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盈盈
我早已記不清第一次遇見你是什么時候,只記得你似乎在那個老樹掩映的小屋里生活了很久。
記憶如同巧克力掉入燒爐,一點點化開:閩北山區(qū)涼涼的細(xì)雨,用報紙遮住的窗戶,皺巴巴的手,愛搖晃的椅子,會唱歌的木板,青苔瘋長的臺階,我和你。
我記得第一次吃你電飯煲中的干飯時,米很軟,很稀,挺難吃的。表舅母告訴我,你牙口不好。我點了點頭,低頭繼續(xù)吃。那種糯糯的柔柔的味道,還沒咀嚼就已稀爛,混合著空中經(jīng)久不息的和風(fēng)細(xì)雨和你指間的藥草芬芳,是記憶里關(guān)于你最初的味道。
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總是秉承著“愛哭的孩子有奶喝”的心態(tài),每次不開心就號啕大哭,撒潑打滾。我知道只要我哭,你就會抱抱我;我知道只要我抿嘴,你就會滿足我。
后來在你離開的那一瞬間,我幡然醒悟,其實能號啕大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我曾經(jīng)覺得那淚水充滿了得不到的痛苦,是鴻溝,是不被理解,后來我才明白不是。其實那恰恰是幸福,因為有人會為我的淚水妥協(xié)。而真正痛苦的淚水往往是寂寞流淌的,是害怕別人知道的痛苦,是害怕無人疼愛的痛苦,是失去你時的痛苦,是悲鳴,是暴裂無聲。
在你離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變得很健忘。我還像從前一樣總想著下次回去跟你聊點什么,總想著下次要和你拍好看的照片,總想著你還在我身邊。
可再次看到你墓碑的那一刻,記憶跨越時光長河驟然落地。
一月,你急病住院,我專心備考。
二月,你離開鬼門關(guān),我考進(jìn)市里前一百名。
三月,你坐在老屋門口柔柔地笑著拍照,我在日記里為你畫了一碗長壽面。
四月,你再次倒下昏迷不醒,我渾然不知,瘋狂刷題。
五月,你悄悄地離開我去了另一個地方,我路過花店看到一束郁金香就像你的模樣。
六月,我躲在被窩里哭完后獨自走上高考考場。
我不愿再去回憶往事,即使你悄然離去,即使你不曾告別,即使你是在世界的另一邊。
記憶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你裹著厚厚的棉被躺著,窗外是暮冬永不停歇的風(fēng)聲,你似乎也預(yù)感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尾巴,你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讓我走。我以為我還有很多機(jī)會,我以為你會等到金黃六月我高考凱旋,我以為未來可期,于是我不動聲色地抽出了我的手。
人們常說,時間會帶走一切。其實不是,因為當(dāng)你認(rèn)真回首,你會發(fā)現(xiàn)心底的那個人不僅不會淡去,反而像銅鏡一樣被時光橡皮越擦越亮。
再次回到木屋,木板嘎吱聲依舊,灰塵腐朽味仍然。我坐在你曾經(jīng)坐過的臺階上。
電飯煲里的飯粒變得有嚼勁,可牙口里依然殘存著糯米味。我看著古老的房子被重新裝修,階上青苔被清除殆盡,也許是大家住不慣老屋,也許是它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不再有人提起你手中的草藥香,不再有人想起暮冬重生的風(fēng)??墒蔷驮谂_階上,閩北煙雨混合著泥土芬芳和你指間露水,再次涌回我的眼眶。
我想起小時候你柔柔地抱著我,想起電飯煲里又軟又難吃的飯。我想起有一次你拉著我坐在一個舊板凳上,想起小時候,我以為你手中編出的紅繩就是天上蝴蝶,月光從你肩膀滑落,淡藍(lán)色光華流轉(zhuǎn),你就靜靜坐在我身邊,我的太婆婆。
后來你一直待在我的記憶里,記憶有多長你就有多長壽。多少次午夜夢回,你還是站在那個臺階上,對我柔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