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子堇
一
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雨下得很大,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又帶著嘶啞。
當我趕到她身旁的時候,她安靜極了,只是默默地遞給我一封信。
二
去年因為韌帶受傷被父母送到了醫(yī)院休養(yǎng),和我同一個病房的女孩叫作程風,高高瘦瘦的,因為失足從樓梯上摔下,傷了腳踝、肩部和腦袋。她因為那一次意外,從此對于閱讀文字有了障礙。醫(yī)生說查不出病因,而且很難再恢復。我看了一眼包裹在她頭部的紗布,像是一片沉重而悲哀的白色沙漠。
我給她講故事,有時候講的是童話,有時候是科幻。她偏向于這類不受拘束的作品。我們下午的時光就是一人一把矮矮的椅子,我左腿系著繃帶,她右腳纏著紗布,兩個人面對小窗靠在一起。城市醫(yī)院的窗外還是城市,望不到盡頭的高聳的建筑物,每天早上九點到十點房間能被溫暖的陽光臨幸,其他時候甚至很少有鳥雀會飛上這里。
她后來慢慢接受了自己的閱讀障礙,開始在本子上畫畫。那是她用了很久的本子,前半本還滿滿地記載著她摘抄的文字,突然,那些曾經熟悉的文字就像是與她的世界斷絕了關系。
我沒有辦法想象閱讀障礙是怎樣的體驗,程風毫不吝嗇地一遍又一遍跟我描述她受傷后看到的世界。比如房間號317在她的眼里3是翻轉的,而7是顛倒的。并且這些文字時常排序錯亂,甚至跳著詭異的舞蹈。
偶爾我也會同她一起畫畫,把一本本子攤開,她畫一面,我畫一面。
兩周之后,我康復了,而她還是被大人的關心鎖在醫(yī)院里,被醫(yī)生們翻來覆去地檢查,雖然一直沒有什么太大的收獲。
我離開醫(yī)院的那天是勞動節(jié),醫(yī)院里人沒有平日多。程風外傷也好了,我和她到醫(yī)院的小花園里轉悠,她告訴我她喜歡過節(jié)。我也喜歡過節(jié),但不是在醫(yī)院里。
程風最后把那本本子送給我,第一頁歪歪扭扭地寫著:送給共患難的同志。
我知道,寫這樣短短的一行字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容易,所以那本本子被我用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保留著。
三
當時的我沒想到,她的身體里居住著兩個靈魂。
她告訴我她被確診為雙重人格的時候,我確實有些震驚,不解的是我在與她交流的過程中并沒有發(fā)現什么異樣。
也許是我們兩個有些像吧,她說,她的身體里還有一個名叫程清的姐姐。
她每次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都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會在我面前先自報是程風還是程清,久而久之我也能漸漸分辨出她們兩人。
程風安靜一些,說話比較平實,程清則是在安靜中帶有一些小機靈。
因為她對文字閱讀還是有障礙,所以還沒有辦法正常地上學,目前在一家特殊的培訓機構學習,休息日則在一家咖啡店工作。我很好奇她怎樣光憑記憶記下那些顧客點的咖啡,畢竟人流量多的時候,這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她狡黠地笑著說:“當然不是光憑記憶,我用不同的顏色和形狀來記錄不同的咖啡需求。”這時候我知道,和我對話的一定是程清。
周末奧賽集訓下課后,我總會繞到她工作的咖啡店??Х鹊昀镉幸恢唤凶髑煽肆Φ陌咨┟廊?,每當我在咖啡店的角落坐下時,它總是歡快地跳上我的腳,再順勢跳上我的大腿,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趴下享受時光。
“最近過得怎么樣?”她問我。
“數學集訓中,有無窮無盡的作業(yè)?!蔽覕[擺手表示不想再提這事兒。
“好懷念上學寫作業(yè)的日子啊?!背糖宕怪^嘆氣,她現在因為閱讀障礙沒有辦法融入正常的學校,便改學了美術。
我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急忙岔開話題:“對了,明天就是中秋了,和家里人一起過節(jié)嗎?”
“可能不了,媽媽最近在忙店里的事情?!背糖逋蝗皇兆∷械谋砬?,“你呢,你怎么過?”
“爸媽出差了,自己過?!蔽覠o奈地聳聳肩,“要不然咱倆湊合過得了?!?/p>
“好呀,去哪兒逛逛?”程清眼里閃爍著明艷的光彩,“聽說北海公園有游園會,一起嗎?我們可以穿漢服去猜燈謎放花燈什么的。正好我有兩套漢服!你看看你被數學奧賽折磨成什么樣兒了,趁著放假好好休息休息。”
沒有理由拒絕,我確實需要暫時脫離一下數學的魔爪。
四
中秋果然就是一副秋天的樣子,游園會的猜謎臺上落滿了枯黃的樹葉。漢服一層又一層地掃著地面凋零的塵埃,程清身上穿的漢服和她借給我的是一模一樣的,我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漢服她要買兩件。
程清今天顯得氣色不太好,走路還差點兒跌進坑里,也許是天氣冷了些,人也沒了精神。
游園會上明亮的燈籠和湖畔面帶欣喜放著花燈的人們,都是那樣耀眼。程清在長椅上看著行走的人群,我在程清的身旁看著她的側臉,她顯得很單薄,就像秋天的葉子。
“她在好轉了?!背糖逋蝗徽f道。
“嗯?”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有些不知所云,“是程風嗎?”
“我昨天晚上看到程風的咖啡訂單上沒有不同顏色的標記了,她的閱讀障礙癥似乎在好轉。”程清告訴我。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最初見到的、和我在病房里待了半個月的人,其實是程清。所以盡管她們是在同一個身體里,我還是希望程清是那個在變好的人。這看起來很矛盾,她們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也許有一天我會消失?!背糖鍑@氣的時候,正好一片葉子輕盈地落在她的肩上。
我摟著她的肩膀:“我們總有一天都會消失的。”
比起消失,更可怕的是存在過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都說中秋是團圓的節(jié)日,我和程清卻只能在孤獨的公園坐在冰冷的長椅上,看明黃色的燈光散出來的溫暖一點點籠罩公園的一隅。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過節(jié)嗎?”程清突然轉向我。
還沒等我想明白,她就已經給出了答案:“因為在節(jié)日的時候,我才像是我呀?!?/p>
后來細細品味她的話,我才懂得,一個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放煙火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和煙火同樣色彩的衣角的刺繡,是一個“風”字。我又瞥了一眼程清的衣角,有同樣色彩的一個“清”字。一樣的顏色和繡工,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透過葉影,中秋的月亮好像缺了一角。
五
在那次小小的團聚后,我的數學集訓進入了更加緊張的階段。
她在社交軟件里也說得越來越少,就連無意得知的她的一點消息也很快被堆積的數學題擠走了。
一天,平靜的手機突然響起——我收到了她發(fā)給我的生日祝福。是用漢字輸入的祝福,這讓我有些驚訝。但隨后消息就變成了撤回狀態(tài)。
我草草結束手中的作業(yè),急忙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剛才是你給我發(fā)的消息嗎?”
“沒有啊,”她覺得很奇怪,“就連你的對話框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列表里,對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11月1日,是我的生日,沒有生日蛋糕,沒有吹滅蠟燭的喜悅。我不喜歡過生日,大概從很小的時候就不過了,我不喜歡生日歌的曲調,不喜歡刀刃上黏著洗不掉的蛋糕,不喜歡甜膩的奶油。但是爸爸每年都會給我寄生日禮物,是我并不喜歡的禮物。
程清笑著送給我祝福之后安靜了幾秒,又有些怯怯地問:“剛剛是不是程風給你發(fā)的消息?”
我又想起那行醒目的字,程清現在還是有閱讀障礙,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說:“大概是其他同學給我發(fā)的消息,我看錯了。”
程清沒有再追問下去,聽著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我松了一口氣安慰她:“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聽說你在準備美術藝考了,好好休息,加油!”
“嗯,晚安。”她隔了很久才再次開口說話。
我懷疑她變成了程風。
六
北方的冬天到得格外早,還沒準備好秋天的衣物,冬天就逼迫你早早穿上棉襖。
程清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她的微信頭像在我的列表里沉了又沉,最后想要找她只能通過搜索她的名字。
我擔心她有一天會消失,但沒想到那一天真的會到來。
那是圣誕節(jié)前最平靜的傍晚,寒風冷到刺骨。
我突然接到了程清的電話。手機屏幕上重新出現那個熟悉的名字,我有些驚喜,電話接通后,聽到的卻是車聲,接著是雨滴砸落地面的聲音。
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雨下得很大,她的聲音有些模糊,又帶著嘶啞。
當我趕到她身旁的時候,她安靜極了,只是默默地遞給我一封信。
心里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但她依然微笑著。
“把這個給程風?!彼粗?,冷靜得異常,然后慢慢朝人群走去。我想趕上她,卻不知不覺被卷入了人潮中。我大聲喊她,卻再也聽不見一點聲響。
七
“程清!”
我尖叫著從米白色的沙發(fā)上醒來,外界微弱的光從潔白的窗紗隱約透進來,雨聲緩緩從音響里傳來,并不似剛才那般壓抑,仿佛漫步于林中。
一個穿著淺灰色針織衫的女士漸漸向我靠近,就著天花板上慘白的月亮形狀的掛燈,伴著一點一滴沁入人心的雨聲,隨著淺淺的腳步靠近了。
“程醫(yī)生。”
我直起身子,沙發(fā)又像是不舍我的離開拉著我靠下。我費力地睜開眼睛,讓自己的視野清晰起來。
程風醫(yī)生在我的身邊坐下,將一封用牛皮信封裝好的信放在我手中,上面鄭重地歪歪扭扭地寫著:
給念一
一份沒有重量、沒有溫度的告別,我知道,這一天總會來的。
在童年的節(jié)日里,我總會收到雙份禮物。父親總說一份給我,一份給我的姐姐沈念心??墒钦l也沒有告訴我沈念心到底是誰。小的時候,父母工作總是很忙,除了偶爾詢問成績外,對我的學習和生活都幾乎無視。
還在上小學的我頭一次考了不及格,訂正好試卷之后找父親簽字,可父親應酬不順利又喝了酒,沖著我又吼又罵,說我是怪物。我的確是怪物,我的腰部生長著一塊巨大的丑陋的疤痕,據說是從小就存在的。
就在那一天,沈念心在我的身體里醒來。但出現得不頻繁,經常是在節(jié)日之際出現。
去年的四月底,我在清掃的時候偶然發(fā)現了媽媽懷孕時候的B超圖片,檢查顯示,她懷的是雙胞胎。我開始確認自己真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可誰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家不算貧窮,沒必要把姐姐送給別人撫養(yǎng),家里人也從沒提過有嬰兒夭折,于是我開始旁敲側擊地打探。
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的新聞節(jié)目里聽到“嵌合體”這個詞的時候,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才終于有了解釋。雙胞胎在胎兒時期因為爭奪營養(yǎng),其中一方被另一方奪走營養(yǎng)而無法繼續(xù)生存。物競天擇,這是個既殘忍又無奈的結局。而我身上的疤痕正是我的姐姐。
我也知道了父親總是買雙份禮物的原因。他覺得虧欠,而且從心底里覺得我應該感到歉疚。
想到這里,我的心跳一度無法遏制地加速,于是不小心一腳在樓梯上踏空……
因為摔傷了腦袋,我閱讀文字的能力下降,更糟糕的是,沈念心開始更加頻繁地出現。我沒有辦法正常地上學,干脆退了學。
我喜歡數學,沈念心則總是喜歡在各種地方畫畫。我不喜歡她隨意地在我的作業(yè)紙上畫畫,便將所有的白紙都藏了起來。她為了反擊,最后將畫畫在了我珍藏的數學題集上。我們發(fā)生過很多斗爭,但最后,我們擁有的,還是只有彼此。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做了退讓,出現的頻率開始變少??晌以桨l(fā)覺得缺失了什么,她這樣的退讓就好像是在胎兒時期將生存的機會讓給我一般。
我不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改變,而我的閱讀障礙明顯在一天天好轉。
最后,她的確是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
八
信里除了一行“給親愛的沈念一”外,什么也沒有。
她的閱讀障礙大概是沒有好轉,所以她用了語言之外的另一種方式——繪畫。在信紙的背后,繪著一幅畫作,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兩個戴著草帽的姑娘在草原上奔跑,天澄澈得像是下過了雨,云朵比天空還重,胖得像要摔下來。一頂明黃色的草帽和一頂嫩綠色的草帽,一前一后地追逐嬉戲,我聽見了她們甜甜的笑聲,從那廣闊的草原上,被一陣細膩的風送來。
“她還給了我這個?!背提t(yī)生又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盒子,“或許是因為這些,她才打算離開的?!?/p>
我輕輕地掀開蓋子,里面是我在童年時期畫的畫。畫里總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她們扎著辮子,牽著手。一個小女孩頭上寫著“我”,另一個頭上寫著“姐姐”。但那時的我只是因為總收到兩份禮物,所以天馬行空地想出了一個“姐姐”與我分享這樣的快樂。
她以前總是在節(jié)日的時候出現,因為收禮物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她一直在尋找的,只是有人能夠記得她。她找到了,所以便向我們揮手告別。就像是信上跑在前面的小女孩,朝著大草原的邊際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