這里化;惟熟之化之或有時,為之卻一無所賴于才矣。謂之“未達一間”,“一間”原來亦只是這里面之“一間”,至于達此“一間”,則高亦下、堅亦柔、前亦后、后亦前,乃為渾融之無間矣。前謂“具體而微”與“未達一間”大意相同,“具體而微”言擴充之功已極,其體既全而備,所欠之熟而化則不外此,亦惟進不已而已;“未達一間”言止不言進,微啟人外馳之想,倘非有此,無欲由此博文約禮、高堅前后中強自出頭,則亦豈不可言乎?

顏子“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到此,乃嘆“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朱子晚年,亦自謂“于上面猶覺得隔一膜”(40)朱熹,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9年,第2622頁。。蓋非竭才盡心、畢生戮力而備具茲全者不能言此。張子曰:“由學者至顏子一節(jié),由顏子至仲尼一節(jié),是至難進也。二節(jié)猶二關。然而得仲尼地位,亦少《詩》 《禮》不得?!?41)張載:《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78頁?!对姟?《禮》即莊子所謂言辯、規(guī)矩之類,博文約禮,只是博此約此而已;熟之化之,亦只是熟此化此而已。雖孔子,“亦少《詩》 《禮》不得”,則關有二關,通關則只有一途,學者循此進為顏子,即顏子將循以進為孔子者亦別無他法也。故曰欲從末由、曰猶有隔膜,亦即曰“未達一間”者須知,第一未有此外猶須竭力者,第二亦未有此外無須竭力者,第三尤其未有出乎此外而欲得之卻須廢卻此前之所竭力者,只在此中,由既竭其才,至于無所可賴而無往不是矣。以“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一句言之,禮義而外,更無須致力、無須不致力、不得借外乎禮義者以反禮義。故有“陋于知人心”,則非禮義矣;“明乎禮義”,乃所以知人心矣;圣人確知人心,故必用乎禮義矣。是知夫子之道未有出禮義之外者,仁義,此其為仁義;道德,此其為道德。然顏子、朱子亦不但嘆其進之難而已,乃開向上一機。學如顏、朱,亦極亦大,學之能事畢矣,然進豈有止哉?惟“如有所立卓爾”猶不止,則不但“立而后進”更其有境地,乃凡其前之博之約、之才之立,頓時莫不有其根據(jù)、有其源頭,一切生動而有味。無論一人之學或一派之學,一文明、一傳統(tǒng),須是有此向上一機敞開,不見乎此,無不淪物著跡,不脫拘泥刻板、木然蠢然之相。然則顏、朱所貢獻于中國文明、中國哲學者,即不論其他,僅此一嘆,意義亦豈淺鮮哉?

然孔門亦有一路狂者人品,“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總章一一三),孟子謂狂者行不掩志,以琴張、曾皙、牧皮等當之(《孟子》總章二五九)。狂者之志,惟在乎“未達一間”以上,欲向此地位做強出頭矣。顏子終非狂者之流,伊川曰:“顏子所以大過人者,只是‘得一善拳拳服膺’與能‘屢空’耳?!?42)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96頁?!暗靡簧迫摺币砸娖鋵?,“屢空”以見其卓爾之大,顏子之所以為顏子者,得此兩語,大概在焉。其所以不為狂者流,皆以其實,自“欲罷不能”于博與約,以至于“屢空”、“如有所立卓爾”,無非此實;其既足以知孔子,乃知雖“空空如也”、欲從末由之地亦無非此一實,然我實既無由盡達之,則適可而止,而虛張一格,待以無言之一嘆亦可矣。既有如顏、朱二子者以身障之,橫亙于此“未達一間”之界,倘學者猶有欲自出乎其上者,非狂即邪,非疏闊即作異端虛無之趨矣。揚子云曰:“睎顏之人,亦顏之徒也。”或問:“顏徒易乎?”曰:“睎之則是?!?《法言·學行》)曰“顏之徒”,不曰“孔之徒”。惟孟子,則曰“學孔子”(《孟子》總章二五)、曰“圣人之徒”(《孟子》總章六○),于此則曰“姑舍是”。周子亦曰:“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通書·志學第十》)蓋不欲士人勉為希圣希天之事。子云、周子之意,其以此乎?

有鄒志完者,初未深知伊川,及聞伊川有“使顏子而樂道,不為顏子矣”之言,乃曰:“夫人所造,如是之深!吾今日始識伊川面?!?43)程顥,程頤:《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395頁。陸象山嘗論二程,曰:“二程見周茂叔后,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后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44)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第401頁。竊意,知顏子如伊川者,必不至失顏子意;知伊川不若鄒志完之深者,必不足以論人之失不失乎此意。象山拈出“吾與點也”一義以顛弄之,視顏子之“末由也已”為任意可由,此趨狂入歧之途,豈所以言顏子以及“顏子徒”者哉?故論乎孔顏之間,或使學者準的乎顏子,恰惟于顏子緣何不做到孔門狂者一路去、程朱緣何不做到陸王一路去,以及一定程度上亦可以說,如游夏等“有圣人之一體”者緣何不做到田子方、莊子一路去,深識其根由而有以杜絕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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