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yī)藥大學(上海,201203) 趙曉瑤 王興伊
王履,字安道,號畸叟,又號抱獨老人,元至順三年(1332年)生,卒年不詳,昆山(今江蘇太倉)人,是著名的醫(yī)家、詩人、畫家。其于明洪武四年(1371年),任秦王府良醫(yī)所醫(yī)正。所著醫(yī)學著作有5部,今唯傳《醫(yī)經(jīng)溯洄集》和《小易賦》[1]。朱震亨,字彥修,世居浙江義烏的丹溪,故后世尊稱他為“丹溪翁”或“朱丹溪”。生于元至元十八年(1281年),卒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著名醫(yī)家,金元四大家之一。師從羅知悌,得劉完素、張從正和李杲三家之學,創(chuàng)“陽常有余,陰常不足”等學說,臨床擅用滋陰藥物,是“滋陰派”的創(chuàng)始人。朱丹溪的著作主要有《格致余論》《局方發(fā)揮》《金匱鉤玄》《本草衍義補遺》,以及其門人整理其臨床經(jīng)驗和學術心得而成的《丹溪心法》和《丹溪心法附余》等。王履是否師事過朱丹溪,學術界有分歧,筆者就此作一考證。
王履曾求學于朱丹溪,為其弟子,這在多部文獻中都有記載。如《明史·王履傳》稱王履“學醫(yī)于金華朱彥修,盡得其術”[2];《新元史》稱“太倉人王履,字安道,震亨門人,得其心傳”[3];《列朝詩集》述其“精醫(yī)藥,從金華朱彥修游,盡得其傳”[4];李濂《醫(yī)史》亦謂“王履,字安道,昆山人,學醫(yī)于丹溪朱彥修,盡得其傳”[5]。諸書所載,明確無誤,然亦有學者提出不同看法。姜春華認為[6],王安道并非師從于丹溪,原因有三:第一,從其著作中無法看出其關系;第二,王履在“中風辨”中提及丹溪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尊重之意;第三,方廣在《丹溪心法附余·序》提及門人時未有王履之名[7]。
筆者不贊同姜先生的觀點,原因與姜先生所舉三點證據(jù)相反,試言之。第一,從王履的治學精神、著作創(chuàng)作的背景以及學術思想均可看出其受朱丹溪影響的痕跡,并不像姜先生所言看不出其關系;第二,關于王履在“中風辨”中沒有像對待恩師一樣特別尊重朱丹溪的說法,正如王履在《醫(yī)經(jīng)溯洄集》中經(jīng)常闡述的那樣“予非好斥前人之非”,他只是在客觀論述醫(yī)理,并沒有因為是先哲或是自己老師而有所保留,這也是與朱丹溪的學術精神一以貫之的;第三,至于方廣沒有在《丹溪心法附余·序》中提到王履是朱丹溪的門人,畢竟這本書的主要目的不是考證朱丹溪門徒,文中列舉“其門人戴元禮、趙以德、劉叔淵”,不能說明朱丹溪只有這三個徒弟。因此筆者認為在諸般著作中載王履是朱丹溪的學生,當無誤。對比朱丹溪和王履的著作、經(jīng)歷、治學精神和學術思想,也可窺見朱丹溪和王履師徒二人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
王履非常重視中醫(yī)經(jīng)典,并對此加以探討,從其對“醫(yī)經(jīng)”的“溯洄”即可看出其經(jīng)旨。這些與朱丹溪“探本求源”的學術思想密切相關。據(jù)《丹溪翁傳》所載,朱丹溪師從劉完素的再傳弟子羅知悌,且兼學于張從正、李東垣等人,遇到各家矛盾之處,皆以醫(yī)經(jīng)為準。丹溪在《格致余論·序》中提到:“學者以易心求之……遂直以為古書不宜于今,厭而棄之,相率以為《局方》之學……又知醫(yī)之為書,非《素問》無以立論,非《本草》無以主方?!盵8]3在《局方發(fā)揮》中又云:“仲景諸方,實萬世醫(yī)門之規(guī)矩準繩也,后之欲為方圓平直者,必于是而取則焉?!盵9]2“天之氣化窮,人身之病亦無窮,仲景之書,載道者也,醫(yī)之良者,引例推類,可謂無窮之應用?!盵9]13在當時的社會背景與醫(yī)學環(huán)境中,王履能夠做到以醫(yī)經(jīng)為重,孜孜不倦地探尋醫(yī)經(jīng),尤其是對《內經(jīng)》《傷寒論》的探尋,應與朱丹溪的影響分不開。
再者,朱丹溪學醫(yī)之前曾經(jīng)師從許謙研習理學,其理學思想和醫(yī)學思想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丹溪翁傳》記載其“……又復參之以太極之理,《易》《禮記》《通書》《正蒙》諸書之義。貫穿《內經(jīng)》之言,以尋其指歸”[10]32。受此影響,王履著作《小易賦》的開篇即充滿理學色彩。如“太極既判,二五攸分,凝真精而生物,稟靈秀以成人。原夫構合之初,神侔造化,胚胎之朕,體應乾坤”,將太極、陰陽、五行、天地萬物與人體聯(lián)系起來,來探討人體的奧秘。全文更是貫穿了《易》和《內經(jīng)》的思想,亦可看作是理學與醫(yī)學的結合,其創(chuàng)作理念也與朱丹溪的思想息息相關。
1.精益求精
朱丹溪認為研讀經(jīng)典是成為大醫(yī)的關鍵,同時名師指導亦很重要。《丹溪翁傳》中描述了朱丹溪拜訪名師的經(jīng)過:“遂治裝出游,求他師而叩之。乃渡浙河,走吳中,出宛陵,抵南徐,達建業(yè),皆無所遇。及還武林,忽有以其郡羅氏告者。羅名知悌,字子敬,世稱太無先生,宋理宗朝寺人,學精于醫(yī),得金劉完素之再傳,而旁通張從正、李杲二家之說。然性褊甚,恃能厭事,難得意。翁往謁焉,凡數(shù)往返不與接。已而求見愈篤,羅乃進之,曰:‘子非朱彥修乎?’時翁已有醫(yī)名,羅故知之。翁既得見,遂北面再拜以謁,受其所教?!盵10]31董其昌在《畫旨》寫到:“安道精于醫(yī),自謂天下少雙。聞秦中有國醫(yī),不遠千里,為之傭保。凡及三年,莫窺其際。一日,忽佐片言,國醫(yī)駭之曰:‘子非王安道乎?’相視而笑?!盵11]類似的求學經(jīng)歷或可說明王履受到丹溪的影響。
2.探求真理
朱丹溪在《局方發(fā)揮》中說:“……殊不知一方通治諸病,似乎立法簡便,廣絡原野,冀獲一二……故不揣荒陋,敢陳管見,倘蒙改而正諸,實為醫(yī)道之幸?!盵9]2指出濫用《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弊端,同時對《內經(jīng)》上的某些原文大膽提出質疑辨惑,對于劉、張之學均實例有證。王履在《醫(yī)經(jīng)溯洄集》亦有類似表述,如其在“內傷余議”篇中說:“仁人君子能不痛心也哉?夫東垣,先哲之出類者也,奚敢輕議?但恨其白璧微瑕,而或遺后人差毫厘謬千里之患,能不得不僭踰耳!知我者鑒之?!盵12]80“四氣所傷論”篇中說:“予非好斥前人之非,蓋為其有害大義,晦蝕《經(jīng)》旨,以誤后人,故不敢諛順而嘿嘿耳!然而僭逾之罪,固已自知,其不得辭矣。但未知觀者以為何如?!盵12]18“瀉南方補北方論”篇中說:“夫越人,亞圣也。論至于此,敢不斂衽,但恨說者之斁蝕之,故辨。”[12]64“積熱沉寒論”篇中說:“余見積熱沉寒之治,每蹈于覆轍也,因表而出之以勸?!盵12]60“傷寒三陰病或寒或熱辨”篇中說:“茍不能究夫仲景之心,但執(zhí)‘凡傷于寒,則為病熱’之語以為治,其不夭人天年者,幾希矣?!盵12]37可知無論是在《小易賦》中對于人體本質的探討,還是在《醫(yī)經(jīng)溯洄集》中對于疾病本質的探索,王履冒著大不敬與僭越本分的“非議”來指出這些問題,與朱丹溪的學術思想史是一脈相承的。
1.傷寒三百九十七法
在朱丹溪的影響下,王履不僅精讀經(jīng)典,同時還對經(jīng)典中存在的問題作出獨特見解。王履在“傷寒三百九十七法辨”中寫道:“以有論有方諸條數(shù)之,則不及其數(shù);以有論有方、有論無方諸條通數(shù)之,則過其數(shù)?!嘟裼谌倬攀叻▋龋ブ貜驼吲c無方治者,止以有方治而不重復者計之,得二百三十八條。并以治字易法字。而曰二百三十八治。”其對《傷寒論》三百九十七法的考證與論釋應與朱丹溪在《格致余論》序中所稱的“有方無論無以識病,有論無方何以模仿”[8]3- 4是有直接關系的。
2.寒熱陰陽學說
王履《醫(yī)經(jīng)溯洄集》的大部分篇幅都在論述傷寒溫病熱病陰陽寒熱的問題,在其“張仲景傷寒立法考”“傷寒溫病熱病說”“傷寒三陰病或寒或熱辨”“陽虛陰盛陽盛陰虛論”“積寒沉熱論”“瀉南方補北方論”等篇中,均對寒熱陰陽作了論述。
眾所周知,朱丹溪主要的學術觀點主要有“陽有余陰不足論”“相火論”“火熱論”“濕熱觀”等,其實也是集中于對寒熱陰陽的關系進行探討。其學術觀點促進了王履在臨床過程中深入探討寒熱的實質,尋求陰陽的本質。其“陽有余陰不足論”與“相火論”所闡述的陰陽關系,在王履“陽虛陰盛陽盛陰虛論”“積寒沉熱論”“瀉南方補北方論”等篇中,均可看到有后續(xù)探討。
朱丹溪體悟到“六氣之中,濕熱為患,十之八九”,如在《格致余論》序中寫到:“……又四年而得羅太無諱知悌者為之師,因見河間、戴人、東垣、海藏諸書,始悟濕熱相火為病甚多?!盵8]3在濕熱病盛行的情況下,王履探究張仲景《傷寒論》為何立法以及傷寒與溫熱病的關系,應與丹溪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3.中風學說和針灸學說
王履在“中風辨”中引用了朱丹溪對中風的論述。如稱:“彥修曰:‘西北氣寒為風所中,誠有之矣。東南氣溫而地多濕,有風病者,非風也,皆濕土生痰,痰生熱,熱生風也?!痹诘は爸酗L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真中風”和“類中風”的說法,曰:“不知因于風者,真中風也;因于火,因于氣,因于濕者,類中風而非中風也?!?/p>
關于針灸理論與《小易賦》的關系,朱丹溪對針灸學理論及臨床應用有所發(fā)揮,增補了十二經(jīng)見證、合生見證,闡述了針法、灸法的補瀉理論和臨床應用。在《丹溪心法》開篇即提出“十二經(jīng)見證”[13],而王履《小易賦》中亦論述了針灸經(jīng)絡理論,此處雖說重合度很低,但王履應是在朱丹溪對經(jīng)絡重視的思想指導下,對此作出的探討。
4.其他學說
此外還有諸多疾病的論述,雖然并沒有直接引述朱丹溪的學說,但朱丹溪所述之病與王履所述之病有諸多重合,或有前后承接關系。如王履論述“內傷余議”“外傷內傷所受經(jīng)旨異同論”,與朱丹溪的“夫假說問答,仲景之書也,而詳于外感;明著性味,東垣之書也,而詳于內傷”,及朱丹溪在《金匱鉤玄》中所述之“內傷”應有關系。同時朱丹溪與王履在“亢則害承乃制論”“小便原委論”和“中暑中熱論”等疾病方面都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如《金匱鉤玄》中的“小便不通”“關格”“小便不禁”與王履《醫(yī)經(jīng)溯洄集》中的“小便原委論”,朱丹溪《丹溪心法》中的“亢則害承乃制”與王履《醫(yī)經(jīng)溯洄集》中“亢則害承乃制論”,朱丹溪《格致余論》中“夏月伏陰在內論”,《金匱鉤玄》中之“暑”與王履《醫(yī)經(jīng)溯洄集》之“中暑中熱辨”等,均可看出王履對朱丹溪醫(yī)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總之,王履師事于朱丹溪,不僅見于相關的文獻記載,而且通過上述分析,也可看到朱丹溪對王履在治學精神和學術思想方面的影響。在治學精神方面,王履耳濡目染朱丹溪精益求精、追求真理的精神;在學術思想方面,王履亦得到朱丹溪的“言傳身教”和“傳道授業(yè)”,將“醫(yī)”與“易”結合起來,對醫(yī)學經(jīng)典追本溯源,對丹溪所述之醫(yī)論醫(yī)理繼續(xù)闡發(fā)。我們可以看到王履站在朱丹溪這個“巨人”肩膀上的“高瞻”和“遠眺”,因此可以得出王履師事于朱丹溪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