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友泉
(泉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明清時期,士紳階層是具有特殊社會地位和功能的群體,士紳位居“四民”之首,介于官民之間,既與官方相輔相成,彼此依恃,又與民眾緊密聯(lián)結(jié),是溝通國家與社會的中介,以及維系社會秩序穩(wěn)定運行的基礎(chǔ)。但在明代東南沿海,部分被官方稱為“貴官家”“沿海勢要”“豪右之家”“豪門巨室”“著姓宦族”“窩藏巨家”的東南沿海士紳,利用其政治特權(quán)、經(jīng)濟地位與社會影響,壟斷并庇護著沿海走私貿(mào)易,有著更為多元的利益訴求與話語表達,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而多變的面相與作為。相應(yīng)地,在明代東南海疆治理進程中,官紳關(guān)系并非總是表現(xiàn)為協(xié)調(diào)與合作,亦伴隨著激烈的沖突與對抗,如在對著名的“朱紈事件”的歷史闡釋中,學界形成了以林希元為代表的沿海士紳的多重敘事。有學者討論了東南沿海士紳壟斷走私貿(mào)易,進而挾制輿論,鉗制官府,對抗官員的歷史敘事;有以林希元所處環(huán)境、學術(shù)傳統(tǒng),強調(diào)其海洋貿(mào)易與海疆防衛(wèi)意識的話語邏輯;有認為沿海士紳在沿海貿(mào)易興起與不可避免的海疆不靖的情境中,嘗試以設(shè)置安邊館的形式,爭取地方秩序的恢復與沿海貿(mào)易制度化的解釋進路等。(1)參見林麗月.閩南士紳與嘉靖年間的海上走私貿(mào)易[J].臺灣師大歷史學報,1980,(8);廖大珂.朱紈事件與東亞海上貿(mào)易體系的形成[J].文史哲,2009,(2);黃晶晶.論林希元的海洋意識[J].閩南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4,(3);劉婷玉.“朱紈之死”與閩南士紳林希元——兼論嘉靖年間閩南地區(qū)秩序之變遷[A].明代研究.2013,(20).可見,明代東南沿海士紳研究有其特異性與復雜性。本文以明代福建月港士紳謝彬為例,通過其助官弭定月港“二十四將”叛亂,以及助推月港部分開禁等事件的考察,展現(xiàn)明代東南沿海士紳在海疆治理有序化及海疆政策合理化進程中的地位與作用,亦為明代東南沿海士紳研究提供一個官紳協(xié)調(diào)與合作的案例。
近年來,隨著國家與社會對古代治國理政經(jīng)驗的重視與關(guān)注,一批古代廉能、孝友官吏形象得以挖掘,謝彬最初便是以清正剛直官員形象得以書寫的,已有劉天壽、陳藝泉兩位先生對其生平進行探討。(2)參見劉天壽.明進士謝彬墓志銘初考[A].薌城區(qū)文史資料第26輯.第74至88頁;陳藝泉.明末良吏-謝彬[N].閩南日報.2014.3.6.第15版。但二文或限于文體,或限于資料,對謝彬為官事略或未盡到位,或有所誤解,對其為紳期間事跡未有提及。因而,本文開篇以王宗沐所撰謝彬《壙志》為底本,參證各家方志記載,(3)按:謝彬《壙志》因1966年其墓被毀面世,現(xiàn)存于漳州市薌城區(qū)芝山鎮(zhèn)謝溪頭村村部。《壙志》正面碑額名為“憲伯謝公壙志”,背面正文題名:“明故山東按察司副使吾溪謝公墓志銘”落款為“勑總督淮漕提江廣學校閱視三邊臨海王宗沐撰文”。王宗沐(1523-1592),字新甫,號敬所,臨海城關(guān)人,嘉靖二十三年與謝彬同科同甲進士,官至刑部左侍郎。王宗沐曾在廣東與謝彬為同僚,且其第三子王世昌曾于萬歷十六年,出任龍溪縣令,后又曾任福建巡撫,因而“聞公行誼尤悉”,同年與同僚等關(guān)系使其受托為謝彬撰寫墓志,但存世的王宗沐《敬所王先生文集》未收,此幅壙志便尤顯珍貴。另:本文第一部分未專門作注引文,皆出自《壙志》,特此說明。對其生平進行考述,勾勒其人生軌跡,厘清相應(yīng)誤解,為后續(xù)探討建立時空標尺。
謝彬(1514—1587),號文華,別號吾溪,“生正德甲戌十二月十一日”,卒于“萬歷丁亥”年,享年74歲?!跋仁谰雍3纹招铩保琜1](P398)祖父淳篤公謝崇顯,父敏齋公謝正雄“俱潛修不仕”。謝彬“自弱冠游庠校,輒以文學超軼時輩”?!凹尉付∮稀保醇尉甘?1537),“舉于鄉(xiāng)”。嘉靖十八年(1539),返鄉(xiāng)丁父憂。嘉靖二十三年(1544),“甲辰進士”,“授南京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2](P3546)開始其仕宦生涯。
嘉靖二十五年(1546),[3]謝彬于揚州南京戶部分司“監(jiān)收船料”,[4](128)因監(jiān)收有方,“諸商歡聲載道,輸課日趾相錯,鈔稅增舊額五千余金”,“著上考”,事竣還部,“稍遷員外郎,尋遷郎中”,即貴州清吏司郎中,后受南戶部尚書韓士英之命,編修《南京戶部志》26卷,[5]“七閱月而書成”稱史才。后因拒絕嚴黨成員、南禮部尚書萬鏜(4)按:萬鏜,字仕鳴,號治齋,江西進賢人,弘治十八年進士。嘉靖中,累官至南京右都御史,應(yīng)詔陳八事,犯上被斥。家居十年,得嚴嵩汲引,起為副都御史,歷官至吏部尚書,每事委曲順嵩。萬鏜出任南吏部尚書,事在嘉靖三十年(1551)。延請,得罪萬鏜,并在謝彬升遷一事上作梗,由原擬外派提督學政之“學憲”,降為僅授廣州府知府。據(jù)《壙志》:“冢宰操進退縉弁之權(quán),鉆穴扣閽,公恥未同?!彼^“冢宰”,又稱“太宰”,是對吏部尚書的雅稱和隱晦,所指即萬鏜。
關(guān)于謝彬任職廣東的記載尤為混亂。(5)按:明代廣東方志職官記錄中有兩位同名同姓的謝彬:其一,廣州府知府謝彬,福建龍溪籍,見(萬歷)《廣東通志》卷19《郡縣志六·廣州府·職官》;其二,高州府信宜縣知縣謝彬,廣西義寧籍。見(萬歷)《廣東通志》卷52《郡縣志三十九·高州府·職官》。據(jù)道光《廣東通志》,謝彬出任廣州府知府是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并載有其以廣州知府率首郡,參與殷正茂平定廣東倭亂,敘功時,謝彬以職守所在,卻而不受。(6)按:(道光)《廣東通志》卷21《職官表十二》中將廣州府知府馮熊、謝彬、陶大有、包應(yīng)麟均作嘉靖三十年任,明顯有誤;又(光緒)《廣州府志》卷18《職官表二》,卷106《宦績?nèi)酚蓄愃朴涊d,且錯訛更多,如將謝彬前任“曹逵”誤作“曹達”等。以往多予采信,并為公眾媒體所轉(zhuǎn)載。(7)參見東南網(wǎng)、搜狐網(wǎng):明朝清官謝彬:一秉至公廉白守正.http://fjnews.fjsen.com/2015-12/08content 17007727.htm;http://roll.sohu.com/20151208/n430199956.shtml。但該事未見他志記載,且謝彬被罷,事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詳下),廣州知府任后,又出任山東按察司副使,謝彬不可能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出任廣州知府。同時,殷正茂以南京兵部尚書兼任兩廣總督平倭,事在隆慶五年至萬歷三年(1571—1575),其時間亦與上志記載相沖突。此外,萬歷《廣東通志》與萬歷《新會縣志》載有謝彬廣州知府事略,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四月,新會縣發(fā)生饑荒,“知府謝彬臨縣,賑銀二千余兩”。又嘉靖三十三年(1554),廣州知府謝彬親為烈女陳善娘作祭文,[6](P667)二者同樣與上志記載沖突。因此,筆者主張對嘉靖三十七年(1558),謝彬上任廣州知府及參與殷正茂平定廣東倭亂事,不予采信。相反,筆者認為,謝彬參與的更有可能是嘉靖三十三年(1554)前后,兩廣提督侍郎鮑象賢平定??苄煦屢皇拢蛟诳惫r,“知府謝彬、羅一鸑、張子弘料理軍餉,區(qū)畫兵防,所當通敘”,議“量加賞賚”。[7](P126)由于史料所限,未知道光《廣東通志》等史料錯訛之由。
綜上,筆者推測謝彬出任廣州知府時間當在嘉靖三十年(1551)與嘉靖三十二年(1553)間。廣州知府任上,謝彬同樣著有官聲,(8)按:(萬歷)《廣東通志》卷21《郡縣志八·廣州府·名宦》中關(guān)于謝彬前任知府“曹逵傳”中記有“謝彬輩貪汙大著”一語,未詳何故,留存待考。昭雪陳年積案,妥善處置烏艚船為亂[8](P123-141)及佛郎機在押危機。秩滿,升授山東按察司副使。山東任上,謝彬主持平定曹濮盜賊,“設(shè)法懸賞,三巨寇后先就縛,東土晏然”,因不納請托,秉公執(zhí)法,再度開罪權(quán)貴,并被羅織罪名,罷免還鄉(xiāng),結(jié)束其仕宦生涯。
關(guān)于謝彬被罷前因后果《壙志》載:
“時東平梁內(nèi)翰者,于分宜胄子為莫逆,挾勢凌鑠,無所不可。王景陽行千金于梁所,求脫,公執(zhí)不許。景陽逃匿梁所,公發(fā)卒,捕殺之,梁固撼公。會直指叚公以前治妖巫事不報,嗛君。而梁與直指有夙好,遂乘機構(gòu)囗,竟借事論列。而分宜子亦入不根之謗,遂報罷,而公歸矣?!?/p>
可見,謝彬被罷一事肇因于秉公緝捕為非的大姓王景陽。所謂分宜,即江西分宜,為嚴嵩祖籍,指代嚴嵩。所謂“分宜胄子”即嚴世蕃。謝彬秉公執(zhí)法,再度開罪嚴黨,其直接得罪的是梁姓“內(nèi)翰”,即梁紹儒,“紹儒,大學士嚴嵩私人也”,[9](P5811)其籍貫山東東平。據(jù)《萬歷野獲編·佞幸》“士人無賴”條:“其它權(quán)門義子如鄢、趙輩不足道,光祿寺少卿白啟常,至以粉墨涂面,博嚴世蕃歡笑,詞臣唐汝楫、梁紹儒并出入交關(guān),先后白簡逐去”。[10](P541-542)這與《壙志》所言,梁紹儒與嚴世蕃為“莫逆”記載契合。梁紹儒被逐起因于袁洪愈彈劾其阿諛奉承、攀附權(quán)貴。[9](P5811)正因梁紹儒為嚴黨,挾勢為非,收受王景陽賄金、藏匿人犯。據(jù)《壙志》:“宰相子氣焰熏灼,諂奧入幕之徒,憑籍余威,猶能使人伏息折氣,唯所指莫敢抗”,梁紹儒構(gòu)陷謝彬為酷吏的罪名,是因謝彬在山東懲治妖巫之事,據(jù)《壙志》,“地方有妖巫,用朱書符能入石,齊民煽惑,公立碎之,且置其人于理”,該事謝彬雖處置得當,卻未稟報上司,梁紹儒借題發(fā)揮。據(jù)《明世宗實錄》,嘉靖三十八年(1559),“正月乙酉,考察天下諸司朝覲官,山東按察司副使謝彬,以酷而罷黜”。[11](P7876)《壙志》所言嚴世蕃被謗、下獄,事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并于翌年問斬,此距謝彬被罷已過數(shù)年,《壙志》附會原因并不難理解。
縱觀謝彬歷任南京、廣州、山東期間事跡,不難發(fā)現(xiàn)其秉正剛直的性格特征,“慨然負經(jīng)世志”的抱負,以及“致時”“適用”的價值取向。[12](P234)同時,長期仕宦歷練,使其開闊了眼界,積累了經(jīng)驗,“于諸大夫為見事多”,[13](P724)為其為紳期間,介入地方事務(wù),與官府展開互動奠定了基礎(chǔ)。
被罷返鄉(xiāng)后,謝彬從為官向為紳轉(zhuǎn)變,不再“講求天下事”,修史著述,“蓋居官修部志,居鄉(xiāng)修郡志,俱士林不列之業(yè)也?!鼻罢邽椤赌暇舨恐尽?,后者即萬歷《漳州府志》,俗稱“癸酉志”,“敘事詳核,質(zhì)過其文,郡人以為信史”。[2](P3546)此外,有《愛吾堂摘稿》《宦游稿》《歸田稿》諸集,惜未存世。同時,謝彬積極介入地方事務(wù),“多所締抅”,[1](P421)如其賦詩褒揚因倭死難烈女葉二娘、朱氏、鐘氏,又為龍溪縣學題《記》勸進后學,并通過與時任漳州府推官鄧士元、海道副使周賢宣、漳州府知府羅青霄等官員的交游與互動,(9)按:明清漳州府縣方志中保留了謝彬所纂《剿撫事宜議》《鄧公撫澄德政碑》《新筑長嶼堡碑記》《巡海道周公祠記》等篇,透露出了謝彬的交游網(wǎng)絡(luò)。另《癸酉志序》記載修志前,漳州府知府羅青霄“先以某某姓名請于諸當?shù)馈鲍@得首肯,透露出謝彬在地方官員中有著較高的知名度。另,本文第二、三部分所引謝彬論述未專門作注引文皆出自《剿撫事宜議》,特此說明。積極參與海疆治理,對平定月港“二十四將”叛亂及推動月港部分開禁做出突出貢獻,為褒揚其“為德于里”[1](P422)的勞績,龍溪縣建“憲伯坊,在海道后,嘉靖間,為副使謝彬立”。[13](P35)
嘉靖四十年(1561),福建漳州月港爆發(fā)了前后歷時8年之久的“二十四將”叛亂,以往學界多將之置于寇盜與貿(mào)易的敘事框架中,側(cè)重于寇亂史事及其反海禁意義的論述。(10)參見[日]片山誠二郎著,韓昇譯.明代私人海上貿(mào)易的發(fā)展與漳州月港-月港“二十四將”的叛亂[A].暨南史學第2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3.第310頁;張廣南.中國海盜史[M].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8.第204頁;林仁川.明末清初私人海外貿(mào)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第102頁。實際上,作為一次沿海叛亂活動,其歷時之久、參與之眾、蔓延之廣,普通通番、接濟或海寇襲擾均無法與之等量齊觀,成為討論明代海疆治理的典型案例。[14](P150-157)
月港叛亂的發(fā)生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復雜的制度根源及現(xiàn)實的治理原因。正如謝彬所指出的,“釁萌于通販而遂致勾倭,禍始于募兵而卒成為盜,重矣措置之失,宜加以兇荒之薦,至內(nèi)則饒賊劫眾以橫行,外則倭奴破城而南下,奸雄乘機而糜起,狂狡思亂”。[1](P504)簡言之,月港叛亂根源于海禁政策與瀕海生計間的矛盾,釀成于官方長期的治理不到位,“倭饒并擾”乃為叛亂發(fā)生的時代背景,而募兵為盜、措置之失、兇荒之薦則為叛亂的刺激性因素。[15](P96-102)本文主要圍繞叛亂期間,朝廷與官府決策過程及平亂策略的反復,討論以謝彬為代表的部分東南沿海士紳在海疆治理中的作用。
月港叛亂“激變”于官府的“措置之失”,其平亂方略幾經(jīng)更易,由最初“剿除”向“弭盜”轉(zhuǎn)變,再由“弭盜”向“剿除”升級,最后又由“剿除”向“弭盜”回歸,其間摻雜著來自朝廷、官府、士紳復雜的態(tài)度立場,反映了明代海疆事務(wù)決策過程的搖擺不定。
明代福建嚴重倭患始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倭自乙卯入閩,閩歲歲苦兵”,[16](P21)造成了閩省山海擾動的局面,“倭寇紛紜,廣賊并出,因之民窮盜起,內(nèi)外騷然?!盵17](P594)嘉靖三十六年(1557),龍溪縣“九都張維等二十四人,造舟接濟倭舶,官莫能禁”。[18](P116)隨即,福建方面在“新起者必撲滅于微”[19](P781)思想的指引下,無視當?shù)亻L期“通販倡亂,遺害地方”的反亂傳統(tǒng),以及“府縣病其難治而姑息”[20](P57)實際失控的現(xiàn)實,冒然發(fā)動剿捕,其過程有如兒戲。嘉靖三十七年(1558),海道副使邵楩“差捕盜林春領(lǐng)兵三百人剿捕,次于許坑,二十四將率眾拒敵,殺死官兵三名。”不僅未能壓服亂眾,反致其起事,“由是益橫”。[13](P661)在陸上,亂眾憑恃土堡,“妄立將帥之名號,筑犄城而據(jù)要害,樹變旗以拒官兵”。[1](P504)在海上,憑恃海船,與倭勾結(jié),肆出劫掠,參與制造了同安縣浯洲嶼(今金門)“庚申之變”,(11)按:嘉靖三十九年(1560),倭寇由料羅登岸殺掠,其間“有賊艘十余自漳之月港而來”,參與劫掠。官澳巡檢司城破后,月港賊眾再度登岸搶劫,并駕船往返于浯洲與月港間搬運贓物,“漳賊之父子兄弟,舟楫雜還不休,麥粟、器械、戶牖之類,無不盡載而歸?!焙蟆岸梁宵h,漳賊附之”攻劫于十七都諸鄉(xiāng)。參見洪受纂、吳島校釋.滄海紀遺.災(zāi)變之紀第八.第129頁。被認為是“害甚于倭”,[21](P212)成為倭亂期間,內(nèi)外勾結(jié)為害的典型案例。這便是官府首度激變,因剿不成,被迫轉(zhuǎn)剿為撫。
經(jīng)歷了前期交鋒,福建方面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尤其是在山海交哄、內(nèi)外并擾亂局下,如何權(quán)衡外患與內(nèi)亂已非地方所能掌控,問題被上交朝廷。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月,“巡按福建御史徐仲楫奏,山寇、海盜起,流毒入閩,乞切責督撫,共同為弭盜計”。福建方面巧妙地以“流毒入閩”掩蓋了激變之責,同時鑒于內(nèi)外情勢,有針對性地提出“弭盜”請求,希望獲得朝廷首肯,以避免“玩寇”之責,其意圖即在內(nèi)外并擾時,綏靖亂眾,穩(wěn)住當?shù)?,縮小對立面,集中應(yīng)對外患。然而,在朝堂上,地方“弭盜”請求迅即升級為“剿除”策略,“兵部言,閩中寇盜半系土著,此腹心疾也。宜亟檄總督胡宗憲、巡撫劉燾,嚴率所屬,克期剿除。脅從者許其首免,首惡不赦。詔如議,即行督撫諸臣,令厲兵剿賊,不許觀望,致貽民害”。[11](P8142—8143)朝廷內(nèi)憂甚于外患的認知,與集中打擊真倭的實踐,形成了政策錯位,肇因于朝廷對東南海疆情勢的陌生,以及官員對閩省海民的成見。在明代,閩省被視為倭亂策源地,“東南之倭亂閩實兆之”,[22](P4377)而“閩民皆盜”[11](P8505)的認知幾成朝廷與官員的共識。
隨后的嘉靖四十年(1561),邵楩面對有堡可守、有船可逃、“其眾不下數(shù)萬”[1](P526)的亂眾時,再次發(fā)動剿捕,仍以失敗告終,并致“海滄并龍溪之石尾、烏礁等處土民俱反”,[21](P212)對于官府再度激變,謝彬便賦詩批評,“當時下令捕林云,各惡爭來看榜文,九寨兩都同日反,可憐致此是何人?”期間,官方曾試行剿首,“欲密謀擒獲首惡一、二,以散其黨”又因不得要領(lǐng)“事竟發(fā)露”,歸于失敗。官府連續(xù)“措置之失”遭致朝廷斥責,漳州府知府桂嘉孝、海道副使邵楩“降俸各三級”;后海道副使邵楩、巡按御史汪道昆“各奪俸半年”。[11](P8311,8521)再剿不成,迫使官府再度轉(zhuǎn)剿為撫。
嘉靖四十二年(1563)前后,當官府陷入剿撫兩難之境,謝彬上議時任漳州府推官鄧士元,闡述剿撫機宜,此距亂眾起事已過5年。換言之,叛亂前期,沿海士紳集體“失聲”,原因在于,倭亂期間,沿海士紳成為官府輿論與行動的禁緝對象。如屠仲律在著名的《御倭五事疏》中將“嚴海禁”作為御倭策略,其中就包括“禁窩藏巨家”,[23](P2879)獲得施行。朝廷與官府的禁緝,源于沿海士紳的多重面相與現(xiàn)實作為。如在朱紈事件中,林希元壟斷、庇護當?shù)刈咚劫Q(mào)易,為維護其切身利益,不惜鉗制輿論、挾持官府、對抗巡撫大員,令朱紈發(fā)出:“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的感嘆。朱紈敗亡后,官方輿論普遍認為:“(紈)清強峭直,勇于任事,欲為國家杜亂源,乃為勢家所構(gòu)陷,朝野太息”,倭亂爆發(fā)后,輿論又將之與朱紈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事件后“撤備馳禁,未幾,海寇大作,毒東南者十余年”。[9](P5404)朝廷與官府的強勢介入,不可避免地對士紳產(chǎn)生排斥,成為士紳“失聲”的原因。實踐表明:官府的弱勢與缺位及士紳的主導,未能實現(xiàn)海洋貿(mào)易的良性發(fā)展,難以實現(xiàn)海疆治理的有序化。
官方平亂的連續(xù)失利,為士紳建言提供了契機,謝彬所“籌戰(zhàn)守之策,事事左驗”,[1](P421)對平定叛亂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相較于官府的草率與盲動,謝彬?qū)ζ絹y采取了審慎態(tài)度,“竊以為當今之亂莫過月港,而至難平者亦莫如月港。蓋積之既久,根株既深,去之實難”。為此,謝彬為官府設(shè)計了剿、撫兩套平亂方略。在剿略中,首先,區(qū)別叛亂核心與外圍,確立了爭取外圍,集中剿滅核心的戰(zhàn)略,以期達到“草坂既破則諸寨望風瓦解”的效果;其次,規(guī)劃了用兵3萬,分海陸3路分割、合圍,以防逃逸、蔓延的戰(zhàn)術(shù);最后,強調(diào)了多項事關(guān)成敗的剿捕機宜,如鑒于復雜的軍民關(guān)系,“奸細尤多”局面,提出“不必動調(diào)本處之兵”,專任外兵的原則,又鑒于“月港鹵地,城中無水泉,俱取城外,若守之不過旬月則自破矣”,提出了圍城待弊的策略等。謝彬堂堂正正地提出了可行的剿捕方案,其意義不僅在于堅定了官府必勝的信心,更重要的在于警示官府無策、浪戰(zhàn)之失。
雖詳細擬定剿略,但謝彬更傾向撫略。如其在論及剿撫關(guān)系時便主張,“俟其果不可化,然后動兵剿之,未晚也”,同時對鄧士元所詢剿首機宜大加贊賞,認為“此最目前救急簡易良策”。在他看來,叛眾烏合,雖稱兇悍,并無遠略,且其內(nèi)部紛爭不已,治亂關(guān)鍵在于官方的積極主導:“彼中之人雖惡,尚有一點懼怕官府之意。矧各頭領(lǐng)俱以不義致富,聞兵將至,各頗自顧身家,特其伙黨倚貧為惡,而頭領(lǐng)無有以制之耳。若有官以任之,則為頭領(lǐng)者有所倚仗,而去之易矣”。同時,謝彬指出了歷年空名招撫的弊端,“連年雖有招撫之名,不過告示空文。”并告誡主政官員勿為混亂的地方輿情所干擾,“不以利害橫于胸中,不必遠嫌避讒行之,自始至終確然不為浮議所奪”。
然而鑒于當時情勢,謝彬又主張緩行剿首,原因有二:其一,官府此前試行剿首失敗,“今彼此隄防,巡衛(wèi)甚謹”,需待叛眾消除戒心,并強調(diào)施行剿首應(yīng)有區(qū)別,“九都人少,謀之為易,而八都人多,圖之實難,恐事不成,反滋其毒”;其二:強調(diào)了實施剿首時機,取決于羈縻效果,且鑒于“未有專官實干其事”,建議海道副使親往主持,并派員駐扎,“一面就彼干理公務(wù),招集流移,大戶、良民漸會復業(yè),善人既眾則惡黨自消,伙惡既去則首惡自失,此潛消默化之機,正大明白之道”。
除剿、撫二策外,鑒于叛亂釀成于當?shù)匦姓刂铺撊跫伴L期無效治理,海澄設(shè)縣計劃屢經(jīng)受挫,謝彬有針對性地提出替代方案,建議將位于海滄的安邊館,移置、鎮(zhèn)撫月港。同時,針對安邊館官不久任、職不專守的弊端,建議改設(shè)專官,并升格為同知,明定任期,刻期督責,“久任自然化成”。
隨后,謝彬建議透過鄧士元、桂嘉孝、邵楩獲得時任福建巡撫譚綸采納。嘉靖四十二年(1563),譚綸“下令招撫,為羈縻之術(shù)”,[1](P316)標志著月港平亂方略的轉(zhuǎn)變。其后,官府平亂舉措與謝彬建議如出一轍。首先,官府動用各種人脈,游說、爭取叛亂首領(lǐng),離散叛眾。如時任巡按御史汪道昆轉(zhuǎn)請被稱為“歐陽將軍”的地方豪杰,赴月港游說,“察賊眾多受將軍賜者,遣人諭之諸戎首,皆蒲伏受命,其眾悉下”;[24](P217)其次,官方派遣漳州府推官鄧士元、龍溪縣丞金璧駐扎月港,整理政務(wù),羈縻叛眾。據(jù)《鄧公撫澄德政碑》:“思今朝之狂孽皆為昔日之平人,推赤心置人腹中,視百姓猶吾度內(nèi),單車獨往,廣陵之游魚自安,捕令悉除,渤海之亂繩斯解。撫諭多方,真同兒女之畜,秋毫無犯,不啻斧鉞之威,編船號,立保甲,而奸宄有稽,清田產(chǎn),治爭訟,而攘欲以息”,[1](P504)其間雖多溢美,但仍可見鄧士元等實身任事、多方撫綏的舉措;最后,官方移置安邊館于月港,并改置為靖海館,后為升通判為同知,譚綸“請設(shè)海防同知住扎”,[2](P718)“以顓理海上事,更靖海館為海防館”,[1](P316)獲得明廷批準,鄧士元首膺斯任。[25]
隨著羈縻政策的執(zhí)行,官方勢力深入月港,成功爭取了叛亂外圍,孤立了叛亂核心區(qū),并爭取到多位叛亂首領(lǐng)的合作,有效地消弭了反亂勢力,為實施剿首創(chuàng)造了條件。嘉靖四十三年(1564),張維等再叛時,“巡海道周賢宣計擒巨魁張維等,駢戮以殉,境內(nèi)始安戢”,[1](P318)鼓噪一時的月港叛亂,以極微弱代價予以弭定,充分證明了謝彬方略的正確性與有效性。
如果說謝彬平亂政策話語來源于其對邊海情勢的準確研判,那么,其所規(guī)劃的部分開禁政策藍本則更多地基于其對東南沿海社會發(fā)展節(jié)律的深刻理解。實際上,在上平亂方略的同時,謝彬已事先謀定了叛亂善后事宜,并集中圍繞措置違禁海船、變通海禁政策積極建言,力圖保存海洋發(fā)展的有生力量,緩和海禁政策與瀕海生計的矛盾,對明代后期海疆政策的調(diào)整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首先,措置違禁海船。
叛亂期間,叛眾有船可供出劫與逃逸,與官府周旋于海陸間,成為剿捕方略制定與實施的重要難點,體現(xiàn)出海疆叛亂的個性特征。叛亂后,官府是因循祖制,燒毀違禁大船,(12)按:景泰年間,漳州府知府謝騫有鑒于月港、海滄等地,“民多貨番為盜”,下令“隨地編甲,隨甲制總,每名明牌以聯(lián)屬其戶,約五日賚牌赴府一點校,其近海違式船只皆令拆卸,以五六尺為度,官為印照,聽其生理。每船朝出暮歸,或暮不歸,即令甲總赴府呈告,有不告者,事發(fā)連坐?!眳⒁娏_青霄修.萬歷漳州府志[M].臺北:學生書局,1985.第82至83頁?;蛄碜魉麍D,成為善后的焦點問題之一。
關(guān)于措置雙桅海船。謝彬以其廣州知府任上成功化解“烏艚之為害”的先驗之效,反對燒船,并在“導民必自其源,利興則害自去”思想指引下,提出了化盜為商,化盜為兵,化賊船為商船,化賊船為戰(zhàn)船的策略,并向官府介紹了其廣州任上調(diào)用烏艚事例:“逐一編號,輪流上班,該班者藉其兵力,出海捕賊,下班者聽其攬載商貨,前往海南等處貿(mào)易。彼有所利自不為盜,而官府亦賴其用,足省兵糧?!痹撜呓ㄗh變通了毀禁違式海船的禁令,以官府調(diào)用名義,默許違禁船只存在,對保護海洋經(jīng)濟、發(fā)展有生力量具有積極意義。同時,以準其近海貿(mào)易作為調(diào)用報償,兼顧了海民生計訴求與官府維護海上秩序職責,有助于強化對民間海上力量的引導與利用。
如果說謝彬的建議來源于廣東的實踐,可能存在政策適用問題。那么,抗倭名將俞大猷以福建經(jīng)驗佐證了其建議的合理性。在俞大猷看來,龍溪縣海民善于操舟、慣習海戰(zhàn),是招募“海戰(zhàn)兵夫”的絕佳場所,“海戰(zhàn)兵夫則龍溪縣之月港、嵩嶼、長嶼、林尾、沙坂等澳之人皆可募也”,此處所涉地名均為月港叛亂的核心,或外圍地區(qū)。同時,明中期以來,官船督造百弊叢生,致使官船粗陋不堪用。因此,俞大猷強調(diào)雇募民船,不用官船的重要性,“卑職自有識以來,每見官府所造船只,或費銀數(shù)千兩,或數(shù)百兩,曾無一只得用。蓋官府委人造船,就與委人起蓋公廨一同也。公廨之屋,安有如民間之屋堅固乎?”[26](P160)這兩點均與謝彬建議不謀而合,也反證了叛亂前期朝廷與官府所持對抗性策略的局限。
然而,由于官府對閩民成見尤深,加之地方大亂初定,謝彬化盜為兵、化賊船為戰(zhàn)船的建議并未立即獲得采納,但其“導民必自其源,利興則害自去”的思想?yún)s為官員們所接受,對放松海禁政策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嘉靖四十三年(1564),回籍守制的譚綸在所上《條陳善后未盡事宜以備遠略以圖治安疏》中闡述了倭亂“善后六事”,其中“寬海禁”條中就對放寬閩省海禁做了論述:“閩人濱海而居者不知其凡幾也,大抵非為生于海則不得食……今豈惟外夷,即本處魚蝦之利與廣東販米之商,漳州白糖諸貨,皆一切盡罷,則有無何所以相通,衣食何所從出,如之何不相率而勾引為盜也”。實際上,譚綸離任前已先行放開閩省近海海禁,“聽于附近海洋從便生理”,[17](P632-633)對穩(wěn)定倭亂后的閩海局勢起到了積極作用。同時,譚綸論述已不再充斥著祖宗成法、華夷之限等王朝話語,而是將開禁與弭盜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突出了瀕海生計在海疆治理中的作用,其明確提出的“民貧而盜愈起,宜稍寬其法”[11](P8714)的呼吁,在朝堂上產(chǎn)生了影響,這與謝彬所提出的“導民必自其源,利興則害自去”思想相契合。實際上,在后續(xù)開禁問題上,官員們大多秉持著開禁以弭盜思想,如鄧鐘“故海澄之開禁,凡以除中國之害也”;王在晉“準其納餉過洋,既裕足食之計,實寓弭盜之術(shù)”;陳子貞“有禁然不絕其貿(mào)易之路者,要以彌其窮蹙易亂之心”(13)參見謝杰撰.虔臺倭纂[M].玄覽堂叢書續(xù)集17[Z].“國立中央”圖書館影印本,1947.第21頁;王在晉.海防纂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663頁;明世宗實錄[Z].臺灣史語所校印本[Z],1962.第8987頁。等等,反映了倭亂后朝廷與官員對海禁政策新認知與新表述。
其次,部分開放私人海外貿(mào)易。
謝彬?qū)γ鞔鷸|南海疆治理最重要的貢獻還在于其構(gòu)畫了部分開放私人海外貿(mào)易的政策藍本,該政策藍本為隆慶年間月港部分開禁掃除了障礙,對明后期海疆政策調(diào)整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
作為沿海士紳代表的謝彬,深知東南沿海動蕩的根源在于海禁政策與瀕海生計間的矛盾,因此以其“世居月港”的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指出:
“昔彬少時,見三都邊民,往往造船通番,盜賊殊少,故有安邊館之設(shè)。四方客商,輳集月港,謂之‘小蘇杭’。近者,通番之禁愈嚴,而盜賊愈多,故議者每欲奏通市舶,以事體重大,竟莫之行?!?/p>
可見,謝彬站在東南沿海社會的立場,成為沿海社會利益的代言人,強調(diào)了瀕海生計,尤其是海外貿(mào)易與海疆治理的關(guān)系,即所謂“造船通番,盜賊殊少”的邏輯,主張部分開放私人海外貿(mào)易。同時,安邊館被其視為暢通貿(mào)易的管理機構(gòu),造就了月港私人海外貿(mào)易的繁榮,這與秉承海禁立場的官方話語形成鮮明對照。在朝廷與官府看來,安邊館的設(shè)置目的在于司職海禁、禁緝盜寇,卻在地方勢力操弄下,背離其設(shè)置初衷,“安邊館通判一員管理捕務(wù)。其始也,官設(shè)八捕以擒盜;其既也,八捕買盜以通。官本以御寇,反以導寇,本以安民,反以戕民”,[20](P57)造成“官貪吏墨,與賊為市,亂且倍于前日”[1](P319)的結(jié)果。官紳雙方對安邊館的不同認知與表述,代表了雙方在開禁問題上的分歧。謝彬的過人之處便在于其并未停留于是否開禁之爭,而是著力于彌合官民立場分歧,將論述重點放置于如何開禁這一核心問題上,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多方均可接受的部分開禁政策藍本:
“為今之計,若聽其販易近地土夷,官不教之亦不禁之,但不許通番倭國,至今亦未聞有勾引為患。唯嚴立船戶保甲,不許為非,一船事發(fā),眾船連坐。如此則雖不行市舶,而市舶之利亦興。不必燒船,而大船之害自息。且官府亦賴以守境御賊,官船、兵食因可減省?!?/p>
該藍本包含了兩項政策要點:其一,區(qū)別貿(mào)易對象。即所謂“近地土夷”,在此謝彬?qū)⒔YQ(mào)易與海外貿(mào)易并列,并以距離遠近消除朝廷戒心。同時,以是否“勾引為患”作為確定貿(mào)易對象的衡量標準,強調(diào)繼續(xù)對叛服不常的日本持禁,此即后續(xù)官方所宣稱的“于通之之中,申禁之之法”,[27](P4332)這種區(qū)別對待、分類管理的見識,相較于固守祖宗成法,一味禁絕的觀點,無疑要更切合實際;同時比不加區(qū)別、空談開放的主張,要高明許多;其二,明確貿(mào)易方式。鑒于“近地土夷自來未有至中國者,五澳之民國初通番至今”的歷史與現(xiàn)實,謝彬提出了只出不入的貿(mào)易方式,即只允許華商出口貿(mào)易,禁止外商入口貿(mào)易。一方面,將民間私人貿(mào)易與官方市舶貿(mào)易相區(qū)隔;另一方面,避免外商入華可能帶來的管控風險。正如后續(xù)官方所宣稱,“然海禁開于福建為無弊者,在中國往諸夷,而諸夷無可以相通,恣其所往,亦何害哉”。[16](P21)此外,謝彬還提出嚴保甲、編船伍等管控措施,并以征稅充餉,緩解地方軍費赤字,契合了地方官府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
謝彬部分開禁藍本在因循與變通中,既兼顧了國家海上安全需求,又關(guān)照了瀕海生計訴求,奠定了明代后期月港部分開禁的政策框架。同時,謝彬以具體政策措施的規(guī)劃取代開禁必要性的爭論,對消除朝廷與官府顧慮,加速政策的制定與出臺起到了積極作用?!奥c改元,福建巡撫涂澤民請開海禁,準販東、西二洋?!痹诿魍⑴鷾实牟糠珠_禁方案中,其思路和架構(gòu)與謝彬所提出的區(qū)別對待,有限開放,只出不入,嚴禁日本的建議如出一轍。據(jù)《東西洋考》:“蓋東西洋若呂宋、蘇祿諸國,西洋交趾、占城、暹羅諸國皆我羈縻外臣,無侵叛。而特嚴禁販倭奴者,比于通番接濟之例,比商舶之大原也”。[18](P132)盡管在史料記載中,平定叛亂與月港商略均被歸功于鄧士元,“凡未建邑時之驅(qū)除,既建邑后之商略,士元之力為多”。[1](P381)實際上,鄧士元所秉持的平亂與開禁思路,皆源于謝彬所上的《剿撫事宜議》。
明代東南沿海士紳相較于秉持“重陸輕海”觀念的明廷,以及多數(shù)未實身涉海的官員而言,他們對東南海疆社會的制度政策、生計模式、群體特征、基層輿情、風俗傳統(tǒng)等有著更為直觀而真切的理解,對東南海疆社會發(fā)展特有節(jié)律有著更為深入的體認與把握,使其成為影響明代東南海疆治理達成的重要社會力量之一,尤其是其中的縉紳階層,[28](P116)以其豐富的為官經(jīng)驗,特殊的地位權(quán)力,廣泛的社會影響,復雜的交游網(wǎng)絡(luò)等資源與優(yōu)勢,在明代東南海疆治理中作用突出。我們也應(yīng)注意到,明代東南沿海士紳有著多重身份與多元訴求,在不同海疆形勢與政策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出差異化的態(tài)度、立場與作為。與之對應(yīng),明代東南沿海官紳關(guān)系在不同的時空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出迥然相異的時代特征。本文所關(guān)注的月港士紳謝彬,在推動月港“二十四將”平亂方略轉(zhuǎn)變、助官弭定月港叛亂,以及規(guī)劃部分開禁政策藍本,推動海禁政策調(diào)整等海疆事件中發(fā)揮了特殊而重要的作用,成為明代東南沿海官紳合作的典型案例,這與朱紈事件中的林希元案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生動地反映出明代國家與社會持續(xù)博弈進程中,東南沿海士紳的多重面相與復雜作為,相關(guān)研究有待進一步的擴展與深化。實踐表明:國家海疆政策的制定與執(zhí)行對海疆社會有著重要的形塑作用,而官方的主導在海疆治亂轉(zhuǎn)換中具有重要意義。同時,官紳間的良性互動有利于加速國家利益與地方訴求的協(xié)調(diào),為實現(xiàn)明代海疆治理的有序化及海疆政策的合理化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