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聽過那個都市傳說:某員工家中舉辦派對,飲料不夠。他去公司的免費冷飲柜,可樂,雪碧,沙士,芬達,左手右手滿得像八爪章魚。走到停車場時,公司警衛(wèi)把他攔下,說:你 LDAP 是多少?隔天他卡刷不進門,賬號也登入不了,人資把他的家私全塞進一大一小兩個紙箱,堆在門口。到這邊分成兩個版本,一說是他后來和公司纏訟四年,每次都從東南亞某島國搭十四小時飛機出庭,后來當然敗訴,但因此上了紐時的地方趣聞版。另一說是他伙同一些對公司有恨的人──紅不起來就抱怨算法不公的YouTuber之類──和市區(qū)那些激進派居住權社運團體合流,整日躲在路邊朝公司的交通車發(fā)射BB彈。
明亨說,這一定是假的。
我說,哪一個?他說,都是。“警衛(wèi)在停車場遇到他,怎么能確定飲料一定是從公司拿的?”
此時我們正走在公司地下停車場。濃稠的日光從方格通氣孔落下,又亮又橘,像不要錢的公司洗衣精。我和他手里拿的是罐裝紅茶,綠茶,花茶,薄荷茶,決明子茶,可爾必思,無糖優(yōu)格。用袋子裝。袋子是不透明的。我們覺得自己好聰明。
“你現(xiàn)在是在幫自己壯膽嗎?”我說。
明亨說,還不是幫介恒拿的。介恒喜歡吃希臘優(yōu)格。無糖就算了,還加鹽,難吃至極。
明亨按下鑰匙按鈕,后車廂蓋彈起。我們把袋子放進冰桶。
從灣區(qū)走一○一號國道,經(jīng)過吉爾若以量販商城和上棉木溪野生保育區(qū),接五號州際公路,再往南開個兩百英里,就到今晚的休息點。那是一個叫貝克菲德的小鎮(zhèn),位在五號州際通往拉斯維加斯的要道上,市區(qū)加油站比餐廳還多。明亨說可以開他的車,我們輪流開,累了就換手。我說,跑這種長途,真的好嗎,保費會漲喔。
明亨說,沒差,每年就為了介恒跑這么一次。介恒父母得要從臺灣飛去,才叫辛苦。
我說,也是。
明亨打開導航軟件,最終目的地設在拉斯維加斯的寇斯莫帕勒坦飯店。每年的七月六日,寇斯莫帕勒坦飯店二三○八室,我們和介恒父母都會去。他父母客氣、怕生又拘謹,總是說我們人愿意到已經(jīng)太夠意思,不要再買東西來了。
我們上路之后沒多久就開始塞車。整條一○一南向動彈不得。這周是美國國慶連假,從灣區(qū)、洛杉磯等地開去拉斯維加斯的車,比下水道的蟑螂還多。明亨說,介恒真的是很會選時間。我說,你去年也講過一模一樣的話。他說,是嗎,我不記得了,難道你記得你講過的每一句話?我說,很難說喔,跟介恒講過的,應該都記得。
──最好是。
明亨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說。他切進最內線的共乘專用車道,被別人猛撳喇叭。我朝后照鏡瞧一眼,那駕駛員對我們豎起一根中指。
──這個我也記得。
──什么?
──就是這句話啊,這個場景,被人按喇叭。
明亨也捶了幾下方向盤中央。
喇叭的設計真的是很奇妙,從車內聽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吵。而且喇叭沒有方向性,沒辦法指定想要發(fā)送的對象。后面那臺車迅速地往右切,并入一般車道。現(xiàn)在最內線反而塞,它從旁一下就超越我們。
明亨說,剛剛那個故事,他寧愿相信BB彈版本的。
我說,為何?他說,他可以理解那些居住權社運團體的想法,他時常也想朝別人的車子射幾發(fā)。我說,你不是有房階級?他說他又不像劉若瑜還是楊家宏,買在麥隆帕克,原本的破爛房子,戰(zhàn)前蓋的,舊得連鬼都不想住,結果 Facebook總部竟然設在旁邊,嘩,翻三倍了。我說,戰(zhàn)前是指二戰(zhàn)前?他說,當然是一戰(zhàn)啊,二戰(zhàn)我還拿出來講干嗎。我說,可是你去射公司的車,也不會改變什么啊。
他說,誰說要射我們公司的?要射就射Facebook的。
Facebook的交通車和我們公司的基本一樣。方方正正的雙層巴士,玻璃全都墨黑色,防彈,外面看不到里面。車身全白,連一點標志都沒有,為的就是怕人挾怨報復──在舊金山市區(qū),凡是交通車??空舅O之處,房價隨便喊,漲得比臺風時的高麗菜價還快。
明亨說,在圓山大飯店那次,你還記得嗎?我說,什么?他說,好像是區(qū)域賽吧,還是大甲?我說,大甲不會辦在飯店里吧,教育部哪那么有錢。他說,噢對,我是說介恒奪冠那次。我說,介恒哪一次沒奪冠?他說,總之,那次楊家宏比完后跑去廁所哭,結果氣喘發(fā)作。教授帶一堆人去撞門。抬出來后,楊家宏發(fā)現(xiàn)抬他的人是介恒,哇,堅持要下來自己走欸。“就你不準──就你不準──”他缺氧了還能喊。整張臉都變成豬肝色。沒想到現(xiàn)在──
“沒辦法。世事難料?!蔽艺f,“但是我們已經(jīng)算不錯了。其實楊家宏和劉若瑜每年賺的,未必有你多?!?/p>
明亨說,屁。他安靜幾秒鐘,眼睛瞪著前方,似乎是正在心算。一陣子之后,他笑了出來,說,呵呵,好像是真的。他頓了一下,順著前方的車速催了幾次油門,又接著說,我們之間,我們這些 B95的同學之間,其實都差不多啦。大家實力都差不多啦。除了介恒是怪物以外。
我說,是啊,介恒是怪物。
五號州際公路非常筆直,開定速巡航的話,幾乎不需要碰方向盤。若從空中俯瞰,大概像在一片黑暗無光的曠野間,橫空伸出一條專屬于人類的,閃閃發(fā)亮的細長臍帶?,F(xiàn)在剛入夜,天頂黑了大半,只剩地平線上下一點縫隙,還透著暗紫的光暈。往來的車流全都開了大燈。車燈所照之處即是視野極限,再往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無邊而寧靜的黑暗。
貝克菲德還在目不可及的遙遠之處。拉斯維加斯更是。
車內音響正播到Butter-Fly。這份歌單是介恒的。
每年此時,開往拉斯維加斯的路上,我們會無限重播介恒的歌單。
明亨說,介恒真的是很耐煩,整個播放清單只有六首歌,一直聽,都不會膩。剛算了一下,假如我們總共要開十小時,那就是每首要聽三十遍。我說,他大學的時候才恐怖,隨身聽都只放一首歌,一直重播一直重播一直重播。我問他的時候,他還一臉無辜地張大眼睛,說,本來同時就只會有一首最喜歡啊。
“哈哈哈?!泵骱嗾f,“介恒Style?!?/p>
“天才都是神經(jīng)病?!?/p>
“可惜反過來不成立。”
儀表板微微的熒光照在明亨臉上。引擎轉速指針的白,里程齒輪刻度的黃,和節(jié)能模式的水色光點,一震一震地隨著他的表情沒入陰影之中。定速巡航維持在時速七十五英里,相當于一百二十公里,其實相當快。但從車窗望出去,無邊無際的,毫無起伏的黑暗曠野,讓人以為一切仿佛是靜止的。
明亨說,不過啊,我也不是不懂。
我說,什么?
他說,雖然剛剛說了那么多,但我覺得我們蠻像的。我是說楊家宏。
我說,哪方面?
明亨仿佛沒聽到般。他說,你記得介恒有一次遲到三小時嗎?我又說,什么?明亨說,整場比賽也不過就四個半小時。我說,喔,你是說個人賽喔。明亨說,他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啊,全部人都放下鍵盤,站起來哀求助教,拜托拜托,拜托一定要通融,無論如何要讓介恒考。我說,記得啊,因為就算只剩一個半小時,介恒還是會第一啊,這是為了選拔好。他說,你那時候跑去找教授。我說,這我倒不記得。他說,然后教授問他為什么遲到,隨便掰個阿嬤生病還是小貓小狗被車撞都好。教授又不是白癡。誰都知道要是介恒沒選上,整場選拔都會變成歷史留名的笑話。介恒那時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頭發(fā)亂得像被炸過一樣。全部人都等著他開口。結果他說:“我忘記了。”我說,啊,你講到這我就想起來了,教授那時候的表情,哈,一生難忘。
明亨說,對,那次差一名被擠掉的人就是我。
“啊……”我說。
車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路旁告示牌除了速限以外,還有提醒駕駛人接下來都沒有加油站的牌子,綠底白字:警告。警告。下一個加油站在一百里之外。然后是一條小小的交流道往外伸出幾十公尺,接到一座無人加油站。整個加油站只有一支油槍,與公路僅隔著一條瘦長的安全島。我轉頭看時剛好有車駛進,燦亮的白光驟然炸開。原來那燈是感應式的。
這一無所有的世界,那些常識,即使偏離了也無所謂……連喜愛的心情都好似要辜負了一般。就算僅有一雙停滿影像的,不可靠的翅膀,也一定能夠遠走高飛。
音響又播了一次Butter-Fly。
明亨說,現(xiàn)在講講,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們都已經(jīng)出來賺錢了。我說,嗯。
化作振翅飛舞的蝴蝶,專注地乘坐在風上。無論在哪里,都要飛去與你相見……
他說,而且,和田光司都已經(jīng)死了。
車內的空氣沉默了起來。明亨左手搭在方向盤底部,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休息?,F(xiàn)在旁邊路過的都是貨柜卡車,水泥攪拌車,或是載有吊高機具的工程車,一輛比一輛大。我問他要不要換我開。他說還好。我拿出手機,打去今晚投宿的旅館,向他們再次確認我們的抵達時間,現(xiàn)在看來很可能會超過午夜了。接電話的是個拉美裔的大媽,大概是新手吧,聽不懂亞洲人的英語腔調,搞了好久才查到我們的訂房記錄。是,是。我說。我們會到,我──們──會──到──
我掛掉電話。明亨說,怎么?我們每年都住這家,他們還搞不清楚狀況。我說,的確是。不過那種鬼地方的旅館,大概不期待客人會來第二次吧?我和同事說,今晚要去貝克菲德。他們的反應都是:“什么?”然后開地圖,滑半天,抬頭用一種狐疑的眼神看我,說,那里豈不是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明亨哼一聲,說,整個美國in the middle of nowhere的地方可多了。
路旁的藍底告示顯示,前面三英里處有個休息區(qū)。我們靠右下了交流道。在紅綠燈前的分岔口,左右各有一幅巨大的廣告板,刊登了所有店家的商標,但無一不是全國連鎖品牌,賣的食物都大同小異。休息站里,每一家店都相隔甚遠,各自擁有土星環(huán)般的空曠停車場。我們是舉目所見唯一一臺車。我們要去的漢堡店三面都是落地玻璃,整間像是放大的,疏于照顧而活物全死光的水族箱。沒有顧客,沒有店員,只有柜臺一個金屬制的小鈴,上面寫:請按鈕,我們很高興為您服務。
明亨說,說到這個,那時候每周的練習賽結束,你怎么都不跟大家一起吃飯?
店員一臉蒙蒙地從暗門走出。他剛剛似乎睡得很沉,大概沒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來。柜臺正上方的價目表燈箱,有一根燈管一閃一閃地壞了。
我說,你有去過計中四樓的陽臺嗎?
明亨說,計中有陽臺喔?噢不對──計中有四樓喔?
我說,四樓走廊走到底,男廁旁有一個通往室外的鐵門。那個門乍看是卡住的,但用力推可以推開。沒有鎖。那是一個很小的露臺,勉強一點,可以站六個人。面漁科所,但是有圍墻,又有椰子樹擋著,很隱密。佑一每次比完都會去那邊。咚咚咚地,用頭撞地板。頻率不見得一致。有時候好幾分鐘也沒撞一次。明亨說,什么?為什么?我說,我哪知道。啊,正確來說是撞水管,那邊地板都是水管。明亨說,佑一不是跟介恒同隊嗎?我說,或許這就是原因吧。明亨說,然后呢,你不要告訴我你也在那邊跟他一起撞,所以才不來吃飯。我說,我沒撞,我看他撞。明亨說,哈?為什么?
──這個嘛……很難解釋。一言以蔽之的話就是,呃,有點療愈?
我轉頭向店員點餐。六塊雞塊,不要套餐,對,單點,要甜辣醬。
明亨說,聽你在胡扯。
我們拿著托盤走到座位。這間連鎖漢堡店的內裝非常艷麗,座椅是大紅色與白色相間的條紋,墻上則是印滿藍色星星。方正的,等間距的五角星。玻璃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墨黑。整間店像是懸浮在太空中似的。
明亨說,你在旁邊看他撞?
──我躲在門后面,從門縫看。
明亨說,不可能。
我沒有理他,繼續(xù)說 :而且有一次,我遇到介恒,介恒看到佑一在撞地板,就過去跟他說,你要撞的話就撞這里。介恒蹲下,指了指佑一的額頭頂端。說那里是整個頭殼最堅固的地方。
明亨說,然后呢。
我說,然后他們就窸窸窣窣地講話啊,我聽不到。更正,其實大部分是佑一在講,介恒只是蹲在那邊。那次真的講很久,我腳超麻。到了后來,佑一站起來打介恒的頭,從正上方,打在介恒額頭頂端。一拳一拳,咚咚咚的,比他自己撞地板還大聲。介恒就像沙包一樣不動,有時候跌倒了,還會自己蹲回原地。佑一打到自己流血,指節(jié)腫成兩倍大。介恒就只是看著他。明亨說,瞪著他?我說,你不要打斷。明亨說,好,我看你怎么掰。我說,過了大概十分鐘,他們又開始講話。講的仍只有佑一。他不停說,你要我怎樣,你要我怎樣。介恒安靜地蹲在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介恒是聾子。
我說,而且,我覺得這是他表達對介恒的敬意的方式。
明亨說,好,然后呢?
我說,沒有然后了。
明亨說,所以你每次比完賽,都去偷看?
我說,對。
明亨說,他們知道你在旁邊看,怎么可能做?
我說,他們不知道啊。他們以為沒人啊。
明亨說,那邊有燈嗎?你怎么會看得到佑一的指節(jié)?
我說,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明亨說,那邊有沒有燈?
我說,我忘了。
明亨搖了搖頭,拿起他的炸雞。他隔著餐巾紙握著雞胸的兩端,細心地啃了起來。他不想弄臟手。我們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餐點,沒有再多說話。
走回車上后,我和明亨換手,上了駕駛座。在我調整座椅傾斜角度和后照鏡角度時,明亨說,所以佑一今年有要去嗎?我說,應該沒吧。明亨說,他去年也沒去?我說,對。明亨說,我記得他從來沒去過?我說,對。
我比明亨高一些,坐上來時,大腿頂?shù)椒较虮P。我低下頭去找控制方向盤高度的扣子。車內太暗,摸半天摸不到。我只好先扭開照明燈。黃光啪一聲充滿車內空間。我發(fā)現(xiàn)有張發(fā)票掉到剎車踏板上,又低頭探出手把它拾起。
“其實你剛剛講的,用頭撞地板的人,不是佑一吧?”明亨說。
我把發(fā)票攤平,對折了兩次,放到收煙灰的垃圾匣里面,關上。
我沒有回答他。我壓下手剎,開始倒車。
明亨盯著我的側臉幾秒鐘,然后深深往后倒,雙手枕在腦后,露出一副獲得了非常、非常心滿意足的答案一般的表情。
“啊……”他說。
車頭燈的光圈掃過眼前的店家后門,地上停車格一方一方,漸次浮現(xiàn)又隱沒。明亨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往我的方向伸手,熄了照明燈。
我說,謝謝。
我順著南下交流道的指示回到五號州際上。這個時段路況變得順暢起來?;蛟S是夜深了,大型車輛的司機都已下班。我透過后照鏡確認了一下,我們后面是輛警車,已經(jīng)跟了我們一陣子了。我說,真奇怪,我們又沒超速。明亨探頭過來,看了看儀表板。我指了指藍色的定速巡航小標志。
我說,可能是公司派人來抓我們偷拿飲料吧。
哈哈哈。明亨笑了一下。
周圍的車輛愈來愈少,到后來,警車也不見蹤影了。整條高速公路視線所及沒有任何車。對向車道也一樣。耳朵漸漸習慣車子切穿空氣的聲音,慢慢地再也聽不到了。五號州際路旁沒有燈,也沒有圍欄。車道邊界鋪有特殊的紋路,車子不小心開上去會發(fā)出打果汁機般的巨響,提醒駕駛人:醒來!醒來!
我們又沉默了一陣子。我們都有點累了。一方面時間已晚,且剛吃完東西,昏昏欲睡。明亨說,你可千萬不要睡著喔,我有認識一個學長,他就是開五號州際開到睡著,結果撞車,醒來的時候整臺車已經(jīng)在高速旋轉。我說,死了?他說,幸好人沒有怎樣。
我說,整臺車高速旋轉,怎么活得下來?明亨說,正好相反,旋轉代表動能被釋放,沒有直接作用在人體上,反而安全。我說,好玄。聽起來好像什么靜思語小故事。
明亨說,這是科學,不玄。
我說,你有想過,死掉的過程是怎樣的嗎?
明亨說,什么?
我說,比如說車禍,腦袋被削成兩半。那意識會被分成兩個嗎?兩邊都會痛嗎?會變兩倍痛嗎?
明亨說,我哪知道。
我說,我常常在想啊,從賭場飯店二十三樓跳下去,還撞到水舞池的護欄,腦袋碎得跟豆腐花一樣,那些碎片,全部都會覺得痛嗎?落在池子里,被進水口吸進去,再被噴嘴噴出來,吸進去,再噴出來,吸進去,再噴出來……那時候不是剛好是水舞表演嗎?我記得播的音樂是Singing in the rain,小提琴獨奏版,好像是播到副歌那邊吧。旁邊還有游客在拍照。水上有各種顏色的打光。紫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粉紅色的──
明亨說,不要再說了。
我說,我們那天不是贏了很多錢嗎?
我說,那時你還說,不要搞什么競賽了,以后靠打Blackjack就好。
我說,我們還候補上隔天減價的吃到飽。下午茶時段買一送一。我們三個人,還跟一個剛好排在我們后面的克羅埃西亞人團報。
我說,喔不對,好像是宵夜時段。
我說,結果也沒吃到。
明亨沒有再說話。
前方的道路隨著車燈的照射,像吃角子老虎機一樣不停滑出,源源不絕地迎面而來。完全筆直,沒有一點彎曲,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連動都不用動。
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般。
我看著前方,不管是貝克菲德還是拉斯維加斯都還很遠。很遠。在視線完全不可及的地平線另一邊。
車子突然開始減速。
明明是定速巡航模式,儀表板上的指針卻穩(wěn)定地往下滑落。我踩了踩油門,解除了定速巡航,但是車子仍沒有加速,仿佛油門完全無效一般?!安粫??!蔽铱戳艘幌?,油量明明就很足啊,也沒有任何警告標志亮起。明亨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試著踩了一下剎車,完全沒用?,F(xiàn)在整臺車的油門和剎車踏板都是裝飾品了。我打了方向燈,慢慢往外線切,還好路上完全沒車,我得以順利地滑進路肩。這一段的路肩極其寬闊,再多畫個兩線道也不成問題。車子在路肩滑行著。直到慣性動能耗盡,進入怠速狀態(tài),我和明亨說:小心,抓緊。我把手剎車拉起來。
車子剎停了。
我說,油門和剎車好像都壞了,沒反應。
明亨說,怎么會這樣?
我問他有沒有做定期保養(yǎng)。他說上個禮拜才剛做,什么問題也沒有。
我們下車,打開后車廂,找反光板。明亨說,他怎么可能有那種東西。我說,其實這邊的車子出廠時都有附。后來他在靠近座椅的底部找到一個暗扣,拉起來后,果真有三角反光架,置在一個合身的凹槽中。塑膠膜都沒拆掉,新得要命。明亨拿起反光架,我們開始朝遠離車子的方向走。
──聽說要一百公尺。
在一片漆黑之間,車子后燈的一對光點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我只看得到明亨持著手機的右手,和我自己的右手,和我們兩個面前一起移動的白光光圈。眼睛仍不能適應這樣的黑暗,根本無法目測距離。我們默默走了一陣,直到車燈縮小成兩個螢火蟲般的小點為止。
“現(xiàn)在真的是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了?!泵骱嗾f。
夜風吹在臉上,手上,身上。糊糊的,緩慢又黏稠。身體的溫度漸漸被帶走,我搓了搓雙手,下意識地縮起了身子。明亨放下反光板,調了一下角度。他把塑膠膜撕掉,慢慢地,好像怕刮傷什么似的。
我說,其實我也可以理解楊家宏啊。
我說,介恒就是很擅長讓別人的人生失去意義啊。
我說,那時候全臺大資工都偷偷希望他死掉吧。大家只是不敢承認而已。
明亨說,可是你剛剛不是說你每個禮拜都跟他──
雖然周圍是一片黑暗,我還是轉頭往明亨的方向望去。只看得到他手上閃光燈的刺眼白光,和露在袖子外面的一截手臂。
我說,嗯,所以我只有很偶爾才這么想。
我說,很偶爾很偶爾。
我說,整趟拉斯維加斯,我可是連一次都沒有希望他死掉喔。一次都沒有。
我說,我明明就超棒的。
明亨沒有說什么。沒有聲音的風持續(xù)吹在身上。我把雙手都退入袖子里,緊緊握著,默默往車后燈的方向走去。車后燈愈來愈大,愈來愈亮,直到整個車尾的輪廓都顯現(xiàn),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回到車上后,我們發(fā)動引擎以維持空調和照明。加州夏天的夜晚還是很冷,我身體微微抖了起來。我們兩個把手機都插上車充?,F(xiàn)在必須要確保手機有電。明亨往外面天空看去?!靶切嵌嗟酶粯??!彼f。
明亨拿出皮夾,我們的信用卡都有全年無休的道路救援,全北美都適用。他打了過去。那是白金會員專線,沒有等待時間立刻接通業(yè)務代表。是,是,馬上為您派車。有需要為您準備礦泉水或低卡綜合干果嗎?是,也有沒氣泡的。是。好的,謝謝您。還有什么是我可以效勞的嗎?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明亨掛了電話,往后仰去。我說,我覺得我們好像永遠到不了貝克菲德。
明亨說,你想太多了。
他往我的方向伸手,把照明燈捻熄。他說,省一點電。我往正前方望去,這一段路的柏油很新,很平。這個郡的財政狀況一定很好。分隔線的白漆很干凈,短短的,很快就出了視野。然后是什么都沒有的一片虛空。
我說,那個時候啊,介恒在電熱水壺下面其實有壓一封信。嗯,說信有點不太對,應該算字條吧,用飯店便條紙寫的。明亨說,等等,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說,因為你那個時候還在樓下打Blackjack,你回房間時警察已經(jīng)把它收走了,后來好像直接交給他家人了吧。明亨說,你怎么現(xiàn)在才講?我說,上面寫的東西很沒內容啊。他就是寫說感謝父母,感謝朋友,感謝教授,感謝這個感謝那個,最后甚至連他國小班導都寫進去了。明亨說,就這樣?我說,就這樣。
明亨說,他以為他在寫諾貝爾獎得獎感言噢。
車窗外一邊是五號州際公路,一邊是曠野。兩邊都沒有任何人,車,或是任何生物的跡象。安詳、無邊而寧靜的黑暗包圍著我們,像羊水一般。
為了節(jié)省油耗,我們甚至連空調都關了。明亨說,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開吧。再忍一下下。再忍一下下。車體內只剩下引擎規(guī)律而單調的震動聲,和座椅隱隱的反作用力。車體之外,無有形狀,無有知覺,無有感受。
我說,問你喔。
明亨說,嗯?
我說,想象一下你現(xiàn)在回到高中,一年級上學期開學第一天,你走進班級教室。你誰都不認識。所有能力知識全部回復到十五歲的狀態(tài)。但是你可以保持你到目前為止對人生的體悟之類的,帶過去。那這樣的話,你會選擇在高中階段,放下一切,盡全力地拼競賽嗎?
明亨說,我知道我指考會上臺大資工嗎?
我說,你不知道,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比賽比不比得起來一樣。
明亨停頓了一陣子。他的臉隱沒在黑暗之中,只剩頰骨邊緣一點點輪廓透出。他低著頭,左手緩緩地抓著頭發(fā)。他的頭發(fā)很短,其實沒什么好抓的。但他就只是重復地捏著,握著,一直到手汗微微地浸濕了發(fā)梢。
明亨說,我應該還是會選擇考試吧。
我轉頭。我看向他黑暗中的臉,說:這樣不是什么都不會改變嗎。這樣不是什么都不會改變嗎。我們還是會變成我們這樣。而介恒,他還是會──
明亨說,嗯。
我打開車門,往車尾走去。明亨說,你要干嗎?我緩慢地走著,不知道為什么,空氣凝滯得像液體一般。每一個跨步,每一個抬手,都得要克服極大的阻力,摩擦力,萬有引力。整個空間,天空,或是說宇宙,好像存心要制造困難似的,溫柔、濃稠而堅定地阻止我的任何行動。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走到車尾,打開后車廂,伸手探向冰桶。明亨也下了車,我看到他站在副駕駛座門外,默默地看著我。我取出無糖優(yōu)格,與來時同樣緩慢地,回到駕駛座。
明亨說,餓了?我說,再放下去會壞掉,冰桶沒辦法保冰那么久。不能讓介恒吃到壞掉的優(yōu)格。明亨說,哎,反正他又不會真的吃到。
我撕開包裝盒蓋,用附贈的透明小湯匙,一口一口地舀著凝膏狀態(tài)的白色優(yōu)格。無糖,又有加鹽的希臘優(yōu)格。
真的好難吃。好咸。又咸又沒味道。
真的好難吃。
我問明亨說,拖吊車什么時候才會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明亨說,不知道,剛剛那個人沒說。我說,我覺得好冷。明亨頓了一頓,他的臉仍罩在黑暗里。他緩慢地說,再忍一下下就好。再忍一下下。再忍一下下。
賞析
寺尾哲也原名曹盛濠,是定居硅谷的臺灣人。白天是谷歌工程師,晚上是業(yè)余創(chuàng)作者。這篇《州際公路》采用了第一人稱視角,輔以豐富真實的細節(jié)和細膩的描寫,帶上了自傳的意味。當然,故事的真實性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重點。寺尾哲也敏感,專注,技巧性強,懂得調動讀者的情緒,知道戳哪里是淚點。但寫作于他是全然私人的選擇和體驗,他的作品沒有太多的抱負,他筆下的人物不是揭露社會現(xiàn)實的工具,恰恰相反,他對自己塑造的人物用情至深。仿佛在看一部文藝片,大量細致入微的描寫和空鏡頭,許許多多提過一次就放下的人物特征,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的細節(jié),才能堆砌出真實感。這種真實感足以模糊現(xiàn)實與虛構的界限,任由作者營造的氛圍將自己包裹,從中感受到作者的情緒并隨之起伏。
小說的形式幾乎是一部公路小說,兩位主人公準備連夜驅車幾百公里,花上十幾個小時,去拉斯維加斯見老友。與傳統(tǒng)公路小說不同的是,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基本靠兩位主角的對話,以及對過去的追溯。他們兩人現(xiàn)在算是過上了安逸優(yōu)渥的生活,但隨著談話的逐漸深入,來自過去的傷痕也逐漸顯露。這一趟數(shù)百公里的旅程,兩人每年都走一遍,是為了祭奠早逝的友人,也是為了療傷。有些話,必須要說出口,有些情緒,必須要分享了才能宣泄……不知道這篇文章對于作者來說,是不是也有宣泄的意味。在兩位主角絮絮叨叨的聊天中出現(xiàn)的配角不少,但沒有人得到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介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一兩個屬于自己的特點,但沒人有自己的人物弧線,仿佛作者不在意讀者是否了解他們的存在,作者本人心里了解就夠了,文章中提及的、仿佛一閃而過的各個故事,也成了作者與配角們之間的隱秘游戲——這是一篇悼念舊時光的文章。
在言說與不可言說之間,許多當年的執(zhí)念成了如今的感慨,而那些最痛苦的傷痕,還需要再忍耐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