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琴
摘?要:唐代中前期,主流認識認為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在齊國及其周邊地區(qū),民間流傳的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在長城,但地域特征都較為模糊;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的故事發(fā)生地則呈現(xiàn)出濃郁的河隴地域特征?!睹辖兾摹分泄适掳l(fā)生的細節(jié)較之前更加豐富,“隴上”“金河”“莫賀延磧”“燕支山”等地名的出現(xiàn),說明變文中故事的發(fā)生地域不在齊地、莒地,也不在燕北,而在河隴邊塞。《孟姜女變文》第一次明顯地突出了故事的河隴地域特征,這在杞梁妻故事嬗變史上是一次具有轉折意義的巨大變化。這一特征產生的主要原因在于唐代晚期民族融合過程中作者借杞梁妻故事委婉表達當?shù)孛癖妼ν罗瑒谝鄯纯挂约皩χ性細w主題的需要,是河隴陷蕃歷史現(xiàn)實在變文中的反映。
關鍵詞:敦煌本;《孟姜女變文》;杞梁妻故事;河隴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12-0149-06
自敦煌文獻出土以來,學術界關于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寫卷及其數(shù)量的探討方面,至今尚無定論,代表作為伯希和、王重民、郭在貽、黃征、張涌泉、張鴻勛、劉波、林世田、張新朋等專家的成果②。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在杞梁妻故事傳承中的位置異常重要,處于孟仲姿、孟姿故事與唐釋貫休《杞梁妻》詩之間發(fā)展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解讀清楚《孟姜女變文》,對于變文本身的閱讀以及厘清其與釋貫休《杞梁妻》之間的前后承繼關系至為關鍵,而探討《孟姜女變文》的地域性是解讀本變文的一個突破口。對《孟姜女變文》地域性進行研究有助于理清楚唐代晚期杞梁妻故事的演變過程,有助于糾正明清時期學界對晚唐時期貫休《杞梁妻》創(chuàng)作無據(jù)而誤的錯誤認識,糾正現(xiàn)當代學者認為貫休《杞梁妻》為唐代杞梁妻故事巨變之始的錯誤認識。然而,目前學術界對此缺乏關注。本文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相關文獻的梳理,深入剖析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故事發(fā)生地濃郁的河隴地域特征,并對其產生原因進行合理性分析,進而明確其在杞梁妻故事嬗變過程中的特殊位置。
一、唐代中前期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
關于唐代中前期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我們主要依據(jù)文獻的記載與引用來大致判斷。下面從唐代中前期主流認識與民間傳說兩個方面依次梳理。
1.唐代中前期主流認識認為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為齊地
筆者認為,唐代杞梁妻故事發(fā)生地在齊地的主流說法,依據(jù)的是唐代的官方認定和《文選》注的資料。據(jù)文獻記載,唐代官方認為杞梁妻是齊地人?!短茣份d:“(唐玄宗天寶)七載五月十五日詔:‘……令郡縣長官,春秋二時擇日,粢盛蔬饌時果,配酒脯,潔誠致祭。其忠臣、義士、孝婦、烈女,史籍所載,德行彌高者,所在宜置祠宇,量事致祭……齊杞梁妻(濟南郡)……以上烈女一十四人。并令郡縣長官,春秋二時擇日,準前致祭?!雹厶菩谔鞂毱吣辏?48)詔書中褒獎杞梁妻為烈女,并命令郡縣長官“春秋二時擇日,準前致祭”,明確杞梁妻為齊人,當時屬于濟南郡。由此可知,唐代官方對杞梁妻及其故事發(fā)生地的認定,依據(jù)的是《左傳·襄公二十三年》關于杞梁的歷史記載:?齊侯還自晉,不入,遂襲莒。門于且于,傷股而退。明日,將復戰(zhàn),期于壽舒。杞殖、華還載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賂之,使無死,曰:“請有盟?!比A周對曰:“貪貨棄命,亦君所惡也?;瓒苊瘴粗卸鴹壷?,何以事君?”莒子親鼓之,從而伐之,獲杞梁。莒人行成。齊侯歸,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饼R侯吊諸其室。④
唐代《文選》的注解采用的仍然是漢代文獻,這說明唐代關于杞梁妻故事的主流認識與漢代基本保持一致?!段倪x》注文有兩處引用杞梁妻故事:
第一處是李善在《文選》卷29“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句下引用東漢蔡邕《琴操》之文。曰:“‘《杞梁妻嘆》者,齊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嘆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將何以立吾節(jié)?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終,遂自投淄水而死?!雹荨读甲⑽倪x》“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條李善注后有五臣注語:“濟曰:‘既不用直臣之諫,誰能為此由,賢臣乃如杞梁妻之惋嘆矣,余同善注?!雹拊诖颂幬宄紱]有“更為詁解”,注文只是李善注解的延伸,這說明五臣認同李善關于杞梁妻故事的注釋。
第二處是李善在《文選》卷37“崩城隕霜”句下引用《列女傳》之文。云:“杞梁妻者,齊杞梁殖之妻也。齊莊公襲莒,殖戰(zhàn)死。杞梁之妻無子,內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就其夫尸于城下而哭之,內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⑦此處,李善注釋采用漢代劉向的記載,而五臣的注語是:“濟曰:‘……杞梁妻,其夫戰(zhàn)死于莒城,妻哭之,城為之崩?!雹鄥窝訚P于杞梁戰(zhàn)死于“莒城”的說法顯然是受《水經注》的影響?!端涀ⅰ肪矶埃ㄣ鹚┯謻|南過莒縣東”條下注釋道:“《琴操》云:……哀感皇天,城為之墮。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崇峻,惟南開一門,內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許里?!雹徇@說明,直到718年五臣注《文選》之時,杞梁妻的故事與前代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
通過考察李善、五臣注《文選》時所引杞梁妻故事,可以推知,敦煌本《孟姜女變文》之前,唐代關于杞梁妻故事發(fā)生地的主流認識與漢代、北魏時期基本一致。
2.唐代中前期民間流傳杞梁妻故事的發(fā)生地在長城
據(jù)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兩部佚書《琱玉集》和唐寫本《文選集注》的相關記載可知,唐代中前期在主流的杞梁妻故事傳播的同時,民間還有孟仲姿和孟姿故事的存在,其發(fā)生地均在長城。
唐代無名氏的《琱玉集》引用志怪小說集《同賢記》關于孟仲姿的故事:“杞良,周時齊人也。莊公襲莒,杞良戰(zhàn)死,其妻收良尸歸。莊公于路予之,良妻對曰:‘若良有罪而死,妻子俱被捦,設如其無罪,自有廬室,如何在道而予乎?遂不受吊。莊公愧之而退。出《春秋》。一云:‘杞良,秦始皇時北筑長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園樹上。起(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見杞良,而喚之問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對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從役而筑長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薄觥锻t記》,二說不同,不知孰是。”⑩《同賢記》所載孟仲姿故事的發(fā)生地為長城,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杞梁妻故事與長城相關聯(lián)的文獻。
關于《琱玉集》,宋代鄭樵撰《通志·藝文略》載:“《琱玉集》二十卷?!盉11王堯臣等撰《崇文總目》載“《琱玉集》二十卷”B12已經殘缺。近代學者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殘本《琱玉集》,其卷中有題記:“□武一十九□天平十九年歲在丁亥秋七月日。”日本“天平十九年”相當于唐代天寶六年(747)。李慈銘認為,“其書掇拾奇零,絕無條理,重悂貤繆,不勝指摘,蓋是六朝末季底下之書”B13。日本學者澀江全善與森立之等人編纂的《經籍訪古志》認為,殘本《琱玉集》“文字遒勁,似唐初人筆跡,真罕見之寶笈也”B14。筆者采信《琱玉集》是唐代類書的說法。
《琱玉集》既收錄了出自《春秋》的杞梁妻故事,又收錄了《同賢記》記載的孟仲姿故事,后者所載內容顯示出杞梁妻故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黃瑞旗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指出:“孟仲姿傳奇除了繼承西漢以來‘妻子哭夫城崩倒這個情節(jié)單元以外,其他如時代、主角身份、結局全是新出,說法與杞梁妻傳說大不相同,已經可以據(jù)此建立起故事的‘類型?!盉15關于《同賢記》,顧頡剛認為,該書“不知何人撰,見《琱玉集》引;日本寫本《琱玉集》題天平十九年,即唐玄宗天寶六年,可見此書是中唐以前人所作,《同賢記》又在其前”B16。據(jù)此推知,在中唐之前即747年以前,孟仲姿故事已經存在。《琱玉集》的抄寫者注語云:“二說不同,不知孰是?!边@說明在杞梁妻故事繼續(xù)流傳的同時,孟仲姿的故事已經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甚至動搖了抄寫者對于傳統(tǒng)杞梁妻故事的接受態(tài)度。
從情節(jié)上看,孟姿故事與孟仲姿故事是民間流傳的兩個相近故事?!短柒n文選集注匯存》(卷73)曹植《通親親表》“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況徒虛語耳”句下注語有孟姿故事的記載:?《列女傳》云:“孟姿□□未婚,居近長城,杞□□□□□□□避□此。孟姿后園池□樹水間藏。姿在下,游戲于水中。見人影,枝上見之。乃□請為夫妻。梁曰:‘見死役為卒,避役于此,不敢望貴人相采也。姿曰:‘婦人不赤見。今君見妾□□□此,□□更□子?!?。饋食,后聞其死,遂將酒食往收其骸骨。至城下問尸首,乃見城人之筑在城中。遂向所筑之城哭。城遂為之崩。城中骨亂不可識之,乃淚點之,變成血?!盉17
這里提到孟姿“居近長城”,杞梁“避役于此”,由此可見孟姿故事的發(fā)生地在長城附近。令人疑惑的是,在這則注釋之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還引用了李善注。唐代流傳的劉向所編的《列女傳》中沒有孟姿故事,從這條注文記載孟姿故事出自《列女傳》的情況來看,注者是想借助《列女傳》來抬高形成于民間的孟姿故事的地位,或者是民間有編者將孟姿故事編入《列女傳》而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的注者產生了影響。
此外,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杞梁妻的故事發(fā)生地與梁山有關。李白受曹植詩句“杞妻哭死夫,梁山為之傾”的影響,在《東海有勇婦》中寫道:“梁山感杞妻,慟哭為之傾?!蓖蹒J為“太白用梁山事蓋本之曹詩也”B18。這一觀點對現(xiàn)代學者影響很大,多認為李白受曹植影響而將杞梁妻故事與“梁山”并提。至于其中有無更深層次的原因,專家多未進行解釋,只是單獨將其列為一種說法。
綜上所述,在孟仲姿故事中,杞梁是“燕人”,孟姿故事中女主人公“居近長城”,她們的居住地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曹植、李白則認為杞梁妻故事發(fā)生地與梁山有關。這些變化與唐代官方對杞梁妻籍貫的認定以及杞梁妻故事在唐代的主流傳播并不一致,也沒有在唐代官方意識形態(tài)以及杞梁妻故事的傳播中產生大的影響。唐代杞梁妻故事傳播的主流仍然延續(xù)先秦漢魏的影響,認為其故事發(fā)生地在齊國及其周邊地區(qū)。
二、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的河隴地域特征
“長城”“塞”是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之前孟仲姿、孟姿故事已經具有的地域特點。變文對此予以保留,如關于“長城”,變文中與長城有關的有“當別己后到長城”“不知君在長城妖”“大哭即得長城倒”“長城何為頹”“灑長城已(以)表單(丹)心”“賤妾同向長城死”“遠筑長城”等句;關于“塞”,變文殘卷有“魂銷命盡塞垣亡”“塞外豈中論”“魂埋塞北”等句。變文故事發(fā)生的細節(jié)較之前更加豐富,“隴上”“金河”“莫賀延磧”“燕支山”等地名的出現(xiàn),說明變文中故事的發(fā)生地域不在齊地、莒地,也不在燕北,而在河隴邊塞?!睹辖兾摹返谝淮蚊黠@地突出了故事的河隴地域特征,這在杞梁妻故事嬗變史上是一次具有轉折意義的巨大變化。
1.隴上
《孟姜女變文》殘卷引用古詩云:“隴上悲云起,曠野哭聲哀,若道人無感,長城何為頹?”(伯5039)隴為山名,隴山綿延橫亙于甘肅、陜西交界之處,隴上泛指今陜北、甘肅及其以西地方,隴上諸郡包括隴西、南安、漢陽、永陽等郡縣,即今天甘肅省東南部地區(qū)。“隴上”是一個詩文中使用頻率比較高的地域性詞匯,其中一些指“隴上”這一地區(qū),如“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若大軍還,不嚴為之備,隴上諸郡非國家之有也”B19;“隴上歌之曰:‘隴上壯士有陳安……”B20;“隴頭遠行客,隴上分流水”B21;“西行隴上泣胡天,南向云中指渭川”B22。但是“隴上”更多的指邊塞,如“君行登隴上,妾夢在閨中”B23;《隴上逢江南故人》詩句“三聲戍角邊城暮,萬里鄉(xiāng)心塞草春。莫學少年輕遠別,隴關西少向東人”B24;“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B25;《隴上嘆》詩句“援車登隴坂,窮高遂停駕”B26等。敦煌寫卷中“隴上”一詞也多與軍事有關,如“兵雄隴上,守地平涼”(伯2631);“江邊亂踏于楚歌,隴上痛開(聞)于豺叫”(伯4638)等。由以上文獻記載可知,《孟姜女變文》殘卷中的“隴上”在河隴地區(qū)。
2.金河
《孟姜女變文》殘卷中有關“金河”的表述是:“秦王遠托金河北,筑城本擬防胡賊?!保ú?019)關于“金河”,有多種說法:如今甘肅的北大河;古芒干水,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南大黑河;今內蒙古烏拉特中旗東南的摩楞河;今蒙古國鄂爾渾河上游支流吉爾馬泰河;古到刺山水,在今河北蔚縣東等。我們認為變文中的“金河”在肅州,即今甘肅酒泉市西的北大河。金河為河西走廊內陸河流,源于祁連山脈的托來山東段,北流經酒泉、金塔等綠洲,至金塔縣鼎新入黑河,后由于興修渠道、灌溉農田,下游消失在戈壁沙丘之中?!敖鸷印睘檫吶?,正如唐員半千《隴頭水》所言“路出金河道,山連玉塞門”B27。“金河”是唐代通往吐蕃的要道,如《新五代史》引高居誨《使于闐記》記載:“(甘州)西北五百里至肅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門關,又西百里出玉門關,經吐蕃界?!盉28敦煌寫卷中的“金河”多與征戰(zhàn)有關,這與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理位置密不可分。如“金河,亦名呼蠶□水。縣名標振武,波浪出西涼。直入居延海,分流襲(洗)戰(zhàn)場”(伯2672)。又如“金河東岸陣云開”(伯3633)等。“金河”常與“玉塞”并舉,如“金河路上,飛譯(澤)云奔;玉塞途中,忽承雷令”(伯2613);“運張良之計,東靜金河;立韓信之謀,北清玉塞”(伯3556);“即有權兵玉塞,遙望慈門,飲馬金河,虔心勝教者誰也”(伯3770)等。“金河”也與“隴”相連,如“加以隴頭霧卷,金河泯湍瀨之波”(伯4640)等。由此可見,《孟姜女變文》殘卷中的“金河”在河隴地區(qū)。
3.莫賀延磧
《孟姜女變文》中有“莫賀延磧里”(伯5019)句?!澳R延磧”位于羅布泊與玉門關之間,今稱“哈順戈壁”。史籍中的“瓜州”“伊州”“沙州”通常是界定“莫賀延磧”的地理標志,如《釋迦方志》云:“其北道入印度者,從京師西北行三千三百余里,至瓜州,又西北三百余里至莫賀延磧口,又西北八百余里出磧,至柔遠縣,又西南百六十里至伊州?!盉29《舊唐書》載:“東北去莫賀延磧尾,闊五十里,向南漸狹小,北自沙州之西,乃南入吐渾國,至此轉微,故號磧尾?!盉30此外,敦煌寫卷也記錄有“莫賀延磧”,如“謨(漠)賀延磧禳辟”(斯4654)等。所以,《孟姜女變文》殘卷中的“莫賀延磧”也在河隴地區(qū)。
4.燕支山
《孟姜女變文》殘卷中有“說道燕支山里”(伯5019)之句。燕支山,即今甘肅山丹縣南大黃山。文獻中多次記載過燕支山,如唐代李白《幽州胡馬客歌》云:“雖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盉31韋應物《調嘯詞二首》(其一):“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迷路。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盉32燕支山又名焉支山、刪丹山,如《漢書·霍去病傳》載:“元狩二年春為驃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有功。上曰:‘……轉戰(zhàn)六日,過焉支山千有余里……?!盉33《史記·匈奴列傳》張守節(jié)《正義》引用《括地志》云:“焉支山一名刪丹山,在甘州刪丹縣東南五十里?!段骱庸适隆吩疲骸倥钸B、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其慜惜乃如此。”B34敦煌寫卷中還有“燕脂山”的說法:“單槍匹馬,舍軀命而張掖河邊;仗劍輪刀,建功勛于燕脂山下?!保ú?556)由此可見,《孟姜女變文》殘卷中的燕支山也屬于河隴地區(qū)。
綜上所述,在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殘卷中,除了“長城”“塞垣”“塞外”“塞北”之外,更有“隴上”“金河”“莫賀延磧”“燕支山”等河隴地名,這充分說明該變文演繹的故事發(fā)生地是在西北河隴地區(qū)。
三、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地域特征產生的原因
晚唐敦煌本《孟姜女變文》地域特征產生的原因,與變文主題表達內容及其所處歷史背景密切相關?!睹辖兾摹烦尸F(xiàn)的地域特征是變文作者表達反抗吐蕃勞役、思歸中原主題的需要與河隴陷蕃歷史現(xiàn)實相結合的結果,前者是重要原因,后者是根本原因。
1.作者表達主題的需要
從春秋時期至唐代,杞梁妻故事的主題由“知禮”、忠貞逐步演變?yōu)榉纯骨刂L城的沉重勞役。而敦煌本《孟姜女變文》的作者對杞梁妻故事的主題進行了富有河隴地域特色的改造和創(chuàng)新,具體表現(xiàn)為作者借杞梁妻故事委婉地表達出晚唐河隴陷蕃時期,在民族融合過程中該地區(qū)民眾對吐蕃沉重勞役的強烈反抗情緒與對中原王朝的濃厚思歸之情。這兩者緊密聯(lián)系,互相交織,不可分割。
《孟姜女變文》作者通過杞梁服勞役的遭遇表達了河隴地區(qū)民眾對吐蕃沉重勞役的強烈反抗情緒。變文內容反映了杞梁服勞役環(huán)境的惡劣,如“(勞)貴珍重送寒衣”(伯5039)、“霜沾三面”(伯5019),足見杞梁服勞役的地方氣候寒冷,生活環(huán)境很差,需要自備寒衣度日?!皥?zhí)別之時言不久,擬如(于)朝暮再還鄉(xiāng)”(伯5039),表明勞役時間久長,原本服役不久即可還鄉(xiāng),現(xiàn)在卻一去不返?!罢l為忽遭槌杵禍”(伯5039),“當作之官相苦克”(伯5039),說明民眾服勞役時還要面臨嚴苛的酷刑。“魂銷命盡塞垣亡”(伯5039),則說明百姓服勞役地方的自然條件與人文環(huán)境惡劣到極點,最終導致杞梁不堪重負,命喪長城。變文同時表達了對杞梁命喪長城的同情。從“命盡便被筑城中,游魂散漫隨荊棘”(伯5039)之語可知,百姓勞役喪命之后,就被草草筑入長城,以至于杞梁成為游蕩在外的孤魂野鬼。面對杞梁的不幸遭遇,杞梁妻進行了強烈的控訴,“婦人決列(烈)感山河,大哭即得長城倒”(伯5039)。杞梁妻在河隴地區(qū)“哭崩長城”集中代表了當?shù)孛癖姺纯钩林貏谝矍榫w的強烈爆發(fā)。
《孟姜女變文》作者通過杞梁與數(shù)個髑髏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意,抒發(fā)了河隴地區(qū)民眾對中原王朝濃厚的思歸之情。變文中杞梁“擬如(于)朝暮再還鄉(xiāng)”;數(shù)個尸骨無人收取的髑髏,面對杞梁妻愿意為他們傳信親人的好意,直接表達了自己對親人的想念:“髑髏既蒙問事意,己得傳言達故里,魂靈答應杞梁妻:‘我等并是名家子。被秦差充筑城卒,辛苦不襟(禁)俱役死。鋪尸野外斷知聞,春冬鎮(zhèn)臥黃沙里。為報閨中哀怨人,努力招魂存祭祀。此言為記在心懷,見我耶娘方便說。叩頭□□□□□?!保ú?039)并且,變文中說道“□□□□□骨,自將背負”(伯5039),“祭之已了,角束夫骨,自將背負”(伯5039),最終,杞梁魂歸故里,從而使得變文的思歸主題得到深化。
2.河隴陷蕃歷史現(xiàn)實的反映
敦煌本《孟姜女變文》河隴地域特征產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安史之亂后河隴陷蕃的歷史現(xiàn)實。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冬,身兼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與其部將史思明發(fā)動叛亂,史稱“安史之亂”。唐朝政府為了平定叛亂,從西北部邊疆調集軍隊,吐蕃趁虛而入,河隴失守。直至唐宣宗時期,河隴地區(qū)才重歸唐朝。大中五年(851)八月,“沙州刺史張義潮遣兄義澤以瓜、沙、伊、肅等十一州戶口來獻。自河、隴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復隴右故地”B35。
河隴陷蕃的近百年時間,是以漢、吐蕃為主的多民族深度融合的艱難歷史時期。傳世文獻記載了河隴陷蕃的歷史,其中也有不少表達河隴陷蕃百姓對吐蕃強烈的反抗情緒、對中原王朝濃厚的思歸之情的文獻資料?!缎绿茣酚涊d,貞元三年(787)“虜又剽汧陽、華亭男女萬人以畀羌、渾,將出塞,令東向辭國,眾慟哭,投塹谷死者千數(shù)”B36?!缎绿茣酚州d:“州人皆胡服臣虜,每歲時祀父祖,衣中國之服,號慟而藏之?!盉37“元鼎逾成紀、武川,抵河廣武梁,故時城郭未隳,蘭州地皆秔稻,桃李榆柳岑蔚,戶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道觀。至龍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沒于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言已皆嗚咽。密問之,豐州人也?!盉38又如《舊五代史》記載:“開成(836—840)時,朝廷嘗遣使至西城,見甘、涼、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吐蕃之人見唐使者旌節(jié),夾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猶念陷蕃生靈否?其人皆天寶中陷吐蕃者子孫,其語言小訛,而衣服未改?!盉39更有身陷蕃中密計逃離者,白居易詩《縛戎人》中有詳細的記載:?一落蕃中四十載,遣著皮裘系毛帶。唯許正朝服漢儀,斂衣整巾潛淚垂。誓心密定歸鄉(xiāng)計,不使蕃中妻子知。(有李如暹者,蓬子將軍之子也。嘗沒蕃中,自云蕃法唯正歲一日許唐人之沒蕃者服唐衣冠,由是悲不自勝,遂密定歸記也。)暗思幸有殘筋力,更恐年衰歸不得。蕃候嚴兵鳥不飛,脫身冒死奔逃歸。B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