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露鋒
萬歷十五年,大明國祚進入倒計時。這一年,萬歷帝開始了與外隔絕的長期幽居。而這似乎在4年前就埋下了伏筆。那一年,他開始為自己修建陵墓。這成為他人生的一個隱喻——在精神上將自己活埋,雖然其肉體來到塵世還不到20個春秋。而他先輩的陵墓,幾乎都是在晚年或去世后才開始修建。
萬歷帝后宮佳麗如云,鄭氏最受寵愛。愛屋及烏,皇上想立她所生之子常洵為太子。大臣們卻不依不饒,認為應(yīng)該立恭妃王氏所生的皇長子常洛。王氏不受寵,其子自然不是皇上心中的理想人選。
以前,朝中大事是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說了算,可以理解。那時萬歷帝畢竟只是個孩子,心智難堪大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年,大臣們卻似乎仍然把他當作孩子,很多事作不了主,無法乾綱獨斷。身為皇帝,卻不能為心愛的女人謀福利,萬歷帝覺得窩囊。作為士大夫,卻不能很好地維護儒家政治倫理,大臣們也覺得慪氣。
先輩們打下江山,也打造了精致的官僚體制。官僚體制具有雙重性,它有助于朝政正常運轉(zhuǎn),也可能束縛皇帝的手腳。萬歷帝沒有洪武帝、永樂帝的鐵腕手段,也沒有嘉靖帝的陰柔權(quán)術(shù),他只得選擇逃避與“冷戰(zhàn)”,以表達憤懣和無奈。
一邊是“皇長子應(yīng)為太子”的傳統(tǒng)政治倫理,一邊是“我是老大我作主”的皇權(quán)邏輯,大臣與皇上都不相讓,一直僵持著,萬歷帝索性誰都不立。經(jīng)過10多年的長期對峙,大臣們最終勝出,常洛被立為皇太子。
處于下風(fēng)而又無可奈何,萬歷帝很失落,便破罐子破摔,躲進深宮,沉迷酒色,加上體弱多病,前后長達30年不出宮門,當起了“宅男”。他不上朝,不閱折奏,不見臣子,不拜祖宗。甚至連親生母親的葬禮竟也不參加,破例派大臣代替他行事。長居深宮,很多大臣都不知道萬歷帝長什么樣。
高級官員的遞補必須征得皇上首肯,萬歷帝寧愿讓位置空著,也不表態(tài)。朝中大事需要皇上欽定,萬歷帝不置可否。大臣們不敢擅自作主,整天無所事事。官僚體制有自身的邏輯和慣性,皇帝疏怠也許短期內(nèi)不會影響朝政正常運轉(zhuǎn),但年深日久問題便凸現(xiàn)出來。
張居正主政的萬歷早期,大明帝國曾經(jīng)一度呈現(xiàn)中興氣象。士大夫們或把皇上視為真命天子,是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理想的代理人;或把朱氏王朝當作利益共同體,皇族有肉吃我有湯喝,大多自覺或不自覺地護著皇權(quán)。他們認為亂立太子是動搖國本,必須極力阻止。不過,既然在皇上眼中,江山不如女人重要,作為臣子,又何必一根筋?于是,朝中人心,紛紛離散。
一些人趁朝政荒廢,管理混亂,大肆貪腐。也有一些正直的大臣犯顏直諫,嚴厲批評皇上,萬歷帝也懶得搭理,只當沒聽見。這些大臣對朝廷喪失信心,又不愿同流合污,紛紛稱病去職。一向溫文爾雅的內(nèi)閣輔臣葉向高也忍無可忍,在第26道乞休奏疏中,痛陳皇帝怠于臨朝造成的惡果,稱“廊廟不成廊廟,世界不成世界”,可謂入木三分,痛快淋漓。但萬歷仍然無動于衷,任由事態(tài)惡化。
國君的氣質(zhì)決定了國家的氣象。青年萬歷帝在精神上將自己活埋,他活埋的不只是他個人,還有他背后的大明王朝。在他要死不活的統(tǒng)治下,明王朝一直萎靡不振,后來又攤上其他庸君和權(quán)閹魏忠賢亂政,明王朝的元氣一泄千里,最終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