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女人是什么時間,從什么地方來的,沒有人知道。
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兒來到瑞河場,舉目無親,遂在青石板街盡頭的一個破落小院的柴房住了一宿。用后來女人的話說,他們住了一夜后發(fā)現(xiàn)院落似乎荒了很久,壩子里長滿一人深的蒿草,堂屋大開,屋里凌亂得像屋外的壩子。女人開始收拾屋里屋外,洗干凈了屋子里發(fā)酸的衣服,發(fā)臭的棉鞋,發(fā)霉的被褥,鍋里長了綠毛的碗筷,小男孩用生銹的鐮刀割了壩子中的蒿草,女人擔來干燥的壘土,墊實了從堂屋通往院門的石板路。做完這些,女人開始燒一鍋水給男孩洗澡。
天擦黑,全娃子從河邊回來取旱煙,走到院門口竟連滾帶爬回到河邊的駁子上。
全娃子寡白著一張臉,半天才把氣出勻,對貴田叔說:聊齋現(xiàn)世了。
旁邊正往嘴里丟花生米的貴田叔看全娃子不像開玩笑,遂舉了火把回岸上的老屋。推開堂屋,霧氣繚繞中女人正光著膀子給男孩兒洗澡。
貴田叔驚得眼珠子落地,退回到駁子上。全娃子半醉半醒地說,貴田叔,恐怕得你出面。
貴田叔點點頭:這媒我來保。
父母去世得早。孤兒全娃子在河里謀生,風(fēng)里來浪里去,起早摸黑,木頭一樣的男人,一早出船,擦黑收網(wǎng),熬魚煮湯,日子恓惶地過。岸上的老屋被擱置在那里,除非換衣取件或者休漁季節(jié),回來一下,院門也不鎖,家當一眼看得穿。
貴田叔開始奔跑于老屋和駁子之間,他帶回來的消息是,女人長得白白凈凈,嘴臉過得眼。男孩兒六歲。女人把水缸擔滿了。女人養(yǎng)了幾只雞仔。女人把地里的青菜腌成幾壇子酸菜了。女人的兒子比畫著說話了。
啥叫比畫著說話,全娃子問。
孩子半啞半聾,順風(fēng)時能聽見。貴田叔臉有些灰。
全娃子一撐篙,甩臉說:你去叫女人明天搬窩。
貴田叔一個趔趄,差點兒掉水里,他慌忙退到跳板上,喊:全娃子,不要彩禮不要媒錢,白撿個媳婦,還張狂上了?聾啞怕啥?一個勞力呢。再說,要孩子可以生一個噻。
上了幾級臺階,貴田叔又喊:把你賣了也給不起彩禮錢,沒活醒。
聽到彩禮錢,全娃子像冬天的倭瓜,軟不拉嘰,人一下子矮下去許多。想著想著全娃子竟哭了起來,鬧得在岸邊的貴田叔手足無措。
第二天剛打亮影兒,全娃子提了一刀肉去了貴田叔的駁子。
沒幾天,女人被牛車拉著轉(zhuǎn)一圈兒,就成了全娃子的女人。
女人在第三年上生了個男孩兒,全娃子臉上天天溢著笑,但笑容沒溢多久,就被一個矮瘸子男人掐滅了。瑞河場人不知瘸子從哪里來,姓甚名誰,瑞河場人也懶得問,根據(jù)他的身材特點,順口叫了“矮瘸子”。矮瘸子舉著溝壑縱橫的臉,塵灰滿面,一顛一跛來到全娃子家,嘰里哇啦嚷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女人木著一張臉,冷得冒寒氣。矮瘸子男人急了,拉著女人的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啪啪啪啪,聲音清脆,節(jié)奏感強,這刺激了瑞河場人的想象,他們挖空心思猜測著眼前故事的前世來生。最后矮瘸子男人跳起來薅女人的頭發(fā),被聾啞男孩一推,矮瘸子男人落下來沒站穩(wěn),倒地不動,半晌,才站起來,撣撣衣服上的土,蹲到一邊,哭得像個孩子。
全娃子坐在門檻上,專心摸著黃狗的腦袋。
矮瘸子男人在碼頭邊搭上一個棚,擺起補鞋攤子。瑞河場人又順口叫他“瘸子鞋匠”。他們總是在女人面前大聲嚷,那鞋匠,手藝嘖嘖嘖。邊說邊拿眼脧女人,見女人置若罔聞一臉平靜,再銳聲說,鞋嘛,爛了就得補。
女人從不讓孩子們到鞋攤上去,雖然瘸子鞋匠手里總能變出小白兔奶糖。全娃子鞋子掉幫子斷底子,女人取一根大針,在火里燒紅,在膠上穿出孔子,用麻繩交叉綁著,隔幾個月?lián)Q一次麻繩,一雙鞋就能穿很久。
隔些日子,女人總會買回大白兔、小白兔、山羊奶糖,夠孩子們吃上幾天。
矮瘸子男人在暴雨后的第二天不見了,他的棚也蕩然無存,洪水漫過他住的地方。人們從下游的回水灣打撈起他,人已泡得面目全非。
瑞河場主事的人問全娃子如何處理,全娃子說怎么問我?我與他一不相熟二不相認,怎么問我?主事人說那埋亂石崗。女人搖晃著奔出來,抓著全娃子的胳膊,說,做場法事吧。然后向主事人說,做場法事,錢我出。
聾啞男孩“咩”的一聲,像卡在石縫中的羊,哭得稀里嘩啦。